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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本武藏·剑与禅》 作者:吉川英治

宫本武藏 地之卷-2

小~说~T.xt`天~堂

她嘲笑他。

泽庵充耳不闻。

“笨蛋!现在不是在谈蜜蜂。我正在为一个女人的命运,传达释迦大尊的意旨呢!”

“有劳您照顾了!”

“没错!你真是一语道破!和尚这个职业呀,是个吃力不讨好的行业。但是,就跟米店、和服店、木工、武士一样,和尚在这世上不是没用的行业,所以它的存在也不足为奇。说起来,和尚和女人,从三千年前就是冤家。你看佛法里面说女人是夜叉、魔王、地狱差使。阿通姑娘和我感情不好,也是有深厚的因缘啊!”

“为何女人是夜叉?”

“因为欺骗男人。”

“男人不也欺骗女人吗?”

“等等!你这句话,有点伤脑筋喔……哦,我知道了!”

“那您说说看!”

“因为释迦大师是个男人……”

“听您瞎掰!”

“但是,女人呀……”

“又来了!”

“女人呀!太乖僻了。释迦牟尼年轻的时候,曾在菩提树下被欲染、能悦、可爱等魔女们缠身受苦,因此对女性印象不佳。可是到了晚年也曾有女性弟子。而龙树菩萨比释迦还讨厌女人……应该说是怕女人,但是他也说过四贤良妻的条件是当个随顺姐妹、爱乐友、安慰母、随意婢女。歌颂女性的美德,叫男人要选这样的女人。”

“这些也全都是对男人有利的话嘛!”

“那是因为古代的天竺国比日本还要男尊女卑———还有,龙树菩萨对女人讲了这样的话。”

“什么话?”

“女人呀!你的身体不要嫁给男人。”

“这话很奇怪!”

“没听到最后不可妄加批评!这句话后面是这样的二女人,你的身体要嫁给真理。”

“……”

“懂吗?嫁给真理说得明白一点,就是别喜欢男人,要喜欢真理!”

“什么是真理?”

“被你这一问,我自己好像也还没搞清楚呢!”

“嘻嘻嘻!”

“反正,说得更通俗一点,就是嫁给真实。所以,不要怀了城里轻薄浪子的孩子,应该在自己的乡土上,孕育良好的子女。”

“您又来了……”

她做势要打人。

“泽庵师父!您是来帮忙摘花的吧!”

“好像是吧!”

“那就别喋喋不休。帮忙动动刀吧。”

“小意思!”

“您摘花,我去阿吟姐家,她也许正在缝明天我要系的腰带,我去她那儿拿。”

“阿吟姐?哦,有一次我在寺庙见过她,我也要去!”

“您这个样子,好吗?”

“我口渴了,到她家要杯茶喝。”

阿吟已经二十五岁了,人长得并不丑,家世也不错,并非没有人来提亲。

可是,就因为她弟弟武藏在邻近几村以性情粗暴闻名。本位田村的又八和宫本村的武藏,从少年时代就被公认是恶少的代表,所以,有一些人会顾虑有这种弟弟而不敢来提亲。但是,还是有不少人很喜欢阿吟的谦恭有礼,以及良好的教养。然而,每次有人来提亲,她总是以“弟弟武藏成人之前,我必须身兼母职”为理由而拒绝。

阿吟的父亲无二斋在新免家担任兵学指导的时候,曾受赐“新免”之姓,极其风光。那时,他们在英田川河边,盖了有土墙的石屋,以一个乡士来说,是太过豪华了。现在虽然仍宽广,但已老旧,屋顶上杂草丛生,以前当作武馆的高窗和房檐之间,现在堆满了燕子的白粪。

无二斋在失去工作的贫穷生活中过世,因此阿吟辞退了所有佣人,但是这些人都是宫本村的人,那时的阿婆或打杂的,都会默默地轮流拿菜放到厨房来,有时也会来打扫已不再使用的房间,或是挑水,帮忙照顾无二斋衰败的家。

现在———

阿吟在后面的房间缝衣裳,听到有人从后门进来,心想八成又是谁来帮忙了,所以缝针的双手没停下来。

“阿吟姐!您好!”

阿通来到她背后,轻巧无声地坐下。

“我以为是谁呢,原来是阿通姑娘。我正在缝你的腰带,明天浴佛会的时候要系吧?”

“是的。您这么忙,真不好意思!本来我可以自己缝的,但是寺里事情却一大堆……”

“哪里!反正我也闲得发慌……如果不做点事,又要胡思乱想了。”

阿通瞧见阿吟背后的灯盘上,点着一只小蜡烛。那儿的佛坛上,有个似乎是阿吟写的东西。

享年十七岁 新免武藏之灵

同年 本位田又八之灵

两个纸牌位前,供着少许的水和花。

“咦……”

阿通眨着眼,问道:

“阿吟姐,有通报说两个人都战死了吗?”

“你梦见过又八吗?”

“是,经常梦到。”

“那一定是死了,因为我也常梦见弟弟。”

“好讨厌哦!谈这种事情。这不吉利,我要把它撕掉。”

阿通眼睛充满泪水,起身熄掉佛坛的灯火。这还不足以消除忌讳,她还拿走供奉的花和水,把水唰———的倒在隔壁的屋檐下,正好泼在坐在那儿的泽庵身上,他跳起来大叫:

“哎哟!好冷呀!”

泽庵拿裹身的大包巾擦掉脸上、头上的水滴。

“喂!阿通!你这女人在干吗?我说要向这家人讨水喝,可没说要人给我泼水喔!”

阿通忍不住破涕为笑。

“对不起,泽庵师父!真的很抱歉!”

阿通又是道歉,又是陪笑脸,还给他倒了他最需要的茶,才回到房间来。

“是谁呀?那个人。”

阿吟张大眼睛望向屋檐下问道。

“是在寺里挂单的年轻行脚僧。对了!有一次你到寺里来的时候,不是看到一个脏兮兮的和尚,撑着脸颊在本堂晒太阳,我问他在做什么,他说要捉虱子让它们玩相扑吗?”

