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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离》 作者:十四夜

第46章 :物有所值

  夜玄殇一笑不语,试着要撑身起来,却无意牵动伤处,额角顿时冒出冷汗。子娆急忙伸手扶他,他身后一道伤口贯背而过,深可见骨,子娆指尖倏忽一颤,抬眸看向夜玄殇冷毅的面容,随即动手撕下衣摆,低头为他包扎。

  夜玄殇没有任何动作,只是扭过头来看她。她的指尖轻柔温软,大婚之时盛滟的妆容淡淡褪尽,流露出眼角眉梢清魅的光彩,长发间丝缕暗香幽澈,侧首时有着异样诱人之美。

  夜玄殇便这样看了子娆半晌,突然在她耳边轻声道:“子娆,跟我回穆国如何?”

  子娆不由一愣,抬起头来,夜玄殇轻挑眉梢,含笑相望。

  四目相对间,子娆眸光似笑非笑地一漾,“你若能逃得出追杀,再说这话也不迟。”

  夜玄殇道:“不必着急,待过了这几日,那批白虎秘卫自会想尽一切办法送我们离开楚国。”

  子娆略觉疑惑,“你对他们这般戒备,到时又怎敢肯定?”

  夜玄殇随意笑了一笑,“只要让他们以为紫晶石已在我手中,他们自会执行王令,这点倒不必担心。”

  子娆墨睫轻抬,“但紫晶石并不在你手中。”

  夜玄殇不以为意,“那又如何?”

  子娆盯住他看了半晌,其中思量显而易见,突然道:“老穆王送你入楚为质,原来根本一开始便是为取回紫晶石。”

  夜玄殇微一垂眸,隐有复杂的光色自深邃眼底一掠而过,“不错,那确实是我和他交换的条件。”

  子娆修眉稍紧,不由问道:“你甘冒入敌国为质,随时都有杀身之祸的危险,是和你的父王交换什么?”

  夜玄殇道:“自然是换我想要的东西。”

  子娆略微细起的凤眸中有着丝丝闪动的光影,“但你并没有拿到紫晶石,又如何回国和老穆王交代?”

  “此一时,彼一时,如今父王面对太子御的逼迫,当初的想法恐怕早已改变。”夜玄殇轻描淡写地道,“紫晶石已非唯一的筹码。”

  言下之意牵扯穆国内政,子娆没有追问下去,夜玄殇亦不再多说,合目调息,很快便进入了物我两忘的境界。

  山中又见雨意,两人所在的这处山谷人迹罕至,一时间无人再次寻来。天色渐暗,终至微雨重重,使得整条山脉都陷入一片模糊的轮廓。

  与夜玄殇相比,子娆内伤并不算严重,调息一段时间便觉好转,再看夜玄殇,仍是静坐一隅,面上隐见光泽淡淡,清穆宁和,分外平静,显然运功正值紧要关头,子娆不欲扰他,悄悄出了洞外,借了一点微光斟酌四下地形。

  未曾走出多远,突然心中一动,感觉到一丝极轻的脚步声息。来人轻功极佳,不过瞬间便往这方向靠近,子娆来不及回头,闪到一棵古树之后,只见有道人影轻灵翻身而至,落地后悉心看察,一边自言自语,“他奶奶的夜玄殇,不过一次没和我彦翎在一起,就闹得这么惊险,人家公主就算美若天仙,你也不用这么拼命吧,真成了恶鬼我去哪里超度你?”

  彦翎狠狠地嘟哝了几句,突然“咦”的一声,抬头往山洞那边看去。子娆在树后听得啼笑皆非,不料他竟能找到此处,眸光微微一闪,袖袂轻转,两道焰光顿时破空飞出,射往彦翎面门。

  此时他两人相距不远,彦翎不防有人偷袭,着实吓了一跳,提气向后急翻。子娆在树后绕袖轻扬,那焰蝶如影随形,逼得彦翎一连翻了十余个跟头,直到一块石岩之前,急中生智,猛地拔地跃起,蹿上石顶。

  焰蝶撞上岩石,轻轻盈盈接连绽灭,仿佛消失在一片幽冥灵光之中,无比诡艳奇异。彦翎大喝一声,“什么人装神弄鬼!”

  便听有人清魅一笑,几缕幽灿的蝶光随着夜色闪闪烁烁地飘散,雨丝之中长袂流香,那柔声问话便有了勾魂摄魄的妩媚,“你难道不是来找恶鬼的?”

