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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若只如初见:纳兰词传》 作者:李清秋

第3章 天籁·初遇·情盟

  蓦地一相逢,心事眼波难定

  有人说,最难忘是初相逢。

  是的,彼时,一切晴好。只是匆匆一瞥,娇艳那一瞬的年华,点燃那一霎的青春。此时生出的情意,简单,透明,而纯粹。此情此意,还无须经受柴米油盐的熏燎,也不及经受怀疑冷漠的粉碎,不需要代价,只需要美好,那么,纵使是夜里辗转,枕畔不眠,终究也觉得好。

  正是辘轳金井,满砌落花红冷。蓦地一相逢,心事眼波难定。谁省,谁省,从此簟纹灯影。——纳兰容若《如梦令》

  容若的初相逢,在他的字里行间,在他红冷长梦,在他三十一载短暂生命的频频回首里。爱恨怨毒,嗔痴愁苦,都在时光的萃取中渐行渐远,淡薄成一丝青烟样的月影,唯独还鲜明着那一刻的怦然心动。

  小姑娘手托腮,细碎的阳光漏过层云,洒落在她淡紫色的莲花纹裙褂上,像是巧手的绣娘精心绣上去的,漂亮得不可思议。其实漂亮得不可思议的是她,书中说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容若素来嗤之以鼻,可当她俏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嫣然喊一声:表哥,他忽然觉得,为美人倾覆了天下的传说,或许也不是传说。

  那是他的表妹,舒穆禄家的独女。因为妹夫妹妹两人都先后去世,明珠便将他们膝下唯一的女儿接到家中抚养。表妹的到来,令容若多了一个年纪相仿的玩伴,也多了一缕明亮的少年色彩。

  那是一个漂亮而活泼的小姑娘。她生性娇憨,又爱笑,离开故乡生活在舅舅家里也不觉得难过,反而觉得这里又大又漂亮,还有一个表哥能陪自己玩,大人们又娇宠自己,每天都觉得开心极了。

  她年纪还小,记忆和生活里都没有忧愁这两个字,她也不擅长记得过往。容若不一样,他已是小小少年,能将自己喜欢的事记得深刻如斧凿。他永远记得,初见她的那日,是一个刚下过雨的春天,天气有几分阴冷,如喜怒不定的神祇犹疑的脸色。院落如笼水烟,间或横着两三点浅红深绿,他前去给母亲请安,却听见屋子里一阵喧闹,奶娘打着帘儿出来拉他:“冬郎快来瞧,你姑姑家的妹妹生得好是俊俏呢!”

  踏入那扇门,像是在踏入情窦初开的人生。容若迟疑着进去,抬眼望去,忽然觉得心口窸窸窣窣地响,却是坚冰在融化。那时她还不怎么笑,毕竟父母双亡,一时难以平复,见到久别又珍爱自己的亲人,更觉得伤心。一双明眸微微湿润,听到舅母说:“那便是你表哥了,今后你俩一起去家塾中读书,也算是有个伴儿——冬郎,你还不快来见过你表妹。”

  却是她先向容若行的礼,一个万福揖下去,怯生生地叫道:“表哥。”端的是楚楚动人,柔弱得令他几乎不敢出声——这神仙般的妹妹,怕是吹口气都能惊散了罢!他的手足无措令母亲笑出声来,这一笑,他终于从恍恍惚惚里回了神,门外轱辘打水声,落花依稀的残香,终于在他的世界里恢复真实。蓦地一相逢,心思眼波难定。可他分明晓得,这一秒他分的心,是万万不能再收回来了。

  或许所有美好无比的初见,日后关山日长,却总不复当初,两两分离,各自黯然销魂;而不怎么愉悦的相逢,却或许能在匆匆掠过的时光里,留着余地来转圜。在山长水阔无数次回忆里,容若回忆起当初,总是不免苦笑,笑叹初遇的美好,结局的零落。生死不由人,那时的情与爱,亦是不由人。

  他还记得她巧笑嫣然,故意戏弄道:“表哥若以后有了两个弟弟,一个叫成瑾,一个叫成亮,只有你的名字不好,不如改成成诞。”小姑娘的三寸心思,容若哪里能不晓得,不假思索便失笑道:“你在说我是狗吗?”

  这源于容若父亲年少时的一段小插曲。父亲还年少时,曾有算命先生说他命中会有三个儿子,当容若感到孤单寂寞之时,他常常想起这则旧闻,继而默然想,如若自己真有个弟弟,那么他会是什么样子,会被叫作什么名字?

