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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谅我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 作者:邹小樱

第4章 唱出愉快少年事(3)

  二十年前的香港本土乐坛,摇滚乐还是唱片公司的雷区,大家无法接受飞扬跋扈的电吉他轰鸣,摇滚乐也似乎是“烂仔”的专属品,和男孩子的长头发、文身、抽烟、酗酒、飞叶子等捆绑销售。Beyond之所以叫作Beyond,他们唯一的目的就是要超越,超越流行音乐花前月下的卿卿我我,超越大众对摇滚乐的偏见,超越他们身上的地下乐队永无出头之日的桎梏。因此,他们说服了自己,剪短了头发,穿上了整齐的西装,一改反叛青年的形象,成为娱乐圈的一员。在TVB剧集《淘气双子星》里,黄贯中饰演李克勤文弱书生的弟弟;在高志森导演的《开心鬼救开心鬼》里,Beyond四子Full Team上阵,扮演青年学生组合Behind(电影插曲正是Beyond的《真的爱你》和《喜欢你》);还有黄家强最不堪回首的回忆《Beyond+草蜢》“扮七个天使的天使装太恶心了”,以及《Beyond放暑假》等。对于一个摇滚乐队来说,成为青春偶像,还有比这更惨不忍睹的吗?

  阿Paul(黄贯中)说:“Beyond一直在摇滚和商业中寻找一种平衡。当Beyond决定要出专辑、签约唱片公司的时候,当初和你一起玩乐队的地下音乐圈的朋友都把你称为犹大,而此刻大众也根本不知道Beyond是谁。每天,你都在商品化的社会和我们永远铭记的梦想中挣扎。但我们的梦想始终没有改变——用音乐改变香港的现状。每个做音乐的人都自视甚高,我们Beyond四子亦如是。要Beyond和娱乐圈的偶像明星打成一片,内心难免会不太舒服,有些挣扎。但你明白你自己在玩的是一个怎样的游戏,那可以好过一点。”

  自己选择的路,就算是跪着也要走下去。所幸的是Beyond不需要跪太久。1989年,以母爱为题的作品《真的爱你》大受欢迎,收录该歌曲的专辑《Beyond IV》也获得双白金成绩,同年伊利沙伯体育馆“真的见证演唱会”一连开了7场,Beyond在真正意义上杀入主流,和香港乐坛也有了更多周旋的余地。

  在认真地、完整地听完Beyond的《继续革命》《乐与路》专辑后,我发现Beyond的每张专辑都在小心翼翼地实践着他们的一种平衡:一方面,为了获得更大的影响力,也本着对唱片公司利益负责的态度,他们总是会有三首左右不那么摇滚的、易于传唱的歌曲;而对于专辑中其余的作品,他们则把它当作B-Side处理,尽可能地做他们真正想要做的音乐。对此,香港乐评人袁志聪在1997年《音乐殖民地》中的《Beyond:三个人,在途上》一文里这样写道:“自己喜爱Beyond的歌曲,从不会是那些热门Radio-Friendly作品。由《亚拉伯跳舞女郎》里的《水晶球》和《玻璃箱》,到《乐与怒》里的《妄想》,都是一些沧海遗珠作品。到了三人行的时候,更发觉每张大碟都隐藏着一首冷门却来得风格新鲜的非典型Beyond式作品。《二楼后座》里带有浓浓八十年代低调浪漫的《冷雨没暂停》(尤其那甚电气化的Bassline);《Sound》里有点点像The Smashing Pumpkins饮歌Today的《阿博》;《Beyond得精彩》里亦有沉重郁怨如梦魇的《夜长梦多》(近年唯一能令我听得心酸鼻酸的中文歌)。然后我发觉我最留恋Beyond的,是他们身上所埋藏着的低调磁性。”

  如袁志聪所述,Beyond不是能被精选集概括的乐队。他们用自己的妥协和牺牲,用一首首派台金曲让大众认识Beyond、喜爱Beyond,进而期盼听众能进一步地了解乐队的作品,了解Beyond的诉求,了解什么叫作真正的摇滚乐。有趣的是,同样也是Beyond的粉丝,当今华人流行乐坛中的“班霸”乐队五月天,在屡屡被外界批评为伪摇滚的时候,主唱阿信的回答是“想给小朋友吃苦药的时候,得先让他们吃糖”,也是同样的意思。尽管Beyond在后来越发地不守规矩,也慢慢地恢复了一个摇滚乐队应有的暴戾之气,但他们作为世界公民的人文关怀意识绝不仅仅停留在电台排行榜上。除了关注非洲贫困的《Amani》,写给南非黑人领袖曼德拉的《光辉岁月》,Beyond超越香港这一弹丸之地的岛民意识的作品还有很多很多。正如柏拉图所说:“衡量一个人,就是看他在拥有权力时的所作所为。”这也是Beyond为何伟大之所在。《海阔天空》是黄家驹的绝唱,也是Beyond四人时期最具代表性的歌曲:

  今天我寒夜里看雪飘过

  怀着冷却了的心窝飘远方

  风雨里追赶

  雾里分不清影踪

  天空海阔你与我

  可会变(谁没在变)

