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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失莫忘(杨澜推荐)》 作者:秋微

第18章

  好在,事后证实,许友伦只是“参与者”而非“聚集者”,并且也不算是“现场参与”。只不过刚好他跟女演员的绯闻在先,就被当做反面教材成了被同时推上娱乐版和社会版头条的典型案例,其后不久,女演员开了发布会撇清关系,声明自己跟许友伦只是“普通朋友”,是“完全不知情的受害者”。她在发布会上声泪俱下,为自己因一个赌徒名声受损愤慨,并恳请大家“放过她”。我在娱乐节目里看到女演员哭诉的时候一阵恍惚,如果不是之前见过她跟许友伦在一起,如果不是CHLOE告诉我真相,我大概会相信她睁着泪眼说出的谎言。这样一来,这个事件成了有起有伏的多幕闹剧,许友伦作为折子戏的一角,成了唯一的反面角色,他出场的意义似乎只是衬托了女演员的无辜,他的胆大妄为再次被提起,再次被唾弃。  等我跟许友伦再次见面的时候是2006年底。他因欠钱上报纸又丢了工作之后不好意思回香港,就暂时漂在北京。

  我听说他欠债,思前想后了几天,最后还是给他账上汇了30万让他周转。他的账号信息还是我们当年异地恋时他留给我的。那天他从香港来看我,我们耗在家里难舍难分,到最后时刻他才出门,在赶着去机场时想起忘了还内地的信用卡,就留了现金让我帮他存进卡里。

  我的旧手机里留着他当年发给我的全部信息,没想到那些信息除了供偶尔伤春悲秋的怀旧外,还有这么具有实效的用途。

  30万这个数字,不是凭空来的。

  我无从知道许友伦欠了别人多少钱。30万是张爱玲离开胡兰成时她留给他的支票上的钱数。我蓄意选了这个数字对自己纪念,纵使那些时候的生活被纸醉金迷点缀的面目全非,内心深处,还是固执地为自己保留了冷而孤寂的一席无人知道的文艺之地。

  许友伦收到钱之后给我发了短信,只有简短的五个字,问:“小枝,是你吗?”

  我回的更短,答:“是。”

  又过了半天,才又收到他发来的另外三个字,说:“谢谢你”。

  我也只回了三个字:“不客气”。

  一个月之后,他约我出来吃饭。席间跟我说:“今天是感恩节。”

  我回答说:“咳,我们又不是印第安人。”

  他勉强笑了笑,抬眼看我,好一阵,才说:“你样子变了好多。”

  我说:“你也是。”

  他低头吃东西,有一口食物在嘴巴里起码咀嚼了四十几下才吞下去,没抬头继续盯着盘子对我说:“你放心,钱我一定会尽快还你。”

  我喝了一口酒,说:“钱不是问题,我给你的时候就没有要担心。”

  等吃完饭,我看着他在我面前点烟,抽烟,然后自然地伸手把吐出来的烟从我面前挥散。他瘦了很多,颓废的样子让我有种久违的心疼,我不知道如何安慰他,只好故意继续喝了很多酒,饭后邀请他开我的车送我回家。

  他的出现照亮了我的寂寞,我不知道哪个才是真相,忽然掉进一个不料的恐慌里,又不能说。等到了我家门口,我晕在一个就是不想让他走的念头里,想不出足够好的表达,只好硬来,借酒装疯,在车里对他色诱。

  我用夸张地态度制造着不计较过去也不想未来的无所谓的架势,仿佛色诱是一件迷彩服,能花里胡哨地遮掩着我单调的寂寞。

  不知是因为没走出赌债阴影导致的没心情还是出于不趁人之醉的君子之心,许友伦没让我的色诱在糊涂中得逞。

  我回家气馁了两天。

  那个周末我被一堆人约去K歌,夜里,正烦躁着,收到他的短信,说:“我回港时给你买了鼻炎的药水,上次忘记给你。”

  这几个字看得我患鼻炎的鼻子微微一酸,我盯着手机屏呆了一阵,回复他说:“正在发作。”

  我有过敏性鼻炎,入冬就会严重些,发作的时候严重了会引发头痛,这个不算大病的顽症,我从小到大,只有许友伦在意过此事。

  我扫视了一眼周围闹哄哄的人群,他们和平时一样,唱歌的,大声聊天的,玩儿色子的,拼酒的,对摸的,所有人都情绪亢奋得莫名其妙,这些人有多一半我都不真的认识,他们身上的香水,汗腺分泌出来的味道加上满屋子那年流行的芝华士兑绿茶的气息凑在一起,忽然成了一股子恶臭。

  不知道为什么,我一时觉得对这个味道再也无法多忍受半秒。

  我从那个包间走出来,没跟任何人打招呼也没像平时一样替他们结账。等到了大厅,看到许友伦又有短信来:“你在哪儿,我送过来给你。”

  我走出去,深吸了一口户外零下5度的清洁的空气,回道:“你在哪儿,我来拿。”

  那天我在工体的一个马路边接到他,他上车后问,吸了吸鼻子,说:“你又喝酒了?怎么还开车?多危险!”

