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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度(上卷)》 作者:唐浩明

第31章 借讨好周妈的小手腕,消除了王闿运的恼怒

  这年冬末,湘潭云湖桥的湘绮楼,在齐白石的实心监督下已修复一新。齐白石又精心画了几幅山川风物画,自己动手装裱好,悬挂在书房和客厅墙壁上,更给湘绮楼增添了几分情趣。一楼靠东侧的两间房子,王代懿煞费苦心地巧为布置,室内是一套全新的红木家具,流光溢彩,花窗外移栽了几株正在开放的腊梅,暗香浮动。这是他和杨庄的新婚洞房。

  腊月中旬,王闿运撤去了东洲书院的五年教席,回到云湖桥,住进了修复后的湘绮楼。六十六岁的一代名师,决定从此不再外出执教了,就在云湖桥的云霞湖光之间,在湘绮楼的诗书图画之中,安安静静地与周妈和儿孙们一起打发晚年。

  过小年这天,湘绮楼披红挂彩,喜气洋洋,王闿运代表男家、杨度代表女家为一对新人举行了隆重的婚礼。代懿穿上从长沙买来的那身长袍马褂,叔姬披着镶有孔雀毛的红呢披肩,在鞭炮笙乐中拜了天地。

  杨钧也住进了湘绮楼,一来不辍学业,二来也好陪伴刚离娘家的姐姐。杨度则往来于石塘铺和云湖桥,继续向王闿运学习经史诗文,也时常和齐白石、张登寿等聚会,谈谈诗词书画。王闿运是碧湖诗社的社长。每隔两三个月,诗社都要举办一次诗会,王闿运也常带杨度参加。说起碧湖诗社,乃是湖南近代史上一个最为著名的文人结社。它的成立,要追溯到二十多年前。

  同治十三年冬天,建于长沙北门内的曾文正公祠堂,经过两年多的施工装饰,终于落成了。挂了个盐运使衔、候补郎中的曾国藩四弟曾国璜,欲效白香山洛阳结社的风雅故事,向湘中一批负时望、有文名的高年耆宿发出邀请,在祠堂竣工典礼这天的宴席上赋诗纪念。以曾国藩生前的名望和死后的荣耀,当此湘中第一祠堂建成之时,能厕身祝贺之列已是莫大的荣幸,何况还有这样一桩能流芳百世的雅事,真个是百年难遇。一时间湖湘俊杰云集星沙,王闿运也应邀与会。当时有九个均为翰林出身,且又有过司道以上官职履历的老人,他们年纪最小的为七十岁,最大的八十五岁。这九个白发老人聚会一桌,畅谈湘军旧事,十分感慨。曾国璜看重他们年岁高迈,地位贵重,于是请他们每人题诗一首于祠堂墙壁上。这些诗立即不胫而走,广为流传。九老也便成了当时湖南的新闻人物,很出了一番风头。其他与会者的诗作,曾家也一并雕板印刷,广为散发,备受士大夫的称颂。祠堂庆典结束之后,这些雅人们兴犹未尽,于是便由郭嵩焘兄弟发起,成立一个诗社,定期聚会,吟诗作赋,得到大家的欣然赞同。因为诗社的规格很高,故对参加者限制很严。他们或为中兴勋臣,如曾国荃、李元度等人;或为勋臣之嫡子孙,如曾纪泽兄弟,左孝同兄弟等人;或为翰林出身,或为文名著世,如黄瑜、王定安等人。王闿运以文名著世的身份被接纳为社员。

  诗社的第一次集会选在城外开福寺前面的碧浪湖边,于是这个诗社便被命名为碧湖诗社。第一任社长公推郭嵩焘。后来郭嵩焘出洋任英国公使去了,社长一职便由赋闲在家的曾国荃继任。以后曾国荃又去江宁当两江总督去了,李元度接任社长。慢慢的,勋臣故去,老成凋谢,诗社也逐年增加新的年轻成员。同时,入社的条件也相应地渐渐放宽了,声名也便没有先前的烜赫了。但尽管这样,它仍然是湘中头面文人所乐意参加的社团。传到第五任,社长的座位,便众望所归地由王闿运来坐了。王闿运当社长后,吸收成员更看重的是本人的诗作成绩,不太顾及出身和社会地位。于是和尚寄禅、铁匠张登寿、铜匠曾招吉等人都成了诗社的成员。

