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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本武藏·剑与禅》 作者:吉川英治

宫本武藏 水之卷-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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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不知明日事。

信长也经常吟唱--人生五十年,世事变化,如梦泡影。

无论是知识分子,还是非知识分子,人人都有这种体验。战火已熄,京都和大阪的街灯,犹如室町将军盛世时一般明亮,即使如此,人们的脑子里还是会想:

不知何时,这些灯火又要熄灭了?

长久以来的战乱,形成的这种人生观,无法轻易忘却。

庆长十年。

关原之役已是五年前的往事了。

家康辞去将军职位,秀忠今年春天成为第二代将军,为了上京拜谢,京里呈现一片复苏的景象。

但是,没人相信这战后的景象是真正的天下太平。江户城里,即使第二代将军即位,大坂城里,丰臣秀赖仍然健在———不只健在,诸侯都还跟随着他,而且,他拥有足以容纳天下浪人① 的城池和财力以及他父亲丰臣秀吉的德望。

“可能还会再战吧!”

“时间的问题罢了!”

“战争和战争之间的停火,就和这街上的灯火一样短暂啊!谁说人生有五十年,街灯到了天明就灭了。”

“不喝白不喝,还犹豫什么?”

“没错,饮酒作乐吧!”

在此,也有一批人抱着这种想法,在世上得过且过。

这些人是陆续从西洞院四条的街头出来的武士。在他们旁边,有个白壁筑成的长墙,以及雄伟的横木门。

任职室町家兵法所

平安吉冈拳法

写这些字的门牌已经变得漆黑,不仔细看根本读不出字来。虽然如此,却一点也不失庄严。

当街道开始点灯的时候,就有许多年轻的武士鱼贯走出这门,回家去,似乎没有一天休息。有的人,包括木刀在内,腰间总共佩了三把刀;有的扛着真枪。他们都是一些遇上战事,就会比赛谁先见血的武人。就像台风眼一样,一副看到谁都想惹是生非的嘴脸。

有八九个人围着一人叫着:

“小师父!小师父!”

“昨晚去的那家,真令我们蒙羞。对不对?各位!”

“真的不行呀!那家的娘儿们只对小师父抛媚眼,丝毫不把咱们放在眼里。”

“今天可要到一家既不认识小老师、也不认识咱们的地方去喔!”

大家七嘴八舌讲个不停。这条街道沿着加茂川,灯火通明。有一处经战火焚烧后的长期荒芜的空地,不知何时开始,地价竟也高涨,相应地也出现了一些新的违章建筑,到处挂着红的或浅黄的门帘。胡乱涂着白粉的妓女,不断尖声浪笑;店家大批买来的阿波① 女郎,也抱着最近流行的三弦琴,边弹边唱。

“藤次!去买斗笠来,斗笠。”

来到花街附近,身材颀长、穿着绣着三朵苎环家徽的暗茶色的衣服,被称为小老师的吉冈清十郎,回头对同伴说道。

“斗笠?是草笠吗?”

“没错。”

“什么斗笠,不戴也没关系嘛!”

弟子祇园藤次回答道。

“不,我不喜欢让人侧目,还批评说,吉冈拳法的长子在这种地方闲逛呢!”

“哈哈哈!没斗笠就无法走在花街上?真是标准公子哥儿的话,难怪会因为太有女人缘而伤脑筋呢!”

藤次半是揶揄半是拍马屁,并对同行的一个人吩咐:

“喂!快去买斗笠来。”

在这群醉醺醺,如皮影般晃动的人群中,有一人穿过街灯,跑向斗笠店。

一会儿,斗笠买来了。

“这样戴着,就没人认得出我了。”

清十郎把脸遮住,大摇大摆走在大街上。

藤次在后面说道:

“这下子更加俊俏了。小师父,这样更风流倜傥!”

其他的人也帮腔说道:

“娘儿们都从窗口看着您喔!”

事实上,这些人说的也不全是奉承话。清十郎身材颀长,穿戴的全是绫罗绸缎,年约三十上下,又正值盛年,而且确实有名门子弟的气质。

走着走着,不少娘儿们从一间间浅黄的短帘,或是红贝壳色的格子门里,像笼中鸟般啁啾个不停:

“进来呀!美男子。”

“假正经的斗笠先生!”

