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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绮罗香》 作者:知夏

第91章 怜薄命(1)

  过了约有一炷香的工夫,忽听城头上起了动静,那城门竟然大开,从城中冲出一队人马,为首之人一身金鳞锁子甲,手中提一把长枪,身后旗帜上竟有硕大一个“晋”字。石虎倒有几分动容:“是刘驷?”那马上之人正是晋王刘驷,他远远地斜睨了石虎一眼,面露几分讥讽之色,忽然手中长枪一掷,那金枪竟然稳稳地向石虎投来。石虎慌忙侧身避开,却未想隔了数十丈的距离,那金枪出手之势不坠,竟然将他身后的一个骁骑副将戳了个惯穿,那副将大叫一声,坠下马来已是没命。

  石虎面色一凛,便传令让大军变换阵形,竟是严阵以待。然而只见晋王只冷冷一笑,却不恋战,转身策马而回。他身旁还有个年轻女子,却是扶着陈太妃母子,亦是同回城中。郭殷皱眉道:“晋王妃是陈太妃的胞妹,想不到竟能说服晋王出兵来援。”晋王刘驷驻兵平阳,兵强马壮,倒是一位劲敌。石虎皱起眉头,暗暗估计形势,如今攻打长安只怕更加不易了。

  准备了年余的一场北征,至此大抵是要成泡影。又放得陈太妃母子回去,再有刘驷等人保扶,刘氏一族还能苟延残喘。石虎心中懊恼至极,目光不善地在刘胤身上打转,只见他纵然狼狈若此,却依然高昂着头,并无半点颓败之意。他心中倒也敬重刘胤是个英雄,也不愿折辱与他,便对郑樱桃道:“取九思丹来。”旁人倒未觉得如何,可郑樱桃却是动容的。

  九思丹乃是内府秘药,一丸即刻致命,倒是死的无甚痛苦。这药也不过小小一丸,石虎吩咐自己收着,想不到今日竟要用上。她顺从地取下腰间所系玉袋,递给了石虎。早有左右盛了金壶金酒来,石虎从玉袋中倒出小小一颗金豆,放在手中看了一眼,叹道:“天下至奇之物,到如今也只有这一颗了,朕本是留给自己的,也罢,就以飨与朕齐肩的英雄吧。”说罢,将那金豆投入酒壶中,微微摇晃,想是等着药性散开。

  刘胤冷静地注目着他的动作,忽然开口道:“听闻昔日石王长子石兴英年早逝,是死于苗疆巫蛊的奇毒?”石虎顺口道:“正是。”

  “我昔日也去过苗疆,巫蛊之毒虽然有用,发作却是极快的。”刘胤好似在说一件极平常的事,“可石兴辗转七日而亡,只怕是另有一样至毒之物混用,毒性相克,才至如此吧。从前我听闻此事,百思不得其解,直到今日见到了使君为自己备下的九思丹,这才解了疑惑。”

  石虎面色一僵,下意识地想回过头去,似想知道众将是否听到他的话。可他生生忍住了这个动作,将金壶递给刘胤,毫不客气道:“朕惜你是个英雄,才赐你九思丹。莫等朕后悔,生受五马分尸之苦。”刘胤毫不在意地接过金壶,微微摇晃了一下,壶中酒声微晃,粼粼煞是好听。

  他轻叹道:“只可惜今日不能邀你同饮了。”说罢,高高举起那金壶,酒水从壶口倾泻而下,直灌入他口中。他站立了一会儿,只觉腹中如刀绞一般疼痛难忍,他的双膝渐渐发软,终于无声地跪倒在地,一手拄着长剑,却是无力地垂下了头。

  石虎看着他饮下了九思丹,眼角浮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凝,打马回转道:“走吧。”

  郭殷似有不甘,又问道:“长安便这样算了?”石虎轻叹一声,回首望了望长安的城墙,沉默片刻,说道:“让冉闵来,就在此处屯兵。”郭殷愫然而惊,抬头向石虎瞧去,却见他面色暗沉,哪里分辨得出内心的想法?