  多少次迎着冷眼与嘲笑

  从没有放弃过心中的理想

  一刹那恍惚

  若有所失的感觉

  不知不觉已变淡

  心里爱(谁明白我)

  原谅我这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

  也会怕有一天会跌倒

  背弃了理想谁人都可以

  哪会怕有一天只你共我

  如果不是黄贯中在尾奏时那划破夜空的电吉他独奏,《海阔天空》其实并不怎么摇滚;如歌如诉的钢琴,大气磅礴的弦乐,很容易把它和其他主流歌曲归为同一类,这也是Beyond长时间被我误读的原因之一。作为殿堂级的摇滚乐队,其最著名的歌曲其实并不是狭义上的摇滚乐作品,这没什么奇怪的,披头四最脍炙人口的歌曲《Hey Jude》《Yesterday》《Let It Be》等更不摇滚呢,《Yesterday》甚至就只有钢琴和弦乐。18岁的时候,我觉得这首歌一点都不摇滚,一点都不酷。可当我年岁渐长,步入社会,遇到了许多挫折,年少时的理想也被一点一点地侵蚀掉的时候,我才慢慢明白了《海阔天空》到底唱的是什么。在商业社会里,你想要把你的信念传递给更多的人,唯一的途径是让更多的人认识你,不断地积攒自己的名气,获得更大的影响力。但当你终于爬上山顶的时候,以为“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的时候,大多数人都忘记了自己为什么走到这一步,便一头扎向下一个追名逐利的山峰,但Beyond不是。就算他们的派台歌曲听起来确实很主流,但里头依然能听到他们的真诚。在《海阔天空》这首Beyond的自白书里,他们用寥寥几句道出了他们的困难与坚持,像阿Paul所说:“我们很清楚地知道我们背负着什么。”

  我还特别喜欢黄贯中所说的另一段话:“以前有一群年轻人,他们从电视、电影知道Beyond,开始听我们的歌,并追随了我们很多年。然后他们开始听英文歌,慢慢发现原来Beyond其实并不好听。到了现在,他们自己开始玩起Band来,自己写歌。你说,Beyond的角色重要不重要呢?音乐可以很流行,旋律可以朗朗上口,但我们会在吉他、鼓上做出和主流歌曲不一样的玩法,完全用的是乐队的手法。而在一张专辑里,在主流的歌曲之中再加入我们更自我的歌,让你们去听,这其实是一种教育。”

  这是他们十多年前在一个采访节目里说的话,当年被“教育”的年轻人已经在“教育”他人的位置上。BTW,你把上面一段里的“Beyond”改成“五月天”,似乎也同样适用。

  10年中,阿Paul不断证明自己,他不仅是Beyond的吉他手黄贯中,他更是他自己。

  “搭地铁将军澳线、观塘线至油塘站,从鲤鱼门广场方向出口;经过两条电动楼梯,直穿过一栋楼宇,过对面行人路后右直行,到鲤鱼门广场,转左直行过斑马线再转左,就会看到14S巴士站,票价是$4.2;若14S停驶,走上去,过完斑马线就右转,沿路直行左转,就会看到坟场入口,沿路直上,会有条分岔路,向上行,一路行。黄家驹墓就在将军澳华人永远墓场十五段六台二十五号。”

  顺着网上的攻略游记,你很容易就能找到黄家驹的墓碑。远远看去,一片醒目的蓝色墙壁,家驹就在那儿。

  走到家驹的墓碑跟前,石碑上刻着一把吉他,还有一段墓志铭:“生命不在乎得到什么,只在乎做过什么。摇摆精神,永垂不朽。”黄家驹的生命定格在1993年,那个把Rock & Roll翻译成摇摆乐的1993年。而人们关于四个人的Beyond的记忆也永远锁定在那个时候。

  黄家驹离去之后,Beyond三子面对镜头最常说的话是:我们会继承家驹的遗志。1994年,Beyond用他们在旺角的Band房的名字为题,推出三人时期的第一张作品《二楼后座》。怀着对家驹浓浓的思念,黄贯中写出了《遥远的Paradise》,“望着你走远,我并没有心酸。唯望天边一方,它朝可重逢。”黄家强写出了《祝你愉快》,“哥哥可否知道我的心,常常埋怨仿似不长大。是你给予我,留我一点真,默默悼念默默愤怒埋怨。一生充满了斗志永不倦,怎可终止。”在这张专辑里,不仅是弟弟黄家强,连黄贯中的唱腔都不自觉地向家驹靠拢,可见对于Beyond的其他三人来说,家驹的死是他们生命中怎样的不能承受之重。黄家驹在留给他们丰厚音乐遗产的同时,也是他们心里永远挥之不去的阴影。即使三人时期的Beyond朝着更纯粹的摇滚乐迈进,做出了《Sound》这样优秀的唱片,但在Beyond演唱会上,观众们只想听黄家驹时期的那些歌。这没什么奇怪的,保罗·麦卡特尼以个人身份出版了二十多张专辑,但在他的演唱会里,获得台下山呼海啸般掌声的,也都是他在披头四时期所写的那些歌:《Yesterday》《Let It Be》《Hey Jude》《Blackbird》《Helter Skelter》《Paperback Writer》……