“啊……是那个人呀?”

“对!是宗彭泽庵师父。”

“他有点奇怪。”

“是非常奇怪!”

“他穿的不是法衣,也不是袈裟,到底是什么?”

“大包巾。”

“哎……他还很年轻吧?”

“听说才三十一岁———但是寺里的和尚都说,他年轻有为,很了不起呢!”

“话不能这样讲。光凭外表,看不出哪里了不起呀!”

“听说他在但马的出石村出生,十岁当小沙弥,十四岁进入临济的胜福寺,受戒于希先和尚。为了跟随从山城大德寺来的大学者学习,到京都和奈良游学,师事妙心寺的愚堂和尚,还有泉南的一冻禅师,非常用功。”

“原来如此。看得出来他的确与众不同。”

“还有,和泉南宗寺的住持曾褒奖他,还接过敕令,当了大德寺的住持。不过,听说在大德寺只待了三天便跑掉了!之后,丰臣秀赖大人、浅野幸长大人、细川中兴大人等都很看重他。朝廷官员方面,乌丸光广大人等人,也非常器重他,曾对他说,要建一间寺庙给他,请他主持;也有人要高薪请他留下来。但是,他都一一推辞了,老跟虱子作伴,像个乞丐周游列国。你说他脑筋是不是有问题?”

“不过,他可能会觉得我们脑筋才有问题呢!”

“他真的这么说过耶!有一次我想起又八,一个人哭的时候……”

“虽然如此,他蛮风趣的呀!”

“有点太过风趣了!”

“他要待到什么时候?”

“谁知道?他总是悄悄地来,又悄悄地消失。四海就是他的家。”

走廊那边,泽庵站了起来,说道:

“听到喽!听到喽!”

“我可没说您的坏话喔!”

“说也没关系!不过,有没有什么甜点呀?”

“可是会招来那个哦!泽庵师父那天来的时候啊……”

“什么嘛……阿通!你这个女孩子一副连虫都不敢杀的样子,其实骨子里是很坏的喔!”

“为什么?”

“哪有人光给人喝空茶,自己却在那儿哭哭啼啼谈自己身世的?”

大圣寺的钟在响。

七宝寺的钟也在响。

平常清晨一大早敲钟,有时过了中午也会敲。现在,系着红腰带的村姑、商家的老板娘、牵着孙子的老太婆,不断朝山上的寺庙涌来。

年轻人望着挤满参拜人潮的七宝寺本堂,一看到阿通,都会小声地谈论道:

“在那里!她在那里!”

“今天打扮得特别漂亮!”

今天是四月八日浴佛节,本堂中盖了一个花御堂,用菩提树叶盖屋顶,野花野草缠着柱子。御堂中间供着甜茶,两尺高的黑色释尊立像,指着天地。宗彭泽庵拿着小竹柄勺子,用甜茶从头顶浇在释尊像上,或是顺应参拜人的需求,把甜茶倒在他们的竹筒里。

“这个寺庙很穷,请大家尽量捐香油钱,有钱人更要如此。一勺的甜茶,换一百贯银子,保证帮您消除一百个烦恼。”

面对花御堂左侧,阿通坐在写字桌前。她系着新做的腰带,前面摆着泥金绘图的砚台盒子,把劫除灾病的诗歌写在五色纸上,分给来参拜的人。

佛祖保佑

卯月八日吉日

家中的臭虫

全部死光光

这地方的人深信,把这符咒贴在家中,可以驱除病虫。

同样的诗歌,阿通已经写了几百张,手都麻了!这浅白易懂的文章,已经令人厌烦不已。

“泽庵师父!”

她偷空叫他。

“啥事?”

“……哎呀哎呀!我以为稍微松一点了,没想到参拜的人越来越多了!别推!别推!喂!那个年轻的要排队呀!”

“喂!和尚!”

“叫我吗?”

“你说要排队,可是你都先舀给女人!”

“我也喜欢女人呀!”

“你这和尚真不正经!”

“你也别假清高!我知道你们不是真的要来拿甜茶或驱虫符的。这里的人一半是来参拜释迦大佛,一半是来看阿通姑娘的。你们也是其中之一吧———喂!喂!你为什么不捐香油钱呢?这么小气,交不到女朋友!”

阿通满脸通红,说道:

“泽庵师父!您稍微收敛一点好吗?再说我就要生气了!”

她说毕便呆坐在那儿,好让眼睛休息一下。突然,她在参拜人群中,看到一个年轻人。

“啊……”

她大叫了一声,笔从指间滑落到地上。

在她站起来的同时,那个人像鱼一样快速潜入人群。阿通忘我地大喊:“武藏!武藏!”

便往走廊方向追了过去。

5

本位田家不是一般百姓,他们具有半农半武士的身份,也就是所谓的乡士。

又八的母亲脾气硬。虽然年近六十,却比年轻人或佃农还勤奋,每天到田里劳作。又耕田,又打麦子,做到天黑要回家的时候,也绝不空手回去,总是背着春蚕要吃的桑叶,沉重的桑叶压得她腰也弯了,背也驼了!晚上在家以养蚕当副业,这便是阿杉婆。

“奶奶———”

流着鼻涕的外孙,光着脚丫,从田的另一端跑了过来。

“喔!是丙太呀?你到庙里去了吗?”

她从桑田里直起身子。

丙太飞跑过来。

“去了!”

“阿通姑娘在吗?”

“在。今天啊!奶奶,阿通姐姐系了一条漂亮的腰带参加献花呢!”

“拿到甜茶和驱虫符了吗?”

“没有。”

“为什么?”

“阿通姐姐说别拿这些东西了,快点回去通知奶奶!”

“通知什么?”

“河对面的武藏呀!今天也去了御花堂,阿通姐姐说她看到的。”

“真的?”

“真的!”

“……”

阿杉两眼含着泪水,四处张望,好像儿子又八就在附近似的。

“丙太,你替奶奶在这儿摘桑叶。”

“奶奶,您要去哪儿?”