  须臾间,三军同声传喊:“退兵。”声若潮浪,惊起半天乌鹊。

  “不……”

  正此时,绮罗已夺马从城中飞奔而出,正好目睹了这一幕。她几乎魂飞魄散,拼尽全力地喊着:“不要……”

  郑樱桃最先回头,倒是有几分吃惊:“是绮罗?”石虎闻声抬头,亦是注目过去。

  却见一匹骏马飞驰而来,马上的女子一身红衣,裙裾飞扬蹁跹,列列如一团火焰飘来。那团火须臾间便飘至刘胤身边。那女子跃下马来,急急地抱起地上的人,哀声道:“俭之,你怎不等我。”九思丹是世上奇毒,不过半刻便能要命,此时药性虽然刚刚发作,已然猛烈无比,刘胤只觉双眼一片模糊,隐约能看到一团红色的衣裙,却又看不分明,然而她声声哀唤传入他耳中,他蓦的心念一动,难道是她来了?这大抵是他最后一点分明的神志,他用尽全力推开他,道:“走……快走……”

  “我不走。”她自诩是个坚强的人,至此也不免眼眶发红,只觉心如刀割,双手死死地抓住他的手,却觉他手心温度越来越冷,她终是控制不住,泪如泉涌,大声道:“你再怎样厌弃我,赶我,我也不走。我一生一世都要守在你身边。”

  他紧锁的眉头终于舒展开寸许,唇边漾起笑意,只是眼前仍是模糊的,他试探地伸手去触她。绮罗肩头一缩,竟有些羞涩,可她随即把他的手引到自己肩上,任他无力地环住自己,轻轻把头埋在他耳边,低声道:“你不怨我,不赶我走了吗?”

  “傻丫头。”他心头泛起一阵酸楚,忍着腹中的剧痛,轻轻拍了拍她的背,意识渐渐浅淡终至模糊,只柔声断续道,“我……从未厌过你……”她“嗯”了一声,心满意足地伏在他肩上,低低地道:“你说的是真心话?我真欢喜。”却觉他的脸颊越来越冰冷,她终于觉得不妙,抬起头来,急急道:“俭之,你再与我说几句话吧。”可他闭着眼,面如白纸,却哪里还有声息。她不敢置信地探手去摸他的脉搏,终于神情一滞,两行清泪顺着粉颊滚落在地上。

  这一瞬时,天地崩裂也好,海枯石烂也罢,她都已茫然无觉。

  石虎一直驻马不前,不动声色地瞧着那边的动静。此时见状竟徐徐策马过去,立在绮罗身旁,却对她伸出了一只手:“上马来。”郑樱桃眉间一动,想起了那日午后在密室中所见的那幅画,顿时心底波澜迭起,但她知道陈太妃的事已犯了石虎忌讳,无论如何不能再说第二次。她只得忍气跟了过去,笑着道:“适才没看清,果真是绮罗妹妹。”

  绮罗半跪在地上,靠着马腹,轻轻把刘胤的头放在自己膝上,又小心地将他的双臂放在胸口,似想让他躺的舒服些。她旁若无人地做着这些事,毫不理会石、郑二人的话语。石虎以天王之贵,对她伸手,她竟不理不睬,这对于石虎而言是何等的羞辱,可石虎竟然不以为意,依旧保持着这个动作。郭殷等人心中打鼓,倒未见过天王对哪位女子如此,都说郑妃得宠,但也绝不及此十分之一。郑樱桃心中又酸又妒,强笑道:“妹妹,刘胤已经死了,就让他入土为安吧。”

  绮罗拾起地上的金壶,摇了摇,里面还有一点声音,大抵是还有几口没喝完的。她抬头直视着郑樱桃,声音清泠如泉:“他就是喝了这个?”此刻她仰着面,墨玉似的长发披散在肩上,一张瓜子脸越发小的可怜,独有一双黑眸依旧晶光善良,如曜石一般清澈照人。石虎怔在了那里,只觉她这倔强又可怜的神情熟到极致,不知为何他竟然心头一紧,神情亦是恍惚了。郑樱桃含酸带妒地瞥了他一眼,说道:“正是。”

