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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戒风流(上)》 作者:周梦

第6章 :孽种

  船停在江心,潘家下人打捞起水中的尸身,并排置于水坊前,一十四条性命,第十五个人躲在船上垂泪。

  却听潘平忽在船头嚷道:“你是何人?”

  “只有十四人哪?”

  令狐团圆一听到这声音,顿时疾步而出,潘微之急忙跟上,扫眼见妇人已如筛糠。

  一袭蓝裳的叶琴师立于船舷,艳光射人,凶光更慑人。她杀人后巡走望舒岸口不见令狐团圆,回转水坊数人头还少一人。见潘微之的船停靠,她断定第十五个人就躲在船上,不料再见令狐团圆。

  “呵呵,原来你也在这里?”见到仇人之女,叶琴师大笑,“不愧是你娘的孽种,连这身女扮男装的衣裳都是一个调子。”

  潘微之锁眉,似乎琴师为少女而来,潘家水坊做了陪葬。

  “这些人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赶尽杀绝?”

  叶琴师冷眼扫过船上所有人,极其鄙夷地道:“这就是得罪过我的下场。”

  令狐团圆一怔,又听她道:“我等你数年,数年之中他们没一个伺候好我,现在我等到了你,这些人自是没有活下去的必要了。”

  言语间,潘微之的人尽数围在主子身边,船头只剩令狐团圆与叶琴师对峙。潘微之注视着少女的背影,她究竟是谁?因何惹了一个不可理喻的魔头?

  叶琴师虽然疯了,却只对令狐团圆疯狂,众目睽睽之下,她才不会道出令狐团圆的名字,单凭令狐的姓氏,香江之人必定全力相助。

  令狐团圆此刻暗想,睚眦必报的人嘴中的言辞不能尽信,关于她母亲的往事未必是真。

  见叶琴师再次卷袖,令狐团圆大喝一声:“休得伤人!”她掠身抄起早瞄好的船桨,直冲上前。潘微之在后看得心神一荡,一位窈窕少女手持巨大木桨直挥横扫,飒飒英姿难以言表。

  叶琴师的机栝金镖或许全用在了水坊的人身上,此次未再发镖,却将假肢做了刀剑,施展得亦是娴熟。她依仗金器之利,对上令狐团圆的巨木敦厚,自然不落下风,很快令狐团圆的船桨便伤痕累累。潘微之上前,却被周遭的人死死拉住。

  “公子不能去,去了反会坏事。”潘平说辞堂皇,其实是怕主子伤到。

  令狐团圆耳灵,挥动船桨之间喝道:“别上来,这是我同疯婆子之间的事。”

  打斗之间,船头木片破裂弹射,几个潘家下人躲避不及哎哟倒地,潘平乘机又将自家公子拉后。

  令狐团圆憋气,她分明技高一筹,却两次受制于人。上次叶琴师趁她不备射出毒镖打她落水,这回叶琴师熟于兵器打她用桨不顺手,而她的身法一流却被臂伤抵消,真是憋屈死了。倘若梨迦穆在场,还会指出她另一个不足,她没有叶琴师的破釜沉舟之心,叶琴师在拼命,而她却没有。

  潘微之总算瞧出端倪,他回船舱取了宝剑投掷过去,“接住!”

  此时,令狐团圆手中的船桨已被击断,她干脆将另半截砸向叶琴师,然后身形一转,恰好接住潘微之抛来的剑。战局就此扭转,顺手的令狐团圆剑光凌厉,逼得叶琴师步步后退。叶琴师很快红眼,再无一分美态,伴随着铿锵剑击之声,叶琴师发冠落地,面容更加狰狞,她尖叫:“谁教你的剑法?你不会弹琴反会剑术?”

  令狐团圆凝眉,“你会弹琴也会剑术,弹的是什么琴?使的是什么剑?”

  “死丫头!”叶琴师揉身上前,全身空门,似孤注一掷,直冲令狐团圆而来。令狐团圆接招,忽然叶琴师的假肢离体,令狐团圆以剑尖挑开,说时迟那时快,假肢的尾端爆出金光。

  不好!潘微之心道。

  糟糕,又中这毒妇奸计!令狐团圆心骇,在水坊叶琴师就以言辞诱她近身而后发镖,现在又故伎重演。危急关头,令狐团圆掌中旋剑,剑影团团,笼罩在面前抵挡金光。可她哪里躲得过去,这是叶琴师设计多年,在梦里演绎过无数次的招数——两败俱伤。数道密集的撞击声后,叶琴师一掌血淋淋地打在令狐团圆右胸上方,与此同时,令狐团圆一剑洞穿了叶琴师的胸膛。

  “呵呵……”叶琴师口吐鲜血,紧接着她的单手也丢了。为了穿越令狐团圆的剑光,她性命都不要了,还留着残手做什么?断臂扑通一声斜飞入水。“我固死……”叶琴师又咳出几口血,含恨望着令狐团圆,“你也休想……好!”

  令狐团圆半跪在船板上,以剑撑地,一手捂在胸口和肩胛之间。真狠啊,只差一点儿就正中胸口。

  望着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叶琴师,令狐团圆勉强道:“我很好……我会更好的。”

  叶琴师瞪眼,而后直挺挺地倒下。

  潘微之急步上前,低身弯腰刚说:“姑娘……”令狐团圆就胸口一闷,昏倒在他怀中。

  潘微之命人收拾叶琴师的尸身,他再次抱起令狐团圆入舱。望着少女昏睡的模样,潘微之神情复杂。

  “你认识她吗?”

  妇人在潘微之身后答:“不识。”

  “你留内照料。”

  “是……”

  潘微之步出船舱,潘平在舱外请示,“按公子吩咐,都通报下去了,眼下我们是等衙役呢还是回陈留?”他言下之意,是留在香江把令狐团圆交官府处置呢,还是带她回去?

  潘微之注视前方破损的船头,道:“回府!”

