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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本武藏·剑与禅》 作者:吉川英治

宫本武藏 地之卷-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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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不,不能再喝了!”

八字胡本来耀武扬威,现在则像只猫一样温驯。

“原来如此。在下不知您跟我主人胜入斋辉政大人是知交,刚才失礼了,请多多包涵。”

他诚惶诚恐的样子显得很可笑,但泽庵并没有因此穷追猛打。

“好了好了!这种事没什么大不了的。重要的是如何抓到武藏?总之,尊公的使命、武士的面子,不都跟它有关吗?”

“您说得对……”

“武藏越晚被抓,你就越能悠哉地住在寺里,茶来伸手,饭来张口,也可以追求阿通姑娘,这些都不打紧,可是……”

“哎!这事已经……请别跟我主人辉政大人提这事。”

“要我保密是吧?这我知道。话说回来,大家只管喊着要搜山,拖久了,农民会更穷困,更人心惶惶,善良百姓根本无法安心耕种。”

“的确如此。我心里也在着急呀!”

“你只是毫无对策,是吧?也就是说你这小子不懂兵法。”

“我真丢脸!”

“的确太丢脸!我说你们无能、好吃懒做,实不为过……不过,我这样指责你们,心里还是有点过意不去,所以我保证三天内抓到武藏。”

“什么?……”

“你不相信吗?”

“可是……”

“可是什么?”

“我们从姬路调来数十名援兵,再加上农民、足轻,总共两百多人,每天搜山,仍徒劳无功……”

“真辛苦你们了!”

“还有,现在刚好是春天,山上还有很多食物,所以对武藏有利,对我们不利。”

“那就等到下雪嘛!”

“这样也……”

“也行不通。所以才说由我来抓他,不需要人手,我一个人就可以啦!对了,阿通姑娘也去吧!两个人一定够了!”

“您又在开玩笑了!”

“笨蛋!我宗彭泽庵一天到晚开玩笑度日吗?”

“抱歉!”

“你就是这样,所以我才说你不懂兵法。我虽然是个和尚,但还懂一点孙吴的真髓。只是有个条件,你们要是不答应,在下雪之前,我就袖手旁观。”

“什么条件?”

“抓到武藏之后,要由我泽庵来处置。”

“嗯……这个嘛……”

八字胡捻着胡子,暗自思考。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和尚,搞不好只是自吹自擂,空口说白话而已,爽快答应他,搞不好他情急之下,就露出狐狸尾巴了。他想了想,便一口答应。

“好!如果您抓到武藏,就任凭您处置。可是万一三天内没抓到,那怎么办?”

“我就在庭院的树上,这样———”

泽庵伸出舌头,用手比划出吊死的样子。

“那个泽庵和尚大概疯了。今天早上听说他答应了一件很荒唐的事!”

寺里的男仆着急万分,跑到僧房里四处通报。

听到的人都问:

“真的吗?”

有的瞪着大眼问:

“他准备怎么样?”

住持最后也知道了,以一副教训的口吻叹息道:

“所谓祸从口出,就是这样啊!”

实际上最替泽庵师父担心的是阿通。她一直信赖她的未婚夫又八,没想到他却寄来一封诀别书,这比听到又八战死沙场,更令她伤心。而那个本位田家的老婆婆,只因为是将来丈夫的母亲,阿通才忍耐着侍奉。这下子阿通要依靠谁活下去呢?

她独自在黑暗中悲叹命运,而泽庵是她惟一的一盏明灯。

在纺织房独自哭泣的时候,她把去年开始给又八精心编织的布料统统剪破,还想用那剪刀自杀!后来泽庵让她改变主意,到客房给客人倒酒。泽庵牵着她的手,使她感到人间的温情。

然而这个泽庵师父,却做出这种决定。

阿通自己的遭遇不打紧。想到为了一个无聊的约定,就要让她失去泽庵,不禁悲从中来,痛苦万分。

以她的常识来判断,这二十几天来,大家地毯式的搜索都还抓不到武藏。现在,光靠泽庵和自己两个人,三天之内要把武藏绳之以法,怎么想也是不可能的事。

约定双方提出的交换条件,都已在弓矢八幡神明前发过誓。泽庵别过八字胡回到本堂的时候,她不断责备泽庵没有深谋远虑。可是,泽庵却亲切地拍拍阿通的背,安慰她没什么好担心的。如果因此能除掉村子的麻烦,除掉连结因幡、但马、播磨、备前等四个州的交通要道的不安,还能救不少人的性命,那自己的一条命,就轻如鸿毛了!没关系,明天傍晚之前,阿通姑娘尽管好好休息,一切交给我就行了。

但是,她还是忐忑不安。

因为时间已近黄昏了!

而泽庵人呢?他正在本堂的角落,跟猫一起睡大觉呢!

从住持开始,寺仆、杂工,看到她呆滞的面容,都说:

“不要去!阿通姑娘!”

“躲起来吧!”

大家极力劝她不要跟泽庵同行,但无论如何,阿通都无法这么做。

夕阳开始西下了!

中国山脉山下的英田川和宫本村,笼罩在浓浓的夕阳中。

猫从本堂跳了下来。泽庵醒了。他走出回廊,伸了一个大懒腰。

“阿通姑娘!要出发了,准备一下吧!”

“草鞋、拐杖、绑腿,还有药、桐油纸,准备了一大堆!”

“还要带一样东西。”

“是长枪还是刀?”

“你在说什么啦……要带吃的!”

“带便当?”

“锅子、米、盐、味噌……还想带点酒呢!反正什么都可以。厨房里有的东西,全都拿来。把这些挂在扁担上,我们两个一起挑去。”

8

近山比漆还暗,远山则比云母还淡。时节已是晚春,风暖暖的。

到处可见山白竹和树藤,道路两旁雾气缭绕。离村庄越远,山上就越潮湿,像下过一场大雨一样。

“很舒畅吧?阿通姑娘!”