“我要回家看看。新免家的武藏既然回来了,又八一定也回来了!”

“我也要去!”

“小傻子,你别去!”

她家四周围着巨大的树,是个豪族宅第。阿杉跑到仓库前,对着正在工作的已经嫁人的女儿,还有工人们,大声问道:

“又八回来了没啊?”

大家在那儿,摇头回答:

“没有啊!”

但是,这个老母亲太过兴奋,看到大家怀疑的样子,不觉像疯子一样地到处怒骂。说儿子已经回到村子里来了!新免家的武藏既然出现在村子,又八一定也一起回来了!她还要大家快点帮忙去找。

她把关原会战那天,当作是宝贝儿子的忌日,正伤心得不得了。尤其是阿杉十分疼爱又八,恨不得将他捧在手里、含在嘴里。又八的姐姐已经嫁为人妇了,这个儿子可以说是传家的香火。

“到底找到了没呀?”

阿杉进进出出问个不停。最后天黑了,她在祖先牌位前点了灯,跪坐着祈求祖先保佑。

家里的人没吃晚饭就被赶出去找。到了晚上,仍不见这些人回报好消息。阿杉走到黑暗的门口,站在那儿。

薄淡的月亮挂在房屋四周的 树树梢。屋前屋后的山峰,白雾缭绕,空气中飘着梨花香。

阿杉看见有人从梨树田畦中走过来,知道是儿子的未婚妻,便举起手来。

“……是阿通吗?”

“伯母!”

阿通踩着湿答答的草鞋,走了过来。

“阿通,听说你看到武藏,是真的吗?”

“是的。我的确在七宝寺的御花堂上看到武藏。”

“没看见又八吗?”

“我急忙叫住他,要问这件事,可是不知为什么,他逃跑了。本来武藏这个人就很奇怪,但是,为什么我叫他的时候,他要逃跑呢?”

“逃跑?……”

阿杉歪着头苦思不解。

诱拐又八去作战的,是新免家的武藏,这老母亲经常怀恨在心,这会儿又不知道在猜疑什么了!

“那个恶藏……搞不好他让又八一个人死了,自己胆小,厚着脸皮回来。”

“不会吧!即使是这样,也会带遗物回来呀!”

“很难讲。”

阿杉婆用力摇着头。

“那家伙,没什么感情的。又八交到了坏朋友。”

“伯母!”

“什么?”

“他们是姐弟,一定会见面喽!”

“就我和伯母两人去看看吧!”

“那个姐姐也真是的,明明知道自己的弟弟带我家的儿子去打仗,却从没来探望过我。现在,又不来通知我们武藏回来了。不能什么事都由我先出面呀!新免家应该先过来的!”

“但是,现在情况特殊。我希望尽快见到武藏哥哥,好问个清楚。到了那儿,由我来打招呼,伯母您也一起来嘛!”

阿杉虽不情愿,也不得不答应。

虽然如此,其实她比阿通还想知道儿子的下落。

新免家在河的对岸,离此不到一公里半。隔着这条河,本位田家是乡士世家,新免家也有赤松血统。还没发生这事之前,就已经暗中较劲了!

阿吟家大门关着,树太茂盛,几乎看不到灯火。阿通正准备绕到后门,阿杉却站着不动。

“本位田家的老母亲,来拜访新免家,哪有从后面进去的道理?”

没办法,阿通只好自己绕到后面。过了一会儿,大门口点了灯,阿吟出来迎接。

现在,阿杉婆跟在田里劳作时的样子,判若两人。

“半夜无法把我们赶走,所以你才会出来开门吧!真是劳你的驾啦!”

她趾高气扬,说话不饶人。说完,径自走进新免家屋里。

阿杉像个灶神爷似的,二话不说,自个儿大大咧咧地往上座一坐。阿吟向她打招呼,她敷衍了一下,马上问道:

“听说你家的恶藏回来了,叫他出来!”

阿吟一头雾水,反问她:

“谁是恶藏呀?”

“呵、呵、呵!这会儿我可以说溜了嘴!村里的人大家都这么说,我这老太婆也被感染了!恶藏就是武藏,听说他回来了,一定藏在这里。”

“没有……”

听到亲生弟弟被骂得这么惨,阿吟咬着嘴唇,脸色苍白。阿通很内疚,在一旁告诉她今天看到武藏出现在浴佛会上。

“真奇怪,他也没回来这里呀!”

她尽量替双方打圆场。

阿吟苦着脸说道:

“……他没回来,如果回来了,我一定会带他去您那儿的。”

话刚说完,阿杉用手猛拍着榻榻米,像个凶恶的婆婆,骂道:

“这是什么话?说什么‘我一定会带他去您那儿!’这样就想算了吗?当初,怂恿我们家儿子去打仗的,还不是你们家的恶藏。又八对我们本位田家来说,可是惟一的香火!可是,他却背着我把他拐走,现在他一个人回来,能交代得了吗……这不打紧,为什么不来打个招呼呢?本来你们新免家姐弟就很令人讨厌,你们把我这个老太婆当成什么了……你家的武藏既然回来了,也要把又八还回来。如果不行,就叫恶藏跪在我面前,跟我这个老太婆报告又八的下落!”

“可是,武藏并没有回来呀!”

“胡说!你不可能不知道!”

“您这是在为难我啊!”

阿吟伏在地上哭泣。内心突然想到,如果父亲无二斋还在的话,就不会如此了!

这个时候,走廊的门突然响了一声。不是风,很明显是人的脚步声。

“咦?”

阿杉眼睛一亮,阿通正要站起来,就在这个时候,门外一声惨叫,这是人类发出来的声音中最接近野兽的呻吟声。

接着有人大叫:

“啊!把他抓起来!”

房子四周响起又急又重的步声,接着是树枝折断的声音、践踏草丛的声音,听起来绝不止一两个人。

“是武藏!”

