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 TXT小说天堂 收藏本站(或按Ctrl+D键)
手机看小说:m.xstt5.com
当前位置:首页 > 人物传记 > 《人生若只如初见:纳兰词传》在线阅读 > 正文 第8章 十年·相思·永殇
背景:                     字号: 加大    默认

《人生若只如初见:纳兰词传》 作者:李清秋

第8章 十年·相思·永殇

  枇杷花底校书人

  欲问江梅瘦几分。只看愁损翠罗裙。麝篝衾冷惜余熏。可耐暮寒长倚竹,便教春好不开门。枇杷花底校书人。——纳兰容若《浣溪沙》

  这首词,容若必定写在同沈宛相守时。因为字里行间,有种“江南”的味道。古人说,与善人居,如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即与之化矣。

  有时候,真的很难想象,古人怎么会有那样的灵心妙蕴,想出如此美丽的譬喻——和美好的人居住在一起,就宛如入住开满幽兰的屋子,久而久之,虽然不再闻到动人的芬芳,然而那芳香,已经附着在衣襟之上,好似与之相溶相化般。入芝兰之室,久而融为一体。那么和来自江南的女子同榻而眠,或许容若身上,心里,也晕染了江南的山水,花雨,灵气。

  想要问一问江畔的梅花,经年相思累月,可曾因此清减了几分?其实也不用问,不必问,身上的罗衫翠裙已告诉了自己答案。或许有人会问,容若和沈宛不是已经在一起了吗?为何还会有思念之意,相思之苦?

  然而,虽然冲破了世俗的樊篱,将沈宛纳为外室,容若却还是宫中的一等侍卫,公务繁忙,他还有另一个家,一个从伦理关系上来说才是“家”的家,那里有他的父母,有他明媒正娶的妻子,还有乖巧聪慧的孩子。对于三十岁的容若来说,爱情已经不是生命的全部了,更多的是责任,还有理想。

  但是,德胜门的院落,也并不是他一个来去匆匆的驿站。那也是他的家,需要被妥帖安放温存呵护的家。很喜欢这首词的最后两句:“便叫春好不开门。枇杷花底校书人。”有种脉脉的温情在里面,还有玩心略起的调笑,似乎那个忧伤冰冷的公子,终于卸下了满身忧愁,嘴角泛起了久违的笑意,甚至调戏枇杷花下的红颜做校书人。

  那原来指的是唐朝女诗人薛涛。

  唐朝是一个强大、巍峨而充满传奇的朝代。历史上,从未有过一个朝代像唐朝一样兼容并包,也没有一个朝代像唐朝一样有井有水处,人人能唱柳枝词。在那个朝代,经济、军事、国力、文化都达到了一个巅峰,而唐诗,更是后世文人永远不能逾越的一个高峰。在这样的环境下,唐朝的女子,也多有才情。上至女帝后妃,下至青楼艺伎,都出现过极有名的女诗人。

  薛涛,便是这些女诗人中最为人所认可的一位。出身于官宦之家的薛涛,自小被父亲当作男孩子一样教养,断文识字,样样不少。在她八岁那年,其父薛郧在庭院里的梧桐树下歇凉,他忽有所悟,吟诵道:“庭除一古桐,耸干入云中。”薛涛头都没抬,随口续上了父亲薛勋的诗:“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那一年,薛涛不过八九岁。女儿这样聪颖机灵,薛郧非常高兴,但转念一想,却心冷了半截:迎来送往,南北流离,这说的不正是艺伎吗。

  薛郧的预感大约是后人附会,因为几年后,薛郧因罪延祸,贬职四川。从繁华的京城到山瘴偏远的成都,加之心气抑郁,没多久薛郧便染病身亡,只留下弱妻幼女。那年,薛涛十四岁。为了养活母亲和家庭,她不得不自入教坊,做了官伎。很难说这是幸或是不幸,流连风尘,身为女子,确实不幸。然而也正是因为做了艺伎,薛涛才结识了张祜、张籍、王建等当时蜚声内外的大诗人。凭借一身才华,她同许多文人都颇有交情,当时的剑南西川节度使是韦皋,他很赏识薛涛的才气,上书为她奏请了一个校书郎的官职。

  自然,这个请求未能得到皇帝的允许。虽然唐朝有过女子为官的先例,但那是在女帝武则天的统治时,而唐朝虽然强盛,男尊女卑的思想风气,亦是无法扭转,身为艺伎的女人在男人眼中,再美丽再有才华,也无非是一个玩物。

  即使薛涛并未真正成为校书郎,但此事还是流传开来,时人多以“校书郎”来指代薛涛,诗人王建甚至写了一首诗给薛涛,题为《寄蜀中薛涛校书》:万里桥边女校书,枇杷花里闭门居。扫眉才子知多少,管领春风总不如。称赞她才高八斗,是世间罕见的女才子。

  姿容美丽也罢,才华横溢也罢,她终究是一个女人,也需要被呵护,被疼爱,被纵容和珍惜。这或许是所有女人隐藏在心底的愿望,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女人从不贪心,弱水三千,只要有一瓢饮就好。这样简单的愿望,却是薛涛可望而不可即的。她在成都时,历时十任剑南节度使,每一位节度使都对她颇有赏识,可日夜周旋在灯红酒绿、觥筹交错中,谁知道她心底的落寞和孤独?