  彦翎看着树后漫步而出的女子,一时目瞪口呆,半晌突然挠头道了句:“还是物有所值。”

  子娆修眉一挑,“你说什么?”

  彦翎干咳一声,摸了摸鼻子道:“我说姓夜的小子做鬼也风流。”

  子娆不禁扑哧一笑,“你倒挺了解他嘛。”

  彦翎东张西望一番,问道:“只有你一人?那小子没在楚江里面喂了鱼虾吧,为何不见踪影?”

  子娆所站的位置,正好挡了彦翎视线,令他完全看不到后面山洞,笑吟吟地道:“你先告诉我怎么会找到这里,我便告诉你他在哪里。”

  “这么说他还活着了?”彦翎面色一喜,复又满不在乎地挑了挑眉毛,“小爷又不是虞峥和天宗那帮人,一场大雨便成了没头苍蝇,就凭我金媒彦翎,难道还会有找不到的人?笑话!”

  “你现在人又没找到,得意什么?”子娆慵然扬眸,彦翎似被噎了一下,不由哼地转头,两眼望天,暗中却不停打量四周。

  子娆漫然移步,眸光浅浅一转,指尖绽开数点蝶光,照亮两人之间,“眼下楚都形势如何,金媒彦翎想必很清楚了?”

  彦翎忍不住又哼了一声,“算是服了你们两个,如今除了白虎秘卫和天宗,少原君府当然也在四处搜捕你们,不过被我略施了点小小手段,现在恐怕还在江对岸大费周折,另外,跃马帮和自在堂也派出了不少人手,找到这里是迟早的事。”

  一层光影之下,子娆眉目淡淡,似对这些没什么反应,只是看住他问道:“乐瑶宫呢,烈风骑是否当真封锁了乐瑶宫?”

  彦翎道:“你是指东帝那边?昨晚烈风骑出兵将近五千,将东帝困在离妙音湖不远的地方,原本占尽上风,谁知后来大雨中军阵起火,被东帝擒了主将,与九夷族会合突围而去,这消息够不够?”

  子娆心中顿时一松,知道且兰等人定然也已脱险,问道:“大雨中军阵起火,这是怎么回事?”

  彦翎蹲在石上,一脸吊儿郎当,“这问题你算是问对了人,我已经查过,这要多亏被楚国囚了多年的妙手神机宿英,以‘风雷子’火烧烈风骑,也只有他能做到。”

  子娆因着十娘的缘故,对其师门之术略有了解,“昔年寇契大师冶剑,以风雷子取火祭天,剑炉之火八十一日风雨不灭,有如神助,但风雷子唯有点燃连云藤才有这般效果,宿英是如何办到的?”

  彦翎笑道:“哈哈,这你就有所不知了,连云藤本身柔韧结实,是制作战甲的极好材料,楚军所用的战甲便是此物制成,刀枪不入,十分轻便。只可惜,没有人知道寇契大师所制的风雷子能使连云藤发挥出这样的功效,寇契大师之后,亦无人做得出风雷子,唔……我若将这消息提早卖给皇非,岂非大大赚上一笔,可惜可惜!”

  子娆横他一眼,垂眸思量片刻,忽然道:“现在有一个消息,你去卖给少原君,一样可以大赚一笔。”

  彦翎问道:“哦?什么消息?”

  子娆挑弄指尖墨蝶,便有一丛细小的美焰在她眸心若隐若现,“你去少原君府,告诉皇非曾在这里见到我,就说明日我会往沣水渡去。”

  彦翎顿时怔住,看她半天方道:“你要我向皇非出卖你们的行踪?”

  子娆轻轻笑道:“没错。”

  烈风骑被迫退兵,冥衣楼与九夷族战士保护东帝离开乐瑶宫范围,敌人投鼠忌器,自然不敢追击。

  为使人马得以休整,子昊下令暂时退往西山寺,这座寺庙在赫连叛军撤往大营时已遭劫毁,此时空无一人,只余一地破败的佛像和几具僧侣伏尸,幸好寺后几间厢房还算完整,遮风避雨不成问题。

  马车一停,离司便急步上前,叫声:“主人!”看到那熟悉而冷静的眼神,心头骤然一松,脚下一个踉跄便跪了下去,“公主现在不知怎样了,主人快想想办法……还有十娘她……她……”

