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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失莫忘(杨澜推荐)》 作者:秋微

第22章

  “真冷。小风嗖嗖的。”他说,一边搓着手。

  赵子骐的手很好看,那是他全身上下唯一长期受到照顾和被在意的部位。

  “你要是拉链儿拉上兴许能暖和点儿。”我心想,但没说出来。

  民政局的工作人员面无表情地指导我们填了表,在财产分配的那一栏按了手印。

  不到半小时我们就办完了离婚手续。

  我有点欣喜,这一举措至少解决了我们春节去哪儿的矛盾。

  走出民政局后我们准备各奔东西。

  赵子骐问:“那,我是不是不应该再住你那儿了。”

  我说:“是的。”

  他说:“哦”好像有点茫然。

  我又说:“你们团不是给你在天通苑分了房子了吗?”

  他说:“哦,对对对。”恍然大悟的样子。

  我说:“我让刘师傅帮你把东西开车送过去,再让小周过去帮你收拾收拾。”

  他说:“也行。”

  等我到了公司,安排好司机刘师傅和阿姨小周,不久赵子骐发了个短信,说:“老刘跟我说好时间了,我下午就把我的东西都搬走。”

  我回了一条:“好的。”

  过了十五分钟,他又发了一条短信给我说:“对了,跟你说个事儿,我好像没钱了,你给我卡里打10万块钱吧,年后我还想再去趟波士顿,算我借你的,以后还。”

  我想了想,回短信说:“我给你5万吧,这回你和大提琴都坐经济舱得了。不算借,你不用还了。”

  他回了四个字:“好的。谢谢。”

  我在打开电脑进入网上银行的事后,脑子里还粗略算了算,赵子骐跟我从认识到结婚,差不多200天。以每天听他拉琴两个半小时来计算,总共就听了500小时。5万除以500,相当于他每演奏一小时,我就付了100元人民币。

  大提琴是我最爱的乐器,赵子骐虽然不太会当男朋友和丈夫,但,他是不差的演奏员。

  “值了。”我愉快地想,立即给他卡上转了5万人民币,然后坐在那儿长吁一口气,如释重负。

  等那晚我到家的时候,赵子骐和他的衣物就都消失了。

  我安排阿姨小周收拾了两天,小周非常有职业操守,一句多余的话都没问。

  等第三天,家里就看不出有任何别人曾经进驻的痕迹,我独自坐在窗明几净的房间里,放眼望去,所有该关的门都齐整而规矩地关着。我很满意,给自己倒了一杯红酒,拿出一张唱片,当房间里满满地响彻斯美塔那的《沃尔塔瓦河》时,我的心头涌出一股久违的,安静而悠长的喜悦。

  有时候,婚姻的意义似乎就是让人更深刻地了解孤独的可贵。

  我喜欢的话剧导演林奕华在他的作品《三国》中有这样一句词:“谁不怕一个人走,谁就来到天尽头。”

  “怕”是唯一阻止自己认识生命真谛的高墙,对“怕”的卸载之后总会获得空前的力量。

  回想那段时光时,我从未有过任何怨怼。只是纳罕,当初,在听他说那句“只会拉琴”的时候,我怎么会以为那是他以自谦方式的浪漫表白?

  所以,赵子骐没有错。

  就像他当时帮他的大提琴要一份套餐和一杯酒,空姐都没有误读,只有我有误读。

  我在认识赵子骐之前太过习惯于自己的臆测,而与他短短的看似荒诞的婚姻,以最有效的方式直接提醒我认识到“空性”的重要:当我们在面对一个人和一件事的时候,越是少带有成见和主观判断,越能保持基本的“觉知”。而一个具备“觉知”能力的人,才谈得上负责,不管对自己,还是对别人。