  绮罗再不多话,回身从马腹上取出一个酒囊,轻轻拔开塞子,顿时一股馥郁的葡桃酒香弥漫开来。她手脚极快,将那半囊酒尽数都倒入了金壶中。石虎顺时明白了她的用意,飞身便要过去夺她手中金壶。可绮罗反应奇速,已是俯身拾起地上的短匕,静静的对准自己的脖子,眼波幽幽:“我死志已决,只求念在昔日相识的分上,让我与他同饮同死,求你们成全。”

  石虎眸色如墨,盯住绮罗,却见她的匕首向前送了送,莹洁如玉的脖颈上顿时一抹鲜红刺眼,渗出血来。石虎嘴唇微动,眼睁睁瞧着那一滴血骨碌碌滚了下来,落在沙地里,很快便不见了。这一瞬,竟如此漫长,仿若时辰停止。郑樱桃倒未想到她竟如此刚烈,一时竟有些踌躇,侧头去瞧石虎,轻声道:“天王……”石虎纹丝不动地站了一会儿,目视着绮罗,见她面色决绝,无半分转圜余地,他终于转过身去,无声地叹了口气,慢慢牵着马向回走了。

  绮罗捧起金壶,咕噜咕噜将那半壶酒一饮而尽。九思丹奇寒之毒,用酒力化散发作更快,很快,她便觉得腹中痛如千刀万剐。她痛苦地闭上眼,双手兀自紧紧抓着刘胤的衣襟,此时她终于体会到适才他的痛苦。郑樱桃一直站在旁边,见状轻声道:“这就是你要的?”绮罗面上浮起甜蜜,笑靥如花地抬头道:“樱桃,我至此时,才觉得心满意足。”郑樱桃嘴角微动,走出几步,又回头望了她一眼,眼睁睁地瞧着她的身子越来越低,终于与刘胤并肩躺在冰冷的沙地上,片片雪花晶莹,很快覆住了他们两人,天地间只剩白茫一片。

  她忽然想起许多年前的旧事,那年也是大雪纷飞时,她们还住在长安阔大的宫殿中,陪伴着刘霖。那日也是下了这样大的雪,刘霖自己着了一身绛红色的百羽大氅,又为绮罗挑了一条艳红的绸裙,也是这样鲜艳夺目的颜色,在雪地里看去真若红梅一样娇俏可爱。彼时她心底艳羡不止,却知道自己在刘霖心目中的分量不能和绮罗相比,也不敢像她们一般穿红,只穿了素色的白祾裙子跟着她们去花园堆雪人。

  刘霖还取笑她:“外面也是白茫茫的,她还偏要穿白,不如把她放在这里做个雪人好了。”她又不敢辩,还得赔笑着自嘲:“奴婢就是个粗鄙的,也分不出什么时节该配什么颜色的裙衫,公主若能拨冗教奴婢几句,奴婢定是终身受益的。”刘霖是个爽朗的人,说过就罢了,倒也不以为意。反倒是绮罗暗自留了心,到了夜里送了浅碧、鹅黄的几条衣裙到她房里去,柔声道:“你若怕在宫里犯忌讳,也不必定要着红,这几条颜色娇嫩,都是与你极衬的。”

  那件事在她心中始终是有刺的,她将几条衣裙细心收了起来,却一次都未穿过,后来又怕绮罗问起,还寻了个由头解释:“姐姐送的衣裙是极美的,只是我有些怕冷,等天暖了再穿。”绮罗温和一笑,却也没有再问过此事。后来不到开春,她们就离开了长安,那几条衣裙至今仍然不知搁在何处,她始终是一次都未穿着过的。

