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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瑟流年错》 作者:曲十一郎

第5章 流失的亲情(2)

  短暂的沉默是兄妹俩无声的倾诉。他们的感情不一般,在父母频频争吵而孤独无依的童年,他们是彼此的慰藉。蓝天年长蓝色五岁,缺失亲情温暖的年少时光,她在自己兄长的庇佑下成长,他也是她对亲情最为直接的理解。

  “哥……”

  还是这般低低柔柔的叫唤,带着明显的撒娇和依赖。

  “蓝色,明天回去看看爸爸,多陪陪他,我这个周末回来。”

  “哥,怎么了?爸爸的身体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嗯,体检报告已经出来了,他的胃部有一个大的……肿瘤。”

  “哥……”很长的沉默,蓝色听到自己的心破碎的声音,握着电话的手在不停发抖,“是良性还是……恶性?”

  “现在还不好说这些,我回来尽快安排他手术。”

  她的泪水抑制不住,眼睛生疼,挂上电话后她冲出家门,她跑到楼下的停车场,直奔秦易的车子跟前。

  深秋的夜里,她只穿一件黑色的高领薄线衫,光着脚丫飞奔向他。那边的车门迅速打开,张开的怀抱将她带入怀里。

  “怎么了?”

  “秦易,带我回家,我要见爸爸!”

  “现在?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秦易为她拭去泪痕,脱下自己的外套用自己身体的余温将她包裹。

  “求求你,带我回家。”

  “好,但是得先回去穿好衣服,穿好鞋子。”

  “不,马上走!”

  爸爸,对不起!原谅我曾经的任性和自私,我将不再远行,我愿从此弥补生命中犯下的遗憾,让我陪着你……求求你给我一次机会!

  他心疼她,将她抱进车里,回到驾驶座,启动车子,车子飞快地驶入夜色之中。穿过市区,他提前打好电话,因为深夜的渡轮已停班,要提前预约,才会赶来码头接送客人。

  车子开上船,汽笛声划破夜空,海面上一片漆黑,海浪声荡漾在耳边,他用纸巾给她擦拭着冰冷的脚,给她穿上刚刚上船前在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小超市买的拖鞋。

  “蓝色,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

  “爸爸的胃部有个大的肿瘤,哥说现在还不知道具体的情况,他要回来给爸爸安排手术。”

  “蓝伯不会有事的,蓝天认识那么多知名专家,他一定会想办法给他最好的治疗的。”

  “秦易,我不能失去爸爸的,年少时我曾那么恨他,曾不顾一切地伤害他,用最为极端激烈的语言刺激他!我对不起他,我觉得很对不起他。”

  车子停靠在院前,院门上方是父亲彻夜点亮着的一盏灯,微弱昏黄的灯光照得门前青砖铺就的小径在夜里泛着冷冷的寒光。

  这样匆匆地赶来,却忘了父亲已入睡,她原本想要敲门的手久久停在半空,最后颓然放下,整个身子靠在门上。桂花香从围墙内向外扩散,那是父亲亲手栽种给她的乡愁。梦里不知身是客,午夜梦回时那浮香一直萦绕在自己的心间。

  那花白的头发和微微驼起的背峰,他说:“囡囡,爸爸给你做好吃的。”

  她离开的五年,不曾将他重视,埋藏在心里的有对他的爱和恨。异乡漂泊的时候,当除夕的夜晚自己站在陌生的广场看盛世里绽放的烟花,她怨恨自己的父母,让她无处可依的人生如此苍凉。

  她在烟花落下时仰起头,听到自己泪落的声音,她,告诉自己,不会再回到自己的故乡。

  她以为她真的可以做到。

  那里有背叛了她的至爱,那里有弃她于不顾的至亲,即使那里是自己内心留恋的故乡故土,她却要发誓将它抛于脑后。

  她被报社派去四川拍灾后的汶川,亲眼看着一幕幕骨肉至亲历经生离死别的场景,被自己强行冰封的心开始动容。

  她想起自己的父母正在慢慢老去,她想起自己和他们之间一直以来的敌对和伤害竟是这样的刻骨。

  那一刻,她无比地想家。

  蓝天告诉她父亲的身体状况出现了问题,她终于为自己觅得了一个回家的理由。决定回来时,她觉得心底无比轻松。

  “爸爸,我回来了,这一次不走了,请给我陪你老去的机会。”

  她将头抵在家门口,不明白年少气盛时为何觉得整个世界皆负了自己,更不明白为何总在面临失去的时候才学会珍惜。

  “蓝色,我们先回去,嗯?”