  开头几次,杨度保持着晚辈后学的态度,只看别人写,自己不下笔。后来他看到这些所谓诗坛高手也不过如此,便也依韵做了一首,立时引起大家的注意,称赞不已,于是杨度也便成了碧湖诗社的一员。杨度本就诗才俊逸,更兼在诗会上广结朋友,切磋学问,诗便愈写愈好了。每次碧湖诗社聚会,都少不了密印寺的住持寄禅法师。杨度不仅和他谈诗,还和他谈禅理,彼此都觉得很是投缘。

  正当杨度与湖湘文人们诗酒唱和的时候,中国的北方却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原来,早在乾隆中叶,山东一带便出现了一个名叫义和拳的民间组织。朝廷视之为邪教,严加禁止,但它未被镇压垮,一直在下层百姓中秘密活动着。甲午海战之后,义和拳激于民族义愤,开始组织民众反抗外国侵略者。它沿袭白莲教杂拜各家鬼神偶像的传统,相信通过念咒语便可刀枪不入,其活动方式带有浓厚的神秘色彩。光绪二十四年,山东巡抚张汝梅同情义和拳的反帝心态,上疏建议朝廷将义和拳改编为团练,于是义和拳也叫做义和团。因为朝廷中有人主张对义和团实行抚的政策,使得义和团很快在山东、直隶一带发展起来。后来居然在京师设坛收徒,公开活动。

  戊戌变法失败后,慈禧打算废除光绪帝,于是立端王载漪之子溥儁为大阿哥,以便取而代之。但各国公使都不入宫祝贺,使慈禧十分恼怒,产生了利用义和团打洋人的想法。她的这个想法得到载漪和协办大学士刚毅的支持。就这样,各地义和团树起“扶清灭洋”的大旗,有恃无恐地摆开了与洋人决战的架势。各国驻华公使大为恐慌,以保护使馆的名义,由俄、英、美、日、德、意、奥八国拼凑二千多人,从天津开拔进北京,沿途遭到了义和团和清军的坚决抵抗。此时,各国驻华海军联合攻陷了大沽炮台,战火再次燃起。

  清廷内部,以光绪帝和许景澄、袁昶等人为首反对与外国开战,而载漪、刚毅等人则主张宣战。督抚之中,李鸿章、张之洞、袁世凯等人也反对开战。但慈禧出于对洋人的私怨,赞成载漪、刚毅的意见,正式对八国联军宣战,并颁布上谕,声称“与其苟且同存,贻羞万古,孰若大张挞伐,一决雌雄”。谁知开战不久,义和团和参战的清军便一败涂地,八国联军很快兵临北京城下。

  几天前尚捶胸顿足要与洋人一决雌雄的慈禧吓慌了手脚,一面火速调两广总督李鸿章进京,充任全权代表与各国议和,一面化装成一个乡村老太婆模样,携带光绪帝和一大群后宫妃嫔仓皇离京西逃。八国联军随即占领了大清帝国的都城。

  京师陷落,帝后出逃,最后以赔款割地来乞求洋人的退兵媾和,四十年前的屈辱一幕竟然一丝不改地重演,爱新觉罗王朝将中华民族推到了丧权辱国的顶峰,不仅激起了全国人民的普遍憎恶唾骂,甚至连稍有点民族气节的文武官员们都感到悲愤填膺,对朝廷失去了信心。

  慈禧太后一则深感国势的颓弱,企图挽救,二来也想捞回面子,赢得民心,在逃难途中便发布变法自强的上谕。诸多变法中有一个令有志学子很感兴趣的条目,那就是朝廷命令各省选派学生,用官费出国留学,学成回国后,将分别赏给举人、进士的头衔,同时也鼓励自费留学。

