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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失莫忘(杨澜推荐)》 作者:秋微

第10章

  我目送着三个新婚之人,完全傻眼。

  CHLOE那天看起来特别婀娜,想必她非常享受她的新身份,连后背都难以掩盖地透过摇摆的腰肢洋溢出大获全胜的得意与幸福。

  我的世界观,在她幸福的摇摆中再次被撕裂。

  原来人可以这么出其不意地活下去,原来,女人追逐幸福的姿态有那么多种鲜活火辣的可能。

  朱莉婚礼后的第三天,按原计划,我们一行十人陪她和戴庆去了海南。

  朱莉一如既往的大方且周到,不但帮我付了机票和酒店的全部费用,还事先就打电话向我老板帮我告了假。

  等到了三亚,在阳光沙滩海岸线,我以为总算能平静愉快地享受大自然了,哪知,才换了泳装走出来,就在酒店背后的沙滩上见到了许友伦。

  我看到他的时候他正在我面前十米之外的远处跟一个一身白衣的女子在沙滩上款款漫步。我定睛确认是他之后赶紧转身逃离了现场。回房间之后又惊魂未定地换回家常T恤牛仔裤站在房间的凉台上了望了半天。

  那种感觉很难形容,我为跟他近在咫尺而心跳不已。这几个月,他在我不停的想念中已模糊了形象,因此,当他就那么信步地走近,实实在在出现在我的视线里,我又怎能平静地坐视他自己走过去严丝合缝地贴合我的记忆,把我心里因想他而想出的那个无底洞好好的填平?

  我在浴室的镜子里看着自己,气馁地自叹着,镜子里的脸,实在不足以让沙滩上漫步的那个人后悔。尤其是,他身边还走着一个白衣飘飘的女子,那是我想象中自己应有的清丽和飘逸才对啊。

  那么她又是他的谁?他们何故到了这儿?在过去的这些时日里,他有没有想过我?有没有因为失去我而有哪怕一点点的后悔?如果有,他又怎么做得到浅笑盈盈地在一个度假胜地和别的女子漫步?

  我被我自己无法遏制的胡思乱想折磨的想吐。

  为了避免再看到许友伦,我躲在房间里装病。

  装着装着,我就真病了。

  我开始发烧,持续的发烧,我自己被这个热度烧到无所适从,就自选了昏睡,没日没夜的昏睡,做了很多梦。

  朱莉在我昏睡期间来过看我,给我送了吃的喝的,也帮我叫了医生。到了第三天晚上,我彻底醒过来。

  醒来之前,我梦到我和许友伦在他北京的住处,在梦里,他半斜在沙发里抽烟,我躺在他腿上看书,他的一只手在摸我的头发,我依稀闻到他手指上传来的烟草味道,忍不住伸手去握住他的手,我们的手指扣在一起,那是我能想象出的最完美的天长地久。

  等醒来,我的手还伸在床边,保持着梦里跟他十指相扣的姿态,这让我无比哀伤。

  我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失望地发现它顺从药力失去了高温。我很郁闷,只好坐起来。身体在看到一线改变的希望时赶忙发出饥饿的信号,我受到本能支使,狼吞虎咽地吃完了放在床头柜上的食物,之后无奈地发现自己完全好了。

  我打开阳台门,海浪声豪放地扑面而来,也许是负离子的环境令人喜悦,我放下刚才梦境中的病情,趁着夜色,做贼似地延酒店的后门走到了外面的海滩上。

  我走进星月的夜空下,在有些凉意的躺椅上坐下,我的眼前是三天前看到许友伦走过的那片沙滩,我惆怅地思忖着,这世界上终是有多少的意难平。

  我在海风中任由自己乱想,忽地,CHLOE那天说的话涌上心头。

  “你为了你爱的那个人,到底做到了哪些?”

  或许她是对的,我想了想,承认,我为我爱的那个人,什么都没做。我只是躲了起来。转而又想,在那样的情势之下,除了躲起来,我又能做些什么呢?