  秦易抱着她,他心里疼痛,她为何不可以生活得如阳光般明亮,她瑟缩在自己的怀里,将他对她的愧疚之情从心底层层剥开。

  “起床后看到你这个样子会吓坏他的。”

  蓝色觉得秦易的话有道理,不想给父亲造成心理负荷,不想让父亲觉察他的病情严重,她跟着他回到车里。秦易回头凝视她,“有我呢。”

  她想有个依靠,侧头靠在他的肩上,觉得很倦很累,“秦易,如果爸爸的病能治好,我会谢谢你。”

  “傻孩子……”

  他叫她“傻孩子”,很久以前,她还很小的时候,她哭着向他抱怨:“秦易,我觉得人生来就是受罪的,我曾想站在自己家阳台往下跳。”

  “傻孩子,你这个傻孩子!”

  他第一次抱她,心疼到骨子里去,“傻孩子,父母离异,家庭不幸福不温暖很多人都在经历,你不是最孤独的,我会一直陪伴在你身边的。”

  那个人,他还叫自己“傻孩子”,一样的声音,一样的宠溺,可为什么在听到之后却已不复当年的心情了呢?

  彼时,她就喜欢将小小的身子靠近他,他的身上有着她内心深处所向往的暖意,他看到她纯净如水的双眼里有着对自己的依赖。

  此时,她只是将头靠在他肩上,累极了,可样子却是这般的小心翼翼,不敢再将依赖装在眸子里,只因,她即便还是她,而秦易却已不再是自己的秦易。

  他发动了车子,掉头开回市区,“晚点我再送你过来,不要这样沉重地面对你爸爸,不要影响到他的心情,嗯?”

  “嗯。”

  她将靠在他肩上的头往后移,自然地靠在椅背上,阖上眼,觉得疲惫。秦易收起失落的心情,开了暖气。

  蓝色,只要你愿意,只要你还肯给我机会,我还是可以成为你的依靠和你的依赖。

  车子在渡轮上,东方泛起鱼肚白。他看着身边静静沉睡的她,干净如她最爱的栀子花,让他用尽五年时间也难以将她忘怀。

  有时,他觉得自己是可耻的、虚伪的,他本不应该再打扰她的生活,他已失去了一切留恋她的资格。世俗的男子本应该具备自觉自省的能力,只是,他不愿坚持,他放任自己的自私,他固执地想要回本该属于他的美好。

  车子开到她楼下,天色在暗蓝之后开始渐渐明亮,而她在一夜疲倦之后沉沉睡去,秦易却毫无睡意。掏出手机,上面显示有八个未接电话,十一条短消息。昨晚,在给蓝色买拖鞋的时候,他便给家里打电话,告诉妻子,晚上不回去了。

  手机调的是静音,他是刻意这样做的。妻子锲而不舍地给他打电话和发短消息,他知道她也是一夜未睡,连续两个晚上自己守在蓝色的楼下,妻子已濒临疯狂。

  看着蓝色睡在自己的身边,他心里觉得幸福安宁。看着手机里数不清的未接电话和短消息,他觉得无奈。他开了车门,站在外面给家里拨了一个电话,只是响了一下,电话就接通了,那边响起如狂风暴雨般的怒斥声:“秦易,你怎么可以这样?你怎么可以这样?!”

  “原来你和所有的男人都一个样,你终究还是嫌我丑!嫌我残废了!你说,你这两个晚上到底做了什么?”

  “等我回去再说吧。”

  秦易挂了电话之后呼出一口气,原本想把手机放回口袋,哪知电话铃声又响起,他下意识地皱眉,按了拒接。

  然而,电话一次又一次地响起,秦易只好再次接通,那边传来不容拒绝的声音:“秦易,你立刻回家!要不然,就离婚!”

  他看向车内,原本以为蓝色应该还是睡着的,不料,她正无声地瞅着他,他再次挂了电话,返回车里。

  “秦易,昨晚抱歉,我急糊涂了让你送我回去,家里是不是急坏了?”