  用官费选派幼童出国留学,本是同治十年间曾国藩和李鸿章向朝廷提出的建议,被采纳后,由容闳负责此事。他选拔了一百二十名聪颖少年,每年三十名,分四批,于同治十一年、十二年、十三年、光绪元年分别抵美。这些留美幼童在美国呼吸到西方的自由空气,一改国内的卑顺心态,然而却因此引起清政府驻美官员的反感,认为长此下去,这些少年将会变成洋鬼子,根本不可能为国效力,国内一批顽固官员们也深有同感,于是在光绪七年全部勒令回国,留洋一事便这样结束了。

  二十年后此事又重新提出。国难当头的严重形势,使国内不少当权的官员们头脑开始清醒过来,认识到此事的重要性,遂在自己管辖的地方内认真办理。许多关心国事、器局开阔的青少年更是踊跃报名,巴望被选中。这时留洋的目的地,主要的已不是欧美,而是近邻日本。

  日本与中国相隔不过一衣带水,素称同文同种。一个小小的岛国,自从三十多年前实行维新变法以来,国力日臻强盛,以致使得老大帝国都败在它的炮火之下。日本的成功经验,的确值得中国效法,何况去日本路近费省,更有许多方便之处。

  湖南自从出了湘军之后,风气大开,选派去日本留学的人也较其他省为多。去年,当两宫回銮再次下诏变法实行新政的时候,湖南巡抚俞廉三便选派了十九人出洋赴日了。今年又听说要选拔四十多人,杨度的心早就不安静了。他很想趁着这个好机会到日本去看一看,开开眼界,长长见识。当他把这个想法与先生商量时,先生却不赞成。王闿运认为不值得远渡重洋去向外国取经,要救国救民,要施展自己的抱负,只要跟着他研透帝王之学,耐心等待时机就行了。这并没有动摇杨度的决心,他认为到日本去实地看看,只有好处,没有坏处。杨度要弟弟妹妹暂时帮他瞒着先生和母亲,在一个初夏的夜晚,怀揣着袁世凯所送的一千两银票,搭船由湘潭到汉口,由汉口到上海,然后再在上海换上一条日本海船,抵达日本的都城东京,进了弘文学院师范速成班。

  杨度在弘文学院一边学习日文,一边留心日本的教育,他结识了许多有志气有作为的新朋友,其中最为有名的便是黄兴。第一天上课,他便和黄兴同桌。黄兴是湖南长沙人,与他同年,却比他长得壮实威武,以两湖书院高才生的身分,由官费派往日本留学。杨度见他的墨笔杆上刻着两行字:朝作书,暮作书,雕虫篆刻胡为乎?投笔方为大丈夫。又见其砚台上刻着两行字:墨磨日短,人磨日老。寸阴是竞,尺璧勿宝。杨度于此看出黄兴是个有大志的人,又因同乡,遂与他相交十分亲切。梁启超在横滨办《新民丛报》,这段时期到檀香山去了,蔡锷到广岛去了,刘揆一倒是偶尔给碰上了,他也在东京读书。假日里,杨度常常和黄兴、刘揆一等人结伴游览日本名胜,畅谈时事,一晃半年过去了。

  弘文学院的师范速成班以半年为期。半年满了,成绩合格者,就发给结业证书。若想继续深造,则凭此结业证书再进一个班。杨度结业之后,准备再选一个高级师范班继续学习。这期间,他有感于国内对日本所知甚少,于是和黄兴等几个湖南籍同乡创办了一个名为《游学译编》的刊物,拟在国内发行。他们看中了苏松太兵备道袁树勋是一个较为开明的官员,又是湘潭人,便要杨度回国去找他,请他支持这个刊物。袁树勋早年参加过湘军,与杨度的伯父有过交情。当杨度来到上海会见袁树勋,说明来意时,袁树勋一口答应。杨度顺利地办成了这件事,打算即刻重返日本着手办刊物,不料袁树勋却说:“晳子,你应该回湘潭去一次。”

  “我是应该回家去看看母亲和先生,但眼下没有时间。”杨度想着有许多事情要做,当务之急便是要为这个即将问世的刊物写一篇发刊词,同时还要多组织几个好朋友来撰稿,争取把《游学译编》办成一个对国内最有影响的刊物。

  “王先生对你的不辞而别去东洋十分震怒,他对别人说你背叛了他。”

  “袁观察,你是怎么知道的?”杨度很是惊诧。到东京后,他曾分别给弟妹和先生寄了一封信。先生没有回信,叔姬的回信里并没有说起先生恼怒的事。只是说,先生不愿意向海外寄信,嘱叔姬代为叮嘱多多注重身体。袁树勋从哪儿听到这样的话呢?