  这位女诗人曾爱过元稹。那是她一生中最真心的爱情,她将她的所有,都献给了情郎。纵使这是一段注定曾经拥有不能天长地久的爱情。那年,她已经四十二岁,是个红尘中摸爬滚打过的诗妓;他还年轻,不过三十一岁,已是监察御史,仕途坦荡,不可限量。他们在成都相守了一年,薛涛动了真情,她对元稹说:双栖绿池上,朝暮共飞还。更忙将趋日,同心莲叶间。俨然已经情根深种。

  这场露水姻缘的结果只能是劳燕分飞。一年后,元稹返回京城,薛涛留在蜀地,从此,他们再也没有相见。她隐居在浣花溪,以芙蓉为染料,做出的纸张轻红浅酌,宛如离人红泪,时人称之为“薛涛笺”,因为风雅独特,达官权贵纷纷求取。想必,晚年的薛涛是衣食无忧的。只是优渥的生活,就能抹去内心的孤寒吗?若真能,她也不必写下“花开不同赏,花落不同悲。欲问相思处,花开花落时”的诗句了。

  沈宛不是薛涛,但或许命运曲折的人,总有殊途同归的悲哀。这两位颇有才华的女子,在某种程度上而言,确实殊途同归。薛涛和元稹,相守了一年的旖旎时光;而沈宛和纳兰容若的静好年华,也只得一年的运气。

  一年,当真是短暂如飞鸿。数十年都只如弹指一瞬,更何况是一年。况且这一年里,容若也不能日夜和心爱的女子相守。他要行走于大内,要完成一个儿子一个丈夫和一个父亲的职责。他将自己分成许多份,给父亲,给朋友,给妻子,给孩子,最后最隐秘的那个自己,才是给德胜门的那所小宅子的。

  难驻青皇归去驾,飘零粉白脂红。今朝不比锦香丛。画梁双燕子,应也恨匆匆。迟日纱窗人自静,檐前铁马丁冬。无情芳草唤愁浓,闲吟佳句,怪杀雨兼风。——沈宛《临江仙·春去》

  青皇,即青帝。是传说中五天帝之一,为春之神以及百花之神。沈宛的这首《临江仙·春去》,写在春去夏来的时节。或许是容若很久不曾来探望她,心中孤寂委屈,所有的景色也变得颓废不堪。

  春天去了,鲜花都零落委顿了,就连檐下双飞的燕子,也匆匆飞去。周围是如此安静,悄悄的,只听得她自己的呼吸声,透过碧色纱窗,映出一室静默若水。若还说有什么声音的话,大概是屋檐下因风击而声音琳琅的风铃,叮叮咚咚,像是很远很远的山涧里细流的幽泉。一个人独居,纵使被金屋藏娇,在最美好的年华无人陪伴,终究觉得寂寞。

  容若也有词相和,写给他爱过的最后一个女子:

  十八年来堕世间,吹花嚼蕊弄冰弦。多情情寄阿谁边。紫玉钗斜灯影背,红绵粉冷枕函偏。相看好处却无言。——纳兰容若《浣溪沙》

  他亦是真心喜欢沈宛的。不然不会为她作下如此甜蜜的词。有人说,这首《浣溪沙》亦是他悼念亡妻卢氏之作,其实不然。十八年、紫玉钗,这两个典故出自唐传奇《霍小玉传》里,霍小玉出身青楼,暗合沈宛的身份。这首《浣溪沙》,显然是写给沈宛无误的。

  在《霍小玉传》里,望族子弟李益同陇西名妓霍小玉纵情相恋。当时,李益虽为世家子,却还未功成名就。霍小玉生得极貌美,文中说她:若琼林玉树,互相照耀,转盼精彩射人。如此丽人,自然引人追逐。但她亦是痴情女子,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人,她独爱李益,却深明大义,知道他们之间不会有结果,也不求为妻为妾,一辈子跟随在他身边,只求相守八年。八年之后,缘尽则自去。

  李益感激涕零,为自己能有这样一位红颜知己而深感幸运。未久,李益上京赶考,中进士,自此音信全无。霍小玉思念成疾,又得知李益已违背了誓言,另娶门当户对的女子为妻,更是一病不起。临死前,黄衫客拔刀相助,将负心人带到她面前,她悲极而怒,一番痛斥:我为女子,薄命如斯!君是丈夫,负心若此!韶颜稚齿,饮恨而终。慈母在堂,不能供养。绮罗弦管,从此永休。征痛黄泉,皆君所致。李君李君,今当永诀!我死之后,必为厉鬼,使君妻妾,终日不安!