  这一夜身伤心疲,紧绷的弦一旦断开,再也支持不住,然而摇摇欲坠的身子突然落入一个强势有力的怀抱,子昊抬手将她抱起,在众人讶异的目光中,当先往寺中走去。

  身畔温冷的气息,恍若隔世梦回,离司紧紧抓了他衣袖,挣扎不得,泪水忍不住夺眶而出。

  子昊替离司疗伤时,余人休整布防,由叔孙亦负起统筹之责,不免一阵忙乱,直到将双方战士都安排妥当,叔孙亦方得空隙来到偏殿。

  且兰正和商容在商议什么,说道:“先生来得正好,方才我们商量,此处恐非久留之地,烈风骑很快便会卷土重来,在此之前,我们必要想好应对的法子。”

  叔孙亦在她对面坐下,伸手轻拈五柳须,缓缓道:“事情到了这般地步,皇非自然不会轻易作罢,但依我之见,烈风骑也没有那么快行动。昨晚楚王与王后同时身亡,宫中叛乱未平,楚国眼下正处在前所未有的大乱之中,皇非纵有通天之能,也需三两日收拾残局,所以我们还有时间。”

  商容沉声道:“此话言之有理,总之我们只要拖过这三日,待苏陵与靳无余援兵赶到,便不会这么被动了。”

  “三日调兵入楚……”叔孙亦自言自语说了一句,方一抬眼,突然站起来,且兰与商容回头,正见东帝进来,亦双双起身。

  “主上。”

  子昊对他们点了点头,看了且兰一眼。他神情似乎有些异样,纵一如既往地平淡清静,却有种幽深的冷冽取代了唇角无时不在的微笑,叔孙亦和商容皆是伶俐人物,当下一起退出室外。

  且兰等了半晌,不见子昊说话,星眸微抬,“我知道你有话问我,我助夜玄殇入宫盗宝,并未打算瞒你,只是没想到会在密道遇上十娘等人,更没想到后来会发生如此巨变。”

  子昊负手站着,淡淡道:“上阳宫之事,你认为是朕授意?”

  且兰沉默片刻,摇头道:“此时与皇非决裂,便等于相助姬沧,亦使子娆身陷险境,你步步经营这平衡之局,会在紧要关头急于求成,令王族陷入以硬碰硬的被动局面,坦白说,我很难相信。”

  子昊墨染般的瞳心微微一收,似有一丝情绪的波动划破深沉,“换作皇非又如何?”

  且兰蹙眉道:“皇非纵有取代帝都的野心,却没理由自找麻烦,这时设局对帝都发难,白白令赫连羿人和姬沧坐享其成,倘若少原君连这点耐心都没有,又怎够资格做东帝的对手?”

  子昊冷淡一笑,“皇非确实不应如此失策,也犯不着大费周章,弄出上阳宫的事端。”

  “但有一件事却是事实,”且兰说着顿了一顿,“子娆她,并没有否认皇非的质问和含夕的指证。”

  “不可能。”

  子昊突然开口,微抬的眸光仿佛划过夜雨的闪电,直击沧海八荒。此时在他袖中,无人见得掌心缓缓收紧,一只冰冷的玉瓶透彻心骨,那是子娆离开君府时匆匆交给离司的东西,没有人比他更加清楚里面是什么。

  上阳宫火起之时,子娆虽独自在君府寝殿,却绝不可能外出,更不可能入宫杀人。

  被他眼神扫过,且兰不由暗暗惊凛,只觉有种难以言喻的压迫感自那深邃的眸心散发出来,那一瞬间噬骨的黑暗,突然令人不寒而栗。但她没有移开目光,这一刻,她要事实的真相,在他手中,是否一切都是棋子?在他心里,是否所有都可利用?包括子娆,包括含夕,包括九夷。

  她不能用整个九夷族做注,赌一个男人的温情,一个帝王的慈悲。

  清澈的注视,坠向那片万丈深渊。室中一时静若死寂,唯闻檐雨如注,渐急渐密,天地重新陷入一片空虚迷蒙,且兰的脸色渐渐苍白。突然之间,子昊微微闭目,轻声一叹。

  仿佛雨滴穿透湖面。且兰心头微颤,那一刹那,那片属于他的幽深的世界仿佛就在眼前,她能够感觉到他,亦知他了解自己,一切畏与惧,一切执著与挣扎,一切宿命与坚持,原来他与她如此相近。

  如同,血脉相连。

  这般奇异而深刻的感觉,仿佛寒泉之水涤过山石,冲破一切迷雾烟岚,最终露出清明月色,白露晶莹的美。她轻轻看着他,声音转柔,“现在子娆和夜玄殇定然凶多吉少,皇非绝不会放过他们,你打算怎么办?”