  “湘潭的事,还能瞒得了我吗?”袁树勋打着哈哈说,“早两天,我娘舅家的一个表兄来上海,还说起这事哩!湘绮老人的气话,还不止一两个人听到。晳子,你先回去一趟,对先生说清楚,船票我来替你买。”

  背叛师门,这是个很大的罪名,何况“背叛”的是这样一位情同慈父、名如山重的恩师!杨度没有想到事情会有这样的严重。再无别的选择了,必须马上回湘潭一趟,向先生说明清楚。但这次原本不打算回家,随身并没有带什么东西,总不能空手回去吧。好在上海有的是东洋货物。他顺着先生的爱好,挑了一盒福冈生产的甜软枣糕,一盒奈良出产的上等柿饼,又特地买了一包鹿儿岛出产的烟丝,还给母亲弟妹一人买了一样物品,把一个从日本带回来的大木箱塞得满满的。正觉得差不多了的时候,他又想起一个人来。弟妹的东西不送犹可,这次却千万不能冷淡了此人。她就是周妈。

  杨度向来不把周妈放在眼里,平素相见,看在先生的面子上略略点点头,表示打了招呼。周妈仗着老头子的宠信,也并没有把这个傲慢的举人看得怎样高。自从叔姬进门后,周妈的胸口一直堵着一团棉絮。叔姬更是清高,她压根儿就只把周妈当个服侍公公的老妈子看待,从不与周妈正面打个招呼,随时随地注意与周妈保持着一段距离。周妈虽心里嫉妒,却找不到半点口实,何况老头子把这个儿媳妇捧上了天,远远地超过了对亲生儿女的疼爱,周妈反倒时时要向叔姬赔笑脸。见了她,老远就喊“四少奶奶”。叔姬听了,只微微地点点头,嘴里哼都不哼一声,高傲得如同公主一般。杨度心里想,平时可以不买周妈的账,这次却要讨好她一下,让她吹吹枕头风,在先生的耳边说几句好话,消消气。于是,他给周妈挑了一段黑得发亮的东洋细平绒,拿根红纸条腰好,也放进了大木箱。

  杨度回到石塘铺后,不敢贸然去见先生,打发一个人去云湖桥,借口母亲病了,将杨钧和代懿叔姬夫妇接回家。三人一见哥哥从日本回来了,又惊又喜,接过日本礼品,都非常喜欢。杨度将半年来在日本的亲见亲闻说给他们听。他们原本也和王闿运一样,不大赞成杨度去日本,但毕竟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听哥哥说起日本是如何的富裕,如何的强盛,都怦然心动。杨钧立即表示要去日本,并说现在官府正在组织第三批留日人员,希望哥哥代他活动活动,最好弄个官费生的名额。代懿也想去,想起爱妻已怀有身孕,便暂时不提。杨度说:“听说先生对我去东洋很不高兴,你们帮我出出主意,如何去跟先生说清楚。”

  代懿说:“父亲一向喜欢你,你去湘绮楼,在他老人家面前磕个头,赔个不是,我看他会谅解你的。”

  杨度说:“到日本去实在是件好事,要我说不对,岂不自己打自己耳光?”

