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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绮罗香》 作者:知夏

第98章 乌夜啼(2)

  长夜漫漫,三更时分,绿珠忽然被一声凄厉之极的尖叫声惊醒,她顿时清醒过来,只见郑妃抱着锦被已坐起身来,双目发指,面如白纸,喃喃地道:“琮儿,我的琮儿!”绿珠惊骇的为她披上外衣:“娘娘,您怎么了。”

  “我的琮儿在哪里。”郑樱桃厉声道,“快,快,抱我的琮儿来。”

  “小王爷已经睡了,这时候要唤醒他?”绿珠有些为难。可郑樱桃状似疯癫一般,哪里听得进去。绿珠百般无奈,只得去内室叫醒奶娘,抱来了石琮。郑樱桃见到石琮,慌忙抢过,搂在怀里心肝宝贝的唤着,见儿子果然是全手全脚睡得正香,这才舒了口气,面上显出疲惫之色。

  绿珠瞧出几分门道,小声道:“娘娘可是梦魇了?”

  郑樱桃点点头,薄唇微抿。她梦中之事着实可怕,却不愿对贴身的侍女说出来。

  自从这次怀孕后,郑樱桃的脾气便不大好,每日吃不下又睡不好。太医每每进来请平安脉,都说脉象正常得很,劝她多注意休息。可她不仅不能安眠,反而越发急躁起来,隔三差五便要鞭笞几个宫人,因此承光殿中人人心惊胆战,都十分畏惧于她。此时见她眉头皱起,绿珠轻声道:“娘娘,要不宣太医来为您请个平安脉,开几味安眠的药调理身子。”只一说吃药的事,郑樱桃的秀眉便又皱了起来。

  绿珠知道这是她要发火的前兆,忙赔笑道:“娘娘看,小皇子睡得多香啊,这眉眼,这鼻梁,简直和娘娘一模一样。”

  郑樱桃看了看熟睡的儿子,面上终于露出一点喜色,笑道:“琮儿生的是更像我一些。”她哄了一会儿儿子,可她随即又想起一事,扭头道,“陛下今晚歇在哪里,一连四五日都没见了。”这个绿珠知道却不敢实言以答,只含混道:“陛下近来忙碌的很,这几日一直在德阳宫处理朝事,奴婢连李公公都没见到。”

  “陛下这样不注意身体怎么能行?”郑樱桃站起身来,将孩子递还给奶娘,长长的凤衣在身后迤逦铺开,“去把小厨房炖的莲子羹端上,随我去德阳殿。”

  绿珠骇了一跳,想要阻止她,却又不敢多言,只得硬着头皮去取了莲子羹,随着郑樱桃往德阳宫方向而去。到了德阳宫外,远远便能瞧见里面灯火通明,隐隐竟有丝竹之声传出来。郑樱桃一怔,随即扭头看着绿珠,面色难看极了:“不是说天王在处理政事吗?”绿珠面色煞白,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哪里还敢言语。郑樱桃头顶一阵疼痛,一把拿过绿珠手中提篮,径自推开了殿门。

  德阳宫内,红烛高照,满地锦衣随步皱,一派旖旎之色。大殿正中,歌舞尚欢,石虎怀中搂着一个窈窕胡姬。此时两人听到动静都转过头来,那女子容色极是俏丽,肤色极白,一双美目却是碧色,瞧上去艳丽万分。郑樱桃提着竹篮站在殿口,气得眼泪险些流了出来,她生生忍住了,只对石虎微微屈膝:“臣妾怀有身孕,就不行大礼了。”

  “罢了。”石虎挥挥手,倒是不太在意。郑樱桃的目光向那胡姬身上扫去,上下打量,目光犹如刀子一般。偏生那胡姬半点不自在也无,反而偎依的石虎更紧密些,娇笑道:“这位娘娘的眼光好生厉害。”石虎被她提醒,瞧出了樱桃面色不善,目色便阴沉几分:“爱妃来寻朕可是有事?”