  故人终都入土,彼时的笑语欢颜历历在目,竟如昨日一般清晰。

  这么多年,她始终战战兢兢,一步一步往更高处爬着,她时刻记着自己当年的卑微。浅碧鹅黄、姹红娇绿,那几件衣裙的颜色,始终烙在她心头上,从没有一刻忘记过,好像在警醒着她,激励着她,要向高处去,做人上人,才能纵情心意,想穿什么便穿什么。

  她心念一动,额发上碗口大的牡丹花颤了颤,娇艳鲜红,仿佛要滴下血来。她回首侧目远远遥望了一眼,只见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心底突然空荡了一瞬,好像哪里敞开了一个豁口,冷冷的寒风灌进来,须臾间冻彻了肺腑。

  等到大军都退走,城外便空荡起来。幸好雪势甚大,一时半会儿倒也显不出狼藉。西北的高坡上有一棵大槐树,树后立着一男一女,男子着黑袍,女子着鹅黄衣衫,两人并肩而立,容貌俊秀,瞧上去倒是一对璧人。

  此刻这女子看着身旁之人目中露出了仰慕之意,这男子身形颀立,一张俊面如冠玉,只是双唇紧抿,面上不带笑意,便瞧不出神情。他看起来不过是个少年人,可满头发丝皆白,几与雪花同色,仿佛已立了很久,此时见沙地上终于退的无人,方才缓缓引马过去,却立在了刘胤与绮罗两人身边,定定地注视着两人的面颊。

  也许是天气太寒,两人的身体虽然冰冷,面色却也无太大变化,几乎与活着时一样,只是嘴唇略成青紫色,能瞧出几分不妥。他仔细端详了片刻,俯下身来,摸了摸两人的脉搏,果然是脉息全无。他神情不变,又捡起一旁的金壶,轻轻打开壶盖,嗅了嗅气味,眉头便皱了起来。那女子跟了过来,轻声道:“宣哥哥,还能救吗?”

  那男子却是石宣,他把金壶口对准手心,向外倒了倒,果然还能倒出两滴酒来。他凑近尝了尝,眉头皱得更甚。玉琪被吓了一跳,忙去抢那金壶:“你疯了,这里面可是剧毒。”他俩早已站在山坡后,亲眼所见石虎是如何用九思丹毒杀了二人,怎想到石宣竟然疯了去尝这酒。

  谁知石宣却皱眉道:“不碍事的,被冲淡了两次,本来也只有一滴罢了。”玉琪却不放心,拉过他的手来为他号脉,石宣且笑道:“你如今也成了女大夫了。”玉琪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慧理大师可是收了我这弟子的。”两人虽是拌嘴,但手上都没闲着,玉琪为他号过脉果然放了心,便也随他一起去仔细端详起躺在地上的两人,她越看越奇,忍不住也去摸了摸绮罗的脉象,轻轻“咦”了一声。

  石宣转头对她道:“你也瞧出来了吧。”玉琪道:“他们两人看上去是气绝,但脉象似有似无,虽然极淡,却还是隐约有的,这样的事我从未见过。”石宣点头道:“正是,这在脉案上唤作隐寐,是极罕有的一种脉象。他们两人服下剧毒,竟然还能有一息尚存,不知是何缘故?”玉琪脑中灵光一闪:“难道是他们两人知道九思丹的厉害,先行服过解药。”石宣轻轻扒开刘胤的眼底,仔细瞧了瞧,又解开他的衣衫,仔细检查了一番,说道:“你看看绮罗的腰间可有一条红线?”玉琪背转过去,亦是依样解开绮罗的衣衫,顿时叫出声来;“啊,果真有一道红线。”

  石宣点头道:“这就是了,他们两人都服过生草乌,毒性暂时被克制了,让两人假死隐寐。”玉琪喜道:“那就是还有救了。”石宣皱起眉头:“有,但是甚难,先将他们两人移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去。”两人也无旁人相助,于是石宣背起刘胤,玉琪背着绮罗,一步步向土丘后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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