  代懿忙分辩:“不是说去日本不对,而是说不辞而行不对。”

  杨度不做声,托腮沉着脸。

  过一会,杨钧献计:“过几天是先生六十七岁大寿,我想由哥出面,邀请白石兄、正阳兄等人为先生摆一桌酒,席上哥捧酒祝寿。先生见了哥这份孝心,自然气也就消了。”

  “真的,我怎么忘记了先生的寿诞将近了!”杨度喜道,“小三这个主意好,干脆这几天就不去湘绮楼了。”

  叔姬说:“重子的主意要得。不过,你最好还要满足先生的一桩心愿。”

  “先生有桩什么心愿没有满足?”杨度问。

  “明年的会试,先生门下居然没有一个弟子敢于进京应试。”叔姬因为怀孕,显得比先前要消瘦些,而即将做母亲的喜悦,又使她的双眼充溢着过去少有的欢快光彩。

  “为什么?”杨度想,先生在东洲书院的弟子中有十多个举人,为何竟然没有一个人敢去应试,岂不是怪事?

  “你在东洋,不知道国内的事。七月里,皇太后、皇上下谕旨,规定从明年起会试、乡试一律不用八股文,恢复戊戌年的新政,改用策论。”

  “噢,就是这个原因,我在日本早就看到报上登载了。”杨度淡然地说,“这有什么,考策论就策论嘛!无非是写几篇议论时政的文章,不用八股套式,放开手脚去写,还可以写得更好些。”

  “你倒是说得轻巧。”叔姬微笑道,“我晓得你们写八股文,就和我们女人裹脚一样。布条一裹,走起路来极不自在,但裹惯了,一旦放开,刚开始那两个月,走路更不自在呀!”

  几句话,说得大家都笑了起来。叔姬接着说:“几十年来王门第一次无人应会试,你看先生如何不烦恼?你若答应去应试,先生一定会高兴得不得了,私自去东洋的这笔旧账也就不会算了。”

  杨度尚未开口,代懿立即否决了:“会试赶不上了。这是什么时候了,学政大人早就把明春会试的举人名单上报礼部了。”

  “补报一份不行吗?”叔姬望着丈夫问。

  “不行。”代懿摇摇头。

  屋里沉默着。

  “有了!”杨钧突然拍着手掌说,“前些日子,先生说过明年会试后朝廷还要开一次经济特科。又说这件事朝廷已经酝酿几年了,比会试还看得重。哥何不去考明年的特科呢?”

  “正是的,晳子兄如果去考明年的特科,爹也一定会欢喜无尽!”代懿忙补充一句。

  关于明年朝廷开经济特科一事,杨度在日本也听说过。在日本的中国留学生普遍厌恶乡试、会试,但对经济特科,却有不少人跃跃欲试。经济特科是制科中的一种。制科始于西汉,是一种临时设置的科举考试。唐代每隔四五年就要举行一次,宋明制科不多,清代也沿设制科,但更少。正因为少,考取以后又有较优越的地位,故人们对制科特别看重,而参加制科考试的人,其要求也更加严格,必须经各省督抚保荐才行。杨度回国之前,没想到要参加明年的经济特科,听弟妹们这么一说,他想不妨去试试也好。留学本身并不是目的,自己的目标始终是在国内施展抱负。东洋半年,眼界和胸怀都开阔了很多,既然经济特科侧重于时论,而自己对国家时局的看法正多,何不借此向朝廷上几道书呢?倘若真的高中了,进入权要之津,不正是自己梦寐以求的事吗?何况还可借此获得先生的欢心!至于《游学译编》,由黄兴等人去主办也是一样的。想到这里,杨度同意了。他拿出给先生的礼品,请代懿转送,代懿乐意地答应了。又拿出给周妈的料子来,代懿却不肯代劳。问叔姬,她冷笑一声摇了摇头。杨度知道他们是瞧不起周妈,只得对弟弟说:“小三,你去帮我送一下。”

  杨钧是艺人气质,为人随和,等级观念也较淡薄,不太计较名分,遂爽快地答应了。

  第二天清早,代懿提着杨度买的糕饼和烟丝,慑手慑脚地走进父亲的书房。请完安后,他小心谨慎地说:“晳子从日本回来了,这是他给你老送的礼物。”

  说到这里,代懿偷偷地看了父亲一眼,只见父亲的眼神突然亮了一下,他以为父亲要说什么了,忙停住。但父亲什么也没说,于是只得硬着头皮说下去:“晳子知道爹对他不辞而别去日本很生气,他要儿子先来告个罪,过两天他再来向父亲请安。”

  代懿见父亲左手捧着铜烟壶,右手慢慢地捏纸捻子,依然不做声,他的额头开始冒冷汗了,双腿有点微微发颤,不敢再等父亲的示下,便把礼物放到书案,悄悄地退出。一进自己的房门,叔姬忙问:“爹说些什么啦?”