  文人之间喜欢玩文字游戏,这一套搬到青梅竹马之间,也饶有趣味。三国时诸葛孔明家有三兄弟,分别效忠于三国,那时有人说,蜀国得了诸葛亮,是得了龙,吴国得了诸葛瑾,是得了虎,唯独魏国得了诸葛诞,是得了狗,三兄弟高下即分。小女儿家小小揶揄,容若一笑置之,却见表妹嘟着嘴坐到一旁,不肯再说话。显然是不知道自己也读过《世说新语》,还记住了这个典故,没打趣到自己,反而被揭穿,不免觉得挫败。

  容若合上书,有些手足无措。他读过许多书,看过许多珍贵的宝物,可是这些没有一样能够教会他怎么哄一个生气的女孩子。他想了很久,才慢慢走到表妹身旁,带着一个少年人的小心翼翼问道:“我也很喜欢三国时的诸葛亮,前些时候我还写了一首诗,你帮我看看?”

  小孩子的生气总是来去匆匆,见表哥这样小心地来哄自己,小姑娘当然不再生气,反倒展颜笑道:“好啊。”

  诸葛垂名各古今,三分鼎足势浸淫。蜀龙吴虎真无愧,谁解公休事魏心。——纳兰容若《咏史·其四》

  此时的他还不会填词,日后那字字巧妙句句伤心的本事,他还未曾学会。不然,或许他给表妹看的,便不再是这首略带义正词严的《咏史》,而应该是“天为谁春”之类温柔又深情的句子。他一边给表妹看诗,一边解释,伊始,他还有些结结巴巴,仿佛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后来就渐入佳境,一番见解说下来,便令表妹对他刮目相看。

  容若说,诸葛亮是龙,诸葛瑾是虎,这是不假,可诸葛诞也未必只是狗,他之所以被如此贬低,不过是因为后期他未曾恪守一个臣子的气骨,投降了吴国。但实际上,这段历史还另有内情。诸葛诞受降是出于无奈,当时司马氏篡权,掌控了朝政,迫害忠臣,威逼诸葛诞归顺于司马氏。诸葛诞的投降,实则是另一种坚持,另一种成全。只是后人不明白诸葛诞的苦衷,反倒令他白白受了千年的冤屈。

  表妹歪着头,促狭道:“表哥,你读了这么多书,难道还不知道其实人们也是理解诸葛诞的吗?”

  “其实啊,那时候狗可不是用来骂人的,反倒是夸人勇猛有力,人们将诸葛诞比作狗,实际上也是在夸他是一员猛将呢!”

  容若怔了一怔,他一心钻研历史,想着要为诸葛诞平反,却从未想到从另一个角度去看待思考问题,这下可糗大了,他挠了挠头:“还是表妹冰雪聪慧。”

  这句话,是诚心诚意的,并不是打圆场的话。他曾在私底下同人说起过,他纳兰容若此生只佩服两个人,一个是他的父亲,另一个就是他的表妹。上天有时并不公平,有些人是自有天分的,任凭后头的人如何愤然追赶,都始终遥不可及。而他觉得,表妹的聪明灵慧,便是远甚于自己的。

  表妹和表哥究竟是谁比较聪明?这样的问题,我们何尝有过答案。或许那真是一位有着七窍玲珑心的女孩子,清透、爱笑,美好得一如六月里的阳光,那娇艳明媚是一泻千里的。也只有这样的女子,才配得上容若的初次心动,配得上他一生的留恋和怀念,配得上他无数词作里阑珊而美丽的那个背影。

  那么,她是不幸的,为着她的才情于那时只能拘束于闺阁,受困于高楼,不得外露和流传。然而,她亦是幸运的,为着她遇上了纳兰容若,被他爱,被他痴迷,被他辗转念念不忘。身为女子,一生一份情,足矣。

  他是堂堂男儿,行走于世间,能挥斥方遒,能泼墨众生,能在苍茫天地之间留下一道虹影。在当时,他是可以作为一个男子去完成自己的抱负和理想的。只是那时,没人知道,他最亲密的父母也不曾知道,他那一瞬间的理想,是一生一世一双人,是赌书消得泼茶香。所有所有心愿,都只关乎他心里存在着的那个明亮生动的笑靥。却不曾想,愿望有多美好,现实就有多残忍,可最为残忍的是,明知会疼痛,还是忍不住侵袭心头的初遇回忆。

  瘦尽灯花又一宵

  问世间,情为何物。翻覆生死如掌中物,魂魄为之销,肝肠亦为之断。那或许是一把比青霜还要锋利的宝剑吧,吹发即断,削铁如泥,一路斩开尘世羁绊,神也好,魔也罢,总归天地之大,没有什么可以成为挡路的荆棘。纵使是死亡,也不允许。

