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 TXT小说天堂 收藏本站(或按Ctrl+D键)
手机看小说:m.xstt5.com
当前位置:首页 > 人物传记 > 《人生若只如初见:纳兰词传》在线阅读 > 正文 第5章 媒妁·姻缘·洛神
背景:                     字号: 加大    默认

《人生若只如初见:纳兰词传》 作者:李清秋

第5章 媒妁·姻缘·洛神

  分明千点泪,贮作玉壶冰

  绿叶成阴春尽也,守宫偏护星星。留将颜色慰多情。分明千点泪,贮作玉壶冰。独卧文园方病渴,强拈红豆酬卿。感卿珍重报流莺。惜花须自爱,休只为花疼。——纳兰容若《临江仙·谢饷樱桃》

  寥寥数语,淡淡几笔,便隐藏了千种情绪,万般思量。纳兰容若显然是这种游戏中的圣手,凭借一册《饮水词》,便在这个诗的国度,永远地占据了一席之地。

  其实这首《临江仙·谢饷樱桃》,在容若众多流光溢彩的词作里,知名度并比不上其他词作,然而,一句“分明千点泪,贮作玉壶冰”,依旧从中脱颖而出,令人念念难忘。

  不论是咏史,抑或是咏物,容若的词总像是偏离了传统,沾染上几许惆怅,几点凄凉,几段愁肠,于是,独特的自我风格犹自生成——这是文人被深刻铭记的最大理由,若是千篇一律,又何必记得?人间从不缺乏平凡,唯独风格叫人追寻跌宕。

  朋友给病中的容若送来了新鲜的樱桃,感念友人盛情,病榻上的容若拿起了久违的笔,研起了新墨,铺陈雪白的纸。“绿叶成阴春尽也,守宫偏护星星”,说的是春事花尽,绿意成荫,掩盖了星星点点的樱桃。守宫,即是守宫槐,民间还有一个名字,叫马缨花,是家门里寻常见的树,《御览》引晋儒林祭酒杜行斋说:“在朗陵县南,有一树,似槐,叶昼聚合相著,夜则舒布而守宫也。”

  “留将颜色慰多情。分明千点泪,贮作玉壶冰。”则是指朋友虽然因事羁绊,不曾前来,却留下了颜色鲜艳的樱桃,那分明是千里之外送来的泪水,却在入口那一刻,化作了醇厚美妙的酒。

  下阕又道:此时此刻,我因病卧榻,不论是身体还是仕途都失意至极,幸好还有卿记得我,感念此情,纵使近日来胃口不尽如人意,也要将你送来的樱桃食用。黄莺流莺,花褪春残,感谢卿对你我友情的珍之重之,也请善自珍重,怜惜花开时须自爱,然而花落凋残,亦无须悲伤遣怀。

  或许是因为容若此生每一次的爱情,都不曾顺遂,因此,在他的词作中,仿佛我们看到的,更多的是一个为情所困情深如海的容若,仿佛爱情在他的生命中,是永恒的主题。实际上,容若多情,不只是爱情,也有友情。他是一位细腻敏感的诗人,任何细微的种子,都能在他心中发芽开花。旁人有情赠之,必将十倍相报,这便是容若于情上的信念。

  撷取尘世之海里,最纯净的善意,忘却人生之路上,点点滴滴的坎坷。这或许是容若三十一载短暂生命里,给予后世最大的启示。其实以诚待人并不难,难的是毕生都在做一个自诚的人。

  纳兰容若,一个谜一样的男子,家世显赫,风流倜傥,文武双全,轻取功名,却完成了这个鲜少有人做到的人生命题。

  这是他的瑰丽,亦是他的劫难。也许正是因为他至情至诚的禀赋,所以渴望美好超然的爱情,这注定了他情感心路的梦魇。他生来就占尽了一个男子该有的好,终生却为情所累。

  他渴望能和心爱的人过上双宿双飞、温馨幸福的生活。金玉富贵也罢,寻常平淡也好,总之,能与她相伴就好。然而在那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时代,他最初的愿望却落空,他与表妹青梅竹马的爱恋“不成双梦影”。所有的美好的期盼都终成泡影,他不得不面对的,是“烛花摇影、冷透疏衾”的孤眠之夜。在他心爱的表妹走后,纳兰性德只能无奈地听从父母给他安排的一桩婚姻。看着灯花明明灭灭,上演新的人生故事。