他们把行李挂在竹扁担上,泽庵挑前端。

阿通挑后面。

“一点也不舒畅。到底要去哪里?”

“说的也是……”

泽庵心不在焉地回答:

“再走一点吧!”

“走路是没关系,可是……”

“是不是累了?”

“不是。”

大概是肩膀痛了,阿通不时的左、右肩更换扁担。说道:

“都没碰到人耶!”

“今天八字胡一整天都不在寺里。他把搜山的人统统调回村里,一个也不剩。跟他约定的这三天,他大概准备袖手旁观吧!”

“泽庵师父,您到底要如何抓武藏呢?”

“过些时候,他一定会出来的。”

“出来之后呢?他平常已经很强壮了,现在又被人包围,难免会做困兽之斗。现在的武藏可以说是个恶鬼,想到这个,我就开始发抖了!”

“快看……你脚边!”

“唉呀———呼!吓我一大跳。”

“不是武藏啦!我看他们在路边拉了树藤,还用荆棘围了矮墙,所以才叫你注意。”

“搜山的人想置武藏于死地,才设这些路障吧?”

“如果我们不小心,会掉到陷阱里去喔!”

“听到这种事,我吓得连一步都走不动了!”

“要掉也是我先掉。但是他们只是白费功夫而已……喔!山谷变得狭窄多了!”

“我们刚才经过了赞甘的后山。这里是 原地带了!”

“晚上走路什么都看不见,没办法。”

“问我路,我可不知道喔!”

“行李放下来一下。”

“做什么?”

泽庵走到悬崖旁,说道:

“小便。”

英田川上游湍急的河水,在他的脚下,由百尺悬崖直泻而下,打在岩石上,发出怒吼的声音。

“啊!真愉快!……自己是天地?还是天地是自己呢?”

泽庵沙沙地撒着尿,仰望天空,像在数着星星。

阿通站在远处,不安地问道:

“泽庵师父!还没好吗?怎么那么久。”

他终于回来,说道:

“我顺便占了卜,问了卦。你看!已经有头绪,所以我问出来了!”

“问卦?”

“问卦是靠易经的理论。这个易,我解释为心易,不,应该叫灵易。综合地相、水相,还有天象,闭上眼睛,就有一个卦,指引我们往那座山去。”

“是高照山吗?”

“我不知道叫什么山,不过山腰的地方有一片没长树的高原。”

“那是虎杖草牧场。”

“虎杖草……刚好我们要抓山中虎,这是个好预兆喔!”

泽庵大笑起来。

高照峰的山腰,面向东南缓缓倾斜,视野辽阔,乡里称它“虎杖草牧场”。既然是牧场就应该有牛羊,可是,今晚只有微风轻轻抚着青草,不见半只牛羊,显得格外寂静。

“来!在这儿扎营。这会儿,敌方武藏就像魏国的曹操,我就是诸葛孔明。”

阿通放下行李问道:

“在这里做什么?”

“坐着。”

“坐着,能抓到武藏吗?”

“如果挂网子,会连空中的鸟都抓住,太简单了。”

“泽庵师父是不是被狐狸给附身了?”

“生火吧!搞不好会跌下去喔!”

泽庵捡了些枯枝,生了一堆火。阿通觉得踏实了些。

“有了火,感觉热闹多了。”

“你很担心吗?”

“这个……在这荒郊野外过夜,谁也不愿意呀……而且,要是下雨了怎么办?”

“刚才上山来的时候,我已经看好下方道路有一个洞穴。要是下雨,就躲到那里去。”

“武藏哥哥晚上,还有下雨的时候,也躲在洞穴吧?……到底,村子的人为什么要那样视武藏哥哥为眼中钉呢?”

“这是权力造成的吧!越是纯朴的老百姓,越是恐惧官权。因为恐惧官权,所以才会把自己的弟兄赶出家园。”

“也就是说,他们只顾自己的安危。”

“这些人没权没势的,只好宽恕他们!”

“我不懂的是,姬路的武士们,只抓武藏哥哥一个人,为何要那样劳师动众呢?”

“不,要维护治安,就得这样做。因为武藏从关原开始,就一直被敌人穷追猛赶,所以连回村子,都是冲破国境岗哨进来的。他如果不杀看守山中关卡的士兵,并且一错再错,一杀再杀,就无法自保,所以这不是别人惹的祸,是武藏自己不谙世事才引起的。”

“您也恨武藏哥哥吗?”

“当然恨。如果我是领主,一定将他处以严刑。为了要杀一儆百,我发誓一定会让他粉身碎骨。即使他有钻地的本事,我也要刨土掘根,将他绳之以法。如果对武藏太过于宽大,领下的纲纪就会松动,何况现在是乱世。”

“泽庵师父对我这么亲切,没想到内心却是很严厉的。”

“当然严厉。我是光明正大,赏罚分明的人。就是秉持这种信念,所以才来这里。”

“……咦?”

阿通吓了一跳,在火堆旁站了起来。

“刚才,那边的树林,好像有脚步声。”

“什么?脚步声?……”

泽庵倾耳静听了一会儿,突然大声说道:

“啊哈哈哈!是猴子啦……你看那里,母猴带着小猴,正在树上跳来跳去呢!”

阿通松了一口气:

“……哎!吓了一大跳!”

她重新坐了下来。

她注视着火焰直到深夜,两人始终没开口。

看到火快烧完了,泽庵加了些枯木。

“阿通姑娘!你在想什么?”

“我……”

阿通的眼睛被火烤得红肿,望向星空:

“我正在想,这个世界是多么奇妙呀!望着星空,无数的星星在寂寞的深夜里,不!我说错了,应该说,连深夜都怀抱着天地万象,正在做缓慢且巨大的移动。不管发生什么事,这个世界还是会照常运转,这就是我的感想。同时,我这个不起眼的小人物,也是被这……看不见的东西支配着,而不停地改变命运……我刚才就是在想这些毫无止境的事情。”

“你骗人的吧……这些事或许曾经浮现在你的脑海里,但是,此刻你心里一定拼命在想另外一件事吧!”