  我笑说:“所以才找你救命。”

  接着就顺从地跟他换了位置。

  他问:“送你去哪儿?”

  我说:“香山。”

  他没问为什么,就朝香山的方向驶去。

  我们一路都没说话,等到了香山脚下,许友伦找了个树下的路边把车停下来。

  等又沉默了一阵,我问他:“你还记不记得,非典那年,我们常常来这儿。”

  他隔了几十秒才回答:“记得。怎么会不记得。你那时候读了那么多书给我听。”

  “嗯,你带我吃了那么多好吃的,我又没有别的能报答你。”

  “呵呵。”他勉强笑笑。

  “友伦,你记不记得,那时候,来香山的这条路,两边的很多树上都有许愿签。”

  “记得,我记得我们也绑了。”

  “都许了什么愿,还记得吗?”

  “不记得了。”

  “我也不记得了,但我记得,那年,在我最难过快要挺不下去的时候,你跟我说,都会过去,要有信心。”

  “呵呵,是嘛,我不记得。随便讲讲的吧。”

  “哦,可我还记得我在许愿签上写了什么。”

  “写了什么?”

  “我写着:如果活下去,就要跟许友伦相爱。”

  “所以,我的愿望实现了一半。至少,我们都还活着。”

  “你对我说的话,我也听进去了,要有信心,有信心就都过得去。”

  “友伦,你懂我意思吗?”

  “唉。”他轻叹了一口气,没接我的话,过了半晌,问:“你介不介意我抽烟?”

  “奇怪。”我说。

  “什么?”他问。

  “你以前要抽就抽,从不会问我。”

  “呵呵,人衰嘛,就活得比较小心一点。”他笑说。

  “友伦”我侧身,伸手去握着他的手,说:“非典那年,我碰到这辈子最困难的处境,如果没你,我真的不知道过不过得去。是你陪我熬过来的,我才有今天。如果现在是你人生的低谷,就算我还你人情,请给我机会让我陪你,好不好?”

  “小枝”他终于慢动作地回握我的手,说:“SARS的时候大家情况都没差别的嘛,要死一起死,也没有什么我陪你你陪我。就算我不陪你我也飞不出地球。现在状况不同啦,你发达了嘛,我都为你骄傲。可我又欠债,又丢工作,又丢脸,还有案底,还上报纸。”

  “我不在乎啊。”

  “我在乎嘛!”

  “那你,在不在乎我?”我一字一顿地问。

  他再次沉默。

  “你回答我,友伦,你有没有一点在乎我?”我凑近看他,眼睛都不眨地等他回答。

  过了很久,他才回看我,说:“在乎啊,何止一点点。唉,怎么会不在乎。傻瓜。”

  他叫我“傻瓜”,我听出旧情复燃的可能,趁热道:“那就好咯,既然你在乎我,我也在乎你。我们彼此这么在乎,还需要计较什么呢?”

  他好像被我问住,又呆了呆,才解嘲似地,说:“你真是傻瓜。”

  “大佬。”我试探着,像以前一样,用他教会我的唯一一个广东话发音叫他。

  他终于露出笑容,虽然是个苦笑,说:“你真的是,傻瓜。”

  “所以,你才不可以不要我嘛,大佬。”

  他伸出另一只手俯身过来在我脸上捏了捏,微微皱了眉说:“奇怪,说真的,不管哪个时候,我都觉得,我们还是有缘分的。”

  “奇怪,我也这么觉得。”

  “好咯,那我现在可不可以抽烟了?”他笑,这一次,笑得轻松多了。

  “可以是可以,不过,要先答应我一个条件。”我故作严肃地说。

  “什么?”他问。

  “亲我先咯。”

  我们再次和好。

  他没问过我上次我们分手时我的生活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没问他跟女演员最终怎么了,他也没主动提。