  那一年,纳兰容若十七岁,他的表妹刚刚进宫不久,还好,仕途的顺遂,让他重振了勇气。他入太学,学习非常刻苦,国子监祭酒徐文元也十分赏识他,后来还推荐给其兄内阁学士,礼部侍郎徐乾学。他的仕途,又站在了新的起点。

  此时,他的父亲纳兰明珠在官场上正平步青云,扶摇直上。作为纳兰明珠之子的容若,便成了众星捧月的追捧对象。而此时风流倜傥的容若,正值适婚年龄,因此联姻是最好的选择。而父母也周到地在众多的女子中为他挑选了妻子,为他和卢氏定下了一桩婚姻。

  对于这桩婚事的安排,容若只是轻轻地点点头。缘分来去,是一种命运,他已然顺服。点头之间,他的生命里,便又被栽种了一颗种子。

  卢氏“生而婉娈,性本端庄”,而他的父亲又是当时的两广总督,与纳兰家可谓是门当户对。

  纳兰容若的婚事,在京城里传得沸沸扬扬,成了街头巷尾热议的话题。

  那一日,纳兰信步游走于街市,一处远离闹世的府院吸引了他的目光。忽而,院中传来一阵欢笑。正要离去时,听闻了秋水轩唱和一词,心中便起了兴致,因为这也正是当时火热进行的文坛盛事。

  一道温柔的声音频频出现,像黄鹂婉转的歌声,悄悄地涌入容若的心房。一瞬间,在他的心中种下了一颗温柔的种子,只等微风细雨拂过,催发一段柔情。

  素来喜爱诗词的容若循声望去,只一眼,便被摄去了心魂。那是一个恬静美好的女子,未施脂粉,头戴粉荷,有一种宁静出尘的美丽。风儿吹过,卷起她的裙角,她的裙摆像院子里的花朵一般舞动。一群蝶儿在她的裙边起舞。容若痴痴地要伸手去捧蝶,却忽然意识到自己的举动惊扰到了谈笑的少女。为了化解尴尬,他以交流诗词为由,加入了讨论。

  其中有人提议用眼前之境为题,赋诗一首。而此时在容若眼前的,最打动他的心扉的,正是这眼前如花的少女。少女们用期待的眼神,等待着容若的词作,唯有刚刚那女子低头颔首,静谧地绽放在一角。

  思考良久,容若赋词一首。

  疏影临书卷。带霜华,高高下下,粉脂都遣。别是幽情嫌妩媚,红烛啼痕都泫。趁皓月、光浮冰茧。恰与花神供写照,任泼来、淡墨无深浅。持素障,夜中展。

  残釭掩过看愈显。相对处,芙蓉玉绽,鹤翎银扁。但得白衣时慰藉,一任浮云苍犬。尘土隔、软红偷免。帘幕西风人不寐,恁清光、肯惜鹴裘曲。休便把,落英剪。

  ——纳兰容若《贺新凉》

  一首词作念诵后,周围一片安静。半晌,纳兰才解释道咏的是那株白梅花。众人不解,百花竞放,他为何偏偏吟咏这枯朽的梅花。而答案,早已绽放在他的心中。

  旧的疑惑还未散去,忽而,又有人问:“你,你不会就是明珠大人府上的成德公子吧?”

  纳兰没有回答,只是施了礼数,静静离去。他的目光掠过那白衣女子,投注几分欣悦,却终究是没有勇气直视。他信步走了回府中,与纳兰公子的命运交接,走向一种宿命。就这样,在一个平凡的日子里,命运为他的人生埋下了一个美丽的伏笔。

  茫茫碧落,天上人间情一诺

  甜咸向来是食客必争之题,每年端午总要闹一场甜粽咸粽风波。这两种味道,如何在香甜美味的甜品里共存?其实答案很简单,因为那一点咸,偏偏可以衬托烘出那一抹甜,因为有咸的交织,甜的味道反而更加清醇。