  子昊已然恢复了清冷的神态,淡声道:“想令帝都与皇非反目之人不在少数,这番布局,也算得上精妙得当。”说着向外道,“商容,叫他们进来。”

  商容几人一直在外等候,聂七一进门便跪下道:“属下有一个请求,恳请主上务必恩准。”

  他语调中显出不同寻常的坚决,更见悲痛愤恨,商容沉下脸喝道:“聂七,眼前什么时候,莫要乱来。”

  子昊轻轻一抬手,看了聂七一会儿,道:“朕只给你两天时间,倘若杀不了方飞白,立刻离开楚都。”

  聂七猛地抬头,激动道:“聂七多谢主上!”叩首下去,跟着身形一动,退出室外,转瞬消失在雨中。

  宿英原本在旁默不作声,情绪颇为低落,这时皱眉道:“少原君府机关凶险,我和他一起去,免出什么意外。”

  子昊目光向他扫去,“妙手神机宿英。”

  这昔日名震一时的称号已不知有多久未曾听过,宿英不由一怔。子昊微微笑道:“我雍朝造工大祭司,莫非只为杀一人而逞匹夫之勇?”

  宿英身子剧震,露出不能置信的神情,忽地跪下道:“宿英……黥面负罪之身,岂敢逾越法典,枉担重任,主上……”

  子昊随手一摆,“你有罪与否,唯有朕可定夺,造工祭司之职,亦唯宿英可任。诸国悠悠众口,十娘在天之灵,皆会看你是否名副其实,你要与聂七同去,便给朕带回楚王胞妹含夕,可有把握?”

  宿英双手微微颤抖,许久方道:“臣,誓死回报王恩!”说罢重重叩首,双目之中射出异样精光,纵声一啸,追向聂七而去。

  且兰转回头来,“楚都如今阖城临战,他们这般前去,恐怕多有凶险。”

  子昊闭目徐徐道:“大战在即,更不能失了血性,若我不准他们所请,聂七会对十娘愧疚一生,而宿英更将意志消沉,妙手神机形同死人无异。”说着双眸一抬,“叔孙亦,你替朕走一趟西山大营。告诉赫连羿人,真正的含回现在人在冥衣楼,他若还想重掌楚国,便来见朕。”

  叔孙亦低头答应,心中不由万分吃惊。令聂七挑战方飞白,宿英劫持含夕,再着手推动赫连侯府重新夺权,这一切安排都将引得皇非立刻出兵,全力针对己方,和先前所料拖延三日的战术相去甚远,在援兵未至的情况下,其中风险不言而喻。

  子昊已起身向外走去,且兰经过叔孙亦身边,以眼神制止了他的问话,微微笑道:“军师速去速回,但愿九公主能够平安。”

  彦翎成功混过上郢城关卡,在街上兜了两圈确定安全后,闪入一家酒肆。谁知刚刚在桌旁坐下,便有人自后伸手拍上他肩膀,“老弟,好久不见了,没想到你也来楚国买卖。”

  冷不防一道真气自穴道透入,顿时叫人动弹不得,彦翎心中暗暗叫苦,不知是哪方仇家,竟在这时找上了他,谁料一扭头,看到一张似乎熟悉的脸,再看了两眼,险些没叫出声来,原来竟是白姝儿女扮男装,正似笑非笑地盯着他。

  旁边又有一人拂衣落座,却是同样换了男装的绿颐,彦翎低头小声道:“美人堂主,你这模样可比要我扮小丫头有趣得多了……哎哟!”话未说完,便被白姝儿狠狠捏了一把,靠向他耳边,“三公子人呢?”

  彦翎怕人发现不敢抬头,闷声道:“现在所有人都在找他,我怎知道他在哪里?”

  “别人不知道便罢,你却莫想哄我。”白姝儿在他身边坐下,看似亲热地攀着他肩膀,轻声细语,“以你金媒彦翎神通广大的手段,这小事一桩,怎会叫人失望呢?”

  彦翎对她这软硬兼施的手段大感吃不消,苦笑道:“美人莫要这般夸我,若说追踪之术,你的手段又不比我差多少,你找不到的人,我哪敢找得到?”