阿杉立刻站了起来。瞪着伏在地上哭泣的阿吟,说道:

“我就知道他在!你这女人竟敢骗我这个老太婆!真是岂有此理,你给我记住!”

说完,打开走廊的门往外一看,突然脸色发白。

原来有一个穿着甲胄的年轻人,四脚朝天死在那儿。嘴巴和鼻子还不断地冒出鲜血,惨不忍睹。看来好像是被人用木剑给打死的。

“是……是谁……谁被杀死在这里呀?”

阿杉颤抖的声音,非比寻常。

“咦?”

阿通提着灯笼来到走廊。阿吟也战战兢兢地往外窥视。

那个尸体不是武藏也不是又八,是个陌生的武士。阿杉虽然吓了一跳,但也放了心。

“是谁下的毒手?”

她自言自语,接着急忙对阿通说,如果被牵扯进去就惨了,快点回去。阿通心想,这个老母亲盲目地爱着她的儿子又八,来这里说了那么多难听的话,阿吟已经够可怜的了!万一真有什么事,她也要留下来安慰阿吟,所以她说自己晚一点再回去。

“这样呀?随你的便。”

阿杉非常干脆,一个人走了!

“带着灯笼吧!”

阿吟亲切地提醒她。她却说:

“本位田家的老母亲,还没老到走路要用灯笼!”

“阿婆!请等一等!”

才一出新免家,就被人叫住。她最怕受到牵扯,但好像已经扯上了!那人横握着大刀,手脚都穿着短胄,是村里找不到的威武武士。

“你刚才是从新免家出来的吧?”

“是的,没错。”

“你是新免家的人吗?”

“不是!不是!”

她急忙摇手。

“我是河对岸的乡士家老人。”

“那么,你是那个跟新免武藏去关原作战的又八的母亲喽?”

“是的……但不是我儿子想去,他是被那个恶藏骗去的!”

“恶藏是谁?”

“就是武藏那家伙。”

“看来他在村子里也不受好评。”

“您也知道,他已经变成烫手的暴乱分子了。我那个傻儿子,竟然跟那种人交往。我们为此不知道掉了多少眼泪!”

“你的儿子好像在关原战死了。但是,你别难过,我会替你报仇的!”

“您是谁?”

“我是战后参加姬路城围捕行动的德川军。受命在播州边境设关卡,检查来往的人,这里的———”

他手指着后面的土墙。

“叫做武藏的家伙,闯关逃跑了!我们知道他以前是新免伊贺守的人,曾效力于浮田,所以才会追到这宫本村来———但是,那男人非常顽强,我们追了好几天了,现在只好等他累了再抓他,但不容易。”

“啊……原来如此。”

阿杉明白了!她终于知道为何武藏不留在七宝寺,也不回姐姐身边。同时,她一想到儿子又八没回来,只他一人活命回来,心中就充满愤怒。

“这位大爷……武藏再怎么强,要抓他还不简单啊?”

“奈何我们人数太少。就在刚才,有一个人还被打死了呢……”

“我这老太婆有一个妙计,您耳朵靠过来……”

阿杉到底跟他出了什么主意呢?

“嗯!原来如此!”

这个从姬路城来到边境的武士,非常赞成她的妙计。

“您可要好好干!”

阿杉婆还煽风点火,加了一句才走。

没多久,那个武士在新免家后面聚集了十四五名人手。暗中交代他们一些事情之后,这批人就爬过围墙,潜入屋里。

屋里两个年轻女子———阿通和阿吟———正互相倾吐自己的薄命,在昏暗的烛光中,互相帮对方拭干眼泪。这些人光着脚,忽然从两边的拉开门冲进来,房里一下子站满了人。

“……啊?”

阿通吓得脸色发白,不停地颤抖。而阿吟不愧是无二斋的女儿,反而用犀利的眼光,直瞪着这些人。

“哪一个是武藏的姐姐?”

有一人问道。

“我就是。”

阿吟接着说:

“你们随便闯进我家,有何贵干?别以为女人好欺侮,要是有人敢乱来,我不会饶他的!”

刚骂完,先前跟阿杉谈过话的武士队长,便指着她:“这个是阿吟!”

紧接着房里一阵骚动,烛火也随之熄灭。阿通尖叫一声跌到院子里。事出突然,这群人又蛮不讲理,只见十几个大男人拿着绳子,向阿吟逼近,要把她绑住。阿吟强烈反抗,不让须眉。然而,不到一瞬间,她已被反扭在地,好像还饱受了一顿拳脚。

糟了!

阿通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只知道顺着夜路,拼命往七宝寺的方向跑。她光着脚,脑子也空荡荡的。这个世界的动乱,正冲击着这个过惯平静生活的少女。

她来到七宝寺的山下。

“嘿!这不是阿通吗?”

树下有个人坐在石头上,那人看到阿通,立刻站了起来。原来是宗彭泽庵。

“你从未这么晚归,我很担心,正在找你呢!咦?你光着脚丫……”

他看着她白晰的双脚,而阿通则哭着扑向他的怀里。

“泽庵师父,糟了啊!怎么办?”

泽庵仍不改作风。

“糟了?……世上有什么事会糟了?来,你先冷静下来,告诉我出了什么事。”

“新免家的阿吟姐被人抓走了……又八还没回来,那么亲切的阿吟姐又被抓走……我、我以后要怎么办才好呢?”

她哭个不停,一直靠在泽庵的胸膛,不停地颤抖。

6

大地像个少女,泥土和青草都吐着炙热的气息。闷热的天气让脸上的汗都蒸发成了雾气,春天的午时寂静无声。

武藏一个人走着。他在没有任何猎物的山里焦躁地环视着,拿黑木剑当拐杖,看来非常疲倦。如果有飞禽飞过,他锐利的眼睛必定跟着移动。他滚满泥土和露水的身体,充满动物的感官本能和野性。

“畜生!”

他不是在骂谁,然而这一骂,引发了一股无法发泄的愤怒,使他用力挥着木剑。

“喝!”