  就像有苦涩的存在,甜蜜的回忆,更激起心的向往与沉溺。人就是这样奇怪的生物,一味沉浸于蜜罐,反而觉得腻,如果有一点沧桑斑驳,才得知原先的幸福有多美好。反之亦然。

  烛花摇影,冷透疏衾刚欲醒。待不思量,不许孤眠不断肠。

  茫茫碧落,天上人间情一诺。银汉难通,稳耐风波愿始从。

  ——纳兰容若《减字木兰花》

  在容若的词作里,多是悲伤凄惘的字迹,叫人心头沉沉,洇开一滴泪,颤动不已。满目凄凉里,忽然掠过一丝欢喜,那若有若无的甜,却愈发动人。“烛花摇影,冷透疏衾刚欲醒”,便是夹杂在纳兰词里极难得的一抹甜,隔着三百年的沧海桑田,也仿若能看到当初那个少年,鸾凤红烛下,唇边罕见的淡淡笑意。

  他已多久没这样简单纯粹地笑过了?久到自己都模糊了记忆。或许是病中忍痛不言那一刻,或许更久远一些,在表妹被禁入深宫那一刻。新婚之夜,纵使他的心还来不及转身,开始一段新的爱情,敏感温柔的心里未尝也生出一些关于“千里姻缘一线牵”的怜惜。

  整首诗却是伤入冷骨的。这亦是一首悼亡词,写于发妻卢氏逝世之后。那时的容若,从深爱到死别,从伤口愈合到再度撕裂,当年翩然如玉的少年,已清减得憔悴不堪。

  多少个黯然清冷的暗夜,他痴痴地回想凤冠霞帔那一瞬,光华如清辉流转,所有的奇珍异宝都相形见绌。回忆了了,冷气入侵,单薄的被子承载不住偌大的寒。不思量,自难忘,他带着尘世里难以负荷的孤单,断肠如鸩毒,不死便不尽。红罗帐中,玉枕原是成双,踩着岁月的年轮,却只剩下了寂寞的形只影单。

  生死茫茫,上穷碧落下黄泉。她的魂魄洁白如雪,黄泉幽暗,再艳丽的火焰也驱散不去她的洁净,只有碧落,才是她的归宿。海誓山盟依旧,纵使在清辉潋滟的碧落之中,她也应记得他说过的话,发过的誓言,他一向重诺,必有践约,踏着星河从无消绝的白练,越过生与死的界限,重觅回那旧时的音容。

  一个是青年才俊,一个是温婉女子,这样一段天造地设的姻缘,在别人期许的眼中缔结。带着遗憾与憧憬,容若顺从了命运的安排,走入了婚姻的殿堂,迎娶了卢氏。

  一场盛大的婚礼的背后,是一对陌生的人,一双忐忑的心。纳兰家的庭院里锣鼓喧天,四处张灯结彩,一片明艳与喜庆。

  时间拖着热闹的气氛,缓缓地走过容若生命中这个特殊的日子。夜幕降临,过滤掉一整日的喧哗,所有恭贺、欢笑、喝彩……都渐渐收尾,只留下一片无边的安宁。

  新婚之夜,这对夫妇静坐在房中,他们可以辨听到对方的心跳声,紧张的两个人,甚至未细细打量过对方的面容。

  辗转一夜,转而天明。容若醒来时,妻子已经不在身边。他起身,推开朱漆的木窗,向远处眺望,清晨的雾还未散去,把远处的山,晕染成浓重的黛色。眼前的景致醉了容若的眼,迷惑了容若的心。他心想,这真像一幅水墨画。

  “真像一幅水墨画。”正待容若心驰神往时,一道温柔的声音,自院子里传来。

  究竟是谁说中了他的心思?容若带着好奇,循声望去。他望见院子里的梨树下,一个身着红衣的女子。他感叹,那不正是他的新娘吗!

  此时的她,回过头来,一瞬间,四目相对,已是无言。

  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缔结为夫妇,本来就是难得的缘分。

  而此时,她俨然已为画中人。容若欣赏着她,像阅读一首唯美的诗词,他一字一句地品着她,像是在追寻她的过往,探寻她的未来。往昔不可追,未来却可以得到他们的共同创造。她可愿,携手并行,踏碎消融积雪,来转承启合一颗伤痕累累的心?