  传奇的最后,霍小玉化为厉鬼,令李益与妻妾生出猜忌,终生不得安好。这一出爱情悲剧,又何尝不是当时女子的写照。倾心相爱,付出了自己的所有,只盼望郎君垂怜,莫要令妾如浮尘漂萍,无所寄托。她们的愿望却都落了空,霍小玉化作厉鬼,向李益复仇,可心中又何曾因此满足和快慰,不过是意难平,不过是还放不下,忘不了。

  沈宛和霍小玉一样,都是青楼中人。但相比起来,沈宛是幸运的。她遇上的不是薄情寡性的负心郎。虽然容若无法给她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但只要他还活着,就必然会保护她,珍惜她。只是命运便是那样残酷,不容许人生出一丝一毫的妄想。他们的缘分,竟然那样浅,连一点点贪心都不能。

  惆怅凄凄秋暮天。萧条离别后,已经年。乌丝旧咏细生怜。梦魂飞故国、不能前。

  无穷幽怨类啼鹃。总教多血泪,亦徒然。枝分连理绝姻缘。独窥天上月、几回圆。——沈宛《朝玉阶》

  经年后,沈宛重新流落江南。她离开了那个光风霁月的词人,离开了他们栖息过的小小院落,也离开了她生命中最值得铭记的爱情。

  世易时移,此去经年。她永远都不能忘却,他给予她的那些柔软的温存。他是一个很好很好的男子,笑起来很温暖,说的话也很令人心安,他总是会让人不由自主地信任他,靠近他,依赖他。他就是那样一个温柔的人。只是她还来不及说出口,跟他在一起的每一天,她都很快乐。不过还好,她尚且能带着这份往昔的快乐,在不知数量的光阴里,一点点慢慢地老去,直至彼此重逢。

  已经十年踪迹十年心

  最早在古诗里看到“相思”这个词,是在王摩诘的《红豆》里: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从此,红豆亦成了相思。又听得王菲唱过:还没为你把红豆,熬成缠绵的伤口,然后一起分享,会更明白相思的哀愁。林夕写的歌词哀婉得很,连转承启合都觉得受了情伤,让人觉得相思最本真的模样,其实就应该是哀愁。

  一天,一月,一年。对于现下的饮食男女来说,用年为单位算计的时间,就觉得极其奢侈漫长。生活不易,且行且珍惜,哪还有那么多时间用来与情感搏斗,合则来,不合则散。现代人是干脆利落的,痛苦懊丧也不过短短几日——生活的压力已令人无暇回顾生命的苍白或精彩,唯有夜间入眠时,一声怅然的叹息罢了。

  这时候,倒是羡慕极了古人的单纯和赤诚。他们可以用十年的时间来相思深爱的女子,还可以用十年的光阴来悼念一段逝去的感情。苏轼在《江城子》中说: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这是他悼念亡妻王弗的。有人说,写出来的诗词虽然情深似海,实际上苏轼不是很快就娶了王弗的堂妹,身边还有美妾朝云,日子过得很是潇洒呢。

  说出来的话和心里想的事虽然有时确实不一样,人如其文的原则也不是在哪里都畅通无阻的,可是我总愿意相信,苏轼在写下《江城子》时心中是酸楚凄凉的,因为相思至极,才能字字都如同泣血。

  而读到容若的这一句:背灯和月就花阴,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忽觉得鼻子一酸,心里便如并刀破柠檬,冲得眼睛酸涩。

  银床淅沥青梧老,屧粉秋蛩扫。采香行处蹙连钱,拾得翠翘何恨不能言。回廊一寸相思地,落月成孤倚。背灯和月就花阴,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纳兰容若《虞美人》

  用十年的来怀念一个人,来追念一段情,每个日夜都很难熬吧。况且,那个人已经无法再回到你身边。纵使如苏轼,有了新妻,有了爱妾,总归是人不如旧。容若亦是一样。任凭世间女子千万,燕瘦环肥,羞花闭月,却再也不是心中最温柔熨帖的旧影。

  康熙十九年。纳兰容若续弦官氏。

  卢氏亡故后,他再没有续娶的心思。正妻这个位置,他想要永远地为她留存着。因为在他心里,并没有谁能取代她,成为他的妻子。古时女子丧夫,要为他守节多年甚至是一生,但男子不受这样的束缚。至多一年,他就可以再迎娶新人。倒是真的“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了。容若为卢氏三年不娶,在当时可以说是一个异类了。但明珠绝不可能容许自己的长子成为世俗中的异类,在他眼中,既然容若是他的儿子,自幼享受锦衣玉食,从无受过俗世烟火的苦,那么他也必须承担起家族的责任——开枝散叶,将家族的荣耀延续下去。

  容若的弟弟揆叙和揆方是他成年后,明珠的老来子,年纪尚幼,而两个孙子也都还小,对于明珠来说,家族的传承者还不够多。他给了他三年去平复心情,已经足够了!这一次,他要细心挑选,不能再放纵下去。

  明珠为容若挑选的瓜尔佳氏,也就是官氏,门第极高,出身煊赫,是王公贵族家出来的小姐。她的父亲颇尔喷和伯父倭赫,都是位高权重的高官,还是容若的顶头上司,比卢氏的出身,还要高上几分。

  他无法反抗父亲的决定。唯一的反抗,就是对这桩婚事的消极和冷漠。他见过太多世代簪缨的贵族女子,因为身份的高贵便觉得自己是高高在上的,根本不会体贴入微,无微不至,甚至连柔声细语都难得一见。她们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趾高气扬,刁蛮而任性。容若对他的第二任妻子并不怀有期待,她只是一个适合当纳兰家族长媳的女人而已,何况,她的适合,仅仅表现在她高贵的背景上。