  是我用误会应承了一个赌气,我们是两个命中有此一劫的因果中人,因一阵糊涂在一起,因一阵清醒而分开,总体上说,这也该算是一种另类的无怨无悔。

  那一段婚姻,除了在《心理访谈》上意外出现过一次之外,再没有任何发酵,从此相忘于江湖。

  就在我疲于应对我和大提琴手乏善可陈的婚姻时,戴庆和朱莉之间也出现了问题。

  这个消息中最让我吃惊的部分是,戴庆的婚外情对象,竟然就是那次他在独自飞往美国的航班上认识的。

  也就是说,如果CHLOE不怀孕,如果朱莉那天不为CHLOE的怀孕情绪崩溃,如果我不改期仍跟戴庆一起出发的话,那么,就有可能阻止这场来势迅猛的婚外情。

  然而,哪有什么“如果”。

  戴庆在那个航班上认识了一个去美国短期交流的电视台女主播,后来戴庆在很多场合不止一次说过,在跟女主播聊天两个小时后,他就无法自拔地爱上了她,在临下飞机前,他已经预感到他会不计代价地跟这个女主播在一起。“遇上她,我才知道什么是爱情。”这是戴庆的爱情宣言。差不多的一样的一句话,在民国时期,杜月笙也对孟小冬说过。只不过,风俗和律法不同,杜月笙不必为这份纯情对他另外四房妻妾另作安排,同时,这位旧时代的黑社会老大也相当大度地允许孟小冬的闺房始终摆着梅兰芳的照片。

  这样的画面放在今天的观念中想必很多人欣赏不来,或不敢欣赏。我们不愿意或没能力承认,“文明”是相对的,需有参照物才能照应清晰。“文明”和“文明人”之间,也未必总是有关系。

  戴庆是文明时代的非文明人,我不知道他在反复重申他的爱情宣言时有没有想过要考虑朱莉的感受,等再不见他,每每听到他在公开场合的表白,我就有些自责:那次在美国期间,我忙于跟大提琴手之间勾搭,疏于观察戴庆,给他在美国时暗度陈仓制造了机会。

  关于这次情变,在从07年底到08年初的关键时间段,竟然没有人发现任何端倪。

  或是说,大家都没空发现端倪。

  我在忙着应付突发且混乱的婚姻,朱莉刚好接了一个文化项目,好像是帮奥运会选开幕式负责领各国如常的举牌小姐。

  表面上看,一切热闹而有秩序。

  戴庆到处宣称他在筹划公司“上市”,给自己增加了很多不在家的安排。

  没有人想过去怀疑他那些安排有多少是真正的业务,有多少是假借业务之名出去约会。

  我当时还纳闷,为什么有些男人对“上市”的盲目热情就好像有些女人对“婚姻”的盲目热情一样,似乎那不是一个“开始”,而是一个“终结”-- 巨大的热情中裹着一种“先革命再说”的那种顾头不顾尾的泥腿子意识。

  更令我意外的是,发现戴庆婚外情的居然是CHLOE。

  春节之后,有一天CHLOE忽然出现在我办公室。

  尽管我早就知道她怀孕的消息,但真的亲眼看到她以孕妇之姿出现在我面前还是吓了我一跳。

  CHLOE跟我见面之后略微寒暄了一两句就直奔主题地问:“戴庆有几部车?”

  “?”我对她的问题很纳闷。

  “这个不是你们公司的机密吧?”CHLOE在我面前总是能很自然地就找回她曾是我老板的那种最初的威仪感。

  “当然不是。”我笑笑说:“嗯,公司给他分派一辆奥,他自己有一辆路虎,公司还有一辆接待客人用的奔驰他有时候也开。”

  “车牌号你都告诉我一下。”CHLOE又提了一个我摸不着头脑的要求。

  我打了个电话给秘书,让她把公司所有车牌号的纪录单送进来。

  CHLOE看了看上面的纪录,又低头翻了一阵子手机,然后长叹一声,对我命令说:“走,你跟我到楼下喝个咖啡。”

  等到了楼下星巴克,我给自己买了咖啡,给CHLOE买了橙汁,然后坐在那儿听她讲了她偶然发现戴庆婚外情的“奇遇记”。

  “我一直都挺喜欢那个李梦夏的,所以那天认出她的时候,刚开始我就是有点儿八卦。”-“李梦夏”是女主播的名字。

  “当时我还想,不是听说李梦夏是单身嘛,她来妇产医院干嘛?要是做普通妇科检查,用不着来这么贵的私立医院啊。我去的那个医院,随便一个抽个血量个体温都得好几千。后来我听两个小护士偷偷议论,才知道她是去做人流。”

  即使听到这儿,我还是没把CHLOE说的事儿跟戴庆联系在一起。

  “我在大夫那屋等着做检查,忽然看见戴庆从门口特快地走过去,我心里说,怪了!今儿在医院真是什么人都能碰上!幸亏我留了个心眼儿没叫他,没一会儿就看他扶着李梦夏出来了。我还怕认错了,特地从窗户往外看,看他们上了哪辆车,还赶紧地把车号记在手机里。结果,那辆奥迪的车牌号跟你刚告诉我的一样!”