  “是。”

  潘微之又道:“嘱咐下去,琴师是我们的人合力击毙。”

  “好。”潘平觉着也理应如此,既然招惹了,就应担当到底。那小姑娘虽然说话不中听,可人品还不错,没叫公子受伤,自己把琴师宰了。再说在自己的地盘上,公子想保谁就保谁。

  随着玉公子坐船折返,凶案的传言迅速从香江往附近两郡散播。更有好事者将前一晚陈妈妈之死算到叶琴师头上,一时间搞得香江人心惶惶。

  大家族人多眼杂,潘微之为防节外生枝,船驶出香江水域后没有改旱路,而是沿支流进入黄龙滩,绕一个大圈子,再走潘家湾水渠,最后停泊在潘家宅群的水榭前。水榭楼台两旁绿阴遮、暗门掩,是个极雅也极僻静的地儿。

  潘微之抱着令狐团圆踏上水榭,他本打算叫一个姑子来背她,但念及之前种种,还矫什么情?

  入水榭后,潘微之径自步入潘亦心房中,短短的一段路倒也无人看见。将令狐团圆置于潘亦心闺床,他道:“你好生照料,我回头就找医师过来。”

  “这人是谁?”潘亦心和她的丫鬟小吃一惊。

  潘微之也不解释,只道:“此女干系重大,休要多问,也莫走漏风声。”

  潘亦心见他神色慎重,忙应承下来。

  安排好令狐团圆,潘微之带着潘平引水坊妇人去见潘岳。

  潘亦心等兄长走远,笑一声,“有点儿意味。”

  丫鬟附和道:“公子素来不与女子打交道,今儿却亲自抱回一人,姑娘得为公子担待着。”

  潘亦心讥道:“他也就图我这儿清静。”

  丫鬟为令狐团圆遮盖被单,却见她内衣色艳,又道:“这女子恐怕来路不正,外头套着公子早年间的衣裳,里面所着却不正经。”

  潘亦心凑近一瞅,嗔道:“难怪放我这儿了!”那意思是潘微之欺她庶出位卑,丫鬟不敢接语,只将被单遮好。

  一般在大家族的位轻位重,从居所的远近便可明了。潘微之不仅居住在潘宅最显赫的内宅,而且自小就被潘岳带在身边。相形之下,远离主宅群落、幽居水榭的潘亦心,长年房前没几个人影,自然心生不平。

  都说潘家的闺女生来就是一等贵妇的命,可实际上,只有嫡出的美貌潘女才可能被选入宫廷,寻常的嫁给将相王侯,再差的就打发到各大世家去了。人都有攀比之心,特别是女子。凤冠霞帔的潘女,为何不是自己而是姐妹?庶出的潘亦心虽不妄想帝后之命,但以她的姿色飞高一枝总可以吧?

  “若非玉公子,哼……”

  那厢,潘微之七转八弯地去了书房,潘岳得了前报已在等候。不料那妇人在香江水坊卑微半生,一场浩劫还未回魂,见到潘家当家后,竟是话都说不利索了。

  “莫怕,这里很安全,恶人也死了,有什么话你与我爷爷慢慢说。”潘微之劝慰。他带妇人来见爷爷,一方面是出于重视,另一方面还想请教爷爷,自己有什么遗漏之处。

  在潘微之和声细语的引导下,妇人又述说了一遍她的遭遇。潘岳思索片刻后,问了三个问题。

  “叶琴师籍贯哪里?”

  “好像是从杲中来的。”

  “姓叶名何?”

  “只知她姓氏。啊,对了,她初来就自称叶琴师,喜欢我们连姓一起喊她叶琴师,不喜只喊琴师。”

  “以前没有行凶迹象,今儿才变了个人似的?”

  “是。我先前只道她人善,出手又阔绰,哪里知道她如此毒辣?”妇人又啜泣。

  潘岳瞅了潘微之一眼,道:“这事瞒不下,且观望一阵,若无苦主追究,就算揭过,毕竟犯妇已死。现今当务之急,是如何招待好梁王,他还会在陈留地界逗留几日。尽量安抚住香江、望舒那面,令狐约一向有分寸,不会扯我们后腿。”

  潘微之称是,又觉爷爷的前两问很在点上,籍贯、姓名这两个看似最寻常的问题,流露出的信息却是最紧要的。这其实同梁王索要陈妈妈艺水楼姬人名册的原因一样,调查一人生平、出处乃根本。他当时也调查了水坊名册,却一无所获,叶琴师根本不挂名。

  潘岳又道:“梁王今儿去找战涛了,这里头的缘故你自己琢磨。如今你大伯和三叔都在盛京,陈留就你二叔能顶事,旁人我也指望不上,少出个徽之就谢天谢地了。”

  “孙儿愿为爷爷分忧。”潘微之暗自欷歔。梁王见了陈妈妈,陈妈妈就被吓死,他昨日若不去抚慰潘徽之,梁王又多吓出条人命来。

  潘岳道:“我年纪大了,行动多有不便,香江的案子就交给你了。你去衙门吧,师爷会助你。”

  潘微之领命。出房前见妇人还在打颤,他对潘平使了个眼色,又见潘岳和声与那妇人说起话来,他知道爷爷还在询问,便带上潘平去了。

  潘微之前脚一走,妇人后脚就换了神色,她肃然道:“老爷,都是奔令狐叶氏而来的。我盯叶琴师多年,她身后没人,是单干的。”

  潘岳叹道:“令狐约一生英明,却只为那叶氏糊涂。都说我潘家的男人好,我看令狐才好。”

  妇人迟疑片刻道:“公子带回的姑娘正是叶氏的女儿、优渥的四妹——令狐团圆。”

  潘岳立即问:“微之知道她的身份吗?”

  “不知。”

  潘岳皱眉半晌,最后叹道:“到底还是扯上了我们潘家。”

  妇人试探着问:“叶氏的事老爷关注了多年,奴婢至今都不明白,那叶氏究竟何方神圣,竟让我们潘家和令狐一族一直担待着?”