“……”

“有件事要向你道歉,阿通姑娘!老实说,我看了你的信了。”

“信?”

“那天在纺织房我帮你捡起来,可是你没拿,光顾着哭,所以我就放到自己的袖口里了……然后,说来有点不卫生,我蹲茅坑的时候太无聊,就仔仔细细地把它看完了!”

“唉呀!您太过分了!”

“看了之后,我什么都明白了……阿通姑娘!这样对你反而比较好。”

“为什么?”

“像又八那种善变的男人,如果在和你成亲之后,才丢给你一封诀别书,你该怎么办?还好现在还没成亲,我反而觉得很欣慰。”

“女人却没办法这么想。”

“那么,你怎么想?”

“我觉得好委屈……”

说完,不禁咬住袖口:

“……我一定,一定要找到又八,不告诉他我心里的话,我实在不甘心。而且,也要去找那个叫阿甲的女人。”

泽庵望着万念俱灰、不断哭泣的阿通。

“开始了……”

接着又说:

“我原来以为只有阿通姑娘可以从年轻到老都不知世事险恶、人心难测,终其一生都无忧无虑,简单洁净。没想到,命运的狂风暴雨已经吹到你身边了。”

“泽庵师父……我、我该怎么办……好委屈……好委屈!”

阿通把头埋在袖子里,背脊随着啜泣不断地一起一伏。

白天,两人躲到山洞里,想睡多久就睡多久。

食物也不缺乏。

但是,最重要的是抓武藏。泽庵也不知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连找也不去找,好像一点也不放在心上。

到了第三天晚上。

阿通又像昨天和前天一样,坐到火堆旁。

“泽庵师父,您跟人家约定的日期,只剩今夜喽!”

“是啊!”

“您准备怎么办?”

“什么事?”

“您还问什么事!您不是跟人家做了重要的约定吗?”

“嗯!”

“如果今夜抓不到武藏的话———”

泽庵捂住她的嘴。

“我知道。如果办不到,只是把我吊在千年杉上罢了……但是不必担心,我还不想死呢!”

“那至少得去找找吧?”

“找?找得到吗———在这山里?”

“我真是不了解您呀!如果是我,一定是胸有成竹,才有胆量这么做。”

“对了!就是胆量。”

“难道泽庵师父只是因为有胆量才这么做的不成?”

“嗯!可以这么说。”

“唉哟!担心死了!”

当初,阿通心想他至少有点自信,所以暗中还认为可以信赖他这下子,现在她可真开始担心了!

———这个人疯了吗?

有时候,精神有些失常的人,会以为自己就像伟人一样,而高估了自己。泽庵师父搞不好就是这种人。

阿通开始怀疑起来了!

可是,泽庵仍然怡然自得地烤着火。

“半夜了吧?”

他喃喃自语,好像现在才意识到时间。

“是呀!马上就要天亮了!”

阿通故意这么强调。

“奇怪……”

“您在想什么?”

“差不多该出来了!”

“武藏哥哥吗?”

“是啊!”

“谁会送上门来束手就擒呢?”

“不,不是这样。人的内心其实是很脆弱的。人的本性绝不喜欢孤独,何况是被周围所有的人鄙视、追赶,又被困在冰冷世界以及刀刃之中的人?……奇怪?……看到这温暖的柴火,应该不会不来呀!”

“这只是泽庵师父自己一厢情愿的想法吗?”

“不是。”

突然,泽庵大师声音充满自信地摇头。他一否定,阿通反而觉得欣慰。

“想必,新免武藏一定来到附近了!只是,他不知道我们是敌是友?他又无奈,又疑神疑鬼,也不能开口问我们,只能躲在暗处偷看……对了!阿通姑娘,你在腰带上的东西借我看一下。”

“这只横笛吗?”

“嗯!就是那支笛子。”

“不行!只有这个,谁都不能借!”

“为什么?”

泽庵一反常态,语气非常固执。

“不为什么!”

阿通摇摇头。

“借我一下可以吧!笛子愈吹音色愈好,又不会坏掉。”

“但是……”

阿通手护着腰带,仍不答应。

她的笛子从来不离身的。对她来说,这是多么重要的东西啊!以前阿通跟泽庵谈到自己的身世时,曾经提过笛子。所以,泽庵很了解她的心情,但是他认为现在借用一下也无妨。

“我不会乱用的,看一下就好了!”

“不行!”

“说什么都不行吗?”

“对!……说什么都不行!”

“这么坚持?”

“是,我很坚持。”

“要不然……”

泽庵终于让步说道:

“阿通姑娘自己吹也可以,吹一首曲子。”

“不要。”

“这样也不要呀?”

“对!”

“什么原因?”

“会哭,没法吹的。”

“嗯……”

泽庵怜悯她是个孤儿才会这么顽固。现在他更深深地体会到,她顽固的心灵充满冰冷和无助,这才渴望拥有。而且经常会又深切又强烈地渴望孤儿欠缺的东西。

孤儿欠缺的便是爱。阿通心里,有她不认识的、假想的双亲。在这种情形下,她不断地呼唤双亲,而双亲似乎也在呼唤她。但是她却无法体会真正的骨肉之情。

那笛子其实是她双亲的遗物。亲人惟一的形体就是这笛子。听说在她还是婴儿的时候,还看不清光线,就像小猫一样被人丢在七宝寺的屋檐下。那时,她的腰带上,就系着这支笛子。

这么说来,这笛子对她而言,是将来寻找血亲的惟一依据。而且,在还没找到亲人之前,笛子就是双亲的形体,而笛声就是双亲的声音。

———吹了会掉眼泪。

阿通不想借人,也不想吹。他非常了解这种心情,也十分可怜她。

“……”

泽庵沉默不语。

今夜是第三天,薄云笼罩之下,珍珠色的月亮显得格外朦胧。秋去春来的野雁,此时也要离开日本,从云端不时传来它们的啼叫声。

“……火又快熄了!阿通姑娘!再丢些枯木进去……咦?……怎么啦?”