  白姝儿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咬牙道:“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故布疑阵将烈风骑耍得团团转,累得我们也失了线索,最后竟寻到楚都中来,若不是知道三公子的下落,你会这么做才怪。”

  彦翎干笑了两声,龇牙咧嘴地指着肩头,“好说好说,你先放手,骨头要断了。”

  凭白姝儿的武功,倒也不怕他耍出什么花招,哼地将手一拂,松开他穴道。彦翎故作夸张地揉着肩膀,道:“美人何必生气嘛,你好好问,我又不会不告诉你。话说回来,你打扮得这一身风流俊俏,大庭广众之下跟我搂搂抱抱,万一被人误会可怎么办?”

  绿颐忍不住扭头笑出声来,白姝儿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盯了他半晌,媚眸柔柔一转,问道:“他到底怎样了?”

  彦翎伸了伸手脚,懒洋洋地道:“放心,那小子命大得很,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他让我转告你们,十日内在穆国落峰山见。”

  白姝儿与绿颐对视一眼,皆是面露喜色,白姝儿再问:“他是否和那九公主在一起?既然说了在穆国见,你又混进楚都来干什么?”

  彦翎想起不久前被子娆要挟得答应条件,就忍不住跳脚,黑着脸道:“你以为我愿意来啊,谁晓得这两人是不是脑筋出什么问题了,居然要我将行踪露给皇非知道,否则……否则……哼!”

  “什么?”白姝儿眸梢一挑,眼中闪过诧异,琢磨了片刻,突然道,“消息你送出去了吗?”

  彦翎道:“我刚进楚都就被你逮个正着,哪里有机会?”

  白姝儿眼波微横,“那就好,此事你要守口如瓶,皇非那边,我要你露另一条消息给他。”言罢俯耳低语,做出指示。

  彦翎刚刚捞了杯茶喝,险些便一口全喷出来,苦着脸道:“我的姑奶奶,你是想让我在宣国之后,再加上帝都和冥衣楼的双重通缉令不成?”

  白姝儿笑道:“反正你这颗脑袋已经够值钱了,再多一点怕什么?”

  彦翎大摇其头,白姝儿没等他说话便一把扣了他手腕,将他拖过来柔声道:“你可听好了,你若将他们行踪透露给皇非,无非是帮东帝分散烈风骑力量,争取时间调兵,他两人却很可能没命逃回穆国。但若依我之计,皇非必先全力以赴对付帝都或者宣国,你说这样对三公子如何?”

  彦翎被她温温柔柔捏着脉门,一脸哭笑不得,“自然是有益无害,但我这颗脑袋的价钱恐怕要不止翻上一倍,用不了多久,还得再加上少原君府的通缉。”

  白姝儿嗔道:“废话少说,你答应不答应?”

  彦翎另一只手挠了挠头,斜睨她片刻,“这倒也不是不行,反正对那小子没什么坏处。不过你得先告诉我,楚王后和那小王子,如今到底是生是死?”

  白姝儿眸光一挑,彦翎嬉皮笑脸地看着她,“可别告诉我不是你暗施手脚,挑翻了楚国和帝都,除了美人你,谁人还有这心机手段?”

  “你还真不辱这金媒的名号。”白姝儿蓦然娇笑,随即漫不经心地道,“既是没用的人,留他们做什么?”

  与彦翎分手后不久,白姝儿来到一处距江边不远的小楼,从这里看去,正可见楚军城防情况,内外八门兵马调动,隐约透露出不同寻常的紧张气氛。

  昨夜至今,楚国可谓天翻地覆,整个王宫几乎在大火中损毁过半,楚王遭叛军弑杀,王储亦死于非命,王位虚悬未决,乃是极大的不安因素,比起大军压境的宣国,甚至更加危险。

  但令人生畏的是,虽发生如此剧变,整个楚都却未见应有的动荡。凭借都骑、都城两支禁卫,皇非迅速镇压叛军余党,召集群臣宣布国丧,同时乾纲独断,确立含夕公主继位资格,面对少原君的强势铁腕,内外众臣俯首听命,无人敢有异议。同时,君府大将方飞白连夜调兵,亲率八千精骑赶往七城,取代少原君指挥权,配合先锋兵力稳定战局。

  今日凌晨,楚军顺利取下云间,只是未如先前计划一并将符离收入掌握,暂时采取守势应对姬沧大军,而楚都一半水军战船蓄势待命,严密封锁大江,与烈风骑核心战力对西山形成了重重包围。

  这一条条消息绝非白姝儿乐见,皇非一日间从容控制局势,更令她心下难安。正思量下步如何应对,一缕香气散开在空间,垂帘叮咚,室中出现身着丝绣长衣的男子,击掌笑道:“白堂主果然好手段,不过略施小计,便令楚国与帝都的合作化为空谈,花月特代我王前来贺喜。”

  白姝儿娇躯一转,面向来人,“宣王终于肯答应我的条件了吗?”