  她忽然莞尔,面若桃花。说道:“原来是你。”一道柔婉的声音,敲醒了记忆的片段。命运埋下的伏笔,终于有了新的美好篇章。

  容若笑了,是,是我。这一问一答间,开启了一段浓浓的爱恋。所有过往的遗憾,如今都得到了完满的报偿。如果所有的磨难,都是为了拥有更好的明天,那么谁都对往昔斑驳的伤害甘之如饴。心想,原来上天也是公平的,为你敲开了潘多拉的魔盒,也为你留下了坚如磐石的希望。

  “此恨何时已?”拨灯书尽红笺处,走来娉婷的卢氏女。许是命运眷顾,让他在这样一场封建的婚姻中遇到幸福,他的爱妻卢氏聪明贤淑、温婉善良,情深义重,成了他的无双伴侣,契合了他爱与文学上的双重渴望。夫妻二人琴瑟和谐,甘如饴蜜。

  那般岁月,安稳静好。纵使他仍旧会在时间的拐角,想起那个锁在宫墙深院的表妹。但是他的心中,依旧是深爱着卢氏,珍惜着她的好。可是,谁曾想,他怀揣着一颗真心却守不住一段真情。幸福的时光就像烟花一般,在他的生命中绚丽地绽放过,又转而寂灭了。

  一生的红颜知己,百年的挚爱相随,冷酷的命运之神,给了他短短三年的幸福,就残忍地收回,任“清泪尽,纸灰起”,妻子卢氏绝尘而去,纳兰性德再次经历了与爱人的“生死两茫茫”。

  他满腹酸楚,悲痛欲绝更是无处排遣,便把无尽凄苦倾诉于笔端,泪痕总比墨痕浓,那美丽的文字便承载了他更多的生命内容。

  他的深情,成了佳话,却也成了他一生忧郁的根源。当爱人成了眼前幻灭的倩影,他只得在黄叶在萧瑟飘落之时,孤独地伫立在残阳中沉思往事,哀悼爱妻。惆怅惘然的愁结,盈满心怀。那些从前平常的往事,成了纳兰美好的回忆。

  一段人生,几轮浓情,终是被这世事吹散,只将那无尽的相思和感叹,留与人间。这是属于纳兰的,极致的、唯美的哀伤,如杨花,片片是清愁;如细雨,点点是离人泪。

  有人说纳兰不是凡人,却误坠了凡尘的劫。不是人间富贵花,却偏偏生在人间富贵家,他生长在富贵,却是个至情至性的痴情之人。

  只叹那些美好的故事,都只停留于最初的渴望,却没有走进他真实的生命。就如同纳兰与表妹最初的欢好,就如同纳兰和他的爱妻浓情的起初。若一切都如最初所愿般美好,他们的人生也就不会尝尽苦涩味道,也就不会经历后来刻骨的悲愁。

  若时空可以停滞,流光可以定格,容若必会情愿将所有的时间推开,只停留在容若掀开锦绣盖头的那一刻。那时,他是新婚的诗人,她是满怀期待的女子,他们都期待着撇开从前或烦忧或欢喜的昔日,一起走过一段静好岁月,直至携手白头。

  看尽一帘红雨,为谁亲系花铃

  东风乍起,拂开尘世春光。都说春光易逝,美梦难长,看来果真是如此。美妙的音乐和歌声,都无法撩动寂寞的心绪,就像随着春的逝去,也逝去了满腔鲜活的欲望。怅望着雨中湿透的花痕,点点纷纷,一逝而过的光,如同满月之夜里星星的眼泪,唯有情深如执念的蝶萦绕飞舞,似是来践生死不离的约定,直至也像花一样残败涂地。

  蜀弦秦柱不关情,尽日掩云屏。已惜轻翎褪粉,更嫌弱絮为萍。东风多事,余寒吹散,烘暖微酲。看尽一帘红雨,为谁亲系花铃。——纳兰容若《朝中措》

  这一出爱情的悲剧,柔软静美的柳树是唯一的看客,她无声地停泊在多少女子捣衣而过的水边,默默地飘落白色的泪,刹那望去,只觉得是无边无际的浮萍,羸弱地随风而逝,随水而纵。

  冷漠是东风,多情亦是东风,残春的余寒如清淡的烟雾,无声无息地在艳阳下消散。天地之间,亦仿佛因此而清暖四溢,行走在匆忙人流间的旅人,也觉得微汗略湿青衫,眉眼绯红,宛如酒后微醺,其实却是被熏风沉醉。

  词到此处,已是令人忽悲忽喜,跌宕不能自已。最后一句如神来之笔,俏生生地浅唱低吟:看尽一帘红雨,为谁亲系花铃。零落的花瓣纷纷扬扬,飘洒在天地的各个角落。渔舟唱晚,玉轮浅回,声色犬马里,又是为了谁伸出温柔指尖,亲身系上护花铃。这一句如一回眸,笔墨一出,惊艳流转在四下春风里,叫好了一堂墨客,雀跃了一城欢颜。