“啪”———的一声,把一棵粗树干砍成了两半。

“为什么村里的人都把我当仇人呢?他们一看到我,就马上去报案;有的才看到我的影子,就像看到大野狼一样,逃之夭夭……”

他在这赞甘山,已经躲了四天了!

白天透过薄雾,可以望见祖先留下来的———还住着孤伶伶的姐姐的老房子,也可望见七宝寺的屋顶,静静地坐落在山脚的树丛中。

然而这两个地方他都无法靠近。浴佛会那天,他夹在人群中去看阿通,没想到阿通在大家面前大声地叫他的名字。他想,要是被人发现,不但她会被牵连进去,自己也会被抓住,所以急忙逃跑了!

当天晚上,他也偷偷地回家看姐姐,很不巧又八的母亲刚好来。要是她问起又八的事,该如何回答?自己一个人回来,要怎么向这老母亲道歉?他犹豫不决,只好从门缝偷窥姐姐。没想到被姬路城的武士发现,连句话也来不及说,就被迫逃离姐姐家了。

从那时开始,他就在赞甘山观察,发现姬路的武士对他可能出没的道路,正在作地毯式的搜索;村里的人也联合起来,每天这座山那座山的,打算合力逮捕自己。

“……阿通姑娘不知对我作何感想?”

武藏甚至对她也开始疑神疑鬼了!故乡的每一个人都变成了他的敌人,他怀疑他们要堵住他所有的生路。

“实在很难对阿通姑娘说明,又八是因为这种理由才不能回来……好吧!还是告诉又八的母亲吧!如果这样还行不通,这村子就真的不能待了!”

武藏下了决心,正要下山,但想到天黑之前,不能出现在村子里,所以就拿了颗小石子,打下一只小鸟,拔毛剥皮,边走边吞着这些生温的血肉。

“啊!?……”

迎面走来一个人,也不知是谁,一看到他,就马上逃到树林里了。对这个人无缘无故竟然讨厌自己,武藏感到非常愤怒。

“等一等!”

他像豹子一样向那人扑去!

原来是个常在这山里走动的烧炭工人。武藏认得他,抓着他的领子,把他拉了回来,问道:

“喂!为何逃跑?你忘了吗?我是宫本村的新免武藏啊!我可没说抓到什么就吃什么。见了人也不打招呼,扭头就跑,这样像话吗?”

“是,是!”

“坐下!”

他一松手,对方又要逃跑。这回,他用脚猛踢他的腰,还拿木剑作势要打他。

“哇!”

那男人抱着头趴在地上,全身战栗个不停。

“救、救命呀!”

武藏实在无法了解,为何村里的人都那么惧怕自己?

“现在我问你事情,你可要老实回答!”

“我什么都说,只要你饶了我这条老命!”

“谁说要你的命了?山下是不是有追兵?”

“是!”

“七宝寺是不是也有人埋伏?”

“有!”

“村里的家伙今天是不是也出来搜山要抓我?”

“……”

“你也是其中一个吧?”

那男人跳起来,像个哑巴一样猛摇着头。

“唔!唔!”

“等等,等等!”

他抓着那人的脖子。

“我的姐姐,现在怎么样了?”

“谁啊?”

“我的姐姐———新免家的阿吟姐姐!村里的人被姬路的人逼迫,不得不来追我,该不会连我姐姐也不放过吧!”

“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这小子!”

他挥动木剑打他。

“你说话的样子太奇怪了!一定有事。你不招的话,我就用这个打碎你的头颅!”

“啊!手下留情!我说,我说!”

烧炭工人双手合掌求饶。告诉他阿吟被抓的事,还有村里贴了公告,凡是给武藏食物的人、借武藏住宿的人,都视为同罪。同时,每一户每隔一天都得派一名年轻人,天天由姬路的武士带领去搜山。

武藏因愤怒而起鸡皮疙瘩。

“真的吗?”

他不断逼问:

“我姐姐是何罪名?”

他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怕领主才这么做的。”

“我姐姐被抓去哪里?牢房在哪里?”

“村里的人说是日名仓。”

“日名仓———”

他的双眸充满憎恨,抬头仰望边境的山线。那附近是中国山脉的脊柱,在灰色的暮霭中,形成斑点,逐渐暗去。

“好,我要去救您了!姐姐呀……姐姐……”

武藏自言自语着,把木剑当拐杖,一个人往发出水声的湖边大步走去。

晚课的钟声刚刚响过。七宝寺的住持这两天刚刚旅行回来。

屋外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但寺庙里头,却可看见红色的灯光以及厨房的炉火,客房里烛光摇曳,依稀可见房里的人影。

“阿通姑娘,你快出来吧……”

“呕……”

武藏呕出胃液,非常痛苦。

客房里有人听到了声音,问道:

“那是什么?”

“大概是猫吧?”

阿通回答。然后提着晚餐,走过武藏藏匿的桥廊。

啊!阿通姑娘。

武藏想叫她,但是胃痛得让他叫不出来。还好没叫,因为有个人跟在她后面,问道:

“浴室在哪里?”

那人穿着寺里借来的衣服,绑着细细的腰带,脖子上挂着毛巾。武藏抬头一看,认得那是姬路城的武士。他命令部下还有村里的人去搜山,日夜疲于奔命地到处搜索。自己却在天黑后就到这寺庙休息,还白吃白喝。

“浴室吗?”

阿通把东西放下。

“我带您去。”

她沿着走廊,往里面走。那个鼻子下面留着八字胡的武士,突然从阿通身后抱住她。

“怎么样?一起去洗澡吧!”

“哎呀!”

他用双手压着她的脸。

“不好吗?”

还把嘴凑到她的脸颊。

“……不行!不行!”

阿通柔弱无力。不知是否嘴被捂住了,连叫都叫不出来。

武藏见状,已经顾不得自己的处境了。

“你想干嘛!”