  我被CHLOE带来的这个八卦惊住。

  懵了几秒,才不相信地说:“也许,戴庆是帮别人忙去接李梦夏呢。”

  “你当我傻啊!”CHLOE鄙夷地白了我一眼:“我多严谨啊!我使劲从窗户使劲往外看来的。先看见李梦夏坐进车里以后就抹眼泪,戴庆就凑过去给她擦眼泪,然后搂着她,还亲她。你说,帮忙有帮成这样的吗?”

  我听的一头冷汗,无言以对。

  “然后”她一边翻包一边说:“我还做了这件事儿。”

  她说着已从包里掏出一张打印着无数电话号码的单子。

  “你别管我怎么做到的,我只想告诉你我做这事儿的唯一动机就是为了保护我们朱家的名声!”她把那张单子递给我,解释说:“这是戴庆最近三个月手机拨出的号码单。你看这个,就138尾号7542的这个号码,白天重复率最高的就是这个。”

  “为了怕认错人产生误会,我还给这号码打了个电话。”CHLOE说这句的时候脸上有种得意的表情:“那天,我打通了电话,就很自然地问:‘请问您是李梦夏小姐吗?’她回答说‘您哪位?’我一听!真是她!就把我事先编好的瞎话跟她说了一遍:‘您好,我是一家文化公司的负责人,是这样的,我们想找您主持一个商业地产活动,请问您下个月上旬还有没有档期。’你想啊小枝,我以前就是干这个的,我要是真想蒙她,那不一蒙一个准儿吗?果不其然,她就真信了!挺客气地跟我说,她们台有新规定不让主持人接商业活动,要有也得奥运以后才有可能。”CHLOE说到这儿叹了口气,又道:“我告诉你,小枝,她要不是破坏朱莉的家庭,我没准儿还真挺喜欢她的!说话也得体,甭管真的还是装的,起码是落落大方!”

  “那,怎么办?”我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问CHLOE。

  “咳,我也挺为难的。如果让小莉知道是先发现的,她肯定急!她一直对我有成见,肯定觉得这种事儿让我知道了她折面子。所以我才来跟你商量。”CHLOE边说边下意识地摸了摸她自己的肚子,那一刻我有点相信,她对朱莉和朱莉代表的朱家担心,应该是真诚的。

  我和CHLOE那天并没有讨论出相应的预警方案,不过,也没容我们焦灼太久,朱莉就自己发现了李梦夏的存在。

  那天本来是我约朱莉吃饭庆祝我离婚。

  我们约在昆仑饭店旁边那家叫做“高仓”的日本店,坐定之后朱莉笑说:

  “你结的时候我就知道不靠谱,俩都搞艺术!还有比这更不靠谱的吗!哈哈!”

  “我算哪门子搞艺术的。”我自嘲道。

  “是啊,你过着世俗的生活,又怀着一颗永不凋零的艺术的心,更糟!还不如人家赵子骐呢,手上拉琴,心里也拉琴,这叫一心行合一!哈哈。”朱莉继续调侃。

  “你看得这么清楚,当时干嘛不阻止我。”我笑问。

  “干嘛阻止你,一阻止没准儿你倒找到意义了呢。朋友就是这样,你要往火坑跳,我任你跳,等你自己想好了要出来,我再把你拽出来!”

  听她这么说,我心里憋着的八卦翻腾了一阵又被我咽下去。

  “不过,婚姻这事儿,本身就不靠谱!”朱莉说,说完一口喝完了一杯清酒。她这么说的时候,我还以为她仍在以我为论题。

  哪知,她放下酒杯紧跟着说了句:“哦,对了,戴庆有外遇了。呵呵。”

  她完这句话,夹了一根凉拌的牛蒡丝放进嘴里,小幅度慢速地咀嚼,很优雅,很闲适,完全不像是一个婚姻正受到侵犯的妻子。

  接着她又以同样的冷静态度说:“所以,我最近也有点儿忙,要想想怎么整理整理财务问题,再把公司赶紧收收。唉,没办法,这些事儿是免不了的。”

  “啊,你的意思是?”我试探地问。

  “我的意思就是,我不带他玩儿了呗。呵呵。”说完她给自己添了酒,又说:“我从小到大,从不跟别人抢。谁要主动跟我抢,我就一个态度:你看好你拿走。一样东西,再好,需要抢,也没多大意思。”

  “可,也这么多年了,不再想想吗?”