  可是死亡啊,毕竟两处茫茫再不相见。于是,情到此处,万念俱灰,只徒然生出深深眷恋,一曲长歌,一阵清风,一声灯花轻微的爆开,都可以成为思念的理由。夜深,人寂,鸟眠,心沉。这无边无际的思念,都凝结到了诗词中去。

  谁翻乐府凄凉曲,风也萧萧,雨也萧萧,瘦尽灯花又一宵。

  不知何事萦怀抱,醒也无聊,醉也无聊,梦也何曾到谢桥。——纳兰容若《采桑子》

  一袭白衣的纳兰守着孤夜的清冷,嶙峋的指翻开泛黄的乐府诗集,字字句句一如往昔,回忆里,谁低吟,谁轻和,谁又和谁琴瑟相依,莫不静好。回忆是一坛浓烈的酒,呛人也迷醉。碧纱窗外,风吹萧萧,雨落茫茫,风吹不散过往时光,雨也不能打散此时枯坐的孑然。

  谁能知晓,他心头泣血的悲哀;谁能告诉他,昼日清醒时,他的魂魄去了何方,长夜昏冷时,他的神魂又是否还在肉体内。是否,他的七魂六魄早已在她离去的那个夜晚,便已随之而去,徒留在尘世间的,只是一具空壳,一具麻木得不知痛楚的行尸走肉。

  都说光阴似箭,如白驹过隙,可此时的他,只觉得岁月悠长,长得像一匹永远也织不完的纱。他多想,即刻走到时光的尽头,让奈河的艄公渡去一船愁思,喝一碗苦涩的孟婆汤,重走一趟不知时日的轮回。

  悲伤的时节里没有春天,掰着手指都是数不完的下雪的日子。裹着长裘厚袍,纳兰容若回忆起人生里少有的春光。那时,一切都静如止水,赫然发觉,原来那些春色,已经过去了这么久。那个沉睡在尘埃里的名字,像是晕开淡淡墨色,要融化开来一般,其实他知道,它并不会化去,入了心,刻了三分,覆了尘霜,也不过是做做样子。只是时间那么远,如同千里冰封,她过不来,他也过不去。

  她是容若的表妹,在容若的记忆里,永远是她最美的样子。

  表妹姓舒穆禄,她生在冬日,梅花凌寒自开的时光。借着梅花香,姑姑便给她取名雪梅。雪和梅都是高雅洁净的东西,她的性子也有几分高洁孤冷,行事也极妙。明珠府的后院有一架藤萝,长长的藤蔓垂如急瀑,日光晃了眼,几乎能看见绿色珠子在周边迸裂消融。

  她酷爱那个院子,酷爱坐在藤萝架下扯一段清凉绿意来看书。容若也喜欢,因为看书累极时,伸出掌心,能集一捧藤萝叶子滤下的金沙,分明无形无质,依旧令人愉悦。这只是小干系,最重要的是她喜欢,喜欢她所喜欢的,这像是容若生命中一个早已养成的习惯,多年都不曾改变。

  藤萝花开了,绿色瀑布里涌出斑斑点点的白色小花,像晴好夜空的斑斓星光,一丝丝的亮,透着无边无际的绮丽。她更喜欢去那里了,带着一方白帕,在地上细细捡起被风吹落的花瓣,身影认真又愉快。容若忍不住问,这是拿来做什么呢?

  藤萝饼呀。草地中伏着身子的少女歪过头,语笑嫣然,说,花落了就枯萎了,可藤萝花落了,还能在嘴里开放呢。她兜着一捧花,从房里找来一只缠枝青莲碗,将藤萝花用冰糖渍了,待晚上拌成了花糖馅儿,调和面,架上蒸笼,便是一只只甜香馥郁的藤萝饼。

  那清香的甜,一直在舌尖,萦绕了数月,都不见消退。

  她的聪敏,又何尝只体现在制作藤萝饼上。一日,两人坐在藤萝下,背对着暖暖阳光。她捧着脸,闭着眼睛,长而乌黑的睫毛像一双灵蝶,点过碧水,撩拨出一腔缭乱。似乎是漫无目的的,她问容若:表哥,你最喜欢做什么事情呢?

  少年不假思索:读书。

  雪梅接着问:那么读书完了之后呢?