他跳到走廊上。

他从后面一记重拳,打在武士的后脑勺,并且忙不迭抱住阿通,那人则跌到下面去了。

阿通也同时发出尖叫。

那武士四脚朝天,大叫:

“啊!你是武藏吧?是武藏!武藏出现了!来人呀!大家快来。”

突然间,寺内响起的脚步声和呼叫声,简直像场暴风雨。他们似乎说好了,如果看到武藏就要发出信号,所以钟楼传来当当的钟声。

“呀喝!”

搜山的人全都以七宝寺为中心集合起来,立刻从连接后山的赞甘山一带开始搜索。然而,此时武藏却已站在本位田家宽敞的门口了!

“伯母!伯母!”

他窥视着主屋的灯火,大声叫着。

“谁呀?”

阿杉拿着脂烛,慢吞吞地从里面走出来。

脂烛的烛火,从下巴往上照着,她凹凸不平的脸,突然变得铁青。

“啊?是你……”

“伯母,我是来告知一件事的……又八没有战死,他活着,在他乡和一个女人同居……就是这样,也请您告诉阿通姑娘。”

他一说完,又接着说:

“呼!说出来舒畅多了!”

武藏立刻拄着木剑,转身走向屋外夜色中。

“武藏!”

阿杉叫住他:

“你现在准备去哪里?”

“我吗?”

他沉痛地回答:

“我现在要去闯日名仓关卡,救回我的姐姐,然后远走他乡,所以再也见不到伯母了……我只是来告诉你们和阿通姑娘,又八没有战死,也不是我愿意一个人回来的。对这村子,我已经毫无眷恋。”

“是吗……”

阿杉换了一只手拿脂烛,向他招手问道:

“你肚子不饿吗?”

“我已经好几天没吃饭了!”

“真可怜……我正巧在煮菜,也好替你饯个行,趁现在还没准备好,你先去泡泡澡吧!”

“……”

“嗳!武藏,你家和我家,从赤松以来就是旧交,我真舍不得你走呀!”

“……”

武藏弯着手臂,拭去眼泪。温暖的人情味,使他的猜疑和警戒一下子放松了下来,令他想到了人类温暖的肌肤。

“快……快到后面去,有人来就惨了……你有没有毛巾啊?对了!有又八的内衣和便服,你洗的时候,我会把它们拿出来,顺便张罗一些饭菜……你可以泡泡澡,慢慢洗。”

阿杉把脂烛交给他之后,立刻走到内屋。接着,那已嫁了的女儿飞快地跑了出去。

浴室的门被风吹得卡卡作响,里面传来洗澡水的声音,灯火摇曳不止。阿杉从主屋问道:

“泡得舒服吗?”

武藏的声音从浴室传出来:

“太舒服了……啊!好像死而复生一样。”

“你可以慢慢泡,暖暖身子,我饭还没张罗好呢!”

“谢谢!要知如此,早就该来了!本来我还担心伯母会怨恨我呢……”

他充满欣喜的声音夹杂着水声,又说了两三句,但没听到阿杉的回答。

阿杉的女儿,终于气喘吁吁地回到家里———后面带了二十个左右的武士及搜山的人。

阿杉在外头等着,他们一来,立刻跟他们耳语一番。

“什么?你把他骗到浴室小屋?这家伙终于出现了……好!今晚可要把他抓住!”

武士们分为两组,像爬虫一样,在地上匍匐前进。

黑暗中,浴室的烛火更显得明亮。

好像有一点不对劲———武藏的直觉使他战栗不安。

“啊!受骗了!”

他大叫一声。

光着身子,又是在狭窄的浴室里,根本没时间想该怎么办!

现在发现已经太迟了。拿着棒子、长枪,还有铁棍的人影,已团团围住浴室。其实只不过十四五名而已,但看在他眼中,感觉多了好几倍。

他没办法逃跑,因为就连裹身的布都没有。但是武藏并不感到害怕,对阿杉的愤怒,驱动了他的野性。

“好!我就看看你们要干嘛!”

他不考虑守势。在这种情况下,他只会主动攻击敌人。

这些猎人还在互相推让时,武藏猛力从屋内踢开木门。

“干啥!?”

他大叫一声,跳了出来。

他全身赤裸,湿发披散开来,简直像个疯子。

武藏咬牙切齿,紧紧抓住敌方往他胸前刺过来的枪柄,把那人甩开,那支枪就成了他自己的武器。

“混蛋!”

混乱中,他左右挥舞着长枪,以寡击众的时候,这方法很管用。他在关原之战学会了这招不用枪尖而用枪柄的枪法。

糟了!为什么刚才没先派三四个人奋不顾身地杀进浴室呢?这些悔之已晚的武士们,你一言我一语的,互相责怪。

不到十来下,武藏的长枪已经被打断。他赶紧举起仓库窗下用来压腌菜的石头,砸向围住他的人。

“在那里,逃到主屋去啦!”

阿杉和她女儿听到了,立刻光着脚丫,跌跌撞撞地逃到后院。

武藏在屋里到处走动,翻箱倒柜,发出巨大的声音。

“我的衣服呢?藏到哪里去了?快还给我!”

地上虽然有几件工作服,衣橱里面也有很多衣服,但他看也不看。

他张着血眼到处找,终于在厨房角落找到了自己的破衣服。他抱着这些衣服,一脚踩着土灶边缘,从天窗爬到屋顶上去了。

底下一阵骚动,发出如浊流溃堤般的声音。而武藏走到大屋顶的中央,慢条斯理地穿起衣服。他用牙齿撕开腰带,紧紧地绑住湿发,连眉毛、眼尾都吊起来了!

春天的苍穹,满天星斗。

7

“喔———咿……”

这山有人一喊,就有人在远处回答:

“喔———咿……”

每天都有人搜山。

村人无心养蚕,也无法犁田了!