  花铃,亦是护花铃。五代王仁裕在《开元天宝遗事·花上金铃》中有这样的记载:“唐玄宗天宝初,宁王日侍,好音乐,无流蕴藉,诸王弗如也。至春时于后园中纫红丝为绳,密缀金铃,系于花梢之上。每每有鸟鹊翔集,则令园吏制铃索以惊之,盖惜花之故也。”当年落笔的诗人,心念一动,是想护住那一朵羸弱的娇花?抑或是想成为谁的护花使者,温柔呵护,无微不至?

  一直固执地以为,这首词应该写于一个明媚的午后。春风吹开了鲜花,浮云送来了蔚蓝,新婚燕尔的小夫妻,午后慵懒醒来,对镜理红妆。原本执笔的手,却正温柔画眉,俯首两弯新月如钩。庭前,花落如雨,只觉是良辰好景。

  这样清丽的词句,仿佛便是那样温暖融融的场景中酝酿出的梨花酒,一点清淡的甜,点化在齿如编贝的舌尖上,怒放出千万朵花颜。虽然是伤春,却也觉得春天之后还有盛夏,希望在即,受伤的心,也能有痊愈的时光。

  新婚的时光是一首晶莹剔透的小诗。他们都不是聒噪的人,安安静静地,写诗或看书,就能度过一日的光阴。

  平平淡淡,却也觉得静谧美好。晨起,一同携手去问候高堂,卢氏心灵且手巧,虽然是大家闺秀,却从不自矜高傲,有时兴起,也会亲自下厨,为夫君和婆婆洗手做羹汤。空暇时分虽然不多,浮生偷得半日闲时,两人也会说说话,弹弹琴,话题是说不完的,共同的爱好和长期培养的情趣,令他们倾盖如故。

  有时,他去国子监,去书阁苦读,归来时亦是三更清露长,但房中的灯光她总会为他留着一盏,淡淡的,驱开一路雾霾,暖了心,也长了情。

  容若心想,莫不是这就是书中所说的“琴瑟和鸣”?心动的同时,却也有一丝淡淡的痛意,随着西风,冷了眉梢。传说,宋代女词人李清照才高而貌美,出身高贵却平易近人。年方二九,嫁给了丞相家的公子赵明诚。这桩以门第而缔结的婚约,并不如当时许多因利益而结合的婚姻那样不堪。他们在婚前甚至不曾相见,却在婚后成了极为难得的恩爱夫妻。

  那是因为有着相似的兴趣,也有着对彼此的温柔尊重。婚姻是一门艺术,而他们将这门艺术拓展到了极致。新婚时,赵明诚还只是一介太学生,没有俸禄收入,夫妻两人身处高门大户,过得自然是锦衣玉食的生活,但依旧囊中羞涩。他们酷爱金石书画,仅仅是这一项,就足够令他们耗费了所有节余。甚至有时赵明诚看到了挚爱的书画,却因手头紧无力购买,便脱下衣物相换,回到家中,李清照也不会嘲笑指责,偶然闺中玩笑,相视而莞尔。

  这清贫寡淡的生活,却是夫妻二人人生中,最璀璨的时光。灯前对座,细细观摩丈夫新购回的金石,你一言我一语,暖玉添香,情生意动。“卖花担上,买得一枝春欲放。泪染轻匀,犹带彤霞晓露痕。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云鬓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相爱的喜悦是无法掩盖的,于是有人打趣说,爱情是女人最好的化妆品。时光行走千年,沉浸在爱情里的女子,却是一样的容光焕发。李清照如是,而卢氏,亦是。

  许多人认为,卢氏一开始,是不被容若爱着的。那时的诗人,还不曾忘却回廊下含泪决然而去的女子。容若对雪梅的爱,是他有史以来第一次动情,不论是什么原因,对于不染尘埃的爱情,他始终爱得纯粹,爱得磊落,爱得执着。在时间早晚和长短间,卢氏便已经输了。