  她的问题一向古灵精怪,容若不以为然:读书读完了,我还有骑射要练习的。阿玛说,齐家,治国,平天下,要做一个真正的君子,保家卫国,守护边疆,必须会骑射功夫。

  叹了口气,她又问:那骑射完了呢?

  骑射完了就读书,天底下那么多书,他还有许多没读过呢。这样回答完毕,就连容若也晃了晃神,原来自己的生活里,只剩下这两样事情了。简单,纯粹,却不免也有些乏味。他从未想过,原来自己的生活竟然就这样平淡。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他以为,每个人年少时的生活都不过如此,读书为明理,骑射为成才,何况,那是父亲所希望的。他一丝不苟,并不觉得辛苦。

  那么你呢?少年反问道。

  少女想了想,清如莲子的双眸忽然闪过一丝羞涩,神情却庄重端方,仿佛她做的是一件非常了不得的事情,许久,她才慢慢地说了八个字:清风朗月,辄思玄度。

  他不是不知道,表妹最是景仰魏晋气度,嵇康阮籍,大谢小谢,她都能如数家珍。而思玄之道,是魏晋名士最热衷的事情,他们在思玄中,悟出了哲理,悟出了人生,也悟出了星月和天地。表妹所说的清风朗月,辄思玄度,则是魏晋时期名士刘真长和许玄度的一个典故。

  《世说新语》中曾提及,许玄度是当时受人景仰的隐士,他生性高洁,萧然不羁,刘真长同他是好友,当刘真长为丹阳尹时,许玄度前往小聚。刘真长为许玄度准备了非常华丽的屋子和十分美味的酒食,许玄度感叹说,若能天天如是,比在东山隐居不知好了几许。刘真长便道,人的命运都掌握在自己手中,贫贵皆是自己的选择。然而,小聚之后,许玄度还是翩然而去,不留恋凡尘荣华。后来,许玄度离开尘世,刘真长到他曾小住过的居所中怀念这位好友,叹息般说出了这句话。

  “清风朗月的时候,我总是要时不时地想起玄度呵!”

  人世间悲欢离合在所难免,流离和相聚,都不是渺小如蜉蝣的人所能掌控的。为相聚而欢喜,为流离而忧伤,每个人都如是。然而,流离又何妨呢?有分别的怅然,才有欢聚的痛快。

  表妹的回答,不过是仅仅针对容若的反问,给予了一个答案。他们都无法预料,这句话宛如谶言,在他们依旧相聚的时光里,便昭示了分飞的落幕。在往后的日子里,他们将彼此离散,高墙冷月再不相见,连绵的宫阙将阻隔所有相守的可能,余生苍凉,他们亦只能如刘真长面对满地旧物,追思怀念着并肩而行过的故人。

  可到底是年轻,就连容若也不曾多想,很快就将这句话带来的伤感甩在微风里。人生多漫长啊,都看不到结束的界限,他们还有很多很多的好时光,未来的事,不如留给未来去烦恼。现时的快乐,先抓住才是最要紧的。

  秋高气爽的时候,容若便带着雪梅去郊外骑马,偶尔玩性大发,便甩开身后一群小厮婢子,遥遥而去,趁着天未向晚。

  雪梅不同于一般闺阁女子,如他一般,祖辈们兵戎生死的血脉传承到她身上,使得她的心性里,也藏着一股凛冽爽朗。她不怕马,反倒喜欢极了,缠着他要学。趁着无人时,他也偷偷教过她。她悟性好,几乎都没摔过,便骑得相当不错。

  容若的骑术极好。他有一匹枣红马,性子烈,唯独他能驯服。他还有一个绝技,能藏在马肚子下,远远望去,只见一匹马在奔跑,而看不见,原来马腹下还藏着个人。这一手,他还拿来吓过雪梅。

  一次,他们去习武场骑马,容若照常骑着他的枣红马,雪梅悠悠地跟在后头,忽然发觉枣红马上没有了表哥的身影,莫不是给马惊着坠下去了?这个念头把她吓得够呛,顷刻想调转回去呼救。却见枣红马转过头来,风驰电掣一样奔回来,在她跟前停住了脚步。

  一个眨眼间,少年以矫健如燕的身姿翻转,即刻稳稳地落在马背上,笑嘻嘻地看着她。满满的担忧和焦灼突然消于无形,莫名的怒气涌上心头,她一言不发,下了马,转身往回走。容若一头雾水,却也知道表妹生了气,赶紧下马追赶,等追到了,便好言求饶。