  “臣妾几日不见天王,”郑樱桃心中气闷难忍,却兀自陪着笑道,“特煮了一锅莲子羹来侍奉天王。”

  石虎似是有些感动,点头道:“呈上来吧。”

  郑樱桃打开竹篮,捧着铜盅款款上前,若在平时她这几步走的摇曳生姿,定是款款而有风情的。可自她生产之后,着实体宽了许多,那胡姬咯咯一笑,凑到石虎耳边娇声说了几句,石虎亦是大笑了起来。郑樱桃心里有气,便问道:“这位妹妹说了什么,逗得天王这样开心,说出来也让臣妾乐呵乐呵。”

  那胡姬刚要说话,石虎便斥道:“郑妃娘娘比你位尊,不许胡闹。”虽然是斥责,却是带着笑的。那胡姬委屈地转了脸,嘀咕道:“奴婢不敢说了。”她越是如此,郑樱桃便越发想听,将那莲子羹放在桌上,眼风却是扫了过去:“臣妾能给天王添点乐子有甚不好,妹妹说来听听。”

  “既然娘娘这样豁达,”那胡姬眼波流转,掩口笑道,“奴婢就直言不讳了。适才奴婢对天王说,娘娘的步子走的好看,可像奴婢房里的阿香?”

  “阿香是什么?”

  “阿香是奴婢养的一直波斯猫,最近刚刚怀了孕,走路时腆着肚皮小心翼翼地,十分有趣呢。”胡姬说得天真,可郑樱桃鼻子都要气歪了,脸上再也挂不住,手臂一抬,那碗莲子羹便迎面泼到了胡姬脸上。这胡姬本来笑得花枝乱颤,冷不防一碗热羹兜头泼了过来,哪里躲闪的急,她哇的一声惨叫,俏脸却被烫的红肿一片,这胡姬最是爱俏,一眼瞧见铜盅上自己面目的影子,顿时两眼一翻,晕厥过去。

  石虎霍然站起身来,急道:“快传太医来。”李桓等人忙跑不迭的出去通传,石虎气得脸色发青,回身指着郑樱桃道:“你这悍妇。”

  郑樱桃跪在地上,却不肯认错:“这贱婢辱臣妾至斯,臣妾不能不罚她。”

  “蘼姬从西域来,年纪还小,天真烂漫了些,如有不是之处,应当慢慢教导。”石虎越说越气,一瞥过去却见那蘼姬花容月貌的一张俏脸烫的如猪头一般,越发心头火蹿:“你当着朕便这样下手狠辣,背地里还不知怎样包藏祸心。”

  郑樱桃本已气得浑身发抖,闻言猛地抬头道:“臣妾陪伴天王这么多年了,在天王心中便是这样不堪的妇人吗?”

  石虎冷哼一声,瞧着她头上金凤摇晃,越发觉得碍眼,厌恶地转头对李桓道:“郑氏骄奢好妒,行状无端。褫夺贵妃封位,收了她的金册。”李桓被吓了一跳,还想劝解几句,却见太医都来了,便对郑樱桃悄悄打了个手势。太医查看了蘼姬的伤势,犹豫道:“天王,这殿里熏香太重,不利于伤口愈合,还是先抬回寝宫去吧。”石虎焦急万分,自是跟着一起去了。郑樱桃依旧跪在大殿正中,绿珠双眼含泪,小声道:“娘娘,这地上凉的很,您先回去吧。”

  郑樱桃眼底微光熄灭,木然道:“我是天王的妃子,除了身体发肤,一切皆由天王所赐。他要我跪在这里,我便跪着就是了。”绿珠急得无法,偏生郑樱桃是个执拗性子,谁的话都听不进去。约略过了小半个时辰,却是李桓回来了,对郑樱桃行礼道:“娘娘,那边无事了,陛下让您先回宫歇息。”