  当容若和表妹闲敲灯花醉敲窗时,她之于容若的生命,还是一介陌生人,或只是一个陌生且被抗拒的符号。或许容若知道,自己有一个未婚妻,是两广总督卢兴祖家的小姐,卢氏雨蝉。可除了这些,他知道些什么呢?他也无心去了解,那颗年轻的心,早已沉浸在青涩而甜蜜的爱情里。名义上的未婚妻,仅仅只是名义上的。她走入容若的生命,仿佛已是迟了。

  他不再是怀着赤诚爱恋,用单纯剔透的心等待着她的少年。他们在人世间流连,注定要一同经历一段可歌可泣的爱情,却在一开始,就站在了不够平等的位置——他甚至在最初,并没有多余的心来分给自己的妻子,哪怕她是纯洁的,无辜的。多年来心无旁骛的等待,换来的却是他的无奈,卢氏却温柔地一笑而过。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爱情是一场不期而遇的相逢,谁都无法预料,自己终究会爱上一个怎样的人。美貌或丑陋,善良或冷厉,富贵或清贫,苍老或年幼。生于富贵中的卢氏自小就明白,自己无法选择爱情,也无法选择婚姻,她所能做的,就是尽力爱上自己未来的夫君。能够成为容若的妻子,她已觉得幸运。

  相对于那时层出不穷的婚姻悲剧,卢氏确实亦是命运所青睐的幸运儿。因为同样高贵的出身,注定他们之间没有门第的隔阂,不存在高攀或低嫁的不对等。何况,他们年纪相仿,他又是名晓九州的才子,能够嫁给纳兰容若,是当时多少闺中少女,痴痴念念的梦想。是她三生有幸,能够遇上他,成为他的妻子。至于他还不够爱她,或者是在她之前,他曾深爱过谁,那又有什么关系呢?重要的是,此时此刻,陪伴在他身侧,添衣燃香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啊!

  她是那样单纯固执地相信着,在不久的未来,他们会如同每一对相爱而质朴的夫妻,在柴米油盐酱醋茶的琐碎里,盈满红尘中的每一分感动,厮守至白头。

  凭君料理花间课,莫负当初我

  为人如纳兰容若,一生坦荡如朗月清风,至情至性。出身满族富贵,却从不自矜于身份;身居五品官职,玉树临风,万花丛中却片叶不沾身,不论是人品抑或才华,都堪称是翩翩浊世佳公子。如斯公子,当情人太凄惘,因为他专情不移,轻易不会爱上谁;当朋友,却是再好不过。

  凭君料理花间课,莫负当初我。眼看鸡犬上天梯,黄九自招秦七共泥犁。瘦狂那似痴肥好,判任痴肥笑。笑他多病与长贫,不及诸公衮衮向风尘。

  ——纳兰容若《虞美人》

  容若写爱情的词,情深连绵,像是用尽力气也祈愿着飞过沧海的蝴蝶,单薄,寂寞,却不能不令人潸然泪下。而他写个朋友的词,却口气稳重,如一位白发如霜、嶙峋如骨的老人,干脆利落,隐隐约约带着几分狂傲潇洒。容不得我们要试想,在爱人面前温柔缠绵的容若,和在朋友面前自信明快的容若,究竟哪一个才是更真实的纳兰容若呢?

  我们总习惯用定向思维去看待他,觉得他的词哀怨至极,伤心至极,便觉得他是一个憔悴寂寞的人,或许在背灯和月就花荫时,他也曾痛痛快快酣畅淋漓地同朋友把酒言欢,醉笑三万场。

  只因公子满心爱慕汉家文化,他的朋友中,倒有许多汉人。朱尊彝、陈维崧、姜宸英……皆是一时才俊,亦是汉学集大成者。而在这些朋友之中,相交最深的,或许便是江南名士顾贞观了。这首《虞美人》,原题中有“为梁汾赋”字样,顾贞观,字远平,号梁汾,江苏无锡人。显而易见,这是一首赠友人的词作。而这个能够令纳兰容若亲手相赠诗词的朋友,不是别人,正是和容若并称的清代文人顾贞观。

  这位顾先生,说来也算是一代才子。他出身清流门第,曾祖为顾宪成,是晚明东林学派的领袖人物,祖父曾出任四川夔州知府,父亲顾枢,亦是当时身负才名的名士。顾贞观家学渊源,且聪颖好书,自幼便有才名,工诗文,善辞赋。康熙五年,中举,擢秘书院典籍。期间与明珠长子纳兰容若相交,感情甚笃。康熙二十三年,告老致仕。时年,距容若染病身故,已有十余年。他们相差十九岁,几乎是两代人,三岁一个代沟,六个代沟也不能令这场友谊有所失色。