  他以为,这不过是小女儿脾气,哄一哄就好,发一发性子,也就作数了。未曾想,她侧着脸,始终冷冰冰的。等他终于看清了她的面容,却望进了一双泪眼盈盈的眸子中。

  一时间,容若说不出心里究竟是什么味道。那个瞬间,他究竟是怎么想的呢?她一向很少落泪,这些年,他也只见过她掉过一次泪,那还是她没出丧期的时候,孤身一人远赴京城,想起过世的严父慈母,忍不住悲从中来。其他时候,她看上去比谁都快活。可现下,她是因为自己哭了吗?恍恍惚惚,迷迷蒙蒙,半是欢喜,半是苦恼,可这一半的苦恼,日后想起来,也是淡淡的甜,好似藤萝花的清甜。他记得那时他又是赌咒,又是保证,才把她哄得破涕为笑。

  或许正是在那一秒,少年容若终于意识到自己对表妹的感情——那不是一般的兄妹之情。而此前所有的悸动和心潮,都被他自己归类于是多年孤寂忽然有伴的欢喜。而现在,他再明白不过,寻常的兄妹情,不会让自己在她哭泣的时候惊慌失措,小心翼翼得唯恐说错一句话。

  这就是情吗?这就是书里常说的,能够令人为之生为之死的情吗?原来情的滋味是如此美妙,如同自由地飞翔在云宫的碧空,浮云万里任由翩跹,长空浩渺也无所拘束。

  明了自己的心意之后,容若更将表妹视如宝物。他没有爱上过谁,青涩而单纯,却也明白,珍之重之的道理。

  犹记碧桃影里、誓三生

  燕归花谢,早因循又过清明。是一般风景,二样心情。犹记碧桃影里、誓三生。乌丝阑纸娇红篆,历历春星。道休孤密约,鉴取深盟。语罢一丝清露、湿银屏银屏。——纳兰容若《红窗月》

  凄冷的春雨催回了向南的燕子,它们归来得晚,京城里的桃花已经飘零。清明时节雨纷纷,这一日,郊外古墓上,也整洁青翠,就像是积年流落的孤魂,一年里在这回停留,歇脚。

  纳兰容若很久不曾推门而出了,冬天的严寒倦怠了他的魂魄,而他更怕的是,看见物是人非的情景。最不堪时,便是一年年的风景如旧,而他的心,却一年年地孤冷如枯井,如一潭死水,无波无澜,就连桃树上飘落的瓣瓣淡粉,都不能染活一丝心绪。

  因为他是那样地恐惧,生怕自己回忆起当初,情定三生的片刻。但纵使他不想,不念,不闻,记忆依旧无孔不入,提醒着他当初的如花如梦。青苔结满石阶,蛛网占据窗落,揭开往昔的旧伤疤,他看见他们一起写下的篆书,她的字清灵秀美,洁净幽雅,他常说字如其人,也没料到实际字亦如命。约好的三生还在耳畔,而他的身侧,已不再有人软语温存,只有穿堂而过的冷风,吹着点点雨水气息,湿润了山水屏风,也湿润了他的梦。

  纳兰容若,这个如词一般精致哀婉的名字,温柔了整个清朝的冷月。岁月泥泞,坑坑洼洼,堆满穿行而过的人们的七情六欲,它记录下来的纳兰容若,是一弯黛色的眉,风月无边,掩映于青纱后,狭长且葱茏,余尾,是悠长辽远的哀伤。

  有过漫无边际的喜悦,才深知哀伤涌来,神魂不能自主的痛楚。纳兰容若,也是行走尘世间信仰爱情的使徒,一样在摸爬滚打,一样会喜怒哀乐,他的哀伤,也源于那深深的喜悦。

  两情相悦时,最欢喜的瞬息是何时?容若在词里告诉我,是两心相印剖陈心迹,且约定三生的那一刻。在明了心意之前,暧昧不明,反复回顾彼此的眼神与动作,一个小小的细节都能牵出大片思绪,蔓延如荒原上离离的草。在思绪里沉沉浮浮,一颗心也随之上上下下,难免会觉得难过。

  可挑明就不一样了。一鼓作气,大不了直言一句,我喜欢你,想跟你永远在一起。若是她的脸上,也浮起可疑红晕,那么恭喜自己,多日的忐忑,不算是一个人在煎熬。

  容若的表白,是在一个桃花灼灼的日子里。

  其实也没有特意花费功夫,只是郑重其事地穿上最华贵的衣袍,精心修饰了面容和仪表,然后去赴一个约。一切都是水到渠成的,自然而然,就那样脱口而出了。

  在明珠府,表兄和表妹的感情深厚,那是众人皆知的事。下人们还不敢多嘴,可落在明珠夫人耳中,那意味就不寻常了。虽然表兄妹之间通婚的大有人在,然而在自己的儿子身上,明珠夫人却并不是这样打算的。凡贵族门庭,孩子们的亲事都是父母做主,而每一桩婚姻的背后,都勾结着千丝万缕的利益联系。如果容若娶了雪梅,这并不能给明珠府带来任何好处。