  绿珠喜道:“李公公,你来得正好,娘娘还怀着身孕,可不能这么折腾身子啊。”李桓目视着郑樱桃,声音中不起波澜:“老奴在宫里侍奉过三位主子了,也算见多了宫里的事。娘娘,这宫里要想走得顺畅,识时务者方为俊杰。”

  郑樱桃木然地站起身来,罕见的没有发作,却紧闭了双唇,扶着绿珠的胳膊,慢慢地回承光殿了。绿珠一回去就张罗着让人烧热姜汤,又为郑樱桃除去了靴袜,见她膝盖上青紫一片,更是急得要去请太医来。“不必了,”郑樱桃平静道,可眉头却微微皱了一下,“今日就不要去折腾太医院了。”绿珠又是心疼又是着急,眼泪都快掉了下来。

  正此时,值守的小黄门跑得满头大汗:“娘娘,太傅的药送来了。”绿珠接过他手里的锦盒,顿时喜笑颜开地递给郑樱桃道:“娘娘,先服保胎药吧。”郑樱桃接到手里,细细检查过匣子的封条完整,正上是刘隗手书的“承光”二字,方才放心地点点头。绿珠启开锦盒,只见里面却只有一个乌溜溜的药丸,却有鸟蛋大小,她倒是一愣:“这次倒是只送了一丸来?”

  那小黄门点头道:“刘太傅说这次只配了一丸,下次再送来。”郑樱桃跪在地上久了受了凉,小腹隐隐作痛,也有些后悔晚上的鲁莽,心道只要有琮儿在,与那微贱的胡姬置个甚气,白白惹得天王厌恶。她怒气既消,便道:“罢了,既然是太傅大人送来的,总是最好的,就先服了这个。”

  绿珠大是放心,亲手把药丸调在蜜水中划开,又服侍着郑樱桃用了药躺下,她还须在床边值守。这一日过得身心俱疲,至此绿珠才觉得略松泛了些,她倚着罗帐边朱红的缠枝漆柱,渐渐眯上了眼。

  隐约到了天明时,绿珠在半梦半醒中忽然听到一声闷响。她顿时睁开眼来,只见郑樱桃横躺在地上,面如金纸,已不省人事,地上血迹斑斑,却依然不断有鲜血涌出,她细细看去,正是从郑樱桃的裙下漫出的。绿珠惊骇至极,冲到外面大喊:“快来人啊,郑妃娘娘出事了。”

  石虎匆匆赶到承光殿,却被值守的女长御拦在屋外:“天王,郑妃娘娘小产,室内污秽,您不能进去。”石虎心头一震,止住了脚步,喃喃道:“小产了?”少顷,殿内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却是樱桃熟悉的声音,平日里见惯了她婉转呖呖在面前承欢,也见过她背地里疾声厉色发作宫人,却从未听过她这样哀婉凄绝的哭声,一声声撕心裂肺,仿如哀鸟悲鸣,都敲在他心头。医女捧着血肉模糊的银盆从房中而出,他远远便闻到了一股刺鼻的血腥气味,竟忍不住开口问道:“是男是女?”

  医女未想到是石虎在殿外,忙放了银盆在地上叩头:“回禀天王,是个已经成型的男胎。”石虎的目光瞥到那银盆中,斑驳的素布染满了血污,里面裹着一团肉,暗紫青红,也看不出是个什么,却是小小的一团。他本能地偏了偏头,李桓便呵斥那医女道:“还不快退下去。”可真等那医女急匆匆地端着银盆走远了,石虎又忍不住回头张望了几眼,目中流露出一丝罕见的戚然。从本心里,他是不愿意让郑樱桃生下这个孩儿的,也曾明里暗里地敲打过刘隗。可真见到了血肉模糊的一团肉,他心里竟有些空落,刘隗倒真是下得了手。

  李桓小声道:“里面收拾的差不多了,天王要进去看看吗?”