  这是一桩赤裸裸的政治联姻。

  官氏的祖父图赖,是跟随皇太极征战天下的名将。这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名字曾助他大败李自成麾下大将刘宗敏,扬州斩杀史可法,生擒福王朱由菘。可以说他是汉族的魔鬼,满族的英雄。这样的家族,是真正的世家大族,自然是联姻的上佳之选。至于未来儿媳的性情是否柔顺妥帖,对明珠来说,似乎并不那么重要。

  果然,容若对官氏非常失望。如果说婚前,他并不曾对她怀有期待的话,那么婚后,他对她是极其失望的。他曾以为,跟她之间虽然无情无爱,却也能维持表面的繁华与和平,他愿意给这个女人身为妻子的尊荣,纵使他并不爱她。她是一个生性任性的女子,做事颇为霸道,多年来养成的性格令她在成为他的妻子后,依旧处事嚣张。

  但再骄傲的女子,也渴慕丈夫的温情。容若是二婚,官氏却是初婚。还未出阁的姑娘,也曾偷偷幻想过夫君的模样。她不在意他已经是结过一次婚还有几位妾室的男人,哪个世族的男子不是三妻四妾的?他那样有才华,那样清俊沉稳,对待前妻又那样深情,成为他的妻子,大约也是不错的吧。她想过关于他的许多事情,也设想过未来琴瑟和谐的美好,这些零零碎碎的枝叶藤蔓蜿蜒起来,编织了一个美梦,在美梦的底下,她唯独不曾想过:他的心里已经被人填满了,再也没有容下第二个人的分寸地。

  新婚之夜,红烛垂泪。凤冠霞帔的新娘坐在床上,同样一身红衣的新郎推门而入,他的身上,是微醺的酒气。官氏忍不住抿嘴笑了笑,本来就不多的羞涩局促顿时消失无踪。他驾轻就熟地取下她的盖头。眼前视线顿时堂皇地亮了起来,官氏毫不害羞地打量着她的丈夫,一双眼眸,爽快而英气,唯独没有一点温柔似水的影子。

  原来她和她,是那样不同的女子。

  容若黯然地垂下眼眸,意兴萧索。他想起上一个新婚之夜,新娘似羞还怯的容颜,如一朵纯净的水莲花,登时根植在他心里。他几乎是本能地,便冷落了官氏。那不是他喜欢的女子,而每次相见,她总是能令他想起卢氏,难免就觉得她更加不好。这种恶性循环,加之官氏的父亲和伯父,令容若倍受压力,未免更加不喜这个新婚的妻子。

  其实官氏心底亦是一个善良的女子。即使跋扈骄纵,她却是满心地想对容若好。她也是聪明人,看得出容若心底还有着亡妻的地位。不是不心酸怅然,然而再多的伤感,也无济于事。因为爱,便要低到尘埃里,在尘埃里落泪,那是骄傲如官氏,不能允许的。就算深爱,她也不允许自己折损尊严,让旁人看出自己的劣势。表面上,她依旧是那个高高在上的贵族女子,私底下,她开始学着卢氏,温柔待人,也温柔地对待丈夫。

  在容若面前,她放下了所有骄傲,学着讨他的欢心,也学着细心照料两个年幼的继子,还忍住嫉妒和不甘心,同颜氏等妾室和平相处,甚至知道他在外面还有一个女人,也生生忍住,不动声色。官氏的付出,容若并不是没有看到。他也深知,她只是一个不得不屈从于家族安排的女子,她也像他一样,在家族存亡之前,只能牺牲自己,她能为自己努力去改掉骄矜的脾气,学着做一个温柔敦厚的主母,已是不易。

  但他还是没办法爱上她。

  那就是爱情吧。从来都不因理智左右,也不会因为怜惜和愧疚就辗转成爱。那只是一种疯狂到毫无理由的情感,源于最真实的那个自己。所以,在这段婚姻的角逐里,注定了官氏怅然伤心,也注定容若继续沉沦徘徊。

  挑灯坐,坐久忆年时。薄雾笼花娇欲泣,夜深微月下杨枝。催道太眠迟。憔悴去,此恨有谁知?天上人间俱怅望,经声佛火两凄迷。未梦已先疑。——纳兰容若《忆江南》

  又是一个清冷如霜的夜晚。月色凝结,铺陈于青砖,如一场夜雪无声而来。在窗前独坐了许久,看薄雾凄迷,听落花扑簌,伤心落泪的有谁?在深灯倦烛间流连不去地回忆过往?记忆是无锁的牢笼,随时随地就可以破门而出,重获自由。但是心不愿意,只想无休止地埋藏在往日的欢情里,任由相思堵塞,悲伤淤积。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他情愿在枷锁里斩断羽翼,只为一人阑珊清减。天上人间,碧落茫茫,可还寻得到,那个淡缈的身影?温柔已破碎,一颗心也已残损不堪。灯火佛声里,轻声念诵,祈求来世在红尘中邂逅重逢,恍惚里,仿佛又看见她从容的笑意,将阴阳的距离,化作咫尺的遥远。