“进来坐一下吧!”

“把斗笠掀开,让我们看看您的脸呀!”

清十郎更加装模作样。虽然,弟子祇园藤次怂恿他踏入花街柳巷只是最近的事,但他父亲吉冈拳法是个名人,他幼年又不曾受缺少金钱之苦,也不知天高地厚,生来就是个大少爷。所以,多少有几分虚荣。弟子们的逢迎吹捧,还有妓女们的莺声燕语,就像甜美的毒刺,使他更加陶醉。

此时,从一间茶店传来妓女娇滴滴的声音:

“咦?四条的小师父,不行喔!您遮着脸,我也认得出来喔!”

清十郎掩住得意的神色,故意装出惊讶的表情。

“藤次!为何那娘儿们知道我是吉冈的长子呢?”

说完,停在那格子门前。

“奇怪?”

藤次看看格子门内白皙的笑脸,又看看清十郎,说道:

“各位!有件事很奇怪喔!”

“什么呀?什么事?”

同伴们故意起哄。

藤次要制造游乐的气氛,开玩笑说:

“我一直以为他是头一次来逛花街呢!我们家的小师父真是深藏不露啊!我看他已跟那娘儿很要好了!”

他指着她,那妓女立刻说道:

“没这回事,他胡说。”

清十郎也夸张地说:

“你在胡说什么!我根本没来过这家。”

藤次早知道他会辩解,但还是故意说道:

“那么,为何您用斗笠遮住脸,那娘儿们还是猜出您是四条的小师父?您不觉得奇怪吗?各位!你们不认为奇怪吗?”

“真奇怪呀!”

大家七嘴八舌地附和着。

“不是,不是。”

那妓女把一张白粉脸靠到格子门上。

“喂!各位弟子们,连这点小事都不知道,怎么做生意呢?”

“哦!你的口气真大。你说,怎么认出来的?”

“暗茶色的羽织①,是四条武馆众武家最喜欢的衣服。而顶顶有名的吉冈染,连这条花街都很流行呢!”

“但是,谁都可能穿吉冈染,不只有小师父穿啊!”

“可是上面有苎环家徽呀!”

“啊!这不行!”

趁清十郎看着衣服上的家徽时,门内的女人立刻伸出白皙的手,一把抓住他的袖子。

“我总是要藏头露尾。伤脑筋!伤脑筋!”

藤次对清十郎说:

“小师父,事情到这地步,除了上这家,别无他法了。”

“随便了。倒是先叫她放开我的袖子吧!”

他一脸的为难。

“你这娘儿,小师父说要上你这家,放手吧!”

“真的?”

妓女终于放开清十郎的袖子。

大伙儿拨开那家的门帘,一拥而入。

这里也是匆忙搭盖的简陋屋子,俗不可耐的房间里,胡乱地装饰着低俗的图画和花。

但是,除了清十郎和藤次之外,其他人对这些根本不在意。

“快拿酒来。”

有人摆架子说道。

酒一拿来———

“上菜!”

又有人喊道。

菜上来了,有个精于此道、地位跟藤次相当的、名叫植田良平的人故意怒斥道:

“还不快点叫娘儿们出来!”

“啊哈哈哈!”

“哇哈哈哈!”

“要叫娘儿们出来,太好了!植田老要发威喽!快叫娘儿们!”

大伙儿学他的口气。

“谁说我老了?”

良平老握着酒杯,斜眼瞪着那群年轻小伙子。

“没错,虽然我在吉冈门是老前辈了,但鬓毛还是这么黑喔!”

“跟斋藤实盛一样,是染的吧!”

“是哪个家伙?说话也不看场合。到这里来,罚一杯!”

“走过去太麻烦了,把酒杯丢过来!”

“丢去喽!”

酒杯飞过去。

“还给你喽!”

又飞回来。

“来呀!谁来跳舞?”

藤次说道。

清十郎也有点飘飘然。

“植田,你越来越年轻了。”

“心领了。你说我年轻,那我不得不跳舞了。”

大家以为他到走廊去,没想到他拿了侍女红色的围裙,绑在头上,还插上梅花,扛着扫把。

“嘿哟,各位,我要跳舞。藤次,你替我唱歌吧!”