“……”

“在哭吗?”

“……”

“让你想起伤心事了!我不是有意的。”

“……不,泽庵师父……是我太固执了,我也不对。请拿去吧。”

她从腰间抽出笛子,递到泽庵手上。

那笛子放在一个褪色的金线织花锦袋里。布已破烂不堪,绑的绳子也断了!里头的笛子带着古雅的味道,令人怀念。

“哦!……可以吗?”

“没关系。”

“那么,阿通姑娘顺便吹一首吧!我听就好了……就这样子听。”

泽庵没接过笛子,只侧过头,抱住自己的膝盖。

平常要是有人吹笛子给泽庵听,他一定会在未吹之前,先开点玩笑。可是,现在他却闭着眼睛,洗耳恭听,阿通反而觉得不好意思了。

“泽庵师父笛子吹得很好吧?”

“还不错。”

“那么,您先吹给我听。”

“别这么谦虚。阿通姑娘不是花了不少功夫学过吗?”

“是的。清原流的老师,曾经在寺里借住了四年。”

“那一定吹得很不错了!你一定会吹狮子、吉简这些秘曲了?”

“还不会———”

“反正,只要吹你喜欢的。不,吹的时候,试着把自己心中的闷气都从笛子的七个孔吹出来。”

“对!我也想这么做。如果我把心中的悲伤、怨恨、叹息都吹掉,一定会很舒畅。”

“没错。把气发出来是很重要的。一尺四寸的笛子,就像一个人,也代表宇宙万象。笛子的干、五、上、开、六、下、口等七个孔,就像人们的五情词汇和两性的呼吸。你看过《怀竹抄》吧?”

“不记得了!”

“那本书开宗明义写着:笛子是五声八音的乐器,能调和四德二调。”

“您好像是笛子老师!”

“我啊!是坏和尚的典范。来,让我看一下你的笛子。”

“请看。”

一拿到手,泽庵马上说:

“这是珍品。把这个放在弃婴身上,似乎可以了解你父母亲的人格。”

“我的笛子老师也赞美过,真的那么珍贵吗?”

“笛子也有它的姿态和性格。拿在手上,马上可以感觉出来。以前,鸟羽院的蝉折,小松殿的高野丸,以及清原助种的驱蛇笛,都是珍贵的名器。最近世间充满杀戮之气,泽庵我说是第一次看到这种笛子也不为过。还没吹,身体就开始颤抖。”

“被您一说,笨拙的我就更不敢吹了。”

“有没有铭文呢……星光太暗,看不清楚。”

“有小小的‘吟龙’两字。”

“吟龙?……原来如此。”

说毕,他把笛鞘连同袋子交回她手中。

“来吧!吹一曲。”

他神情严肃。阿通被泽庵认真的态度感染———

“我吹得不好,请多包涵……”

她端坐草地,按规矩向笛子行了礼。

泽庵已不作声,万籁寂静。一改常态的泽庵,似乎已不存在。他的黑影,看起来就像这山中的一块岩石。

“……”

阿通把嘴唇贴到笛子上。

阿通白皙的脸转向侧面,慢慢地摆好吹笛的姿势。她的双唇湿润了吹孔,首先调整内心情绪的阿通,跟平常不太一样。艺术的力量,蕴含着一分威严。

“我要吹了……”

她郑重地向泽庵说道:

“吹得不好,请多包涵。”

“……”

泽庵只是默默地点头。

悠扬的笛声响了起来。她细长白皙的手指,像一个个活蹦乱跳的小精灵踩着七个洞孔跳着舞。

泽庵随着低低的像潺潺流水的声音,自己好像也变成了流水,穿梭在溪谷间,悠游在浅滩中。而当甲音上扬的时候,整个人的魂魄又似乎被勾上苍穹,与白云嬉戏。接着,天地之声相继而出,犹如萧飒的松风,低吟着世事的无常。

泽庵一直闭着眼,听得入神。这令他想起以前,三位博雅卿在朱雀门的月夜里,边走边吹着笛子,门楼上有人也吹笛跟他应和。他跟那人交谈,继而交换笛子,两人兴致高昂,从夜晚直吹到天明。后来才知道那是鬼的化身,此事便成为名笛传说。

连鬼都会为音乐所动,何况是听这佳人的横笛,具有七情六欲的常人,哪能不被它感动?

泽庵如此感受,突然悲从中来。

虽然没掉泪,他的头却渐渐地埋入两膝之间,两手忘我地紧抱着膝盖。

火堆在两人中间,已快燃尽。阿通的脸反而变得更红,她也沉醉在自己吹出来的声音当中,已分不清她是笛子,还是笛子是她。

母亲在何方?父亲在何方?笛声在空中呼唤着亲生父母。听起来又像在怨叹抛弃自己、留在他乡的无情男子,缠绵地述说着受骗少女内心的伤痛。

还有,还有其他的。

笛声也在问着,将来———这个受伤的十七岁少女———无亲无故的孤儿要怎么活下去,要怎么才能和一般人一样,实现一个女人的梦想?

袅袅的笛声,述说着这一切。不知是陶醉于艺能,还是这些情感扰乱了她的思绪,阿通的呼吸有点疲倦了。发根渗出了薄薄的汗水,此时,她的脸颊映出两道清泪。

长长的曲子还没结束,时而嘹亮,时而淙淙,时而呜咽,不知休止。

这时候———

离即将熄灭的火堆十二三尺远的草丛里,有野兽爬行的声音。

泽庵即刻抬头,注视那黑色物体,接着静静地举起手,对着他说:

“在那儿的人,草丛中想必很冷吧!别客气,到火旁边来,听我的话。”

阿通觉得奇怪,停止吹笛。

“泽庵师父,您自言自语在说什么?”

“你没发现吗?阿通姑娘,刚才武藏就在那儿听你吹笛子呢!”