  他没有说话,只是继续在诗词的世界里,怀念着逝去的妻子。官氏无声地看着他逐渐憔悴,却无能为力。她终于醒悟,就算自己做再多努力,他也不能回过头,多看自己一眼。他心里的世界,只得一次珍重,那是给卢氏的。

  纵有来生,他也已约定了那个无福的女子。而她,只能是他锦绣人生里,一朵寂寞的锦上花。可究竟是谁负了谁,谁又能恨上谁?皆是苍茫世间的可怜人,相逢何必怨憎。

  多么苍白的婚姻。他无言,她亦无奈。错的是命运,错的是时间。她太晚遇上了他,本以为有一生来挽回,可他已等不起,也无心再去品尝一段或甜或涩的爱情。青灯白发,紫夜寒鸦,终究只能是错过了。

  不及芙蓉,一片幽情冷处浓

  桃花羞作无情死,感激东风。吹落娇红,飞入窗间伴懊侬。谁怜辛苦东阳瘦,也为春慵。不及芙蓉,一片幽情冷处浓。——纳兰容若《采桑子》

  这首《采桑子》,作于纳兰容若十九岁时。表面上,这不过是一首伤春小令。春光流逝,百花凋零,难免心中苦闷。其实联系当时的词人,却另有深意。

  桃花羞作无情死,感激东风。满树的桃花纷纷凋落,飘零在纯净逍遥的东风中,从窗角零落如雨。淡淡的香风,惊醒了病榻上的年轻人,亦吹淡了一室药味。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容若的身体素来算不上强健,此次病倒,原来是一场风寒,却听闻在病中错过了考试,于是病情倒益发缠绵起来。

  不知是否是因为心有不甘,他望着窗外越发黯淡的春色,心中的萧瑟如徐徐生长的春草,长出一片未凝结的冰冷。是不是自己的生命,也即将宛如这逝去的春光,失去了万物复苏的繁华?容若追寻着那一息萦入药间的花香,仿佛不想让这难得的春踪从袖间无声流走,寻觅的瞬间,他发现合身的亵衣已变得空荡,仿佛能掐出一段羸弱。

  十九岁,多好的年华!难道自己就要在病榻上度过春天的尾声吗?于是,难免感慨:谁怜辛苦东阳瘦,也为春慵。南朝的沈约,是诗歌音律平仄的开山鼻祖,为诗歌的发展做出了巨大的贡献。据说,他亦是一位面如冠玉的美男子,清雅风流,时人多为之倾心。他曾做过东阳太守,后人也常以东阳代称沈约。一次与友人的书信往来中,沈约说自己近来腰围清瘦,日益清减,便流传成了一个“沈腰”的典故,常出现在诗词中,后主李煜就有“沈腰潘鬓销磨”的句子。

  容若却与众不同,只说是东阳瘦。可见,他是在自比沈约。他们皆是学识深厚才华横溢的男子,沈约容颜美丽,容若亦是沉静俊秀。更相似的是他们都是身体孱弱如扶风柳的男人,虽然身负高才,却终究束手于病榻。此时的容若,只以为自己将要在床上度过一生,走马闯南北的抱负都成了空谈,心中自然觉得愤懑忧伤。

  明末诗人王彦泓有诗曰:个人真与梅花似,一片幽香冷处浓。后来脱胎换骨,变成了容若笔下的“不及芙蓉,一片幽情冷处浓”。比起原句来,有过之而无不及,可谓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芙蓉,多指荷花。可容若这里的芙蓉并不是指荷花,而是芙蓉镜,就是形状像芙蓉的铜镜。

  芙蓉镜也有个典故。传说唐代世子李固在考试落第之后,心情抑郁,遂游览蜀地,遇到一位老妇,预言他第二年会在芙蓉镜下及第,二十年后还有拜相之命。李固次年再参加考试,果然被老妇言中,而榜上恰有“人镜芙蓉”一语,正应了那老妇的预言。

  二十年过去,李固也果然如言拜相,至此平步青云。容若说的“不及芙蓉”,显然是说阴差阳错,自己无法参加考试,不能进士及第,可不是不及芙蓉?在朋友欢天喜地庆祝高中的时候,自己却不能踏出房门一步,只能郁郁地同吹入窗棂的桃花做伴,又怎么能不心灰意冷,懊丧至极?