“好好,大家一起唱吧!”

有人用筷子敲盘子,有人用火钳敲火盆。

竹篱笆 竹篱笆

越过竹篱笆

雪白的长袖子

露了一下

长袖子 雪白的长袖子

露了一下

大家拍手叫好。妓女们也敲敲打打接着唱:

昨日之人

今日已不见踪影

今日之人

明日即无影无踪

我们没有明日

把握今日谈恋情

在另一个角落,有人拿着一个巨大的盛酒器:

“你不喝吗?这等好酒。”

“谢了!”

“这哪算武士?”

“什么?好,我喝,你也得喝喔!”

“没问题。”

大伙儿牛饮似地比赛喝酒,大口大口猛灌,直到喝不下的酒从嘴角流了出来。

最后,有人终于忍不住开始呕吐;也有人眯着眼,盯着喝酒的同伴;还有人平时就已骄傲自大,这会儿更气焰嚣张地说:

“除了咱们京八流的吉冈老师之外,天下还有谁懂剑?如果有,在下想先睹为快呢!……哈、哈、哈!”

有个男人坐在清十郎旁边,一样喝得烂醉如泥,嗝打个不停,却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你这家伙,看小师父在这里才故意拍马屁。天下的剑道,不只是京八流!还有,吉冈一门也不是第一的。你看,光是京都这一地,黑谷就有从越前净教寺村出来的富田势源一门;北野有小笠原源信斋;白河则住着未收弟子的伊藤弥五郎一刀斋。”

“那又怎么样?”

“所以妄自尊大是行不通的。”

“这家伙……”

被泼冷水的男人,站了起来:

“哼!你给我出来!”

“我吗?”

“你身为吉冈老师的门下,竟然看不起吉冈拳法流?”

“我没有看不起。先师在世时,身为室町将军老师,任职于兵法所,被世人誉为天下第一,但现在已不是那个时代了。志于武道的人士风起云涌。不只京都,江户、常陆、越前、近畿、中国,连九州边境都出现不少名人高手。我的意思是说,不能因为吉冈门的拳法老师很有名,就自我陶醉,认为现今的小师父及其弟子都是天下第一,这种想法是错误的。难道不是吗?”

“不行!自己是兵法家,却畏惧他人,真是个胆怯的小子。”

“不是畏惧,我是要告诫你,不要太骄傲。”

“告诫?……你有什么能力可以告诫别人?”

说完,挺出胸膛。

对方一掌打在杯盘上。

“跟我铆上啦?”

“铆上了,又怎么样?”

祇园和植田两人急忙劝架:

“别冲动嘛!”

又替双方打圆场。

“好了,好了。”

“知道啦!我了解你的心情。”

两人极力当和事佬,劝他们继续喝酒。但是一个怒吼得更大声,另一个则攀着植田的脖子,说道:

“我真的是为吉冈一门着想,才直言不讳。如果大家都像那马屁精一样,先师的拳法老师之名,也会荒废掉的……会荒废掉啊……”

说完,他呜呜地哭了起来。

妓女们见状想逃开,不想慌乱中踢翻了鼓及酒瓶。

“你们这些娘儿们!臭娘儿们!”

那人骂着,想到别的房间去,没想到走到走廊便体力不继,用两手撑着,脸色苍白,朋友连忙为他拍背。

清十郎没醉。

藤次很会察颜观色。

“小师父,您一定感到很没趣吧?”

他轻声问道。

“这些家伙,这样才高兴吗?”

“的确很扫兴。”

“酒喝得真无聊。”

“小师父,换一家比较安静的地方,怎么样?我陪您去。”

这一来,清十郎像得救一样,马上接受藤次的提议。

“我想去昨夜那一家。”

“艾草屋吗?”

“是的。”

“那里的确很有茶屋的气氛。我早就知道小师父喜欢那家艾草屋,没想这些猪头猪脑也跟了过来,碍手碍脚的,所以才故意找这家便宜茶馆。”

“藤次,我们偷偷走吧!其他的交给植田去处理。”

“您假装上厕所。我随后就来。”

“我在门外等。”

清十郎摆脱这些同伴,巧妙地溜了出去。

2

一个半老徐娘,正披散着刚洗完的头发,踮着白皙的脚跟,努力将被风吹熄的灯笼重新挂回原处。那举得高高的白皙手臂,映着灯影和黑发,摇曳生姿。二月凉爽的晚风,透着梅花的香味。

“阿甲,我帮你挂吧!”