他指给她看。

阿通不自觉跟着转头,望向草丛,突然,她回过神来,大叫一声:

“啊———”

竟把手上的笛子,扔向那个人影。

阿通大叫一声,可是藏在那儿的人,似乎比她受到更大的惊吓,立刻从草丛中,像鹿一般一跃而起,准备逃走。

泽庵没想到阿通会大叫,眼看好不容易进网的鱼就要溜掉了,心中一急。

“武藏!”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叫:

“等一等!”

他连续大叫的言词也充满魄力。这不知是该称之为声音的压制,还是束缚,总之是一股无法挣脱的力量。武藏双脚就像被钉在地上一般,回过头来。

“?……”

他的眼睛炯炯发光,直盯着泽庵和阿通。眼神中充满猜疑,杀气腾腾。

“……”

泽庵叫住他之后,就保持沉默,两手环抱在胸前。而且只要武藏瞪着他们看,他的眼光也不放过对方,就连呼吸的速度都要一致了!

后来,泽庵的眼尾,渐渐地出现了极其亲切的皱纹,环抱的双手也放了下来。

“出来吧!”

他向对方招手。

这突如其来的举动,令武藏眨了一下眼睛。全黑的脸上,出现了异样的表情。

“要不要过来这里?过来,一起同乐吧!”

“……”

“有酒,也有食物!我们不是你的敌人,跟你也无冤无仇。围着火,一起聊聊吧!”

“……”

“武藏。……你灵敏的直觉没有失去吧!这里有火、有酒,也有食物,又充满温情。你把自己推入地狱,把整个世界扭曲了。不说这些大道理了!你是听不进去的。来烤火吧!……阿通姑娘!把冷饭放到刚才煮好的芋头汤里,快做些芋头粥。我肚子也饿了!”

阿通架好锅,泽庵则在火上温酒。看着两人那种平和的样子,武藏才放下心来。他一步一步地靠过来,这回却因为有点不好意思,而显得羞涩,驻足不前。泽庵把一块石头滚到火边,拍拍他的肩。

“来!坐吧!”

武藏顺从地坐了下来,但是阿通却无法抬头看他,她觉得好像在面对一只出了笼的猛兽。

“嗯,好像煮好了!”

泽庵打开锅盖,用筷子戳了一个芋头,放到嘴里,边吃边说:

“嗯,煮得好烂。怎么样?你也吃吧!”

“……”

武藏点点头,首次见他微笑,露出白色的牙齿。

阿通盛了一碗递给武藏,他边吹边吃着热腾腾的稀饭。

拿着筷子的手在颤抖,牙齿也咔咔地碰撞着碗,可以想见他是多么饥饿。平常我们会说真可怜,但是现在,他那种发自本能的颤抖,令人觉得可怕!

“好吃吧?”

泽庵先放下筷子,向他提议:

“喝点酒吧!”

“我不喝酒。”

武藏回答。

“不喜欢吗?”他问道。武藏摇头,在山上躲了几十天,他的胃似乎已受不了强烈的刺激。

“托您的福,身体暖和多了!”

“不吃了吗?”

“吃饱了。”

武藏将碗还给阿通———

“阿通姑娘……”

他又叫了她一次。

阿通低着头回答:

“是。”

声音低得几乎听不到。

“你们来这里做什么?昨晚我也看到这边有火。”

武藏这一问,把阿通吓了一跳,不知该怎么回答,正急得发抖,泽庵在一旁毫不掩饰地说:

“老实说,我们是来抓你的!”

武藏却一点也不惊讶。他默默地垂着头———用怀疑的眼神看着两人的脸。

泽庵双膝转向他,跟他商量。

“怎么样?武藏!一样是被捕,何不屈服在我的法绳之下?国主的法规也是法,佛的戒律也是法。虽然同样要绳之以法,我的绑法还是比较人道的!”

“我不要!”

武藏愤然摇头,泽庵安抚他:

“好、好!你先听我说。我了解你的心情,你是即使被烧成舍利子也要反抗的。但是,你胜得了吗?”

“胜得了什么?”

“憎恶你的人,还有领主的法规,还有你自己本身,你胜得了吗?”

“我失败了!我……”

武藏呻吟着,一脸的悲惨,哭丧地皱着眉。

“最后只有砍头吧!本位田家的伯母,还有姬路的武士,都说砍———砍死这个可恨的家伙!”

“那你姐姐该怎么办呢?”

“咦?”

“你姐姐阿吟被关在日名仓的山牢里,要怎么办?”

“……”

“那个性情温和,一直想念你这个弟弟的阿吟姑娘……不,不只她,还有播磨的名族赤松家的支流,平田将监以来的新免无二斋的家名,你要怎么交代?”

武藏用黝黑的手捂着脸。

“……不,不知道!……这,这些事,会怎么样?”

他消瘦的双肩剧烈地抖动着,哭喊着回答。

此时,泽庵握紧拳头,突然从旁对着武藏的脸猛打了一拳。

“你这个大混蛋!”

他大声斥喝。

武藏吓了一跳,差点跌倒,泽庵乘势又狠狠地补上一拳。

“你这个莽汉,不孝子!我泽庵要代替你父亲、母亲,还有你的祖先,好好教训你。再吃一拳!痛不痛?”

“好痛!”

“知道痛表示你还有点人性———阿通姑娘!把那绳子给我———你在怕什么?你看武藏已经被我缚住了。不是用权力的绳子,而是用慈悲的绳子———不必怕也不必觉得可怜!快点拿给我!”

被制服的武藏只顾闭着眼。他要是反击,泽庵那个体型,一定会像皮球一样,被他踢得老远的。但是,他却精疲力尽,乖乖地伸出双手双脚———眼角还不断地流下泪水。

9

一大早,七宝寺的山上便传来当当的钟声。这不是例行的钟声,而是表示第三天的期限到了。不知是吉报?还是凶报?村里的人都喊着:

“你听!”