  夫人暗忖,便叫人把雪梅的贴身侍女带过来,特意敲打了一番。这样还不够,两个孩子身边,到底要多添几个人盯着的好。雪梅的婢女是她用老的人了,一回去,就将此事一字不落地告诉主子。得知此事的雪梅,便前去书阁寻容若。

  正是碧桃开得烈的时候,大朵大朵的重瓣桃花簇簇拥拥地映红书阁外的一口方塘。雪梅蹑手蹑脚地走进来,瞧见容若正在看书,不由笑道:表哥现在可是名满京城,怎么还这样用功?

  容若一回头,便看见她笑盈盈地站在门侧,人面桃花相映红般的美丽。在她面前,他永远是嘴笨的那一个,被调侃了也只温柔应道:好厉害的一张嘴!她不接着往下说,却张口吟诵起了他前不久写的词:夕阳谁唤下楼梯,一握香荑。回头忍笑阶前立,总无语,也依依。笺书直恁无凭据,休说相思。劝伊好向红窗醉,须莫及,落花时。

  表哥你握的,是哪家闺秀的香荑呢?雪梅看着容若,眼中有种说不出的促狭。

  其实她如何不知晓?不过是寻了由头,戏弄调笑。他脱口而出,还能有谁,自然是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这已经是这双小儿女所能想到的最大胆热烈的表白方式,容若的直接,令一向伶牙俐齿的雪梅忽然愣住,她没想到,素来沉稳静默的表兄,会在这样猝不及防的情况下,表明心迹。

  空气,仿佛停止了流动,就连庭院山石间窸窣扑腾的鸟儿,都无意地静默起来。容若似乎也是被自己的表白吓了一跳,久久沉默着,不敢打破此刻的宁静,却也想不出,该如何面对接下来的事情——如若她并未钟情于自己,那自己不是将她陷入尴尬之境吗;可如果,如果她也跟自己一样,他们是两情相悦的……这个念头一生,便如同一只温柔的手,轻柔地抚上他的咽喉,令他呼吸不稳,心跳紊乱。他偷偷抬头,注视着无措的少女。只见她脸上并无嫌恶的神情,只是渐渐羞红了脸。

  容若明白了过来。那瞬间,欢喜如同绵延不息的潮水,一层一层翻涌流动,激荡在心间,充实愉悦了整个人生。该用什么话来形容当时的快活呢?他写过那么多诗词,读过多么书,却找不到一句妥帖的。

  后来,母亲的阻止,令他们相见的机会越来越少。但什么能够阻挡住两颗相爱的心呢?雪梅托婢女送来一方手帕,上面是她的一首应和词:玉环坠耳黄金饰,轻衫罩体香罗碧。缓步困春醪,春融脸上桃。花钿从委地,谁与郎为意。长爱日华清,此时憎月明。

  其实同居一个屋檐下,纵使有母亲的阻隔,但也有眼线所不能及之处。约定三生后,少有几次见面,都在书阁。暗夜深辰,各自从寝楼中溜出,在夜色的掩护里,绕过水声淙淙的泉流,越过嶙峋如骨的山石,推开书阁小门,暂且相守,暂且相拥。

  即使是在这样的偷偷相见中,即使早已认定彼此就是自己厮守终生的人,他们亦是恪守礼节的,不曾做出什么逾越的事情。情到浓时,终究按捺不住,也只是轻轻握一握那双十指纤纤的手,感受片刻情之一字带来的炽热和美好。

  他们有时只是静静坐着不说话,有时也会学着李清照赵明诚的闺房情趣,赌书消得泼茶香,便是这种游戏。游戏规则很简单,一人吟诵诗文中一句,另一人则说出这句是出自哪篇诗文中的哪一句。这样的文字游戏,须得两个文学造诣都深的人,才觉得好玩。一旦玩起来,便觉得多久都不算晚,两人时常是天色微白,才偷偷回到房中,次日浑然如无事。

  而最后一次相见,他们所不知晓的最后一次,不知怎的,容若脱口而出的便是: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拼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影风。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红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是晏几道的《鹧鸪天》,离别爱恨纠缠苦痛的词,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突然想起这首词,那时的他,也并不知道,这段情窦初开的爱,注定是一生的孤注一掷。