  我就那么无解地左想右想,听海浪不知疲倦地一拨拨自不明的远方而来,感受海风伴着愈演愈烈的凉意,让人忍不住在这样的夜幕下抖一抖内心的软弱。

  不知过了多久,我觉得自己仿佛已经凝固在夜色中的海边。

  “hi~”

  当这个熟悉的声音忽然在背后不远处响起时,我还以为自己幻听。

  “听说你病了。小心不要着凉哦。”那声音再次响起,然后我的肩头被披上了一件外衣。

  那外衣上有我熟悉的味道,是许友伦喜欢用的DAVIDOFF的烟草和DAVIDOFF香水的混合味道。它们随着风向冲进我的呼吸,那味道,在那样的月光下迅速弥漫进我身体的各个角落,像江湖传说中迷人的毒香,瞬间就让我肝肠寸断恨不得当场晕厥。

  “我前晚碰到朱莉,知道你们在这儿。”许友伦自顾自地说到:“本来想去看你的,朱莉说,你应该不会想让我看到你生病的样子。呵呵。”

  我没说话,心里瞬间冒出两个念头,其一是负面的:“什么?前晚就听说了,现在才见面。”

  另一个是说不上正面还是负面的:“朱莉真不愧是了解我的好友。”

  许友伦没发觉我的心思,接着关切到:“怎么病了呢?天气不适还是太辛苦?”

  我心里猛然冒出《红楼梦》里宝玉的那句:“我为妹妹病的。”

  又暗叹,我这些孤芳自赏酸文假醋的没用的文艺啊!

  “朱莉结婚了,好突然!”他说。

  “听说,朱爸爸也结婚了,跟CHLOE。好神奇!”他又说。

  我心里冒出一句:“哼!那你很失落吗?”幸亏嘴受神智控制没说出口,否则我一定能用这几个字迅速毁掉许友伦对我未了的余情。

  许友伦在我背后,没发现我胆边隐匿的恶相,看我不接话,继续道:

  “朱莉的先生看起来人蛮好的,很热情。”

  “朱莉说你找到新工作了?做地产呐!好棒!现在正是好时候!”

  他就这样,自顾自地,一句接一句,像我们昨天才刚见过一样,闲话着家常,语气中带着微笑,像他一贯的样子。

  他在自说自话了一阵之后,停下来。

  我心里一紧,仍旧没回头看他,但耳朵已经像猎犬一样紧张地竖起来,几乎能感到主管听觉的神经都进入了备战状态。

  我听见他在我背后摸出打火机,抽出一根烟,我听见ZIPPO打火之后清脆的金属撞击声,我的心慢慢从嗓子眼回到它本来应该在的地方。

  许友伦吸了一口烟,我们在他吐出的烟草味道里陷入沉默,等那支烟抽到一半,他在我不到半米的身后,好像重新起了个头似地轻声问道:

  “小枝,你过得好吗?”

  “不好。”我几乎是脱口而出,说完我自己都暗自惊讶,好像那个回答是出于本能,而且是通常在求生时才有的那种不经大脑的快速的本能。

  大概因为我自从生病以来都没有什么张嘴说话的机会,喉咙一直在半休眠状态,所以这“不好”两个字说出来的时候,沙哑得恰到好处,听起来真是声情并茂,果然是非常的“不好”。

  在我说完这两个字后,我们俩再次陷入静默,远处的海浪声,在月光之下宽容大量地继续着拍打。那夜光如诗如画,我骤然间心底响起Don McLena的,“Starry, starry night,……This world was never meant for one, as beautiful as you”,那音乐中有一种清凉的温暖,神秘又凡常,仿佛星光月色下一切俗事都没必要执着。

  我被情景和自己心头生出的音画捕捉,忽地略微有点明白:其实,这个世界上的很多问题,本身即是答案。没有答案的问题,也终将不是问题。至于那些盘绕在心头太久的关于爱的谜题,若它仍是谜题,唯一的原因,就是还不够那么的爱。

  当足够爱,心头不会再有谜题。或说,“爱”不够准确,那当被叫做是“慈悲”。

  海浪和我心底的旋律响了很久,我渐渐回神,开始有点纠结是不是那两个字脱口而出的速度太快。又过了一阵,许友伦吸完了他的那支烟,他把它湮灭在他一贯随身携带的迷你烟盒里,我看到最后一缕青烟随风袅袅而去,接着听到银质烟盒的合扣响了盖好的“咔哒”声,终于,许友伦的声音再度出现在我背后:

  “好巧,我过得也不好。呵呵。”

  他的语气里依旧有笑意,我绷直的耳神经松下来,身体失控地颤抖了一下,不知是为他这句话,还是为越发抵御不了的温度。

  “你冷吗?”他问,声音里忽然透露地关切有种立即打乱我心肠的温柔,我心酸地晕眩了两秒,他试着抱了抱我的肩膀,我就势向后,转身软进他的拥抱。

  他抬手把我的脸捧起来,在月光下端详了一阵,说:“嗯,有几次跳进我梦里的,好像就是这张脸。”说完笑笑,又学我的样子撇了撇嘴。他的瞳孔在我面前抖动,好像要捕捉我的眼神,我赶紧低垂了眼皮,看着脚下的沙滩,一个字都说不出,他继续自语:“你知道吗小枝,认识你之前,我很多年都不做梦了。”

  他的脸往前凑了凑,我离他太近,不得再次抬眼看他。

  他瘦了很多,原本总是有点浮肿的眼睛竟然明显地凹出个轮廓鲜明的眼眶。

  我从他看我的眼神中看到一湾清澈的坦然,我为我自己有过那么多猜疑和不确定而懊恼。心里暗自决心:“这个人,是我的,我要为他,好好的。”

  他又往前凑了凑,我的眼泪如期而至,他不疾不徐地用几个亲吻把它们收拾好,也安抚了我内心主管眼泪的心闸。

  我跟许友伦就那么和好了。

  他没等我问就告诉我说那个白衣的女孩儿是他的工作伙伴,他们来海南做一个项目的实地考察。他说的时候闲闲的,透着以前少见的体谅。

  其实就算他不说,我也不会追究,我甚至都没有再次想到那个女孩儿。女人内心感到满足的时候,不会多余去怀疑。一切怀疑的根源,都只在女人对自己拥有那份情感感到不确定而已。

  那是美好的几天。

  我们好像要把以前欠下的补回来。SARS期间,并没有太多的空间给我们花前月下,一切两情相悦的进程都局促在防病治病的有限的选择里。

  在三亚的那几天里,我掌心的肌肤饥渴症得到了缓释,我才记起我是那么地贪恋喜欢的人的体温,我才记得,牵手原来是多么温柔的事。

  时间是2004年春天,那一年,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事,是失而复得的爱情,那时我能想到的最浪漫的事,就是跟许友伦牵手,即使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

  告别前的一天,我们一行人去了“天涯海角”。

  大家先是起哄让戴庆和朱莉重新宣誓和当众湿吻。

  有几个陌生的游客也加入了分享喜气的起哄,小商贩们趁机挤进来兜售贩卖象征爱情长久的各种小礼品或邀请情侣拍照。

  我们俩找了个离人群较远的位置,我背靠在许友伦胸前,他用手臂包裹着我。

  我正看着远处的朱莉傻笑,忽然,许友伦在我耳边说:

  “小枝,我爱你。”

  我不知道禅宗里面所说的“入定”是什么意思,但,我找不到其他合适的词汇形容那一刻的感受。好像,全世界都成了背景,眼耳鼻舌身意都被绝对值了不再左右任何思想。

  我陷落在那句话里,我的世界像失去地心引力一样,悠悠荡荡,自在地停住了几秒,安静的简直听得到脉搏里有细微的气泡在快乐的穿梭。

  “友伦,我也爱你。”我说。

  为了这样的一组不过11个字的对话,我们一路跋涉,不觉中,已是“天涯海角”。

  之后的半年多,我所有生计好像都是为了维系我跟许友伦的异地恋。

  必须承认,那并不容易。

  不过,凡事都是这样,没有全然的好也没有全然的坏。好坏的存在是相对论。比方说,在我跟许友伦“不容易”的处境里,另一面对应着的,是用正楷写下来的“珍惜”。

  最初,我们每个月只能见一两次面,时间和差旅的成本像个恶婆婆一样让人在它面前憋屈地低了头。

  见面的难度增加了想念的浓度。我记得我在拿到那年的年终奖金时,第一时间就订了飞去香港的机票。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我已记不太清。