本村,正在追捕新免无二斋遗子武藏,疑其出没山区,胡乱杀人,罪大恶极。见其人者,斩首可也。降伏武藏有功者,将受赏赐如下:

一、 捕获其人者 银 十贯①

二、斩其首者 田 十区

三、通报藏匿场所者 田 二区

以上

庆长六年池田胜入斋辉政 臣

村子的墙壁、路口到处立着告示牌。阿杉婆和家人,深怕武藏到本位田家来报仇,每天关着门,战战兢兢的,并在出入口筑墙保护。从姬路的池田家来帮忙的人,结伴站岗,万一武藏出现了,就用法螺或寺庙的钟等所有能响的东西互相联络。大家发誓一定要抓住武藏,把他装在布袋里,所以一点也不敢懈怠。

然而,一点效果也没有。

今早也一样。

“哇!又有人被杀了!”

“这次是谁?”

“是个武士吧!”

有人发现村子郊外路旁的草堆里有一具尸体,头倒插,双脚朝天,姿势很奇怪。人们又恐怖又好奇,互相争着看,引起一阵骚动。

那尸体头盖骨已碎,看来是用附近的布告牌打的。染了鲜血的布告牌,就被丢弃在尸体的背上。

布告牌的正面便是写着奖赏的辞句,有人不经意地念了出来,残酷的感觉马上消失,周围的人开始觉得好笑。

“哪个家伙在笑?”

有人责问。

七宝寺的阿通,夹杂在村人当中,吓得整张脸连嘴唇都发白了。

早知道就不要看!

她很后悔,无法忘记那个死者的惨状,只好跑回寺里。

正好遇到在寺里借宿,把寺庙当作指挥处的那个武士头儿匆匆忙忙地走出来,好像是正好有五六个部下同时来向他通报,他正要前往处理。一看到阿通,便轻松地问道:

“阿通吗?你到哪里去了?”

阿通想起那晚不愉快的事,心里很不舒服,看到这个头儿的八字胡,更令她倒尽胃口。

“我去买东西。”

她丢下一句话,头也不回地径自跑上本堂前的石阶。

泽庵在本堂前逗着狗玩。

他看到阿通,便对她说:

“阿通姑娘!有你的信喔!”

“我的信?”

“你不在,我先收了!”

他从袖口拿出信来,递给她。

“你脸色不好,怎么回事?”

“在路旁看到死人,心里很不舒服。”

“那种东西最好别看……不过,现在这个世界啊!捂着眼睛,还是会看到死人,真伤脑筋!我还以为只剩这个村子是净土呢!”

“武藏为何要那样杀人呢?”

“他不杀人,人便要杀他。他没理由被杀,所以不能白白送死。”

“好可怕……”

她不禁打了个哆嗦、缩着肩,心想:

“要是他来了,该怎么办?”

薄薄的乌云笼罩着山腰。阿通茫然地拿着信,躲到厨房旁的纺织房里。

纺织机上挂着一件男用的布料。

她从去年开始,朝夕不断,一针一线,把思念织了进去,期待有一天又八回乡,要给他穿这件衣服。

她坐到纺织机前。

“谁寄来的?”

她仔细看了信封的字句。

她是个孤儿,没人会写信给她,也没人可让她寄信。她想可能弄错了,重复看了好几次收信人的姓名。

那信似乎经过长途寄送,信封满是信差的手痕和雨渍,已经破烂不堪。打开来,有两张信纸掉了出来,她先看其中一张。那是个陌生女子的字迹,看来是个中年女子。

如果你已经看了另外一张信,我就不再多言。但是为了慎重起见,还是再确认一次。

这次的机缘,我收了又八当养子。但他似乎一直挂念着你。为了将来双方不生瓜葛,我主张要划清界线。以后请忘记又八。谨此通告。

阿甲

此致

阿通姑娘

另外一张正是本位田又八的笔迹。里面写了一大堆不能回乡的理由。

最后还叫她忘了他,另找他人嫁了!又写到家里母亲那儿,自己不好去信,如果见到母亲,请告诉她自己在他乡,活得好好的。

“……”

阿通心头一阵冰凉,连眼泪都没流出来。双手拿着信,抖个不停。她的指甲就像刚才看到的死人指甲一样,毫无血色。

八字胡头儿的部下,全都野宿山区,日夜疲于奔命,他却把这座寺庙当作安乐窝。寺里的人每天到了傍晚,就要忙着给他烧洗澡水、煮饭烧菜,从民家找来好酒。每晚光是张罗这些,就够大家忙的了!

今天傍晚,已经到了开始忙碌的时候,厨房仍不见阿通的踪影。看来今天给八字胡头儿送的晚饭一定会迟了!

泽庵像在找迷路的小孩一样,喊着阿通的名字。他找遍了整个院子,但是纺织房里没听到梭子的声音,门也关着,所以虽然他从那儿走过好几次,却没有开门看看。

住持不断地到桥廊下面大喊:

“阿通!你在干吗?”

“她应该在才对。没人斟酒,要是客人喝得不愉快,会抱怨的。快去找她!”

最后,寺里的男仆不得不提着灯笼下山找。

此时,泽庵突然打开纺织房的门。

阿通果然在。她在纺织机旁,独自在黑暗中尝着寂寞的滋味。

“?……”

泽庵默默地站了一瞬。阿通用力踩着底下的两封信,就像踩着诅咒人偶一样。

泽庵轻轻地将它拾起。

“阿通姑娘!这不是今天寄来的信吗?把它收好吧!”

“……”

阿通根本不接手,只轻轻地摇着头。

“大家都在找你。快……我知道你不情愿,但还是请你快点去替客人倒酒,住持正急得发慌呢!”

“……我头好痛……泽庵师父……今晚可以不去吗?”

“我可不认为叫你去斟酒是件好事!但是,这里的住持是个凡人,喜欢摆谱,对领主又没有维持寺庙尊严的能力。我们不能不招待他们,也不能不安抚八字胡的情绪呀!”

他抚着她的背。

“你从小就是这儿的和尚养大的。这个时候你要帮住持的忙……好吗?只要露个脸就好了!”

“……”

“快,走吧!”

他扶她起来,阿通满脸泪水,终于抬起头来。

“泽庵师父……我这就去,很抱歉,可不可以也请您跟我一起去客房?”