  潘岳瞥她一眼,妇人立即垂首。

  沉默短瞬,潘岳道:“你今儿逃出性命不易,暂且休息,我还要委你重任。”

  妇人行礼。

  “你觉得那陈妈妈是被叶琴师杀的吗?”

  妇人答:“不好说。叶琴师死了,更难得知。”

  “下去吧!”潘岳挥手,苍老之态显现。

  这边潘微之遣家医到了水榭,医师诊断后对潘亦心道:“这位姑娘并无性命之忧,余毒未清事小,右胸的伤却有些麻烦,得调理一段时日。”

  潘亦心对令狐团圆不上心,只微微点头,嘱医师下药方,算全了玉公子之托。

  医师走后,丫鬟拿药方请示,潘亦心抱怨一句:“占了我的床,还得我的丫鬟伺候,不就是个姬人吗?”

  丫鬟直言道:“姑娘这不是帮人帮己吗?玉公子欠了姑娘好大的人情,总会还的。”

  潘亦心轻蔑地看了床上少女一眼,“只怕她不值多大的价!”

  暂且不提令狐团圆被人轻视,话说望舒的令狐父子得知香江血案后均是色变,哪里又冒出个叶琴师?父子俩一番商议后,令狐无缺就出发了。优渥之行,护院百人车船齐备,目的就一个,赶紧寻回夜不归宿的妹子。平日令狐团圆夜出逛几日也就罢了,可如今梁王驾临,两案连发,矛头直指“叶琴师”,哪容她再逍遥?但令狐约却不知,无缺一出门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留下一队人马交由贴身小厮令狐阿文掌管。

  傍晚时分,令狐无缺才回到队伍中,他带着人马去了陈留郡,与正在里面忙着的潘微之碰了头。两人见面倒没废话,关于香江的两案,潘与令狐两家相互通气。

  令狐无缺提供不出关于叶琴师的信息,多在听潘微之说话,而潘微之有心隐瞒令狐团圆,没有提及她只字片语。

  两人正说话间,突然衙役来报,道:“公子不好了!”

  潘微之立刻提起心来,早上一句“公子不好了”,是死了十四口人,这会儿又来一句“公子不好了”,别又死人。

  “犯妇叶氏的尸体不见了!”

  潘微之震惊,令狐无缺疑惑,人既已死,要尸体何用?

  潘微之携令狐无缺去了停尸房,仵作失魂落魄地道:“我之前正在研究犯妇假手,突然一阵风来卷走了尸体,莫非尸变?”

  潘微之喝骂:“休得胡言!世间没那等荒诞之事!”

  “难道是人没死透?”令狐无缺问。

  潘微之道:“不可能,我亲眼见到她死于穿心之剑。”

  仵作低声道:“是死了,死得不能再死。但异变了,风把尸体卷走了。”

  潘微之沉默了片刻,正色道:“有高手从你眼皮底下带走了尸体。”

  仵作一怔后点头称是。令狐无缺叹了口气,高手啊,若能像风卷似的把令狐团圆带回来就好了。

  潘微之也想叹气,但他更是气急,丢了琴师的尸体,叫他如何向爷爷交代?而命案大且离奇,叫他如何保护那少女?

  令两人担忧的令狐团圆终于悠悠醒转,她是被饿醒的。她在潘亦心阁上找吃食,奇怪这贵族女子的闺房竟然连口水都没有。令狐团圆往窗户外张望,看地貌,是身在陈留潘家呢。她不禁抚额叹气,胸口又一阵闷痛传来。

  潘亦心主仆其实就在对面的院落里忙得不可开交。不知今儿刮了什么风,梁王借宿水榭,她哪儿还有空理会令狐团圆,正亲自带领仆从布置着梁王的房间。要说潘氏一个大族,岂会要潘亦心一个小姐露面做这些?这里面就有潘亦心的私心了。氏族公子虽好,但能和皇族王爷相比吗?再说梁王的幕僚也吩咐了,知会族长一声即可,不用惊动整个家族。

  远远瞥见西日玄浩后,潘亦心就似中了邪。往年她只愿日后能嫁个与潘微之比肩的,好相貌好人才,温软软的如和煦春风,可见到梁王后,她才知晓好相貌好人才还有另一种诠释。

  一身雪绸、身形挺拔的梁王,继承了西日皇族的丹凤溢彩、薄唇如线,眉宇间不怒自威却又魅惑天成,如同盛夏怒放的昙花团簇,瞬间璀璨了潘家水榭。

  潘亦心不知,西日玄浩难得着一次白裳,他素来喜好的是玄衣。一袭雪绸为的是压压皇焰,增点儿文气,方便找士子说话。可西日玄浩着什么色都掩盖不了锋芒,举止之间显露的就是个“王”字。

  西日玄浩进入水榭,头一件事就是找地儿沐浴,脱了雪绸换上他喜欢的玄衣。至于潘岳,他没兴趣见,因为他还有点儿郁闷。原来白天西日玄浩撇下大半侍从,出行宫去找了士子战涛。战涛抓住机会投王所好,大谈特谈了一通关于氏族官僚的看法。西日玄浩听得舒畅,就来了兴致与战涛共游陈留。战涛是个聪明人,听出了梁王的弦外之音,便带着梁王看风景,看过街市看作坊,看过良田看水乡,最后带梁王绕到了潘家湾。战涛想的是,看了一天,最后应送梁王回陈留郡,这样既遂了梁王心意,又委婉地向潘家示好,岂不一举两得?战涛想不到的是,他这一举却将一天的辛苦都化为了乌有。

  船行至潘家湾,西日玄浩就明白了。平地大树的平民和高山之草的氏族都是一路货色,软蛋就是软蛋。战涛貌似文士风骨,口中颇有一套,实际上却同潘徽之一样软蛋,说的是不满氏族的优人一等,做的却是暗暗讨好,真叫西日玄浩恶心。一想到和这么个沽名钓誉的人并肩赏游,他就觉得穿错了衣裳。

  天色已晚,赶回行宫得后半夜,且当战涛为他着想,给潘家这个脸面,西日玄浩就丢下战涛,船转入了潘家渠道。战涛犹在岸上介绍:“这是潘氏的私家水渠。”听得西日玄浩只想骂他一句:蠢材!