  “没什么好想的,拿时间说事儿是最没意义的。而且,我是真不愿意蹚这种浑水。”

  “哦,看来你都想清楚了。”

  “是啊,挺容易想清楚的。你就等着欢迎我加入你的行列吧!”她又干了杯中酒,仍是笑着的,看不出任何情绪的伪装。

  我没问她怎么知道的,她也没主动说,我也没告诉她我对此早已知情,更没敢提CHLOE。

  从这件事后来的发展看,所有的事都未必是全然的好事或坏事,朱莉离婚的过程修复了她和他父亲的亲情,也最终解决了她和CHLOE之间的芥蒂。

  那是在朱莉做出离婚决定之后不久,有天她邀我跟她一起去了一趟她爸爸家。

  “真不好意思,我特不想这事儿把你卷进来,只不过,公司有些股权问题,我必须要问问我爸爸的意见,看怎么处理才最大程度规避后患。所以,你得跟我一起去,一来,有些公司的细节,你比我清楚,另外,如果我跟我爸说到什么私密的事儿,你就得负责把陈伶伊引开,就是‘调虎离山’呗!哈哈。”她笑说。

  我二话没说就陪她去了,在那时候,我唯一能给她的切实的支持,就是在她做任何决定的时候都不发表不必要的议论,而且,给予可能的陪伴。

  等我们到了朱家,CHLOE很善解人意,没用我费什么力气找借口,她就站起来主动说要烤饼干给大家吃。

  “你忙什么,让阿姨弄不就行了?”朱爸爸似乎很心疼怀孕的太太。

  “这点儿小事儿,不忙,孩子们难得来一趟,怎么能让阿姨弄呢!”CHLOE笑得见牙不见眼地跟她丈夫发嗲,顺手强悍地把我们定性为“孩子”。

  我假装对烘焙有兴趣,跟进厨房看她很慢很仔细地做甜点。

  “小莉让你来看着我的吧?”CHLOE笑说,我心里想,这个女人唯一不聪明的地方大概就是她不掩饰聪明。

  我没接话,她继续说到:“咳,我哪有那闲心打探她的私事啊。以我的立场,当然是希望她一切都好。她来问她爸爸就对了,延年虽然不在位置上了,那影响力还是有的。这个戴庆要敢造次,也过不了延年这一关!”

  等朱莉谈完,CHLOE端着她刚烤好的杏仁饼干迎出去,她在走出厨房之前特地解了围裙,整了整头发,然后做足一个笑脸,顶着7,8个月大的肚子,步伐稳健,速度适中,完全是一副母仪天下的姿态。

  朱莉也大大方方地微笑示意,从CHLOE递过来的盘子上拿了一块饼干,掰了一半递给她的父亲,说:“爸,再好吃你也要少吃啊!您现在属于‘三高人群’,得多运动,否则回头怎么陪你儿子打篮球啊!”

  朱爸爸一听朱莉说出“你儿子”这三个字,高兴地大笑了两声。

  CHLOE赶紧给她丈夫递上一杯刚沏好的热茶,娇嗔道:“慢点儿,别呛着。”

  CHLOE的各种动作都熟练娴熟没有任何造作,看得出她平时已习惯于焦点永远在她的丈夫身上,并随时为他的需要提供各种及时的服务。

  朱莉刚才说的话,让CHLOE已经拉开的架势顿时软化了一半,她走过去坐在朱爸爸身边,挽着他的胳膊接过话说:“看吧,我说这位爸爸,女儿说的该听了吧!”又转向我笑盈盈地说:“延年吧,谁的话都听不进去,就只听小莉的!我们俩在家的时候,他的口头禅就两句,一句是‘小莉让我这样’另一句是‘小莉不让我那样’。小莉的话是我们家的圣旨!”

  我捧场地跟着说说笑笑,看着朱莉和CHLOE一左一右拥着朱爸爸,完全是一副天伦之乐的典型画面。

  就这样,两个女人都没有跟对方直接对话,却用同样的妥协,让一场旷日持久的对峙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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