  “一句话都没说。”代懿摇了摇头。

  “礼物收下啦?”

  代懿点了点头,叔姬松了一口气。

  这时,杨钧提着腰了红纸条的细绒黑呢,笑嘻嘻地走进厨房,对着正在忙忙碌碌为王闿运操持早点的周妈亲亲热热地叫了一声,说:“我哥哥从东洋回来了,特地给你送了这段呢子。”说着递了过去。

  周妈一听,两眼射出惊喜的目光,忙将手在围裙上搓了两搓,然后从杨钧手里接过礼物,大为激动地说:“这是晳子送我的?晳子什么时候回来了,怎么不见他来看老头子?”周妈用手轻轻地捏了两捏,做出一副很内行的样子,“这是真正的东洋货,你看多细多软和呀!”

  过一下,又高声叫道:“哎呀,还腰了红纸条哩,晳子做事真有礼性!”

  周妈忙解下围裙,将绒呢捧到心口边,对杨钧说:“你代我谢谢你哥哥,我这就收起来了。过几天我叫我崽到城里去请个裁缝来,好好做件外套过年穿。不叫云湖桥土裁缝做,他们有见过世面,会糟蹋这段料子的。这可是一段来得远的东洋呢子啊!”

  说着,笑眯眯地走出厨房,进了卧室,打开一个皮箱,将它珍藏起来。就这一段绒呢,将周妈这几年对杨度的无名怨恨一扫而尽。到了晚上,她在老头子的耳边一个劲地将杨度夸个不停:“我说老头子呀,晳子这趟洋出的,真是大大地开通了,比先前懂事多了,又有礼性了,你不要总记得他瞒着你去东洋。你不同意嘛,他只得这样了。小三子说,娘老子他都瞒着哩!怕你们骂他。哎,这孩子也可怜兮兮的,你就宽恕他这一次吧!”

  见王闿运不吭声,她抱着老头子的脸亲道:“晳子送给我的东洋绒呢又细又软,真是好料子,我要好好做件外套,打扮打扮,让你看着高兴。喂,老头子,你看做件什么样子的好看?”

  莫以为王闿运这个将近古稀之年的老头子缺乏激情,也莫低估了这个四十多岁模样不中看的村妇的魅力,周妈这一劝一媚还真在王闿运身上起了作用,老头子对杨度的气恼,十成消了八九成。

  要说王闿运对自己的高足有多大的恼怒也说不上。杨度不辞而去东洋,当然令他不快,气来了的时候,也会骂上几句,但他并非坚决反对门生出国留洋。王闿运向来通达,虽恨日本的无礼侵犯,但也知道日本的确国力强大,去走走看看也未尝不可。只是他认为杨度的国学根柢还并不扎实,不必赶时髦急着出国,更重要的是因为杨度在戊戌年卷入了康梁一派中,而康梁之徒大多逃亡在日本,他担心杨度去日本后会继续与他们混在一起,中民权民主的毒太深而最终会动摇自己的信仰。现在杨度回来了,他心里已觉欣慰,还居然给周妈送了一份礼,这更给不护细行的老先生的脸上很抹了一道光彩。家人和外间对他与周妈关系的议论以及看不顺眼等等,他岂会不知?对于这件事,他自有一番难以对世人说清楚的苦衷。