  这边梁王去了潘家的浴场,那厢令狐团圆扶梯而下,遇见了潘亦心的丫鬟要吃食,丫鬟信手指了去处。

  “我忙得走不开,你自己去。过了那门往前走,最里间有吃食。”

  令狐团圆没觉出不对,径自往庭院拱门而去。

  “你记得路吗?”

  令狐团圆回头一看,左右两栋楼,楼前都有灯笼、台阶和绿树,看上去一模一样。转回头,片刻后她道:“右边的楼。”

  丫鬟点头,“你还伤着,我家公子吩咐了,得在姑娘房中好生休养。”

  令狐团圆“嗯”了声,继续走。丫鬟皱眉,却被小厮唤走。

  令狐团圆依照丫鬟所指,走入的其实是丫鬟自己的房间。桌上有饼有凉水,令狐团圆看着碍眼,食欲就跑了一半。她硬啃掉半张饼,咕咚咕咚一通饱饮。出了丫鬟房间,令狐团圆又觉水喝多了,她要解手。拦了个往内宅跑的下人问了去处,又是一通曲折,令狐团圆才解完了手。她这一走,却和潘亦心等人错开了。

  潘亦心布置好梁王下榻的房间,正兴冲冲地带着人前往浴场等候召见。难得主持这么一件大事,怎么能错过露脸的机会?

  西日玄浩披散长发、一身玄衣出来,一眼就瞧见了特意妆扮过的潘亦心。南越女子的娇柔也只让西日玄浩看了这么一眼,潘亦心却是红了双颊。此时梁王的英挺身形又添了一分旖旎,沐浴后的肤色微带桃色。

  潘亦心内心起伏地弱声道:“启禀殿下,亦心已备好殿下下榻的房间。”

  “亦心?潘亦心?”西日玄浩示意平镇,后者道:“殿下知道了,这儿没你事了,退下吧!”

  潘亦心腹稿的说辞全忘了,恰在此时,潘岳赶到了。潘家族长坐镇府邸,防的就是突发事件。他见潘亦心偭规越矩,一个女儿家堵梁王出浴,跑了一路的老脸就更加难看了。

  “老臣接驾来迟,还请殿下恕罪。”

  西日玄浩见他赶得气喘,便道一句:“不必多礼,起来说话。”

  潘岳起身后,请梁王夜宴。西日玄浩想了下,还是应了。可怜潘亦心眼睁睁地看着梁王跟着潘岳走了,她泄气地往回走,半道又被潘家大管家潘迟请走说话。

  潘家渠道已闭,除了水榭前空旷,整府戒严。令狐团圆恰钻了空子,兜兜转转回到水榭楼阁。其实她并不想停留在潘府,但跑了一圈内力提不上来不说,还双腿发软,胸口越发憋闷。

  “右边……是这座……”令狐团圆来时右回时还右,那就去错了地儿,而进入房内又是一模一样的布设,简雅精致,正是潘亦心的“杰作”。

  她摸着楼梯上阁,房间还是旧样,只是多出很多食物,水果肉脯糕点茶酒一应俱全。令狐团圆感叹了下,之前没吃食原来是在准备啊,早知道她就不啃饼了。一头栽倒在床上,令狐团圆压根没看清被面换成了牡丹鸳鸯。她脱了鞋子钻进被子,很快睡着了。

  潘迟由潘岳授意,问清梁王驾临事宜,隐晦地说了一番潘亦心的不是。潘亦心不吭声,于是潘迟道:“姑娘是个明白人,来日还有机会,何必急于一时?”

  潘亦心顿时明了,她可以行事“鲁莽”,但得是在族长的授意之下。

  想着梁王的模样,潘亦心踌躇而回,一时竟未察觉房中少了人。而被潘亦心一心惦念着的西日玄浩,此时正在夜宴上食之无味,南越的珍馐佳酿打动不了他,潘家家姬的歌舞更是让他反感。南女的姿色固然冠绝大杲,可潘家一个劲儿地打后宫的主意,他父皇不满,他也鄙夷。陪席的潘岳等人还不如表里不一的战涛,氏族说氏族的话,平民士子说平民士子的话,两者立场泾渭分明,可天底下到底还是平民多。

  酒过三巡,梁王就推说困乏,潘岳留他不得,一众恭送。西日玄浩前脚步入水榭楼阁,后脚阁下就布了哨岗。

  赶回家的潘微之出现在庭院里,当他踏入潘亦心房间,后者才猛然记起还有令狐团圆这么一个人。

  “你……”潘微之生平说不来狠话,凝视潘亦心好半晌才道,“你叫我如何省心?一个女子都看不好,日后如何守住一家子?”

  潘亦心羞愧不已。

  潘微之眺望对面楼阁,而后又仰望弦月,长叹一声走了。事事烦心,他还得去向爷爷禀告衙门之事。

  潘亦心看了许久的月亮,众星捧月的意思她如何不懂?可潘家的女儿即便做星子,都要做离月亮最近的,如若无光黯然地过后半辈子,那不是潘女。

  月亮渐渐隐于云层间,红烛明亮,西日玄浩打算熄灯,却见床被隆起,竟然有人。他丹凤眼一斜,嗔怒立现。潘家老儿昏头了吗?他不喜潘家的最大缘故就在潘女,潘岳居然还跟他玩这一套。

  西日玄浩走近帷幄,一手翻掌,却没有拍下去。背对着他的令狐团圆蜷缩成团,虾米似的,看着楚楚可怜。西日玄浩虽不怜香惜玉,却不屑于掌毙一弱女子,哼了一声后,他一挥衣袖,风起灯灭。

  西日玄浩掀被上床,心想,得给潘岳一个教训,共睡一晚而不碰,好叫潘岳吃个哑巴亏。他不碰她,潘岳就没办法硬塞到王府,而他和她同眠,此潘女日后就休想嫁人。能被潘岳送来的潘女必是潘家翘楚,少一个是一个。

  躺平后,西日玄浩内心还愤愤不已。潘岳设计得好啊,请他吃酒的空当,把女子弄进来了,早知如此他就不吃那酒,直接回水榭了。想他堂堂一个王爷,竟被一个老儿摆了一道。即便现在他把边上的人丢出去,情形也是一样。

  总之他这一晚就是“风流”了。西日玄浩翻来覆去睡不踏实,也无法踏实。以往侍寝的女子他都搂着,可现在这个他又不碰,搂着做啥?