大家争先恐后跑到山上。

“抓到了!武藏抓到了!”

“哦!真的吗?”

“谁让他束手就缚的?”

“是泽庵师父呀!”

本堂前,人群不断围拢过来。武藏像头猛兽被绑在阶梯的栏杆上,大家盯着他。

“哦———”

有的人像见到大江山的鬼一样,咽了下口水。

泽庵笑嘻嘻地坐到台阶上:

“各位父老,这下子你们可以安心耕种了!”

人们马上把泽庵当成村子的守护神,英雄般地对他另眼相待。

有人跪在地上,也有人拉着他的手,在他跟前膜拜。

“不敢当!不敢当!”

泽庵对这些盲目崇拜他的人,用力挥着手说道:

“各位父老兄弟,你们听好。抓到武藏,并不是我了不起,而是天意如此。没有人能违反世间的法戒而得逞。了不起的是法戒呀!”

“您这么谦虚,更加了不起!”

“你们一定要这么抬举我,就算我了不起好了。不过,各位,现在有事与你们商量。”

“哦?商量什么?”

“当初我跟池田诸侯的家臣约好,如果三天内抓不到武藏,处我吊死,如果抓到,任凭我处置武藏。”

“这事我们听说了!”

“不过,嗯……怎么办呢?他人已经被抓到这里来了,杀他?还是放了他?”

“怎么可以放了他?”

大家异口同声大叫。

“一定要杀他!这种可怕的人,让他活下去有什么用?只会成为在村中作祟的恶魔罢了!”

“嗯……”

泽庵不知在想什么,大家已经有点不耐烦了。

“杀死他!”

后面的人大叫。

此时,有个老太婆在混乱中挤到了最前面,瞪着武藏的脸,走到他身边,原来是本位田家的阿杉婆。她挥动手上的桑树拐杖:

“光是杀死他,能消除我一肚子的怒气吗———这张可恶的臭脸!”

打了他两三下耳光之后,又说:

“泽庵大师!”

阿杉这回对着他,一副要吃人的眼神。

“干啥?阿婆!”

“我的儿子又八,被这个家伙误了一生,让我失去本位田家的香火。”

“哼,又八吗?那个家伙没出息,你还是另外收个义子比较好。”

“你在说什么?好坏都是我的儿子。武藏是我儿子的仇人,应该交给我这老太婆来处置。”

刚说完有人从后方打断了老太婆的话:“不行!”

群众似乎害怕碰到那人的衣角,马上让出一条路来。原来是搜山的首领八字胡。

他一脸不悦,样子可怕极了!

“喂!这可不是在看热闹!你们这些老百姓全给我退下!”

八字胡怒骂着。

泽庵也从中打断:

“不,各位父老,不必退去。我叫你们来,就是要商量如何处置武藏的呀!请留下来。”

“闭嘴!”

八字胡挺起胸膛,瞪着泽庵、阿杉婆,以及群众们说道:

“武藏是犯了国法的大罪人,再加上他是关原的残党,更不能随便交给别人处置。无论如何,都要交给上面的人处理。”

“不行喔!”

泽庵摇头:

“这不合约定。”

他的态度很坚决。

八字胡因为事关自己的利益,所以跳起来:

“泽庵大师!上面的人可能会向您收订金喔!武藏还是交给我吧!”

泽庵听到这可笑的说词,忍不住呵呵大笑。也不回答,只顾着笑。

“不、不准无礼!有什么好笑?”

“是谁无礼呀?喂!胡子大人,你想跟我泽庵毁约呀?可以,你试看看!泽庵我抓到的武藏,现在马上松绑放他走!”

村人大惊,纷纷转身欲逃。

“如何?”

“……”

“我把武藏放了,你跟他一比高下,由你自己抓他。”

“哎!等等!”

“什么事?”

“好不容易才抓到,您不会真的把他放了,再次引起骚动吧!……这样好了,武藏由你斩首,头可要交给我!”

“头?……这可不能开玩笑,举行葬礼是和尚的工作。把尸体交给你处理,我们寺庙就没生意可做了!”

泽庵像小孩子玩游戏一般,讽刺完了,又对村民说:

“虽然我向各位征求意见,似乎一下子也作不了决定。就算要杀他,但让他死得太痛快,老婆婆还是无法消除心中的怒气———对了!把武藏吊在千年杉的树梢,手绑在树干上,风吹雨打个四五天,再让乌鸦吃掉他的眼睛,如何?”

“……”

大概是认为有点残酷,所以没有人回答。这时,阿杉婆开口了:

“泽庵大师!你真有智慧。但是四五天还不够,我看应该把他晒在千年杉的树梢上十天、二十天,最后由我这老太婆来刺穿他的喉咙。”

她说完,泽庵轻松地回答:

“那么,就这么决定了!”

他抓住绑着武藏的绳子。

武藏默默地低着头走向千年杉树下。

村民们虽然觉得他很可怜,可是先前的愤怒还没完全消褪。他们立刻用麻绳把他的身体吊到两丈高的树梢上,就像吊稻草人一样。

阿通从山上下来回到寺里进到自己房间的那时起,突然觉得一个人独处,好孤单,好寂寞。

这是为什么呢?

一人独处,也不是现在才开始的。在寺里,至少还有别人,有灯火。而在山上的三天,都是在寂静的黑暗中度过,并且只有跟泽庵师父两个人而已。可是为什么回到寺里,反而比较寂寞呢?

这个十七岁的少女,很想搞清楚自己的情绪,她托着脸靠在窗前的小茶几上,半天一动也不动。

我懂了!阿通有点看清自己的心境。寂寞的感觉就跟饥饿一样,不是外在的东西。心里不能满足,就会尝到寂寞的滋味。

寺庙里,有人不断出入,有炉火,也有灯火,看起来很热闹。但是,这些却无法治愈寂寞。

在山上,虽然只有无言的树,以及云雾和黑暗,但是却有泽庵跟她在一起。他的话能一针见血,触动心灵,比火还光亮,能振奋人心。

我感到寂寞,是因为泽庵师父不在的关系!阿通站了起来。

可是这个泽庵自从处置了武藏之后,就一直跟姬路藩的家臣们在客厅不知商量什么。回到村子之后,他一直很忙,根本没法像在山上时一样,跟自己聊天。

这么一想,她又坐了回去。此刻她才深深地体会到知己的重要,不求多,一人就好。一个能了解自己,能给自己力量,能信任的人———她需要这种知己!