不知是谁突然从后面出声道。

“哎呀!小师父。”

“你等一等!”

来到身旁的不是小师父清十郎,而是弟子祇园藤次。

“这样挂可以吗?”

“劳驾您了!”

藤次看看写着“艾草屋”这三个字的灯笼,觉得不正,又重新挂了一次。有些男人,在家里从来不做事的,到了花街,却有令人意想不到的亲切和勤劳。自己开窗子,拿坐垫,非常勤快。

“还是这里悠闲。”

清十郎一坐下就这么说。

“安静多了!”

“我来开门吧!”

藤次又开始动手做事了。

狭窄的走廊围着栏杆。栏杆底下,高濑川的流水潺潺流过。从三条的小桥往南走,分别是瑞泉院的大庭院,接下来是昏暗的寺街,然后是茅原。世人仍然清楚地记得,关白秀次及其妻妾孩子们被砍头后葬身的恶逆冢,就在这附近。

“女人们不快点来,就显得太冷清喽……今夜好像没别的客人嘛!阿甲这娘儿们在做什么?连茶都还没上。”

藤次的个性急躁,大概是催阿甲泡茶,径自走到通往内屋的细廊。

“哎呀!”

迎面碰上一位少女,正端着泥金画的茶盘,衣袖上系着铃铛。

“噢!是朱实呀!”

“别把茶打翻了!”

“茶没关系啦!你喜欢的清十郎先生来了,为何不早点出来?”

“哎!真的打翻了!快去拿抹布来,都是你弄翻的。”

“阿甲呢?”

“在化妆。”

“什么?这么晚才化妆?”

“白天太忙了嘛!”

“白天?———白天谁来了?”

“谁来了跟你有什么关系?让开!”

朱实进入房间。

“欢迎大驾光临。”

清十郎正在眺望一旁的景色,没注意到她进来。

“啊……是你呀?谢谢你昨晚的招待。”

他有点腼腆。

朱实从架子上拿下一支陶制的烟管,放到一个类似香盒的容器上。

“老师您抽烟吗?”

“烟?最近不是禁烟吗?”

“但是,大家都偷偷地抽啊!”

“好吧!我抽抽看。”

“我帮您点烟。”

朱实从镶着螺钿的华丽小箱子里拿出烟草,用白皙的手指把它塞进陶制烟管的口里。

“请用。”

她把烟嘴递到清十郎面前。

他抽烟的动作显得十分生疏。

“好辣!”

“呵呵呵!”

“藤次到哪里去了?”

“在娘的房间吧!”

“那家伙一定喜欢阿甲。藤次经常瞒着我来这里,是不是?”

“我说得没错吧?”

“您真讨厌。呵呵呵!”

“有什么好笑?你娘对藤次也有点意思吧?”

“那种事我不知道。”

“没错吧!一定是这样……这不刚好吗?两对恋人,藤次和阿甲,我和你。”

清十郎脸上的表情还是正经八百,自己的手却已经盖上了朱实的手。

“讨厌!”

朱实用力推开他的手。

被这么一推,清十郎更加欲火中烧。朱实正要起身,清十郎却顺手紧抱她娇小的身躯。

“要去哪里?”

“不要,不要……放开手!”

“嘿!陪我嘛!”

“拿酒……我要去拿酒来。”

“不拿酒也没关系。”

“娘会骂我的。”

“阿甲呀!正在跟藤次谈心呢!”

他的脸紧贴着朱实埋在衣领下的脸颊,这使得她双颊火热,死命地转向一旁:

“来人呀!娘!娘!”

朱实真的大叫了起来。

清十郎才一松手,朱实拽着袖口的铃铛,像小鸟般逃到后面去了。她的哭声杂和着里屋一角的笑声。

“啐……”

清十郎有些尴尬,有些寂寞,又有点苦涩,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表情。

“我要回去了!”

他一个人自言自语,走到走廊。带着一脸不悦,正要走出去。

“咦?清老师!”