  王闿运六十丧偶后,仍需要女人的温情和照顾,但续弦又会给他和他的家庭带来新的烦恼:花甲老人的续弦自然不可能是黄花闺女,过门来的人曾经有过自己钟情的男人,还一定有留在前夫家的儿女,她如何能一心一意地服侍老头子,服务于王氏这个大家庭?自己的成群儿孙,又会不会接受新来的内当家,给不给她以相应的礼仪和尊敬?王闿运亲眼看过多少这种家庭内部的矛盾争吵,最后大半皆以分崩离析的结局而告终。且不说世风日下的今天是这样,就是风气淳厚的古代也不能例外,所以颜子推的家训里专门列《后娶篇》,历数前代贤父孝子,因后妻参入而失和;又多父死之后,辞讼盈公堂,谤辱彰道路,子诬母为妾,弟黜兄为佣,播扬先人之辞迹,暴露祖考之长短,造成家门大不幸的悲剧。王闿运每读《颜氏家训》至此,莫不感慨唏嘘,遂坚决不予再娶。周妈心思细致,服侍周到,很得王闿运的宠信,简直不能离之须臾。前年,周妈的丈夫死了。周妈几次流露出要王闿运将她明媒正娶,但老头子丝毫不动心,她后来也便绝了这个念头。既不是后娘,周妈再厉害,也拿不起款式,不可能在他王家制造事端。他既得了女人的照顾,又免去了家庭的纠纷,可谓一举两得。这其实正是王闿运纵横之学在家政方面的运用。可怜一个欲以此学斡乾旋坤安邦定国的当世奇才,不能施展于庙堂之上,只能用之于房帷之中。老头子在自鸣得意之时,常常免不了心中的悲哀。王门子弟从小受诗书熏陶,个个都清高得很,那个出身农家不识之无的女佣,在他们的眼里实在地位卑贱。这几个月又添一个才气横溢、秉赋冷傲的新媳妇,她连招呼都懒得跟周妈打一声,使得王闿运心里颇为周妈抱不平。她虽是佣人,但到底是陪他睡觉的屋里人,多少总得给点脸面吧!现在杨度从东洋回来,居然万里迢迢给周妈送来一份厚礼,使王闿运大为感动。他觉得杨度此举一来为他补了所欠周妈的情,再则也为子弟们,尤其是为叔姬树立了一个榜样。王闿运决定给杨度此举以回报。

  王闿运把儿子、媳妇和杨钧都叫到书房里,带着笑意对他们说:“晳子这次漂洋过海,真是学到了不少学问,他回国来能给周妈送一份重礼,我看这就是出息了。重子,你回去一趟,叫你哥哥来,就看在他对周妈关心这一点上,我宽恕了他!”

  杨钧一听,大喜过望,忙说:“我这就回家去告诉他。”

  代懿也欢喜,杨庄脸露喜色,心里却冷笑道:“好个老不正经的公公!”

  杨度来到湘绮楼,毕恭毕敬地向先生陪了不是。王闿运是个胸无城府的人,又对他抱着很大的期望,便绝口不再提过去的事,师生相见,一如往日的融洽。杨度又说起愿去京师参加明年的特科,王闿运更是高兴,一口答应要湘抚俞廉三保荐。

  过了几天,王闿运接到张之洞寄自武昌督署的信。信上说,多年来浮沉宦海,应酬簿书,办事既多掣肘,学问又早已生疏,甚是无味,而老朋友著作等身,桃李满天下,名山事业,杏坛伟绩,令人称羡;得知老友已辞去东洲书院的教席,欲聘为两湖书院的山长,不知肯屈驾北上否?最后又提到,高足杨度在日本留学时表现甚为出色,据说近日已回国,能否同来一见?

  王闿运已经很久没有接到张之洞的信了,看到这个声名已非常烜赫的老朋友的亲笔信,他当然很觉高兴,但他不能应邀去两湖书院,因为他不想再离开湘绮楼外出谋生了。令他奇怪的是,这个日理万机的湖广总督,怎么会知道他有个弟子叫杨度,又知道杨度去了日本,而且竟然还知道近日已回国。难道杨度在日本有什么惊人的举动?王闿运想到杨度考经济特科,正要督抚举荐,与其找湖南巡抚,不如找张之洞。倘若得到张的保举,岂不分量更重!于是他给张之洞修书一封,要杨度亲自送到武昌去,借此见见面。杨度自然乐意。不过,杨度也很纳闷:赫赫有名的总督大人,怎么会知道他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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