她渴望有这种朋友,几乎要疯狂了!

笛子———那双亲的遗物———虽然在她身边,但是,少女到了十七岁,一根冷冰冰的竹子,已经无法慰藉她的心灵,她需要更真实的对象来分享她的喜乐。

“好狠哪……”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要恨起本位田又八的冷血心肠。眼泪湿了桌面,她孤独愤怒的血液,鼓得太阳穴发青,头开始抽痛起来。

有人悄悄地拉开她身后的拉门。

不知何时,大寺的僧房已满是暮色。从敞开的门缝,可以看到厨房的灯火红红地闪烁着。

“哎呀呀!原来你在这里呀?……在这里待了一整天呀?”

自言自语进到屋里来的是阿杉婆。

“啊!是伯母呀?”

她急忙拿出坐垫,阿杉二话不说,一屁股坐下,像个木鱼。

“媳妇儿!”

她表情严肃。

“是!”

阿通似乎有些畏惧,双手伏地回礼。

“我来是为了要弄清楚你心里的想法,另外有些事要跟你说。刚才我一直跟那泽庵和尚,还有姬路来的武士们谈。这里的住持连茶也不给我喝,渴死了!你先倒杯茶给阿婆!”

“不是别的事……”

接过阿通奉上的绿茶,阿婆立刻说道:

“武藏那小子说的话,我是不敢相信!不过听说又八在他乡还活着呢!”

“是吗?”

阿通反应冷淡。

“不,即使他死了,你还是要以又八的新娘身份,由这寺庙的大师当你的父母,堂堂正正地嫁到本位田家来。今后无论如何,你都不会有二心吧?”

“是……”

“真的不会吧?”

“是……的……”

“这样我就放心了!还有,世间爱讲闲话,如果又八一时回不来,我一个人也有诸多不便,老是依靠出嫁了的女儿也不是办法。所以,最近你就离开寺庙,搬到本位田家来。”

“是……我吗?……”

“还有其他人会嫁到本位田家吗?”

“但是……”

“是不是讨厌跟我一起生活?”

“没……没这回事,但是……”

“你先整理东西吧!”

“可不可以等又八哥哥回来之后?”

“不行!”

阿杉严肃地说:

“我儿子回来之前,不能有男人玷污你的身体。监督媳妇的素行是我的责任。你应该在我这婆婆的身边,在我儿子回来之前,学习种田、养蚕、针线、生活礼仪,我什么都教你。好吗?”

“好……好的……”

万分无奈的阿通,连自己都听出声音里已带着哭调。

“还有。”

阿杉用命令的口吻说道:

“关于武藏的事,那个泽庵和尚葫芦里不知卖的是什么药?阿婆我搞不清楚。刚好你是这寺里的人,武藏呜呼哀哉之前,你给我牢牢地盯住他———半夜一不留神,那个泽庵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呢!”

“这么说来……我不必现在就离开寺里了?”

“一次做不了两件事。武藏的头落地的那天,就是你带着行李到本位田家来的日子。了解吗?”

“了解。”

“我可是把事情都说清楚了喔!”

阿杉又再确定了一次才离去。

接着———窗外有个人影出现,似乎早在等这个机会。

“阿通!阿通!”

有人在轻声呼唤她。

她探头一看,原来是八字胡站在那儿。他突然隔窗用力握住她的手:

“以前受你不少照顾。藩里来了公文,我不得不回姬路了!”

“啊!是这样呀……”

她想把手缩回来,八字胡却抓得更紧。

“藩里得知这件事,要我回去详细报告。要是能带着武藏的首级回去,我不但风光,而且也好交代。但那个泽庵和尚,说什么也不交给我。……不过,只有你是站在我这边的吧?……这封信,等会儿到没人的地方再看。”

八字胡塞了个东西到她手上,便鬼鬼祟祟地往山下跑走了!

好像不只一封信,还包着重重的东西。

她很了解八字胡的野心。心里有点害怕,战战兢兢地打开一看,里头包着一枚耀眼的庆长大金币。

信里写着:

请照我的话,在这几天内,偷偷取下武藏的首级,赶紧送到姬路城下来。

我想你已经很了解我对你的心意了,在池田侯的家臣中,只要提到青木丹左卫门,无人不知我是年饷一千石的武士。

如果说你是我借宿时候娶的老婆,他们一定会相信,你会马上成为享禄千石的武士夫人,荣华富贵享受不尽。我说的都是真心话,以此信为证物。还有,武藏的首级,为了你未来的丈夫,你一定要带来喔!

匆忙提笔,简此相告。

丹左

“阿通姑娘,吃过饭了吗?”

外头传来泽庵的声音,阿通边套上草鞋边走出去,对泽庵说:

“今晚不想吃。头有点痛———”

“那是什么?你手上拿的。”

“信。”

“谁的?”

“您要看吗?”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一点也不。”

阿通交给他,泽庵看完后大笑。

“他是无计可施,所以想用钱财富贵来收买阿通姑娘吧!看了这信才知道,八字胡的名字叫青木丹左卫门呢!世上也有奇怪的武士。不管怎样,这还是值得高兴的事。”

“这没什么。可是他信里夹着钱,这个要怎么办呢?”

“哦!是一大笔钱呀!”

“真伤脑筋……”

“你是说钱该怎么处理吗?”