  更莫提,他这一生,所有的爱恨,都已注定落花流水随春去。年少时的爱恋大多无疾而终,相爱时,却很难会想到未来,只且贪顾一时的欢,纵得一日的情,便是又偷来一日的快活。

  容若也从未预知,他的初恋,会结束在那样仓促而无法反抗的命运中,他甚至都没有好好告别,甚至不曾对爱过的那个人说一句祝福的话语。命运对他们,都太残忍。所以,他只能在回忆里,一次次反复重铸,在记忆的罗网里重新修改和编纂。从记忆缝隙里漏出来的字眼,便成了他的诗,他的词,他的魂,还有他的心。

  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

  不记得是在何时,读到这一句“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或许在一卷泛黄的旧书里,乍然一见,未经细品,已不由觉得悲从中来。

  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浆向蓝桥易乞,药成碧海难奔。若容相访饮牛津,相对忘贫。——纳兰容若《画堂春》

  生生世世,都已约定好要厮守的一双璧人,如今却各自天涯。不是因为爱已淡薄,也不是因为爱上了他人,只是因为奈何不过残酷的造化,终归落得两处孑然。

  容若人生中的第一次离别,便是告别第一次深爱过的女子。在寻常人眼中,他十余年的生命历程几近完美。出身不凡,天资聪慧,少有才名,十七岁入太学,十八岁中举人,老话说世间安得双全法?于容若身上,却仿佛事事顺遂,只得静好。

  但世人却从不知晓,十八岁里春风得意的少年,也曾痛不欲生,初次品尝到了失去的苦涩。命运毫无预兆,或是它曾发过慈悲,在谁的命定轨迹里,刻下微渺的偈语。然而匆匆来去的人们,从未发现过它的悲悯,纵使发现又如何?命运,毕竟无法重归伊始,福祸悲忧,都是一个人的劫,一个人的遇。

  容若的才华,年少即为京城所知。这座古老的帝都,很少有人不知道,成亲王府出了一个才华横溢的小公子,不仅长得俊秀,更是写得一笔好诗文。容若的成名,或许同他的贵族身份脱不开干系,然而,更多的是他的才华,使他真正得到了当时文坛主流的认可。

  那是在清朝文坛一大盛事——秋水轩唱和中。秋水轩是京城名流孙承泽的别院,他有一位好友,名叫周在浚,是小有盛名的青年才俊。他来拜访孙承泽时,便住在秋水轩,一时吸引了不少文人墨客前来吟诗唱和。其中有一位名叫曹尔堪的诗人,借着酒兴,写下一首《金缕曲》,广为传颂。众多文人纷纷应答效仿,按照曹氏《金缕曲》的韵脚,也作出许多《金缕曲》。

  当时不过十七岁的容若,也随之写过一首《金缕曲》:

  疏影临书卷。带霜华、高高在下,粉脂都遣。别是幽情嫌妩媚,红烛啼痕休泫。趁皓月、光浮冰茧。恰与花神供写照,任泼来、淡墨无深浅。持素障,夜中展。

  残

  掩过看逾显。相对处、芙蓉玉绽,鹤翎银扁。但得白衣时慰藉,一任浮云苍犬。尘土隔、软红偷免。帘幕西风人不寐,恁清光、肯惜鹴裘典。休便把,落英剪。

  ——纳兰容若《金缕曲》

  十七岁的少年在此次盛会中脱颖而出,之前,人们只知道成亲王府有个小神童,现下,多数文人都知晓了纳兰容若的名字。这个清雅美丽的名字,如一朵芬芳的茉莉,迅速绽放在清朝的文坛上。次年,容若中举,这个名字,更是广为人知。

  正值春风得意,哪知潜流暗涌,将他坦荡的人生,匆忙就改了模样。表妹雪梅,在母亲的授意下,被选送入宫门。容若知道,父母并不欢喜雪梅嫁入明珠府,他们更中意卢家的一位闺秀。他也知道,在婚事上,自己并没有做主的权利。可他总惦记着,天长地久,总有那么一天,他会感动他们,会让他们看到自己的爱情,人心总归是血肉而生,他想,总有一日,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他不曾料到的是,父母的决绝远胜过他的坚持。雪梅入宫为妃,等他得知消息,匆匆赶回,一切都已尘埃落定,他甚至来不及见她最后一面。佳人恍然远去,独留下满室忧伤。

  “侯门一入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侯门尚且如此,更何况是宫门?