  或许是西日玄浩的动静惊动了睡梦中的少女,令狐团圆翻了个身,舒展开四肢,这下好,本来一个团子变成了八爪鱼,一手一腿搭在了西日玄浩身上。西日玄浩猛地睁开了眼,这算什么?诱惑他吗?

  无意识中,令狐团圆又翻了回去,不舒服啊,手脚搁在那么高的被子上。西日玄浩侧目,月光斜射入阁,光线幽暗仿似偷窥。他看不清楚她,只知她一只手露在了被外,很不文雅的睡相。他细听她的呼吸,不似假寐,一时长一时短的呼吸倒似身怀隐疾。听了一会儿,西日玄浩也就不再理会,随便她去,不来惹他便好。

  月亮又躲进云层,西日玄浩恍惚入睡,边上的团子却滚动了起来,这一次是抢被子。丝薄的被子擦过西日玄浩的肩膀,又揭幕一般露出他敞开衣襟下的胸膛。已有睡意的西日玄浩胸前一凉,恼怒而醒,他一把扯回被子盖好,边上的少女又缩回了一团。西日玄浩懒得理会她,自睡自的。

  月亮静悄悄地爬上树梢,初夏的夜凉使得令狐团圆本能地寻觅温暖。她挪动着身子贴上了西日玄浩的后背,后者身子一震,没有睁眼。过了片刻,团子再次变成八爪,抱住了身边的温暖。柔软的少女躯体,淡淡的幽香,叫西日玄浩本能地变了呼吸。女子投怀送抱,他却得视若无睹,他又不是柳下惠坐怀不乱,何曾如此高节清风了?

  睡梦中的令狐团圆一丁点儿都不知道怀抱的危险。当西日玄浩抖开被子将她揽入怀中,她只觉肩臂一紧,伤处的疼痛令她喉间逸出一音。西日玄浩的动作僵住,他这是在做什么?一时冲动要了这个潘女,潘家不就得偿所愿了?

  月亮渐渐走低,仿佛被树枝横遮了双目。令狐团圆抱住了温暖,大白啊,居然这么乖,一动不动。

  西日玄浩磨了下牙,将少女抱在怀中。他努力地回想潘亦心的容貌,对,就是那样的,那样的女子他还看不上呢,女人就该身材丰腴,烧火棍似的小丫头有什么好?这号单薄的身板,到后头只会嘤嘤哭泣,烦!

  月亮又移下一格,仿佛挂在了树梢。暖香在怀的西日玄浩逐渐色霁,少女似也老实了,安分地窝着一动不动。两人就这样抱着,躺在牡丹鸳鸯的被面之下。

  困了,不想再麻烦。

  很暖很热,就是有些压抑。

  月亮继续下滑,不久跌出了窗框。

  一夜过去,清晨的曙光照进楼阁,率先投射在西日玄浩身上。他已仰卧,一手搂着胸前的少女。将醒未醒之间,他听到了一词:“大白……”

  令狐团圆做了个好梦,以前不肯当她抱枕的大白不仅当了抱枕而且变大了,她抱着大白暖烘烘的,还有股好闻的却说不出来的味儿,就是手感不好,有点儿硬。

  西日玄浩惊醒,“大白是什么?”

  “三哥的猫啊……”令狐团圆跟着惊醒,她在答谁的话?她又抱住了什么?

  两人刹那间分开,西日玄浩弹身而起,令狐团圆抓紧被单瞪圆了眼睛。

  “是你?!”西日玄浩猛然发现,这不是香江上的轻薄女吗?

  令狐团圆也认出他来,“花郎?”见西日玄浩变色,她赶紧补救,“不,梁王殿下你可比花郎好看多了!不对,花郎怎么能和您比呢?呜……我不是这个意思……”

  平日里令狐团圆能说会道,却在这时乱了分寸。说到底,她再不讲究,也从来没和一个男子抱着睡过一晚。

  西日玄浩伫立床边,冷冷地道:“早知是你,昨晚就……说,你究竟是谁?怎么跑到本王的床上了?”

  令狐团圆镇定了下来,“我睡得好好的,一觉醒来才看到你。倒是你,怎么睡到我床上了?”

  西日玄浩逼近,令狐团圆眉头皱起,道:“我误会过你一次,现在陪你睡了一晚,我们就此揭过,两不相欠!”

  西日玄浩更气,陪睡?谁睡了谁?哪个浑球抱着他不放?他一拳挥出,床上那人闪身躲开,紧接着他上床捉她,空间狭小,令狐团圆躲避不及,与他厮打在一起。

  同是赤手空拳,西日玄浩力气大,内力充沛,令狐团圆伤后体弱,提不上内力,不是对手的她吃了一记狠拳后,被西日玄浩压倒在身下。紧接着西日玄浩捉住她一双手腕,坐在她腿上,她抬脚就踢,这下死得更难看了。西日玄浩劈腿分压住她的双腿,狠狠地道:“再动啊?”

  令狐团圆还在挣扎,却内力难支。西日玄浩看出来了,这浑球身上有伤,很好,正好慢慢弄死。

  两人的打斗早惊动了阁下侍卫,平镇率人赶至,上楼就见梁王坐在一名女子身上。西日玄浩偏头冷眼扫他,他赶紧退后,斥退侍卫。

  楼梯上平镇寻思,梁王殿下一大早那么起兴?好像那女子还有点儿面熟。对了,就是她,只是这一次两人的位置互换,殿下换到上面去了。

  “快,快去把门窗都看紧了!”想通后,平镇吩咐侍从,不能再叫那女子跳窗逃脱了。

  令狐团圆闻之气结,让她更气恼的是,厮斗之中她的外衣散开,露出里面红彤彤娇艳艳的内衣。取自水坊的姬人内衣,前胸镂空的菱形,亮出一片雪肤,浅沟玲珑,右胸口处却隐约青紫。

  “看这衣裳就知你不是正经人!”