  十年后的容若看到十九岁时的自己写下的《采桑子》,或许会寥落一笑吧。不论是谁,都无法预知自己会经历怎样的命运。每个人都只能活在现时,随波逐流地跟随宿命的脚步,去品尝苦涩或甜蜜的味道。毕竟预言李固中举的老妇,只是一个美好的传说。

  再多的磨难都会结束,再美的河流都会有尽头。当下感受的每一分不安、恐惧、迟疑、悲伤、快乐、欢喜、甜美……都会在奔流的岁月里被拉成纤长的糖丝,多年后伸手试探,有甜,也有世事沧桑的慨叹。

  就像容若,在落笔《采桑子》时,他想不到不久的将来,自己将会邂逅一段最甜最美也最忧伤最痛苦的爱情;也想不到他很快就会实现自己的理想抱负,考中进士,踏入仕途,成为帝王的侍卫和心腹,走遍天南海北;他更想不到生命的终场,他又回到了十九岁时缠绵的病榻,如同一个轮回,他从这里走出去,历经昙花一现般的流尘浮景后,又回到了原点。

  十年过去,他已经从十九岁的少年,变成了二十九岁的男人。人生能有多少个十年呢?呱呱落地、稍解世事、弱冠之年、乃至而立……每一个十年,都匆匆如白驹过隙。伸手欲留,却从指缝间无影掠过。如果说一切都是抓不住留不下的虚妄,那么什么是真实呢?

  迷蒙间,有一双温软的手,轻轻覆盖上他的额头。温情脉脉,细水长流。他睁开眼睛,看见沈宛站在身前,乌发垂落,一袭绿萝裙,家常而静好。或许,指尖能触摸到的,才是真实吧。她似是看穿他心底所想,浅笑,轻吟: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闲离别易销魂。酒筵歌席莫辞频。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晏殊的《浣溪沙》,说“满目山河空念远,不去怜取眼前人。”留恋往日逝去的悲欢离合,还不如抓住眼前最后一点真实的存在。不论将来,不论过去,只要现在。那时,容若是庆幸的,毕竟命运不曾空负,在自己身边还有这么一个可以相知、可以相许的红颜知己。

  她是淡然静婉的。从相识相守以来,自己就对她诸多亏欠。他无法名正言顺地将她带回明珠府,不能给与她一个正式的名分,让她成为府中的一份子。哪个女子不愿得一良人,缱绻一世,以他的姓氏,镌刻于墓碑?她在他的身边,不妻不妾,无名无分,纵使死后也不能埋葬在纳兰一族的祖坟。对于一个女子来说,这意味着生前无依,死后亦不能有所寄托。

  但这一切,她都无怨无悔地容忍了下来。她从来没有在他面前表露过一丝一毫的怨恨,只是安之若素地淡然处之。他不来,她就等;他来了,她就为他燃香、抚琴、吟诗、陪他下棋,听他说话。她性情和才华都很像卢氏,但尴尬的处境,令她要承受比卢氏多上许多的非难。

  面对这样的女子,容若是不能不生出几许怜惜来的。他心里的空位并不多,给了雪梅,给了卢氏,现在只能给她一部分。但这一部分,已经足够沈宛心满意足。有情人是多么难以寻觅,自己的付出能够得到回应,她已满心愉悦。

  阅尽千帆后,历经沧桑的容若终于能安然牵住那双温软的手。此情此景,便是流年他抛,也能为之瞑目罢。沈宛是上天给予纳兰容若的最后一次眷顾,它貌似很仁慈,带走了雪梅和卢氏之后,又让他重新遇上了爱情。他已不是少年人,不再会为了情之一字,如此前一样疯狂迷恋,执意沉沦。没有任何一个女人,可以给容若初恋般的痴狂,或是刻骨铭心的伤痕。

  他爱沈宛,爱她的与世无争,爱她的冰雪聪明,也爱她对自己的深情如许。但这份爱,已不够炽热深浓。但若是寻常井水人家,也已足够白头到老,不离不弃。那时的容若,对待沈宛大约是这样的念头吧。纵使她今生无法成为自己正式的妻妾,但他也要温柔以待,照顾她一生一世,不令她有所烦忧,不令她为自己伤心流泪。

  他们之间的爱情,像是邂逅一个江南梦。自然地、寻常地就走进了梦中,没有反复的忐忑,也没有纠结的折磨,一切再顺其自然不过。他和沈宛的相爱是那样顺理成章,就如同他们的分离一样悄无声息。他们终究不能走到最后。

  一直以为,在纳兰容若的三段情缘中,沈宛是一个最特殊的存在。在经历和表妹的青梅竹马,又经历了和卢氏的缱绻情深后,容若还能爱上她,可见沈宛是一个极其聪慧并且是极有魅力的女人。在和她同居的一年里,容若还有年少貌美的续弦官氏、沉静典雅的侧室颜氏,另有几位莺莺燕燕的妾室,但他的心却始终在沈宛身上,不可谓不爱。

  于是,不得不想起《康熙秘史》。那个名叫沈宛的汉家才女,原是鳌拜视若掌上明珠的千金,她和容若本来就是一双璧人,却因为各种原因而分离,以至公子苦苦思念,而佳人生死未卜。几经辗转,时光暗恨,多年后,体弱多病的公子路过江南,偶然踏入一所旧宅,却恍然发现旧宅的主人沈宛,便是自己寻寻觅觅了多年的恋人。

  或许,只有这样的前因后果,才能解释清楚容若和沈宛之间的情。是前世一个柳花深处的回眸,是今生一次西湖烟雨的擦肩,是来生一场璀璨烟火的相拥。所有的相遇都是天注定,所有的分离也都是宿命的安排。