  她一边说一边卸下安全带,打开车门的一刹,手腕被秦易狠攥着,“蓝色,如今的痛苦,是我当年负了你的报应!蓝色,我得到报应了,这五年一直都是。”

  蓝色静静地抽出自己的手,“秦易,都过去了,我们都忘了吧!”

  “我送你回去!”

  “不,我自己坐车回去。”

  她下了车,回到家,洗了澡,看时间刚好七点半。她整理着细小的生活用品,然后背起包,又出发去看父亲。

  她坐公交车到渡轮码头,她记得高二的暑假,她背着包,一个人坐船出远门,目的地便是上海,去看在那里上大学的秦易。

  从那时起,她便爱上了坐船,她觉得站在船尾看浪花翻滚的大海,怀揣着小小的幸福,等待着和他相见的时刻,所有的不快便统统地抛在了海面之上。

  如今,心里惦念着父亲,她默默地面朝大海祈祷,她希望,这一生还有足够长的时间坐着船走在回家的路上,去看自己的父亲。当船靠岸时,她意外地看到父亲站在码头边,灰白色的头发格外显眼,他在翘首以待。她小跑着上岸,以最为自然的笑脸迎上父亲。

  “爸爸,你怎么在这里?”

  “蓝天给我打电话了,说你会来看我,我起得早,一直朝这边散步来,想着你会不会赶这班船回来,没想到真是碰上了。”

  挑着新鲜海产品的渔民忙碌地在码头上与来自城里的小贩们说着价,父亲凑上前,买回了蛏子、海鲫鱼、海螺蛳,还有活蹦乱跳的虾。

  “这些年在外面很少吃到这些东西吧?”

  这样喧嚣忙碌的市井生活,耳边软糯细柔的乡音,还有父亲手上新鲜的海产品……在这一刻都让她深深地眷恋起来。和父亲选了捷径,绕着小道于这个清晨慢慢步行,橘子树上挂满了色泽饱满明亮的果实,小小圆圆的果实映射着南方人细致的生活方式。

  刚到家门,邻里送来刚刚摘下的,还带着串的留着青绿色叶子的橘子,装在小小的篮筐里:“蓝老师,给你们家蓝色送几个新鲜的橘子尝尝。”

  父亲笑着向人家道谢,蓝色也跟着道谢,小小的院落内有着某种暖暖的气息。蓝色问自己是家的气息吗?原来,家,不仅仅是一桌丰盛的晚宴,一张温暖的大床,很多时候,家更是一种念想,一种牵挂。

  她帮父亲洗菜。父亲在院里的竹竿上晒被子,她能来小住几天,父亲感到很高兴。

  “爸爸,哥哥这个周末回家。”

  她让自己在父亲面前表现得轻松自在,父亲笑着回应:“知道了,他打过电话了,说我的体检报告出来了,有个肿瘤,要我早点做手术切除了。”

  暗暗观察父亲说话时脸上的表情,并没有特别的过激不安的表现,她在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嗯,你放心,他都会安排好的。”

  秦易回到家,推开房门,妻子躺在床上,双眼红肿,看到他时从床头柜上伸手抓来一个烟灰缸,朝着秦易狠狠砸来。秦易避开了妻子的攻击,不耐烦地摔上房门。他真的害怕回家,家里令人窒息的气氛让他每次走到家门时就会感到莫名的害怕。

  妻子急忙从卧室里跑出时,看到秦易坐在沙发上抽烟。其实,他以前是不抽烟的,爱上抽烟是在结婚以后,是沉浸在过往回忆里的每一个夜晚。

  “秦易,你说,你这两个晚上是在哪过的夜?和哪个女人在一起了?”

  妻子在他面前的沙发坐下。他看着她。

  那个曾让他在内心动容,不远千里地冒着风雨来寻找他,用小小的身躯为他挡住了危险的女子,如今已成了他的妻。她曾是名牌大学土木工程系的毕业生,如若不是多年前的那一场变故,她应该会有着体面的工作。

  脸上那道猩红的伤疤让她失去了自信,手上的残疾让她过分依赖他却又变相地想要控制他。曾经对她的感激,随着五年的争执和吵闹已被渐渐磨平。对一个人的感恩,原来是不可以用婚姻来表达的。他曾经以为,这是对她而言最好的结局,然而,她却并没有感到幸福,自己也背着沉重的心灵枷锁,而原本孤单的蓝色也变得更为孤单。

  他想对她说,我们离婚吧!