  “我穿错了衣裳,不比你袒胸露背的正经?”在厮打中,西日玄浩的衣衫早已滑到了腰间,同样的暧昧。

  西日玄浩狭长的丹凤眼闪过一道黠光,他忽然俯身,长发一荡,风情立现。令狐团圆瞠目结舌,首次感到了她是一位少女,她也会畏惧。

  西日玄浩并没有亲吻下去,而是启唇咬移了她的外衣,露出了里面的春色。既然她说他不正经,那就把昨儿没办的事给办了。

  令狐团圆只觉气血逆流,喉头一甜,竟喷出一口淤血。血花飞溅到西日玄浩脸上,他厌恶地皱起眉头,改成一手扣住令狐团圆双腕,空出一手擦拭面上的污血。令狐团圆趁他扣力减半,奋力抽出手来。西日玄浩一掌拍上她的右胸,那么明显的伤处他如何会不见?“呃”一声,令狐团圆伤上加伤,胸口郁结,眼前一黑,垂落下双手,再次人事不省。

  西日玄浩拭去面上血迹,浑球终于摆平,落他手上,任由他搓扁揉平。他上下打量着她,兴趣顿消,晚上也就罢了,黑灯瞎火的,这会儿光线充足,看一眼都觉得懊恼。鼻哼一声,西日玄浩起身离床,还未走几步,却觉一股寒意从头顶直灌脚底。他顿生警惕,昨日出门访士子,摘了随身佩剑,这会儿他手中无剑,凶险来临怕不好应对。

  说时迟那时快,当西日玄浩转身回头,只听一阵轰响,楼阁的房顶碎裂,木片瓦砾尘土四溅,一道浅色人影瞬间出现在阁内,随着他的出现,楼阁内气温骤降。西日玄浩二十余年来从未感受过如此冰寒,来人只是背对着他,却令他仿佛窒息于冰水之中。

  梨迦穆一手抱起床上的令狐团圆,挟在腋下。

  “你是何人?”

  梨迦穆不答,旋身带人跃起,无声无息地穿出了楼顶。他旋身之际,西日玄浩看到了他的侧面,无法言语的滋味立时涌上心头。

  “殿下!”楼下的平镇再次带人冲上楼阁,却见楼顶开了一个好大的窟窿,西日玄浩伫立在残木废瓦边上,静静地远望窗外。

  平镇四顾,不见少女,再看窗外,风景如常。平镇明白,之前梁王占了上风,少女全无还手之力,楼顶的窟窿必是他人所为。那人带着一人才跑不久,应该还能追回。可平镇刚下令追人,西日玄浩却道:“不必了!”

  平镇问:“殿下认得那人?”

  西日玄浩若有所思地道:“不认识,却似曾相识。”

  平镇跟着疑惑。他身后的侍卫长带众侍卫下跪,沉声道:“我等护主不周,还请殿下恕罪。”

  西日玄浩淡漠地道:“他不是来谋害本王的,他若有心加害,凭你们几个也拦不住!”

  平镇等人大骇。梁王出行南越,随行的侍卫之中有二人修为深厚,距武圣的境界只差一级,可梁王却说不是那人对手。

  “难道那人是武圣吗?”平镇问。

  西日玄浩道:“不是武圣。”顿了顿,他又道,“比武圣更可怕。除了万福公公,本王还从未感受到过那样惊人的气势。他的内力收发自如,出了楼后,就再未放出一丝。”

  陈留和望舒两郡的景致大同小异,四处山清水秀,风光旖旎,只有一处不同。陈留郡内有处险境,名为翡翠玦,翡翠玦的所在之地山壁遍布绿蔓,中凹深幽难以见底,看上去就像一只女子用的翡翠镯子。

  翡翠玦呈环状,唯一缺口在山崖之巅,缺口不大,日落之时,若能站在缺口处往翡翠玦里看,橙绿交辉,光彩炫目,煞是好看。只是太危险了,没人去,爬上翡翠玦难,爬上悬崖更难,稍不留意就会坠落崖底。

  实际上,翡翠玦下面另有洞天,如果真掉“环”里了侥幸不死,就会发现翡翠玦下面有一座隐蔽的墓地,梨迦穆长年隐居于此,幼年的令狐团圆正是在翡翠玦拜其为师的。

  梨迦穆救下令狐团圆,就带她回到了翡翠玦。躺在冰凉的石床上,令狐团圆猛然醒转。虚汗涔涔的她睁眼没见着冤家对头,却见到熟悉的灰色石室,不禁松了口气,安全了,师傅出马了,只是师傅如何知晓她身陷潘家水榭的?再看身上,凌乱外衣之上多盖了一件红衫,却是无缺的正装。带着疑惑,令狐团圆下了石床,踉跄地扶着石壁去了师傅的石室,师傅不在石室,她却听到了剑吟。

  梨迦穆正在最大的一间墓穴里,比画着手中的青冥剑,青光幽幽,投射在周围石壁上,阴风似起。令狐团圆悄悄挪移到门口屏息瞅着,师傅多久没拿过青冥剑了?平日里梨迦穆授她剑技,使的都是竹剑。

  十年过去了,梨迦穆的面貌如故,岁月仿佛无法在他身上留下痕迹,只能任由他挥洒风姿。他的身法逐渐加快,剑式变得繁复精妙起来,矫若游龙,翩若惊鸿,道道青光在墓中穿梭。开始令狐团圆还能看清,她使劲地记,可到后来,她既看不清楚更无法记下。令狐团圆不禁暗思,莫非师傅在新创剑法?