  纳兰容若与顾贞观,一位是满洲贵族,一位是汉家才子,身份上的差距,未曾令他们的友情有所却步。他们的相交,一时传为佳话,距今亦无所失色。容若病故后,归田的顾贞观晚年致力于整理故友遗作,最终整理出《侧帽》集。有友如此,想必九泉深处的容若,必然颔首微笑。

  他们相识的最初,是典型的因诗会友。

  有时候,很羡慕古人的这点,他们造就了如斯灿烂的中华文化,翻覆了五千年的华表云烟,却有时单纯如孩童,笃信字如其人,人如其文。因为一首诗或一篇文章,便留下一段千古传诵的友谊佳话,生死均可以交付,就连身后事也坦然相托。纳兰容若与顾贞观,便是这样一对可以生死交付的知交。

  他们结识于一场牢狱之灾。顾贞观有一位好友,名叫吴兆骞,此人才高八斗,生性狂傲,因此得罪了不少名流权贵。他的“狂”,是实打实的,一次筵席间,他遇见名士汪钝翁,竟然狂言道:江东无我,卿当独秀。如若江东没有我吴兆骞,那你汪钝翁便是数一数二的了。狂倒如斯地步,是很难不为人所嫉恨的。吴兆骞虽然个性飞扬,当朋友却是一位真朋友。因此,顾贞观和他的私交极好。

  清代发生过好些科场案,有一些是确凿无疑的,有些却是无中生有,借题发挥。而顺治年间,震惊朝野的“南闱科场案”,便是其中一例。

  顺治十四年,一位官员凭落第士子们的道听途说,向顺治皇帝参奏,举人方章钺与主考大人是“联宗”关系,理应回避,然而他们并未回避,也并未上禀。皇帝闻奏后下旨,正副主考一并革职,并抓来考生方章钺严刑拷问。

  实际上,方家并未同主考官有过联宗关系,奈何圣旨已下,一切已成定局,皇帝不可能诏告天下,说是自己误信传言,导致朝野动乱。因此朝廷上下一口咬定,两家确实联宗。

  最后,所有的考官全部绞斩,家产没收,妻子儿女全部沦为奴隶;考取的八个考生每人均狠打四十大板,没收家产;这群考生连同他们的父母、兄弟、妻子全部流放到宁古塔。在这桩冤案中,吴兆骞受人诬陷,牵连其中,含冤入狱,亦被流放宁古塔。

  好友顾贞观为此连日奔走,无奈人微言轻。在偌大的皇权之前,他们都只是一抹随意碾压的魂魄,卑微如蝼蚁,有谁能听见他的呼喊?吴兆骞的冤枉,不是第一桩,也绝不会是最后一桩。顾贞观又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悲痛忧愤之下,他愤然写下两阙《金缕曲》:

  季子平安否?便归来,平生万事,那堪回首。行路悠悠谁慰藉,母老家贫子幼。记不起、从前杯酒。魑魅搏人应见惯,总输他、覆雨翻云手。冰与雪,周旋久。泪痕莫滴牛衣透,数天涯,依然骨肉,几家能够?

  比似红颜多命薄,更不如今还有。只绝塞、苦寒难受。廿载包胥承一诺,盼乌头马角终相救。置此札,君怀袖。我亦飘零久。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宿昔齐名非忝窃,试看杜陵消瘦,曾不减、夜郎潺愁。薄命长辞知己别,问人生、到此凄凉否?

  千万恨,为君剖。兄生辛未吾丁丑,共些时,冰霜摧折,早衰蒲柳。词赋从今须少作,留取心魂相守。但愿得、河清人寿。归日急翻行戍稿,把空名料理传身后。言不尽,观顿首。

  这两首满怀悲愤伤心之词一时传遍京城,当时年纪尚轻的容若,也读到了这两阕词。他为词中的慨然悲凉所感染,读书人虽手无缚鸡之力,却有的是一腔热血,和铮铮傲骨。

  顾贞观是一介白丁,手中无权,以词发愤,是情理之中。那么自己身处权贵高门,若是路见不平,亦不敢伸手过问,这难道便是圣贤书所传授教导的为人处世之道吗?他不仅出于义愤,也深深地为顾贞观和吴兆骞两人之间足以生死相许的友情所感动,死有轻于鸿毛,兄友之情,原来也可以重于泰山。