  她却已经开始哭泣和抱怨:“秦易,你们怎么可以这样对我?你说过这一辈子都会对我好的,你说过不会抛弃我的。你要知道,若不是为了你,我怎么会变成今天的样子?出不了门,上不了班,任何的事情都得靠着你。我知道,你有了钱,外面的女人都主动贴着你要和你好,像我这样的你又带不出去,秦易,我这辈子怎么过得这么惨,这么惨!”

  秦易脱了衣服,进了浴室,准备洗澡后换套衣服去公司,妻子的声音又在浴室外不停地响起,“我就知道,在外面疯了两个夜晚也该回家洗洗澡了,你说你怎么可以穿着沾了别的女人气味的衣服回家啊。”紧接着是她抽抽搭搭的哭声。

  秦易站在莲蓬头下,水声哗哗地盖住了妻子那令他厌烦的唠叨声。

  这就是自己的生活,装饰华丽的表象下,他吞咽着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人,在经历了某些事后,错过了某些人后,是没有资格没有勇气说后悔的。他在镜子前穿戴整齐,名牌服饰衬出自己的气度,他娴熟地给自己系好领带,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他有一刻的怔忡,不禁自问,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妻子走进卧室,将他刚刚换洗下来的白色衬衣甩在他脸上,“秦易,你看看你衬衫上面的是什么?”

  他反复查看着衬衫,不明白这上面沾了什么东西,会让妻子愤怒。衣襟前一小块淡粉的玫瑰红,有点模糊了的唇印,那是属于蓝色的,她一直用着的颜色。他记得她十八岁的时候拿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她说:“秦易,我以后是大学生了,是大人了,你送我一支口红好不好?”

  他说:“好!”

  他牵着她的手,寻遍很多地方,为她买了一支淡粉色的玫瑰红唇膏,她却嘟起嘴不满地说:“这个不够红的嘛!”

  “你要涂那么红干吗,这个用上才好看,粉粉嫩嫩的,太红了不好,一看就知道不是好孩子。”

  “可,用这个真的好看吗?”

  “真的好看,不信,你回家问蓝天!”

  “那好吧,既然是你喜欢的,那我以后就都用这个颜色的口红了!”

  他想起那段如栀子般清甜的回忆。她,原来还在用这个颜色的口红。这个模糊的唇印应该是昨晚他抱着她时碰擦到的。

  “你说,这是谁的?”

  妻子用力摇着他的手臂,刚刚穿上的笔挺西装被拉扯出几道浅浅的褶皱。她的哭声歇斯底里的,她仿佛在这一道浅浅的唇印里看到丈夫与人耳鬓厮磨的亲热和激情。

  “程静,不是你想的那样。不要哭了,我得去公司了。”

  他推开妻子的手,绕过她,又被她再次拉住,“秦易,我怎么会不知道你外面有人了?你现在连家也不愿回来,你连看都不愿看我一眼,你说……你多久没碰过我了?”

  秦易回转身,很无奈地拍着妻子的肩安慰道:“不要想太多了,我去上班了!”

  他逃一般逃离了家,就像逃离了自己为自己圈禁的囚牢。他不明白为何家以外的空气总是如此的清新,家以外的天空可以这般澄清。身处高档住宅区,人工修葺的绿化环境也一样让他感到轻松和自在。他开着车,掏出手机。

  “蓝天,你什么时候会回来,我去飞机场接你。”

  “后天!”

  男人在某一刻也想要一个倾诉的对象,秦易觉得自己心中积累多年的郁闷让他快濒临窒息。

  蓝色骑着父亲那辆破旧的老式自行车,背着相机,沿着儿时记忆中的小径,迎着秋日的阳光,和一路的稻花香擦肩而过。

  郊区的发展也渐趋跟上了城市的步伐,蓝色发现,想要找回年少时空气中才有的自然味道需要骑上一段很长很长的路。

  人和事,物和景,原来总是容易稍纵即逝,就像青春的记忆,短暂得像花开的季节,在回忆起时,只剩一股辛辣的呛人泪流的片断。

  她抓拍着刚刚从海里归来,身上沾满泥浆,脸上却带着知足的笑容的渔民。蓝色走近他们,看到竹篓里装满红钳蟹。蓝色买了很多,她记得父亲喜欢将它们捣成蟹糊,腌制一段时间后,再将煮熟的毛芋艿蘸着蟹糊来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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