  “罢了,不去了。”石虎转头便往外走,“让郑氏复位贵妃之位吧。”

  刘隗今年刚过五十岁,面白有须,体貌端严,平日里素是庄重不苟言笑的,在哪里一站,都是一副安泰和气的模样。人说刘太傅脚下该有千斤坠,八风吹不动。可此时刘隗双腿微微发颤,仰头望了一眼承光殿高大的飞檐,竟觉举步艰难。

  “进去吧。”殿外侍候的黄门道,“娘娘等您多时了。”

  承光殿里光线昏暗,纵然已入初夏了,殿内仍然铺着厚厚的绒毯,殿角点着火盆,竟好似过冬一样,刘隗一入殿,便觉得背上浸出一层汗来。偏生榻上的郑樱桃浑然不觉,她身上盖着厚被,微微一颔首,算是招呼道:“太傅大人来了。”

  “臣不敢。”刘隗跪在地上,额上都是冷汗,心中只是猜疑不定,郑贵妃到底知道没有?

  谁知郑樱桃却与平日无宜,扭头对一旁的侍女道:“怎么还不给太傅大人上茶?”

  绿珠拿了绣墩过来,刘隗捡了个边坐了,却见她又捧了一个玉盖盅过来,茶香扑鼻,却是上好的玉芽团。郑樱桃轻声道:“一别长安多年,太傅大人还记得这茶的味道吗?”刘隗心中一寒,手里不稳,那玉盖盅咣的一声摔在地上,茶水沾湿了半幅衣襟。郑樱桃嘴角抿起一个讥讽的弧度:“太傅大人如今倒是胆小了。”

  刘隗沉默了一瞬,跪在地上,毅然道:“贵妃娘娘恕罪。”

  郑樱桃秀目圆睁,柳眉倒竖,指着他斥骂道:“你不过区区一个降将,这里有谁看得起你,若不是本宫,你能得今日富贵?你倒是胆大包天,竟连我也敢害。”

  刘隗情知事发,硬着头皮道:“臣不知贵妃娘娘所指何事。”

  郑樱桃怒极反笑,举目望向漆金藻井,数起一根芊芊玉指道:“你女儿刘澄心先嫁东夷王子尔吉,待尔吉死,又被武威侯田戡所纳。田戡被天王厌恶,满门抄斩之时,是本宫将她救出,又为她改换姓名,收作义妹,今日她能成修成侯冉闵的夫人,你道是谁帮得她?这是其一。”

  说着,她又伸出一根指头:“你不过是个降将,在天王眼里猪狗不如。若无我郑樱桃保你,焉有你今日富贵?你父女二人的性命都是我所给,我能举你,也能灭你满门,这不过翻掌之间。前事自出有因,本宫也不追究了。往后你仔细想明白了,你究竟是谁的人。”

  刘隗心下一凉,他思忖些许,心头念头转过了百个,终是拿定主意,缓缓道:“娘娘明鉴,臣当日也是迫不得已,那是陛下的谕旨,臣不能不遵。从今往后,臣和女儿澄心定会鞍前马后服侍娘娘,绝无二心。”

  只一诈便知道真相了。郑樱桃心中印证了猜想,果然是石虎在幕后指使,她眼前一黯,只觉心底凉极。她沉默良久,忽然哑声开言道:“好,你既然决意忠心于本宫。今日本宫就命你去办一件事。”

  刘隗抬起头来,目光闪烁未明:“娘娘尽管吩咐。”

  绿珠亲自送了刘隗出去,回来时却有几分忧心忡忡:“娘娘,刘大人会办这件事吗?”

  郑樱桃闭了闭眼:“把太傅的妻眷都接进宫来,就说本宫思念故人了。”绿珠应了一声,又道:“太傅的长女随着修成侯去长安任上了。”郑樱桃缓缓地道:“澄心虽然不在,刘隗在邺京不是还纳了三房妻妾,生了三个小娃娃吗,都接进宫来。”

  绿珠想了想,又小声劝道:“娘娘,这件事着实重大,还是要三思。”

  “本宫还有退路吗?”郑樱桃面上倦色越甚,疲惫地摆摆手,“你也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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