  她被迫离去的时候,是否流过泪?容若想着她离去时的情景,疼痛如撕心裂肺,令他连喘息都觉得疼。其实更疼的,是裂开的心。那样长的一道血痕,斑驳着难以愈合。他忍不住不自责,是他太无能,没办法将她留住,没办法获得父母的认可,没办法将命运的狰狞双手用力推开。

  他发现,原来茫茫人间,他的力量是这样微小。他的手中,没有一种像出鞘的剑,能伤人,亦能保护人的叫作“权力”的东西。可这东西,他的父亲有,紫禁城中的帝王也有,这些少数站在巅峰上的人,苍生在他们眼中,肆意调遣如棋子,棋子的喜怒哀乐,又有何妨?

  意难平,到底是意难平!

  他想起不久前,月影回廊里,他们并肩坐着,她轻轻靠在他身上,一缕幽香朦胧如山水画。他还同她说,他今生只认定她一人,如若额娘还不同意,那他愿意丢开这府中的一切,带着她寻一处清静之地,当一个普通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子再清贫也无所畏惧,只要他们都还在彼此身侧。记得那时,她微微弯起嘴角,抿出一抹笑意,低低应了一声:嗯。

  而如今,她大约只恨自己,做过的约定都辜负、践踏,是她信错了人,也爱错了人,她以为的依靠,不过是同样在苍茫人海里漂流无依的浮木,连自己的起落都无法掌控,又能拿什么来保护她呢?

  容若不顾父母劝阻,连日盘桓在紫禁城外,甚至想要混入宫中,偷偷去见表妹一面。他想知道,她在里面过得好不好,她是不是时常想念着自己。但就这样吧,就让自己跟她待在同一片天空下,或许他们的距离近在咫尺,只隔着一道高墙,只分着几许柳色。凑近了,或许他还能闻到熟悉的味道,那是属于她的温柔。“回去吧,少爷,表小姐是不会再回来了!”书童阿满劝了又劝,而他却怔怔抬头,望着高墙里金碧辉煌的珠楼,现时的她,又住在何处?看似堂皇,其实哪里是人住的地方?

  妾家望江口,少年家财厚。临江起珠楼,不卖文君酒。

  当年乐贞独,巢燕时为友。父兄未许人,畏妾事姑舅。

  西墙邻宋玉,窥见妾眉宇。一旦及天聪,恩光生户牖。

  谓言入汉宫,富贵可长久。君王纵有情,不奈陈皇后。

  谁怜颊似桃,孰知腰胜柳。今日在长门,从来不如丑。

  ——于

  《相和歌辞·宫怨》

  帝王有后宫三千,年复一年,如花美眷被送入宫中,长门镇日等待皇帝的偶一回顾。且不论这概率何其渺茫,便说帝王之家,最是薄情,以美色侍人,多不得长久,真正能在宫中屹立不倒的,无非是权力此消彼长、相互勾结的结果。

  紫禁城,是一座断情绝爱的城。他的雪梅,他是希望她能够成为那寥寥无几的幸运儿,还是寂寞地在深宫中老去,像偏远的梅花,无声地凋落呢?

  可她的人生里,今后快乐也好,悲伤也好,终究已不再和他有关系。因为他已无能为力,正如她对他此刻的痛,也无能为力。

  他们明明相爱过,相许过,却终于像两道从未相交的平行线,在各自的时空里不断延展,只是,再也遇不到彼此。他只能在每一个风清月朗的日子里,遥遥地望着碧空,以满心的虔诚,祝愿他爱过的那个人,每一分,每一秒,都能过得坦荡而惬意。纵使代价是,她不再记得自己。

  容若的心愿,直至人生的尽头,他也不曾知晓是否实现。实际上,她也未辜负过年少那段爱恋。虽然人在宫内,和容若天涯相隔,可她的心已经彻底给了那个少年,再也没有第二颗,拿来拱手相送。

  她将自己铸成一座小小的门扉紧掩的城,春花,柳絮,莲落,霜红,任凭世间流动千万美好,城门始终不肯透开一丝缝隙——她在等他,等着有一日守够了宫内的年月,可以出宫与他相聚。哪怕那时,他们都已青春不再,哪怕他身侧已有了温柔敦厚的妻子,可不打紧的,只要他们还能再相见。

  她怀着这个洁净脆弱的愿望,一日日地守着她的青春,在深宫中渐渐枯萎。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相思相望,对他们而言,或许便已是最大的奢侈。因为她终究没能等到他,在她推开宫门之前,生死,便已彻底隔绝了他们。只有往昔,是属于他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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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若只如初见:纳兰词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