  也许是没来得及提,因为这一次我们的再度复合只持续了几个月,就又分手了。

  事后我把那次分手的主要原因归结为“不熟练”。

  那时候,我们都处在一个自己不熟练的情形中,我对新富的不熟练,他对走背运的不熟练,我们对彼此在这段情感关系中忽然要扮演不同角色的不熟练。比方说,连小到要给他“家用”这一件事,都是我们之间一直没磨合好的一个难题。

  我终于领会张爱玲说的那句话:“爱一个人爱到拿零用钱的地步,是多么严格的考验。”

  我也终于领会到,予以他人帮助,和接受他人帮助,都需要能力和情商。而那个时候的我和许友伦,在帮助和被帮助面前都是不熟练的新手和弱者。我们的“不熟练”化为各种形态的不愉快,蔓延在生活中的每一件小事中,而当初的情感,并不太经得起这些不愉快的消耗。

  更糟糕的是,除了朱莉和CHLOE,我们没有任何共同的朋友,而这两个人,在当时,都分别被迫和主动地停止了来往。自从许友伦因赌球被公安查办之后,他就不肯再见他北京的那些熟人,他也不喜欢我刚认识的那帮只限于吃吃喝喝讲是非的朋友。

  许友伦在上过一次八卦封面和若干次网络新闻头条后,一度落下了对别人“侧目”的后遗症。因此我们鲜少白天出门,费用出去,也会去生僻的或人少的地方。

  有一个下午,我实在闲极无聊,好不容易游说许友伦同意陪我去嘉里中心的“炫酷”喝一杯。我们刚坐下点了酒,就走进来一个中年人。那个中年人路过的时候朝我们的方向看了一眼。在我看来他看我们只是出于条件反射。然而,许友伦立刻一副惊弓之鸟的表情,非说那个中年人是在看他。

  “要看也是看我啦!我那么美。”我试图用玩笑岔开他的紧张。

  哪知他执意要离开,我在闷了那些日子后闷出了邪火,一时来了脾气,偏不走。

  争执了一阵之后,我烦了,冲他发嚷道:“至于的嘛!你哪有那么有名?”

  “当然至于!丢脸的是我又不是你!”

  “哪那么严重!有问题就解决问题,解决完就放下!不面对才是真丢脸!”

  “我不想解决问题吗?我不想面对问题吗?请问,HOW?”

  “你只管躲避逃避回避当然解决不了咯!”

  “你不要跟我讲那么快讲那么多!这是你的地盘,你讲你的语言都可以不顾我的感受,你当然不了解我的心情!”

  “我当然了解!正因为了解,我才觉得你应该要面对然后解决咯!”

  “我还能怎样?我没钱,没工作,没朋友,连住都住别人家,我要怎么解决?”

  “‘别人’?哦,我懂了,原来我就是个‘别人’!你早说啊!你不说我都不知道我就是个‘别人’!”

  “喂,你讲话能不能不要永远都没重点?你明明就知道那不是我的意思嘛!”

  “那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请你不要逼我!”

  “我逼你?我逼你什么了?”

  “可不可以不要什么事都是以你的标准?”

  “我的标准?真可笑!请问现在还有哪件事不是以你的标准!我为了陪你才减少出门,为了你高兴每天陪笑脸,为了你我都不见我自己的朋友,这些你有没有想过!”

  “是是是,什么事都是你对,都是你牺牲,都是我的错!”

  “你干嘛这么阴阳怪气的!我说错了吗?要不然呢?”

  “你到底了不了解我的感受?”

  “那你到底了不了解我的感受?”

  “你现在有钱,有工作,有朋友,你当然想怎么说都可以!”

  “那你没钱没工作该怪我吗?你给你那位明星女朋友买房买车买钻石的时候你怎么没想想钱的事儿?”

  “喂,你可不可以小声点?”

  “我为什么要小声?你带着女明星招摇过市的时候不是喜欢说话嚷嚷的半条街都听得到吗?怎么到我这儿就得小声了?”

  “你总提这些有什么意义!”

  “那你倒是跟我说点儿有意义的啊!”

  “好好好,既然都没意义就都不要讲了!”

  “哼,是说到你的伤心事了吧!你每天沉着脸不就是因为人家女明星使完你的钱不跟你了吗?哼,要我说也够没劲的,忙活半天到最后人家连个‘名分’人家也没给你,你还躲厕所里偷翻杂志找着看她的照片!真够痴情的!你别以为我不知道!”