  梨迦穆的剑法如行云流水般无拘无束,令狐团圆只看得目瞪口呆。与梨迦穆平素的剑法风格迥异,这套剑法剑式灵活多变,一张一弛之间兔起鹘落,相当玄妙。以令狐团圆的悟性和剑技上的造诣,能看出这套剑法是师傅为她所创,可她看到后来,却觉出了剑法之外的剑境。师傅往日的剑境不带丝毫人间烟火,而此刻青冥幽光流露出的剑境则多了一分寂灭之意。

  幽光凝滞,梨迦穆冷淡地道:“出来吧!”

  令狐团圆也不觉奇怪,以师傅的能耐恐怕早知她旁观。她扶着石壁而出,梨迦穆也不看她,只道:“我再施展一次,能学多少就学多少!”

  令狐团圆喜道:“我就知道师傅待我好!”

  梨迦穆举剑,青冥剑光芒一晃而过,令狐团圆定睛细看。梨迦穆说一不二,熟他脾性的令狐团圆没有开口讨要展示两次、三次,也没有请求他放慢动作。

  不知何故,这一次梨迦穆剑法施展得极慢,慢到似剑重千钧,他的身法同样僵硬,仿佛行进于险滩,步履维艰。这不像在传授剑法,倒更像一场艰苦的仪式。令狐团圆心想,师傅这是怎么了?

  梨迦穆为人冷漠寡言,但他剑技超群,无法述说的言语都能借剑来言。从专注创新剑法到剑境寂灭,再到最后难以授法,令狐团圆猜测他心事沉重。果然,只演绎了七式,梨迦穆就停下剑来。他对着墓穴里的一口石棺,缓缓地道:“改日再授!”令狐团圆上前,却听他道,“我对你很失望。”

  令狐团圆停下脚步,她不明白他的意思,“师傅,我做错什么了?”

  梨迦穆不答,令狐团圆却看清了前方的石棺里面多出了一具女尸。她瞪圆了双眼,女尸少了双臂,看那容貌不正是叶琴师吗?

  “她……她怎么会在这里?”

  梨迦穆沉默了很久,才道:“这人是我留给你杀的!她跟你有不共戴天之仇。”

  令狐团圆怔怔地望着女尸,死不瞑目的叶琴师现在却闭上了双目,安详地静躺于石棺之中。仇啊恨啊离她太远,她不能理解叶琴师因她母亲丢了胳膊,就仇恨到藏身青楼,等待多年去手刃仇人之女。

  回过神来,令狐团圆慎重地问:“她有很好的身手,为何不杀进我家?只不过是断手之恨,为何一生放不下?师傅,你取她尸体又是何意?”

  梨迦穆只答了其一,甚至连其一都算不上,“她性情一向如此。”

  令狐团圆前后理顺,师傅认识叶琴师,师傅早知道有这么个人在香江。师傅曾跟她说,不要好奇并非好事的事儿,就是算到叶琴师有心而她无心。如果叶琴师是她出师的关卡,那她就失败了。

  令狐团圆心思一动,软言相求,“师傅,你就告诉我吧,我娘以前的事。这人是冲我娘来的,我却什么都不知道,更不知道她说的是真是假。”

  梨迦穆终于冷冷地看了她一眼,那意思很明白,什么时候出师什么时候再说。

  令狐团圆知他不好说话,转而求其次,“还有,师傅今儿怎么找到我的?”

  “谢无缺吧!”在令狐团圆的追问下,梨迦穆透露了少许经过。

  香江“叶琴师”三字传入令狐家,令狐无缺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前往翡翠玦,告之梨迦穆。以优渥显赫的名号,他不便在陈留动作太大。

  梨迦穆当日没有寻到令狐团圆,得悉叶琴师的事后,他不能让叶琴师留在衙门里,由仵作糟践,就把尸体取了回来。他来去从容,神龙不见首尾,吓得仵作以为是风卷走了尸体。

  无缺不便亲自前往陈留搜索,但他的手下却一直在打探。通过潘家的小厮,无缺确定令狐团圆被潘微之带回了潘府。

  “没出息的东西!”最后被问烦了,梨迦穆骂道。

  此时,潘岳也很烦,梁王借住水榭遇袭,楼顶开个窟窿事小,梁王发飙就惨了。可麻烦的是梁王没有发飙,甚至在听了他斟词酌句地报告香江血案后,还古怪地说了句:“叶琴师?本王很有兴趣。”这更叫潘岳惴惴不安。

  西日玄浩在大队人马的护拥下,踏入了陈留郡的府衙。他亲自浏览了案卷,察看了停尸房,最后一份令狐家的地图放到了案上,据说是从水坊叶琴师房间的隐蔽暗格里找到的。西日玄浩一看就明白了,此叶氏非彼叶氏,盯着叶凤瑶的人不止他一路。

  事态严重,潘岳不得不说出令狐团圆,只是他顾及令狐家的颜面,没有说出她的名姓。跟在潘岳后头的潘微之暗叹,他到底保护不了她。

  “追杀一女子?”西日玄浩立刻想到陪睡的浑球。

  “微之昨日救回她后,置于亦心房中,恰逢殿下驾临,那女子就不知所终了。”

  至此,西日玄浩总算弄明白浑球是怎么来的了。他暗自切齿,她不是潘家的女儿,而是伤后稀里糊涂地走错了楼上错了床。可这些话梁王如何会说?他说的是:“布画像,南越全境捉拿!”