  通常,一个乐队在缺少了他们的灵魂人物后,便很难再重现往日的辉煌。唯一例外的或许是来自英国曼彻斯特的新浪潮乐队New Order。1980年,乐队的前身、以毁灭性倾向和对世界彻底绝望的Joy Division主唱Ian Curtis自杀身亡,可Joy Division的另外三位成员很快地从散落一地的瓦砾中振作起来,重新组成了一队新的组合,并为它取了“新秩序”这样充满积极寓意的名字,由此开启了世界流行音乐史上八十年代“新浪潮”的序幕。但对于黄家强、黄贯中、叶世荣来说,黄家驹的离去实在太过突然,他们几乎是本能地做出了以下反应:我们要维系一个属于黄家驹的Beyond;家驹没有走,家驹一直和我们同在。这是激励,也是束缚。

  最早从Beyond阴影中走出的人是黄贯中。1996年3月,Beyond在香港体育馆举行黄家驹去世后的首个大型演唱会“Beyond的精彩演唱会”,在唱至《海阔天空》时,黄家强泣不成声,叶世荣陷入沉湎,只有习惯在演唱会上打赤膊的阿Paul,目光坚定地望着前方。即使这一刻被乐迷们奉为上世纪90年代香港乐坛最感人的一幕,但对于黄贯中来说,他似乎已经确定自己未来的路,一路向前,绝不回头。

  如果说家驹的词曲创作是天才式的,对空气中飘浮的美好旋律有着与生俱来的敏感,那么黄贯中的写作风格则更贴近香港街头的小人物,随处可见他的愤怒和感伤。他和黄家强、叶世荣喜欢的音乐风格不尽相同,家驹在的时候,大家以家驹抚慰人心的理想之声化解了彼此的不和,可慢慢地到了后来,如他们1997年的专辑《请将手放开》,你能听得出这更像三子的个人作品集。分离已是必然,1999年,阿Paul开始个人演唱事业,至今已推出6张大碟,并多次在红馆举行个人演唱会——而黄家强、叶世荣至今还没有在红馆开过个唱。

  和其他的吉他手不同,黄贯中的歌里几乎没有任何民谣吉他的影响,他喜欢重型音乐,喜欢咆哮翻滚的吉他音墙,因此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是Beyond中最摇滚的那一个。和家驹喜欢用概念化的方式写出心中的信念不同,黄贯中更关注旺角街头上行色匆匆的人们。在Beyond三子的时代,他以旺角的“MK仔”们为主人翁,写出了《阿博》:“我叫阿博,经已廿几。人人在忙,但我最爱嬉戏。个个说我,荒废自己。人人自危,独我爱理不理。”一个游离于上班族的香港新一代垮掉派形象跃然纸上。而在他的个人专辑《狂人习作》里,他和香港另一位作词人林若宁合作,写出《阿博二世》,此时的“阿博”已不只是隐蔽青年那么简单,他放浪形骸,嫖赌饮荡吹,样样都来,最后因卖盗版光盘被海关连人带货收缴,还留有案底,但对他来说只是“又换新宿舍”那么简单。这是一个香港版《人间失格》的故事,也是阿Paul所一直坚持的批判现实主义。

  黄贯中演出时最习惯的行头是一件黑色的贴身背心,眯着他的单眼皮小眼睛,蔑视众生,典型的白羊座火爆脾气。但在他看似冷峻的外表下,又埋藏着如火山岩浆般的滚烫柔情。曾有一次在颁奖礼的庆功宴上见到他,他刚在台上演唱完《Can\"t Bring MeDown》,嘶吼着“我上我的路,没一秒怀疑”“我知我怎做,别给我地图”,可下了台,他彬彬有礼的样子和台上判若两人。此时他的太太朱茵还正在怀孕当中,众人起哄要看朱茵的孕妇照,阿Paul害羞地说,别抢我手机啦,里头没有。这让我想起大学时组乐队总爱翻玩他的那首《无得比》,听西装款款的他奏出比《真的爱你》更温柔的电吉他solo,对朱茵唱出不加掩饰的表白:“共你热恋可抵挡冰天雪地,共你拥抱能忘掉名利,没有一个人再可以媲美。”黄贯中曾在微博上说:“知道为何我一直倒霉,做任何事都要比常人付出更多的努力吗?因为我的运气全都用在她的身上了。”这一晃已经10年了。

  10年中,阿Paul不断地证明自己,他不仅是Beyond的吉他手黄贯中,他更是他自己。他参加湖南卫视的《我是歌手》,初次亮相唱了《海阔天空》后,就坚持不再打感情牌,“我来这里,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唱一首自己写的歌。大家都爱Beyond,但那已经是20年前的事了。”他写的《带走你的回忆》,“越变得更实在,越变得更无奈;我越是想逃避,我越是想到你;请带走你的回忆”,也令人不禁捕风捉影地想到他是否依然在驱赶心底关于家驹的记忆。不能说是驱赶,更应该说是封存,Beyond是无法被抹去的,但请把它留在记忆的匣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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