  花月使轻摇手中折扇,道:“昔日后风国旧土,堂主这个条件虽是开得不小,但也并非不可商量,单看堂主诚意几何,接下来又有什么打算。”

  白姝儿俏眸微抬,目中笑意盈盈,转瞬便作幽叹,“唉,自在堂这次是将楚国和王族都得罪狠了,不依靠宣王,又能怎样?至于接下来,便要看宣王的动作了,十万大军一直按兵不动,是不是也到了时候?”

  花月使道:“堂主何必如此着急?看眼下楚都情况,虽政局更迭却乱中有序,一切尚在君府控制之中,如此用不了多久,皇非夺权摄政,楚国将比现在更加可怕。再说,帝都究竟作何打算,仍在未知,如今的东帝并非曾经之凤后,我王可不想再见他们双方有任何合作的可能。”

  白姝儿自是比他明白,此次若扳不倒皇非,日后便更无机会,媚然一笑,“这你回去转告宣王,请他放心就是,我既然提出交换条件,便自有办法处理,只要宣王恪守约定。”

  花月使将折扇一收,笑道:“好!事成之后,你可取回楚国原属后风国的领土,我王再附送扶川三城,以为回报。”

  白姝儿袅然起身,娉婷半福,“各偿所愿,请替姝儿多谢宣王。”

  花月使哈哈一笑,扬袖而起,人已消失在珠帘之外。白姝儿微微抬头,眸中艳光妖媚莫测,渐渐化作一缕勾人的笑容。

  聂七独自潜入上郢城,联络上留在城中的冥衣楼暗部,方知方飞白已在昨日前往云间,不由懊恼晚来一步。

  内城之中,不断有都骑禁卫往来街衢,为缉捕叛军余党,增多了不少关卡盘查。聂七避开巡查往城门而去,迎面遇上一队朱衣赤袍的君府骑兵,当先两人,女子一身鹅黄轻衫,柳眉桃腮,背插长剑,男子青衣束甲,银戟在侧,正是易青青与展刑夫妇。

  聂七低头闪往近旁小巷,转身时瞥见侍卫中间押着一人,心中闪过诧异,忽然身旁有人靠近,“是金媒彦翎。”

  来人将头上斗笠一抬,正是乔装而来的宿英,抬手拍了拍他肩膀道:“这次算方飞白命大,到时战场相见,再取他性命不迟。”

  聂七笑了笑道:“你放心,聂七并非鲁莽之辈,轻重缓急还是知道的。可知这彦翎怎会落到君府手中?”

  宿英摇头,“我一路跟来,只见他被对方制住,那易青青的玉瑶剑法好生难缠,他算是遇到了克星。”

  聂七皱眉道:“此人浑身皆是消息机关,落到皇非手里怕是对帝都不利。”

  宿英亦知彦翎与夜玄殇交情不浅,恐他得了九公主的消息,有心一探究竟,对聂七道:“杀不了方飞白,可有兴趣与我走一趟君府?我来前可是立了军令状,不带回含夕公主,没脸回去见主上。”

  聂七哈哈笑道:“求之不得!”

  “好!”宿英道声,“随我来。”两人展动身形,暗中跟随卫队,但见易青青一行押着彦翎通过重重守卫进入君府,他们却在接近长街时便已无法向前。只因楚王宫被毁,含夕公主现正暂时住在少原君府,府中侍卫比平时多了三倍不止,外围更有禁军守护,以确保公主绝对安全。

  聂七与宿英分头看查,发现所有密道入口亦被重兵封锁,眼下整个君府固若金汤,想用普通的法子混进去,可谓难比登天。

  聂七道:“皇非有所防备,含夕公主定是处在最严密的保护中,现在莫说想要带走她,便是看上一眼怕都困难。”

  宿英思量片刻,转头道:“办法也不是没有,我去弄些东西,日落前你在夕林湖等我。”

  彦翎被带入君府时,皇非刚与含夕从楚宫回来。含夕伤心王兄王嫂惨死,哭得俏眸红肿,皇非暂时放下诸事,正在内殿陪她,接到易青青回报,低头对她轻语几句,便起身出去。

  彦翎穴道受制动弹不得,一双眼睛正滴溜溜四下打量。皇非自内殿出来,拂襟落座,看向他道:“莫让本君多费口舌,夜玄殇和子娆现在何处?”