  潘微之蹙眉,少女并未犯罪,她是自卫杀人。可潘岳对他微微摇头,他只能闷声。

  不久后,潘微之眉头舒展,见过那少女的人不算多也不算少,可偏生见过的不会画,会画的没见过,这要一点点琢磨出画像,难着呢!就算画出来,也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潘微之倒是能画,他画了张前朝仕女图,当然了,前朝的仕女都已经上了点儿年纪。

  梁王见一群人涂鸦,凑趣地也画了一张。他画的就是一个圆圈,圈内落点,一二三点,两大一小,算是眼睛和嘴了。众人不敢笑话,只有潘微之愕然。梁王是见过那少女的,他虽然笔画简单,画像幼稚,却画到了点上。

  西日玄浩揉了画纸,他现在心情稍好。前来南越探寻叶氏的事,没想到越来越复杂,潘与令狐两大家族都牵涉其中,浑球也同叶氏有关,更有顶尖武者出没,这样才有意味,不枉他亲下南越。

  被梁王惦记上的令狐团圆打了个喷嚏,墓穴阴凉,她盘坐石室调息良久,这会儿也坐麻坐凉了。起身后她伸展双臂,伤处还是隐隐作痛。梨迦穆丢令狐团圆一人在翡翠玦,走之前说,药在罐里,食物在盒里,那都是无缺准备的。她紧了紧身上的披衣,总归是他心细。

  忆及梨迦穆先前所授剑法,令狐团圆的手脚就有些痒动,悠着点儿比画几下,应该无碍。她缓缓行至墓穴,棺中却不见了叶琴师的尸体。

  令狐团圆没有放在心上,往搁置青冥剑的剑台而去,取了竹剑,转身时稍显笨重,不小心碰翻了台上的木牌。这块木牌她从未见过,弯身从地上拾起,牌上刻着字,看字体似梨迦穆信手用剑刻下,怪异的是字体难看,字也难辨。令狐团圆看了良久,终于看清,“杲……西门氏……玎……”

  令狐团圆放回木牌,台上另有两块,都是那般字体,所刻之字也雷同。令狐团圆忽然想到,莫非是师傅写给叶琴师的?

  叶琴师不姓叶,她冒用娘亲的姓氏。

  令狐团圆越想越觉得只有她一人被蒙在鼓里不知缘由,却偏偏那些事儿都与她有关。都说当局者迷,可她并不执著其中,为何还难以看清真相?娘亲的事她能搁置在心底那么多年,击毙叶琴师首次杀人她也没有不安,而和梁王的糊涂账她早抛开了,还有什么是她放不下的?

  令狐团圆的目光转移到剑台上的青冥剑上。师傅说的话都对,但凡能练就绝世武功的女子,都拥有一颗坚强无比的心。她没有别的本事,武功是她唯一的长处,在这强者为尊的世道上,只有武力才能说话。她拥有足够的武力,师傅就会告诉她娘亲的事情,对上阴谋歹毒的叶琴师就不会落荒而逃,更不会被梁王欺凌。心念至此,令狐团圆挥动起了竹剑。

  黄龙滩边,令狐无缺接过了梨迦穆递来的木牌,“这是?”

  梨迦穆注视着棺材中的叶琴师道:“她的名字。”

  令狐无缺看清木牌上的刻字后,不禁失声道:“西门……”他曾在史书上见过,西门原是西日皇族的姓氏。叶琴师既然姓西门,就可能与皇族有关。

  接下来,梨迦穆证实了他的猜测,“你遣人扶棺北上运至皇陵,将此牌交给皇陵执事,执事会明白的。”

  令狐无缺顿时明了梨迦穆为何取走尸体,皇嗣中人,死后岂能沦落野地?西门玎,应该叫西日玎吧!

  令狐无缺不是令狐团圆,他立刻联想起一桩往事。当年,令狐府邸曾遭过一场夜袭,可巧当时梨迦穆恰在府中,将来人逼退,只是奇怪的是,从来不在意自己长相的梨迦穆,那晚却蒙了面。此刻无缺猜测,夜袭者应该就是西门玎。

  “梨先生,有件事儿无缺想不通……”无缺说出了自己心底的疑问。

  梨迦穆沉默良久,最后看着棺材道:“她是我妹子。”

  无缺震惊。梨迦穆也是皇族中人?梨迦穆任由自己的徒弟杀了自己的妹妹?

  “她与你妹子有血海深仇……团圆的娘亲多年沉疴不治,是她害的……”梨迦穆语调冰冷,字句却断裂,“团圆不知情……到底……天意……”

  无缺默然。这是天意,西门玎等待那么多年,等到的却是仇人之女将她手刃。可这一切梨迦穆都知晓,也能预见他一手带大的团圆来日必将杀了自己的妹妹。梨迦穆飘然远去,从他的背影中,无缺看到了无边的凄凉。

  西日玄浩在府衙逗留了半日,回行宫前问潘岳:“你知不知你什么都说了,唯独漏了一处?”

  潘岳请教,西日玄浩嘲笑道:“你只字未提‘令狐’。”

  潘岳立时变色,“老臣惶恐。”

  “艺水楼是令狐家的,叶琴师房里有令狐家的地图,你倒好,只字不提。由此可见,潘家和令狐家关系密切,这份交情委实令本王羡慕。”

  潘岳跪下想解释什么,西日玄浩却拂袖而去。潘迟扶他起身道:“老爷为令狐家担待的够多了。”

  潘岳感慨,“现在还能担待,到不能的时候,老夫我也只能做那忘恩负义的小人了!”

  潘微之闻言心寒,这就是爷爷的族长之道吗?

  平镇跟在西日玄浩身后问道:“殿下,为何不追问下去?望舒令狐嫌疑更大。潘老儿不说,肯定是知晓什么。”

  西日玄浩终于透露了一些南行的真正目的,“本王来打压他们又不是要往死里揍,都死光了,还有哪个为朝廷效力?”

  平镇想了片刻后道:“不错,点到为止。”

  西日玄浩道:“你还没弄懂。”

  平镇笑道:“殿下的心思岂是我能明白的?”

  西日玄浩也笑了,奉承谄媚之事其实还是氏族做得好,“走,就依着潘老儿,继续在陈留转悠,不提望舒令狐。”

  令狐团圆一式式地重演了梨迦穆的七剑式,她有伤在身且伤势不轻,无法完全施展出剑式,只凭着一股狠劲,咬牙将剑式的大体走势运用娴熟。

  梨迦穆回来的时候,正瞧见这一幕,少女汗湿衣襟,却专注于剑技,让他稍感欣慰。在她停剑后,他淡淡道:“这就是弱者的剑,全力以赴不惜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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