泽庵把钱拿过来,向本堂前走去,作势把钱丢到香油钱箱里,之后又把那钱贴在额头上,拜了拜。

“好了,这钱你拿着,不会有事的。”

“可是,我担心以后会和他牵扯不清。”

“这钱已经不是胡子的了。刚才我已经把钱献给如来佛,又从如来佛那儿收到这个钱,你就把它当作是护身符吧!”

他把钱塞到阿通的腰带里。

“……啊!今夜起风了!”

他仰望天空说道。

“好久没下雨了……”

“春天也过了,下场大雨,把散落的花瓣和人们的惰气都给冲洗干净也不错!”

“如果下大雨,武藏怎么办?”

“嗯,那个人吗?”

两人不约而同抬头望向千年杉。就在此时,立于风中的乔木上,传来人声:

“泽庵!泽庵!”

“咦!武藏吗?”

他瞪大眼睛瞧着。

“混账和尚!你这个泽庵假和尚!我有话要告诉你。你到树下来———”

风吹得树梢不停摇晃,武藏的声音听起来格外凄厉。杉叶不断掉落下来,打在大地和泽庵的脸上。

“哈哈!武藏,你看起来很有精神嘛!”

泽庵踩着草鞋,走向发出声音的树下。

“你看起来是很有精神,但这该不是因为对死亡过于恐惧而神经失常吧?”

他走到适当的位置,抬头仰望。

“闭嘴!”

武藏再次喊道。

应该说他充满怒气,而不是有精神。

“如果我怕死,为什么要受你捆绑呢?”

“接受捆绑,是因为我强你弱。”

“你这和尚!在胡扯什么?”

“声音好大呀!如果你嫌刚才的说法不好,那么换一种好了,因为我聪明,你太笨!”

“哼!你再说说看!”

“好了好了!树上的猴子先生,经过一番折腾,还不是被五花大绑吊在这棵大树上。你还能怎么样?真丢脸喔!”

“听着!泽庵!”

“哦!啥事?”

“那个时候,如果我武藏想跟你拼的话,要把你这个烂黄瓜踩碎,可是不费吹灰之力喔!”

“没用的,已经来不及了。”

“你……你说什么?……你这和尚花言巧语骗我自己束手就缚,我真没想到会活生生受这种耻辱。”

“继续说……”

泽庵若无其事地说道。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不快点砍掉我武藏的头呢?……我原来想,一样要选择死,与其落到村里的家伙或是敌人的手里,不如把自己交给你这个看起来蛮有武士风范的和尚。没想到我错了。”

“错的只有这些吗?你不认为你以前所作所为都是错的吗?你挂在那儿,好好反省一下。”

“啰嗦!我自认问心无愧。虽然又八的母亲骂我是仇敌,但是,把又八的消息告诉他母亲是我的责任,是朋友应尽的道义,所以我才会闯岗哨,回到村子来———难道这也违背武士之道吗?”

“不是这些枝枝节节的小问题。从大处看,你的内心———本性———也就是你的根本想法就错了,看来好像模仿了一两样武士的表面行径,其实什么都没学到。反而自己认为充满正义感。越是用武力解决,就越伤害自己,越给别人带来麻烦,最后落得束手就缚的下场……怎么样?武藏,上面视野不错吧?”

“臭和尚!你给我记住!”

“在你被晒成肉干之前,在上面好好地看看这个世界有多广大。从高处俯瞰人间世界,反省反省吧!死后,去见你的祖先时,告诉他们,你临死的时候,有个叫泽庵的和尚叫你做这些事。他们一定会因为你受了良好的引导而感到欣慰。”

———在此之前,一直像个化石般畏缩地站在后面的阿通,突然跑过来尖声地大叫:

“太过分了!泽庵师父!你说的话我全听到了。对一个无力抵抗的人来说,太残酷了……你、你不是个出家人吗?而且武藏刚才说过,他是因为相信你,才乖乖就缚的呀!”

“你说这些,是要护着他呀?”

“你一点也不慈悲……你要是再说这些,我会讨厌你的。武藏也觉悟了,要杀他就干脆一点!”

阿通脸色大变,向泽庵扑了过来。

少女的情感最容易激动。她铁青着脸,泪汪汪地扑向对方的胸膛。

“啰嗦!”

泽庵的表情从来没这么可怕。

“女人懂什么?你给我闭嘴!”

他骂道。

“不要!不要!”

她用力摇头,阿通也不像平常的阿通了。

“我也有权利讲话。在虎杖草牧原,我也努力了三天三夜呀!”

“不行!不管谁讲什么,武藏都得由我泽庵处置。”

“所以说,要砍头就快砍,不是很好吗?把人弄得半死不活,以折磨人为乐,太不人道了!”

“这就是我的毛病。”

“什么?你太无情了!”

“你给我退下!”

“我不要!”

“你这个女人,又开始固执了!”

泽庵用力把她甩开,阿通踉跄跌向杉树,哇———的一声,整个人靠在树干上哭了起来。

她没想到连泽庵都这么无情。原来以为他只是在村民面前把武藏先绑在树上,最后一定会做合理的处置。没想到这个人现在竟然说他的毛病就是享受这种乐趣,令阿通心寒不已。

她百分之百相信泽庵,现在连他都令人厌恶,就等于全世界都令人厌恶一样。她已经不再信任别人了,她哭倒在绝望的谷底。

但是———

她突然从靠着哭泣的树干上,感受到一股莫名的情热。这个被绑在千年杉上面的人———从天上掷下凌厉声音的人———武藏的热血正透过这个十个人也环抱不了的大树干直通下来。

他就像个武士的儿子,纯洁而且充满信义。想起他被泽庵师父捆绑时的样子,还有刚才说的那些话,这个人才是有血、有泪、有感情的男子汉。

以前受大家影响,自己也错怪武藏了———这个人哪里像恶魔,让人这么憎恨?大家怎会把他当成野兽,这么惧怕他,还要去追捕他呢?

“……”

她的背和肩膀因哭泣而不断起伏,阿通紧紧抱着树干。她两颊的泪水不断滴到树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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