“那是没问题!只是,八字胡武士很讨厌我。而我一看到他的胡子,就忍不住想讽刺他。虽然这么做太孩子气了,但是我就是这样的人呀!”

“但是,只我一个人……”

“住持不是在吗?”

“每次我一去,大师就走开了。”

“那的确令人放心不下……好,我陪你去。别再想了,快去化化妆!”

客房的客人看到阿通姗姗来迟,赶紧整理衣冠,堆着笑脸。因为之前已经喝了几杯,所以红着脸笑眯眯的,下垂的眼角正好跟上翘的八字胡形成对比。

阿通虽然来了,但他还是觉得有些扫兴,因为烛台对面有个闲杂人,像个大近视眼,弯腰驼背地坐着,原来他把膝盖当书桌,正在看书呢!

正是泽庵。八字胡头儿以为他是寺里打杂的小和尚,便用下巴指着他。

“喂!你!”

可是泽庵头也不抬一下,阿通连忙偷偷提醒他。

“啊?叫我吗?”他东张西望,八字胡则高傲地说:

“喂!打杂的!这里没你的事了,退下去!”

“不,在这里很好。”

“人家在喝酒,你在旁边看什么书,真煞风景!站起来!”

“书已经放下来了!”

“真碍眼!”

“那么,阿通小姐!把这书拿到外面去!”

“我不是指书,而是你。坐在酒席旁,有碍观瞻。”

“伤脑筋!我又不能像孙悟空一样,变成烟雾,或是变成一条虫,停在饭菜上……”

“你还不退下!你这不识相的家伙!”

他终于火冒三丈。

“好吧!”

泽庵假意顺从,拉着阿通的手。

“客人说他喜欢一个人。喜好孤独,此乃君子之风……走吧!打扰他就不好了!我们退下吧!”

“喂,喂!”

“什么事?”

“谁说连阿通也要一起退下的?你这个家伙!太傲慢了。”

“的确很少听到有人会说和尚和武士可爱的———就像你的胡子一样。”

“你给我修正!嘿!”

他伸手去拿立在墙边的大刀。泽淹目不转睛看着他往上翘的八字胡。

“你说修正,想修成什么形状呢?”

“你这打杂的,越来越不像话了!我非砍了你的头不可!”

“要砍拙僧的头?……啊哈哈哈哈!省省吧,真无聊!”

“你说什么?”

“没看过有人不争气到要砍和尚的头。头被砍断后,如果还对你微笑,那可划不来喔!”

“好———我倒要看看被砍下来的头,还能不能贫嘴?”

“来呀!”

泽庵饶舌不断激怒他。他握着刀柄的拳头,因愤怒而抖个不停。阿通一边以身护着泽庵,一边因他不断讥讽而紧张得哭了出来。

“您在说什么呀?泽庵师父!您怎么这样对武士讲话呢?快道歉,求求你快点道歉!要不然头被砍了怎么办?”

然而泽庵却又说道:

“阿通姑娘,你退下不要紧的,这些废物,那么多人花了二十天的功夫,还砍不到一个武藏的头,哪能砍到我的头?砍得到才怪!”

“哼!别动!”

八字胡满脸通红,准备拔刀。

“阿通,退下!这打杂的好耍嘴皮子,今天非把他切成两半不可!”

阿通把泽庵护在身后,伏在八字胡的跟前哀求道:

“我想您一定非常生气,请多多原谅。这个人对谁讲话都是这副样子,绝不是只对您才这样开玩笑的。”

泽庵一听———

“唉!阿通姑娘!你说什么?我可不是在开玩笑,我说的是事实。他们就是废物,所以才叫他们废物武士,这有什么不对?”

“别再说了!”

“我还要说。这一阵子,为了搜索武藏,大家都不得安宁。武士当然花多少天也没关系,但是农夫们就遭殃了!他们放下田里的劳作,每天被迫去做没钱的工作,佃农们都要饿死了!”

“哼!打杂的,你竟敢仗着和尚的身份批评政道。”

“不是批评政道。我说的是那些介于领主和人民之间,表面上奉公守法,实际却在浪费公帑的官员。就像你今晚,在客房大大方方地穿着休闲衣,泡了舒舒服服的热水澡,还要美女陪酒,有何企图?是谁给你这个特权的?”

“……”

“侍奉领主要尽忠,对待人民要尽仁,这不是官吏的本分吗?然而,不顾农事荒废,不管部下辛苦,只管自己。出任公务,竟然偷闲享受,饮酒作乐,挟君威劳民伤财,这可以说是典型的恶吏!”

“……”

“你把我的头砍断,拿给你主人,也就是姬路城城主池田辉政大人面前看看,辉政大人可能会觉得奇怪说道,咦?泽庵,今天怎么只有头来而已?辉政大人和我从妙心寺茶会以来就成为好友,在大坂① 地区,还有大德寺,都经常见面呢!”

八字胡泄了气,酒也慢慢醒了,可是就是无法判断泽庵的话是真是假。

“先坐下来吧!”

泽庵故意让他喘口气,接着说:

“如果你不信,我现在可以带些面粉等土产,跟你到姬路城的辉政大人那儿对质。但是我最讨厌敲诸侯的门了……再加上,如果我在聊天的时候,说出你在宫本村的种种恶行恶状,他可能会要你切腹!所以,刚开始我就警告过你了。当武士的人,不能顾前不顾后,这正是武士的致命点呀!”

“……”

“把刀放回去吧!然后,我还有一句话要讲。你有没有读过《孙子》这本书?这是一本兵法书。武士不应该不知道孙子的。关于这点呢!我现在正想给你上上课,教你如何不损兵折将就能抓住宫本村的武藏。这可关系到您的天职!仔细听好……来!请坐。阿通姑娘!再给他倒一杯。”

这两人年龄相差十岁。泽庵三十几岁,八字胡已四十出头。然而,人之间的差异,不能以年龄来计算。它跟个人的资质,以及资质的磨炼有关。平常修养锻炼所造成的差异,可能是天壤之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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