  “你在讲什么?你不要这么无理取闹好不好!厕所里摆什么杂志不是从来都你说了算吗?”

  “哦是吗?我放什么你就看什么啊?我还放了《读库》呢,你看过吗?你要这么听我的你至于如此吗?”

  “够了够了!我沦落到今天这种地步是我命衰我活该!”说完走了。

  我们本来是高一声低一声地在吵,许友伦最后一句终于放出音量达到了跟我持平的分贝。我没追他,故作镇定地在酒保的不时瞟过来的余光中继续喝酒。下午是买一送一的“欢乐时光”,许友伦愤然离去后我独自喝了四杯香槟。

  四十分钟后,我离开PUB,心情烦躁地想着怎么回家。等走到停车场。看见许友伦靠在我停车的那个车位旁边的柱子上,等看到我,他说:“你喝了酒不可以开车,现在警察管很严的!”

  他的声调已经恢复成吵架之前的和缓,我看着他,心里酸酸地软下来,就走过去把车钥匙递给他,趁势靠近,贴在他身上抬脸笑说:“是哦,你对警察比较有经验。”

  “八婆!”他被我逗笑,伸手弄乱我的头发,说:“你好烦哦!早知道你哪么凶,SARS那年我就该把你丢在超市里让你一个人回家!”

  “你现在去超市丢我好不好?”我笑。

  “什么?”

  “我们去超市,你假装丢我,然后我们买东西回家煮饭好不好。我好想吃你煮的牛筋面。”

  “好。”他牵着我的手说:“就知道要美,又穿这么少!会不会冷吖?”

  “会。所以你抱我嘛!”

  他从侧边抱着我,我们不计前嫌,勾肩搭背地往超市走。

  “友伦。”我说。

  “嗯?”

  “我们以后不要再吵架了好不好。”

  “呵呵,你不吵架怎么做女人呵。”

  “我真怕跟你吵着吵着,你就不见了。”

  “你怕什么,不管吵不吵,我在这个城市,也都是只有你了。”

  “你别这么说嘛,说的这么心酸,好像我欺负你。”

  “你没有吗?”

  “就有!你想怎样!”

  “给你欺负咯!”

  “这么好!”

  “才知道我好!”

  “一直知道,怕告诉你你骄傲。”

  我们的对话故作轻松,嬉皮笑脸里包着一股弹指可破的灰色。

  “林小枝。”

  “嗯?”

  “没事。”

  “许友伦。”

  “嗯?”

  “没事!”

  “你好烦!”

  那不是我们第一次为同一种尴尬争执,像每次一样,我们努力修好,努力得很明显,那个难以彻底修复的裂痕也越来越醒目。

  等那天吃完晚饭,许友伦去阳台上抽烟,我仔细地洗澡熏香在腋下和耳根都涂了香水然后换上了新买的睡衣走进卧室。我按原计划然后拿出一张碟放进DVD,把假寐的许友伦摇醒,试图用最原始的方式把白天的嫌隙再次抹抹平。

  “今天累了,小枝,你慢慢看,我先睡了哦。”许友伦拿遥控调低了电视的声音,在黑暗里看着我笑笑。

  我努力道:“是《色戒》的未剪辑版呐,我费了很大周折才搞到的。”

  “改天吧,改天我再陪你一起看。”许友伦说完探身在我脸上敷衍地亲了一下说:“哇你好香!晚安宝贝!”

  他重新躺下之前又把旁边美人榻上的披肩拿过来,披在我的肩上,体贴道:“肩膀不要露外面哦,明天又头痛。”

  我乖巧地由他帮我披好,等他转身,我关掉电视,躺下,盯着天花板,有点惆怅。

  我并非真的有情欲的需要,只是我对维持我们之间日渐式微的爱情越来越没信心。想着即将要到来的又一个春节,想到旁边的这个人跟我一样,在这个节日面临不知道要去哪儿的问题,我生出一个新的感慨,转而,这感慨又点亮了我一个念头,

  我回身去抱他,没想明白似地对他说:“友伦,不如,我们结婚吧?”

  他没动,我尴尬地掰着他的肩膀,不知是退是进,许久,才听他问:“怎么忽然讲这个?”

  “我跟了你这么久,担心你到后来不要我了吗!”我强打精神贴着他扭动着身体,假装发嗲。

  “小枝。”他回身看我,温和但确定地说:“现在不是谈这个的时候。”

  “那什么时候才是时候?”我用发嗲当坚持,眼巴巴地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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