  彦翎被他眼神一扫,原本嬉皮笑脸的神情不由先收敛了三分,咳了两声道:“君上的人不由分说就动手,难道就是为了这事,这里可是楚都,我彦翎寻人怎比得上烈风骑有用?”

  皇非玉面淡淡,也看不出是喜是怒,只冷哼一声,“带他去烈风骑刑营!”言罢起身便走。

  “敬酒不吃吃罚酒。”易青青抬手将人拎起,彦翎慌忙大叫:“且慢且慢!有话说好!我虽不知夜玄殇究竟在何处,但有一条消息却比这还重要,君上要不要听?”

  皇非停下脚步,头也不回地道:“彦翎,你最好不要浪费本君的时间。”

  彦翎道:“话虽如此,但我这一条消息至少值五百楚金,得先谈好价钱才能说。江湖上谁人不知我彦翎一向价钱公道,童叟无欺,不过看在老主顾的分上,打个折扣倒也可以商量。”

  易青青将手一松,足尖一挑,一道真气撞向他膝下穴道,“你这小滑头,难道君上还和你讨价还价?”彦翎“哎呀”一声滚到地上,双腿顿时又胀又痛,酸楚难耐,躺在那里放声惨叫,也不知几分是真几分假,却连内殿正自伤心的含夕也惊动了,忍不住来看发生何事,见得皇非面色不善,忙指着彦翎道:“喂!我要找子娆姐姐,你快告诉我她在哪儿!”

  “还不回公主话!”易青青又踢了彦翎一脚,却是解开他穴道,彦翎哼哼唧唧地从地上爬起来,眼神一转,低头道:“这个……我确实找到了九公主,不过我找到她的时候,已是重伤不治了。”

  含夕闻言顿时呆住,颤声道:“你……你什么意思,难道子娆姐姐她……”

  彦翎刚要抬头,眼前一道红衣闪过,少原君已站在他身前,沉声道:“你想清楚再说一遍!”

  彦翎心底寒意直冒,只觉面前劲气罩身,那种无形的压力,令人想退开一步都是不能,硬着头皮道:“君上若是不信,可派人随我去寻尸体,便知真假。”

  皇非背光而立,眼中射出难以形容的复杂之色,那种冰冷的激荡与深刻的遗憾交汇成流,刹那间吞没了光阴,仿若曾经风啸云闪的夜空,惊涛之后,一片寂暗无垠。

  日落之时,宿英回到夕林湖和聂七约定之处,聂七早已等了半天。两人借着暮色沿湖深入,远远可见君府东南方连绵高耸的朱墙,临近君府,宿英从背上取下样东西丢来,“快些换上,方才我回来时见少原君出府去了,此刻正是好时机。”

  聂七抖开一看,原来是件特制的蛟皮水靠,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两人迅速更换行头,宿英又将换气用的铜管丢给聂七,外加两支方便取用的水刺,道:“但凡有内湖或池塘的府邸,总有与外界相通的出水口和入水口,我曾见过整个少原君府的筑造图,府中有条水道正好通向这夕林湖,所料不差的话,我们可能会直接进到内苑水榭。”

  聂七学他的样子将水靠穿好,发现竟还连有可供水底使用的水肺,笑道:“亏你想得到。”

  两人装束停当,双双跃入湖中。

  自此向前没过多远,水道便逐渐收窄,两人深吸一口气同时潜入水中,眼前顿时一片黑暗。

  水底万籁无声,只能凭触觉活动,循此水道迅速深进,没过多久,便有两道水闸出现在渠道中,前方隐约能见微光,说明距离出口并不太远。宿英加速上前,发现闸门上设有两对封锁机关,竟是楚国水军专用的双龙绞。水底光线极暗,唯有凭触觉摸索判断,想要破解封锁几不可能,换作常人早已无功而返。但宿英对各种机关的了解已到了信手拈来的地步,不过片刻,只听咔的一声微响,一道机关转开。