  如果那一年,他没有翻开她的《选梦词》,心里便不会率先留下她的痕迹;如果那一次,他没有同顾贞观捧她的场,就不会有一见钟情的相遇;如果世界上有如果,那么如果他一向健康,从不会因为一场风寒就错失了考试,那么他的命运,也会不再一样。

  如果真的有如果,那我多希望他的来世,不要是一身负担半身忧愁的李寻欢,而是潇洒自在随意行走的阿飞,没心没肺,活得快活,一如他写下的《满庭芳》:

  似有猿啼,更无渔唱,依稀落尽丹枫。湿云影里,点点宿宾鸿。占断沙洲寂寞,寒潮上、一抹烟蒙。全不似、半江瑟瑟,相映半江红。楚天秋欲尽,荻花吹处,竟日冥蒙。近黄陵祠庙,莫采芙蓉。我欲行吟去也,应难问、骚客遗踪。湘灵杳、一尊遥酹,还欲认青峰。——纳兰容若《满庭芳》

  且吟且唱,且从容,且徐行。看遍人世美景,享尽俗世芬芳。若身边有如花美眷相依相随,那很好;如果没有,那也无妨。一壶酒,一杆竹,一江清波,一城漂泊,只要无忧无虑,做一个快活的人就好。

  红泪偷垂,满眼春风百事非

  很多人不明了,悲剧的根源,究竟是宿命的安排,还是性格的使然。这种源于古希腊的戏剧体裁之一,鲁迅先生曾概括为:悲剧是把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当一个人所有的理想、勇气、幸福……都被狠狠打碎时,悲剧,也就应运而生了,这是一个不断失去的过程——恰似容若的一生。

  他的一生,都在不断地失去些什么,都是他最珍贵重要的东西,却因为不可违抗的命运,被迫得而复失。虽然这位贵胄公子,看似拥有了寻常人可望而不可求的一切,但行走在繁花烟云里的他,实在是一个两手空空的人。

  容若最敬重的父亲,从未理解过他的长子。在位高权重心思极深的明相眼中,这个孩子,始终是令他失望的存在。他那样聪明,从小就显示出过人的天赋,不论是习文还是习武都令他觉得自己家诞生了一个神童,然而随着年纪的增长,这个孩子却越来越不讨人喜欢。他成天跟一帮汉族文人混在一起,作词饮酒,自得其乐,浑然不顾自己在他身上倾注的心血和希冀。

  虽然作的词小有名气,但作词这件事在他们这种阶层里,原本就上不得台面。明珠望着长子的目光,时常是恨铁不成钢的。十八岁中举,二十余岁便中进士,行走于深宫大内,多么光明的前程,他甚至老怀欣慰,觉得这个家族即将后继有人。三年过去,七年过去,甚至十年的时光都匆匆流逝,他却还只是一个大内侍卫,和他的预期,着实大相径庭。仕途上无望的他,偏偏却又优柔寡断,沉溺于情。

  容若实在是太过重情,早已超越了一般男人逢场作戏的风流,他认定了一个女子便是生死不悔。

  而他的父亲亦是没有错,作为一个望子成龙的父亲,他显然是不能愉悦地接受这样一桩事实。

  第一次,他不动声色,将外甥女送入宫中;第二次,由于长子钟情的人正是明媒正娶的妻子,琴瑟和鸣,传出去亦是一段佳话,他也就未曾出手干预;第三次,明珠却勃然大怒了。

  已经逐渐老去的明相大怒之后,颓然地倒在太师椅上,心中充满了失望。出身于簪缨世族家的公子,却丝毫不以出身自重,跟一帮仕途暗淡的文人们相重也罢,这一次,竟公然金屋藏娇,堂而皇之地将一名汉族娼妓当作珍宝一样宠了起来。

  他无法理解,情对于容若来说,是多么的可贵。在经历了两段刻骨铭心的失去之后,容若以为此生至死,他都不会再轻易去尝试爱情。他已是受过两次伤的男人,胸口里那怦然跳动的器官,早已血肉模糊。但命运就是妙手回春的神医,令他再次陷入一段情缘深处,在他垂垂老去之前,在他合上双眼之前。

  一位真正温和清雅的诗人,是无法拒绝月老的红线的。更何况,容若就是为了爱,为了情,才辗转世间三十年。他就像是西藏的那位情僧,蹉跎红尘,用永恒的情爱,完成了一次难以磨灭的修行。

  这一次,他爱上的女子,宛如生命中的静默月光,温婉地流淌进他的眼里眸间。容若以为,他和她,能够相伴一生一世,却不知,她其实是一只飘忽如灵的蝶,穿越千山万水,跋涉十丈红尘,只为了同他相守一年,而后仓促分离。

  他们分离在一个落叶簌簌的清秋时节。分离的原因至今扑朔迷离,谁也不知道为何两个相爱的人会突然天涯一方,就像爱情从来没有出现在他们之间。容人猜想,或许是源于纳兰家族的阻力。一个出身青楼的女子,怎么能够被明相府的公子万千珍重地厮守一处呢?