  只记得,我的户口在二线城市,办香港的签证还相当麻烦,为了能及时成行,几经周折,最后是拿了泰国的签证蒙混过的关。好像那天过海关时还惴惴不安地说了谎,以我这么自诩清高的人来说,说谎不用别人批评,自己就先行鄙视了。

  这么不管不顾,全部的助力只是为了想要飞到许友伦身边好可以“抱一抱他”。

  而他每次回北京,都像八十年代初探访内地的港商一样大包小包地背各种花样繁多的港产小商品给我,好像他来的不是北京,好像我们不是生活在21世纪。

  我们两个人在那时候还都没有什么存款,我本来就没有,许友伦则是因为之前过得太豪迈没有从长计议才没有。而三十出头的男人,和二十几岁的女孩儿又最容易不停地被生活提醒存款的重要。

  “宝贝你知道吗,我忽然觉得攒钱好重要。”有一次挤在我半地下室的蜗居中,许友伦忽然发出感叹。这是许友伦式的表白,我的住处,家徒四壁,他愿意没什么怨言地跟我蜷缩在这陋室里已足以让我感动。我对钱先天没有太多热望,后天没有太多经验,然而他说的话,把我和钱连在一起的,却让我第一次对钱产生了温和的好感,仿佛钱是一个状若彩虹的鹊桥,连接着许友伦跟我的模糊的未来。

  我们在情到深处的一刻,彼此默许了这样的一个模糊的未来,别无选择,必须跨越空间的阻隔尽量给对方最多的精神支持。

  许友伦在香港的工作不太顺利,他每天用MSN,SKPY,短信,电话等多种手段事无巨细地跟我分享那些不顺利。

  单单是跟老板合不来就花样翻新,凑一凑都够凑出一部肥皂剧的题材。

  也许是没了在北京时人在他乡才独有的“异地风情”,许友伦用了几个月的时间都没找回他已习惯的“优越感”,这让他对香港的生活随时都很火大。

  “昨天又说一样,今天又说一样,每天说一样!真是不懂,这么没逻辑的人怎么当老板!”

  “今天给agent多扣了半个月佣金,以前在北京听人家讲香港人有多现实,我还替他们辩,原来真的是!”

  “又被叫去陪客户喝汤!天又哪么热!何必要喝哪么多汤!”

  “天又哪么热,每家又冷气开哪么足,一下又冷,一下又热!又容易感冒!又不环保!香港人真是!idiot!”

  “今天公司门口有游行,坐不到车,在路上走了一段,哇,好几个蟑螂,以前都没留意香港的蟑螂有哪么大只的!”

  而我,从来没有如此被一个男人如此需要过,新鲜而受用,心甘情愿等着听他各式各样的抱怨,每次在电话或网络的另一端都安静贤良,对什么都点头称是,像个真正的淑女。哪怕他在电话里屡屡把“那”读成“哪”,这不标准的发音都够我心驰神往一两个小时,心里发的全是跟他的抱怨无关的幽思。

  也因为那段时光,我得出两个结论:一个人如果不开心,一定看什么都不顺眼。一个人穷的时候,最好用的心灵镇定剂是鄙视财富,而一个失败者最有效的消遣则是嘲笑成功的人,往死里说他们白痴。

  那时候的我们就是那样,许友伦和我,身处两地,像两只愤世嫉俗的工蚁,骄傲着自己的骄傲,狭隘着自己的狭隘,愤懑与孤独相投,于是在遥望中同仇敌忾,不断隔空发送着各种励志的电波,那些电波,与其说是给对方,不如说,是在用激励对方的形式鼓舞自己。

  我们在各自的困境中刺激出空前的彼此依赖。或许现实中的气馁让许友伦给自己美化出一个失真的北京,或许,也顺手美化出一个不完全是我的“我”。

  除了抱怨不如意的现实夸大其词地跟对方分享自己每一丁点的成绩。我们也变得像散文家一样乐此不疲地向对方描绘每天的生活,并且在这些描绘里,充满了对方以不同姿势出现的“人型背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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