  少年毅然而起,恳求父亲伸出援手,帮一帮困顿之中的吴兆骞和顾贞观。或许是长子清正的胸骨震惊了明珠,又或许是顾贞观的慷慨意气感动了这位权倾朝野的名相,在长子执着不休的请求下,他终于允诺,在五年之内,必定生还吴兆骞。

  果然,康熙二十年,吴兆骞离开偏僻苦寒的宁古塔,风霜满面地回到了京城。虽然他归来已是萧索鬓白的残暮之人,但若非是明珠父子的有意相助,他此生未尝能回到故乡,或许便病死他乡,尸骨无归。二十三,这样一个轻飘飘的数字,在短暂的人生中,却是那样沉重。人生,至多也不过百年时光,二十三年已足够青春少艾的年轻人步入中年,也足够年富力强的中年人变成花甲衰弱的白发。二十三年的苦难,犹如冷厉的刀,深深磨平了吴兆骞的心高气傲,留存下来的,唯余满腹才华。

  望着暮年的朋友憔悴不堪,顾贞观与纳兰容若都是感慨万千。吴兆骞心里,看着已非昨日模样的京城,看着两位为自己多年奔走的友人,抑制不住老泪纵横。他未想,自己年轻轻狂,孤傲之下还能有顾贞观这般不惜奔走数十年的旧友,还有纳兰容若这样正直善良的小友,虽然他们还不曾见过面,他却早在还在宁古塔时,就勾勒过他的模样,他应该是一个俊秀而坚持的年轻人,今日一见,果然是如此。

  这些年间,容若和顾贞观已成为好友。他们皆是才华横溢之人,性情相投,于诗文的领悟上,更像是一对同胞兄弟。自古来,词的地位不如诗,时人喜爱词虽多,敢直言不讳的却还是罕见。出身满族权贵之家的容若却敢大胆直言,他钟情于词,他也要立志以填词度此生。

  难得的是,顾贞观的态度和容若是一样的,他们都不拘泥于尘世枷锁,视人间教条如无物,放纵不羁,醉卧高歌。有了这样一位赤诚的朋友,是容若短暂生命里的一缕阳光、一坛美酒。

  怪乎他在赠与顾贞观的《虞美人》中肆意笑骂:幸好此生有你,同我一起作“花间词”,人间汲汲庸碌魂灵,他们能够登天梯入仙境有如何,清冷高贵的天宫未必快活至极?还不如你我,相知相交,纵使身处地狱幽冥,有故友相伴,何尝不是一场酣梦?瘦也好,肥也罢;狂也好,痴也罢;失意也好,得意也罢,人生无非是行走在夹道里的一场幻境,他们愿意青云直上的便自请亨通,而我们,自有一番自在天地。

  后来,纳兰容若、顾贞观、吴兆骞三人,就成了知交相许的好友。有情有时候或许就是如此,经历过漠海霜雪,最终才沉淀如金。他们时常相聚一堂,时而饮酒话诗词;时而高歌长笑;时而放纵情怀挥墨如雨。和知心朋友在一起的时光,过得快且从容,纵使闲叙几句家常,也觉得分外惬意,那是一种只有朋友才懂的惬意。

  只是,好景不长,苍天难容人长久。回到京城不过几年,吴兆骞便病重卧床。多年的塞外生活,早已耗干了他的心血,或许是圆他一个梦,让他在人生最后的时光可以再度归来。能有这样的欢聚,能在朋友相伴下走完这一生,是曾经的他想都不敢想的事情。此生有友如此,善哉,善哉!未久,吴兆骞逝于京城,顾贞观和纳兰容若听闻挚友讣告,不由潸然泪下。他曾一去二十三年,此去,或许只有在黄泉碧海之下,才能相见了。

  明朝匹马相思处,知隔千山与万山。容若曾于笔下,满怀怅然地追忆着逝去的故人。其实何止千山,何止万山,却都是那样沉重,重到心口有话,亦无法吐露半个字。幸而还有顾梁汾,还有一些同道好友,不至于寂寞到极处,伤心到绝望。

www。xiaoshuotxt.Nett。xt-小.说。天/堂
上一章 下一章 (可以用方向键翻页,回车键返回目录) 加入收藏李清秋作品集
人生若只如初见:纳兰词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