  他是行走在皇帝跟前的一等侍卫,是血脉高贵的佳公子。

  她是流落在灯红酒绿的可怜之人,是身如浮萍的弱女子。

  像不像一个恶俗言情脚本的剧情?于阶级的巨大悬殊处产生剧烈矛盾,而后真挚的爱情可以让他们攻克所有堡垒,最后高唱凯歌,迎来一个光明美好的结局。可历史毕竟不是剧本,不会兼顾看客的心理感受。正如现实和理想往往难以兼容,容若和沈宛,终究未曾携手白头。

  这段爱情,抵不过容若父亲威严的逼迫——身为权臣,想要在其中动什么手脚,实在太过容易;也抵不过源于世俗的巨大压力,或许是母亲的以泪洗面,或许是妻妾的苦苦哀求,也或许是年幼无知的儿女不经意的一句话。大约是容若爱得不够深,在人生的天平上,一端是家族和血亲,一端是爱恋的小女子,孰轻孰重,一望即知。在两难到极致的时刻,他终于做出了取舍。

  或许事实也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么残忍,虽然身份的阻隔有一定的因素,但请试想,纳兰容若是多么深情的一个人,突兀地抛弃,并不像是他会做的事情。唯有一个原因可以解释他为何那样仓促送走沈宛,远远地将她推开。沈宛离开之后五个月,容若与友人饮酒,酒引发了旧症,回到家后,他便一病不起,缠绵病榻,七日后,猝然离世。

  也许,容若是知道自己大约要不久于人世,既然注定无法白头,又何必将她留在身边,继续耽搁她的青春韶华,令她伤心痛苦?爱一个人,就要学会放手。这个道理,他之前从来不明白,但现在,他知道了,便决定放开沈宛,给她来去的自由,让她回到原先生长的地方,重新开始人生。

  如果他可以长命百岁,那么他愿意一力承担所有的怨恨和罪责,宠她爱她,护她周全,宁愿她在笼中做一只无忧无虑的金丝雀。但他已不能得以天年,他的金丝雀,应该在失去觅食能力前,回到她的晴空之下。

  他算好了一切,唯独忘了问一问她:是否愿意离开他。

  而今才道当时错,心绪凄迷。红泪偷垂,满眼春风百事非。情知此后来无计,强说欢期。一别如斯,落尽梨花月又西。——纳兰容若《采桑子》

  那天,酒后微醺,红烛泪暖,茫茫的深色苍穹上迸落一两点星子,他借着酒意,对她说出分手的话。理由是什么呢?无非是厌倦了,不再爱了,或者是他发现自己根本不能忘记卢氏,他们两个在一起非常不合适。分手的理由要多少有多少,但为了让她离去,他必须挑选最伤人的那几个。

  沈宛久久不曾说话,许久忽在唇边化出一个苍凉的笑:以色侍人,焉能长久?

  他以为自己在经历这么多年的风霜尘海,早已锻炼出一副钢心铁魄,不会轻易难过和心痛,然而,在听到她那样惘然枯寂的自嘲时,心口如被冷锐的指尖倏然划过,溅落了血,沉下了痛意。他什么都不能说,解释和挽留,一切就将前功尽弃——她有什么必要陪在即将死去的人身边呢?家族和亲人会为自己装殓,哭灵,落葬,但她陪伴了自己那么久,或许最后父亲连祭拜的资格都不会给她吧。他知道死亡带来的痛苦,所以不愿她也经受跟他一样的痛苦。

  夜深沉,几许寒鸦的悲啼,如他胸臆间无能为力的呐喊。沈宛深深地望着他。她没有哭泣,如被根绝了七情六欲的人,不悲不喜,不怨不憎,唯独一双曾柳媚花娇的眼眸,冷寂了星芒,枯死了热情。她起身,道别,静如止水。

  妾身此去,今后,还请公子善加珍重。

  沈宛旋即离去,回房收拾行囊。要收拾的东西不多,她带着一个小小的包裹来,也带着这么个包裹走,他给她添置的东西,她什么都不要。很快,她收拾好了一切,走出房门,离开了这个曾有无限美好的地方。

  听着轻微的声音直至无声,他知道,这个院子又剩下他一个人了。夜深人静,他的心中却在狠狠撕扯着,有一头叫作怨恨的恶狼,蚕食着他的理智和冷静。为什么不是旁人,而是他必须要接受这样残酷的现实,必须要在所爱之人面前,做一个冷情的薄情郎?他的命运,为什么会是这样子的?

  死别,他尝过;生离,他也接受过;这次违心的离别,却是被自己生生斩断的情。他伤害了一个无辜的女子,同时也伤害了自己。

  此后长夜,他的心酸难过,又更与何人说?不,什么都没有了。他已经亲手掐断了所有幸福的可能。执手相看泪眼,他连这样的机会都狠心地不给自己。只为了她能够决然而去,拥有一段崭新的人生。

  若是她能代替他像一袭飞燕一样自由,在江南的烟水清润里舒展如故,那么,会对所有的苦涩、辛酸、怅然和寂寞他甘之如饴,也会去从容接受今日铸成的错,以至结出的追悔深怨的果。

www.xiaoshuotxt.net\T=xt**小/说天^堂%
上一章 下一章 (可以用方向键翻页,回车键返回目录) 加入收藏李清秋作品集
人生若只如初见:纳兰词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