  饶是如此,水肺中空气已消耗大半,聂七随即运掌推开闸门,宿英紧接着处理第二道机关。

  这次所用的时间要比上次短了许多,随着手底机关破开,宿英不由深吸一口气,骇然发现水肺中空气已荡然无存。

  聂七在闸门上一个借力,拖着他迅速向出口游去。

  水道霍然拓宽,两人先后浮上水面,都是晕头转向不辨东西,大口呼吸着难得的新鲜空气,好一会儿方才恢复过来,发现所处位置离晶台水榭已近在咫尺,而四面莲开万朵,正成了他们最好的掩护。

  前方岸上幽廊曲折,云阁晶莹,盏盏银丝风灯迤逦点缀,衬托出君府恍若天阙的美景。

  一轮淡月,当空斜照,当初皇非曾与子娆饮酒对谈的水榭幽幽沐浴在月下,一片空灵皎洁,静谧中令人完全感觉不到外面的腥风血雨,更像是一方清绝绮丽的仙境。

  这里是少原君府唯一没有守卫巡逻的地方,只因哪怕是绝顶高手,也没可能在不被发觉的情况下进到这深入内湖的核心重地,若非这条水道,宿英二人无论如何也没法做到。

  此时波影浮沉,通透的晶台在水中闪着清莹的微光,含夕正坐在临水一侧,独自看着天上弦月,轻轻一声叹息。

  “子昊哥哥,真的是你害死了王兄和王嫂吗?”含夕喃喃自语,“我从来没见皇非这么生气,以后恐怕再也见不到你了,还有子娆姐姐,不知彦翎说的到底是真是假,我不相信……”

  她突然站起来,吓了宿英和聂七一跳,连忙悄悄沉入水中。

  含夕却未发现湖中有人,一直沿晶台向前走去。聂七浮了一浮道:“怎样?想办法把她带出去。”

  若是直接动手,恐怕很难不惊动他人,这水榭看似四下平静,却必有暗哨存在,否则皇非怎会放心令含夕独留此处。宿英回忆曾经见过的筑造图,低声道:“若我没记错,从这里往下,很可能便是君府造兵场。毁掉这地下密处,对君府必然造成不小的打击,我们亦可趁乱劫人。”说着一拉聂七,重新潜入水底,只见一道石壁笔直而下,宿英摸索一番,示意聂七附耳去听,便有阵阵金铁交击的声音透过水声隐约传来,证明他的推测没错。

  此时在水底,亦可看到晶台四方连接湖岸的浮桥机关,宿英进一步摸清情况后,两人在背开含夕的暗处冒出头来。宿英道:“帮我把风,很快就好。”说着从水靠下摸出一包密封的油纸,托离水面,开始摆弄。

  聂七扫了眼四周,探头过去,“这是干什么?”

  宿英一边忙着一边解释道:“只要在下面石壁几处固定地方穿开小孔,石壁便会受力整块崩塌,湖水倒灌进造兵场中,还不毁它个干干净净?造兵场和楚宫密道相通,若能造成更大的破坏,那便再理想不过。”

  聂七见他每设机关,皆是匪夷所思,用这几块银色亮铁,竟可将厚逾数寸的石壁洞穿,方知为何九公主定要趁大婚之夜将此人救出君府,亦难怪皇非数度欲杀宿英,却又留手至今。此时宿英小心收好手中东西,转身又没入湖中。

  聂七随后而来,在宿英指挥下助他以特殊的方式将银块分散固定在造兵场外壁,石壁上很快冒出一串串细小的水泡,宿英挥了挥手,示意聂七一起离开,顺便动手破坏沉在水下的浮桥机关,变故发生时便可断援兵之路。

  不料刚刚动手,湖心机关突然开始转动,两处浮桥自水底徐徐升起。

  二人心呼不巧,只见浮桥升上水面数寸,对岸灯火比方才亮了一倍不止,看那阵势,竟是少原君回府了。

  含夕快步向浮桥跑去。对面波潮涌荡,并无侍从跟随,皇非独自一人踏桥而来。宿英与聂七来不及离开,唯有沉在桥底,将铜管伸上水面维持呼吸,幸好少原君府尚未以晶石筑桥,否则两人立时便要无所遁形。

  含夕在桥上停住脚步,一瞬不瞬地看着皇非走到近前,问道:“怎样,子娆姐姐她……”

  皇非声音似乎异样地冰冷,却又像有某种肆暗的情绪掩埋在幽黑与冷冽之下,如湖底潜流,暗潮纵横,“我已将她尸身带回,三日后为少原君夫人发丧。”

  含夕“啊”地退了一步,道:“你……你亲自确定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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