阿甲见状,急忙抱住他。现在她已梳好头,化好妆了。

阿甲抱着他,并大声地喊藤次。

“别这样!别这样!”

好不容易让他坐回原来的位子。阿甲立刻为他倒了一杯酒,安抚他的情绪。藤次则把朱实拉了出来。

朱实看到清十郎面色凝重,轻笑一声,低下了头。

“快替清老师倒酒!”

“是。”

朱实端起酒壶。

“她就是这副德行。为什么我这女儿老是像个小孩呢?”

“这样才好呀!像含苞的樱花。”

藤次也在旁坐下。

“可是,她已经二十一岁了呀!”

“二十一吗?看不出有二十一了。她长得这么娇小———看起来只有十六七岁。”

朱实像小鱼一般,表情活泼地说道:

“真的吗?藤次先生。好高兴!真希望能一直十六岁。因为我十六岁的时候,发生了一件美好的事。”

“什么事?”

“不能告诉任何人……就在十六岁的时候。”

她抱着胸。

“我那时在哪里,你们知道吗?关原之战那年———”

阿甲突然拉下脸,说道:

“别叽叽喳喳的,尽说些无聊话。去拿三弦琴来!”

朱实嘟着嘴,站起身来。随后弹的三弦琴,与其说是满足客人的娱乐需要,不如说是沉醉在自己的回忆里:

太美了 今宵

要是阴天的话就让云遮住吧

遮住那泪眼相对的明月

“藤次先生,您知道这首歌吗?”

“知道!再来一首。”

“真想弹一整个晚上呢!”

在黑暗中

也不会迷路的我

唉呀 却让他迷惑了

“哦!这样你确实已经二十一岁了。”

清十郎一直用手撑着额头,沉默不语,好不容易才恢复心情,突然说道:

“朱实,喝一杯!”

他便递了一杯酒给朱实。

“好,我喝。”

她一点也没推辞,干了一杯。

“好!”

朱实立刻把杯子还给清十郎。

“你酒量好像不错!”

清十郎又斟了一杯。

“再喝一杯。”

“谢谢!”

朱实没放下杯子。酒杯似乎太小了,换成大杯,可能也还无法尽兴呢!

这个看起来只有十六七岁的小姑娘,有张尚未被男人碰过的红唇,还有一双小鹿般羞涩的明眸。但是,这女人到底把酒喝到哪里去了呢?

“不行呀!我这女儿喝多少也不会醉。还是让她弹琴好了!”

阿甲说道。

“有意思!”

清十郎兴致高昂地倒酒。

藤次眼看情形不太对,有点担心。

“您怎么了?小师父今夜喝多了。”

“没关系。”

果然不出所料,清十郎没完没了。

“藤次,我今夜搞不好回不去了!”

说完又继续喝。阿甲又附和着他的说法:

“好啊,想在这里住几天都可以。对不对?朱实!”

藤次使个眼色,悄悄把阿甲拉到其他房间,小声地对她说,这下子伤脑筋了,你看清十郎那痴心的样子,不管如何,一定要朱实点头。朱实怎么想并不要紧,倒是你这个母亲的意见比较重要。两人认真地商量,看看要付多少钱。

“这个嘛……”

阿甲在黑暗中,用手指撑着浓妆艳抹的脸颊,仔细思考着。

“怎么样?”

藤次膝盖靠过来。

“这事不错吧!他虽是个兵法家,但是现在吉冈家里可说是家财万贯。再怎么说,上一代的拳法师父长久以来都是室町将军的老师。弟子的人数也是天下第一。而且清十郎尚未娶妻,不管如何,这不是一桩坏事啊!”

“我也这么想。”

“只要你同意,她不会有什么意见的。那么,今夜我们两人都住在这里喽!”

这房间没灯火,藤次不客气地抱住阿甲的肩膀。这时,突然听到隔壁房间传来声响。

“啊?有其他客人吗?”

阿甲默默点头。然后用她那湿润的嘴唇,靠到藤次耳边说道:

“待一会儿再来……”

这对男女若无其事地走出房间。清十郎已经烂醉如泥,藤次也在另一间房里睡了。说是睡,其实藤次根本无法成眠,心里一直等着半夜阿甲的造访。然而,到了天亮,后面房里仍然静悄悄的,藤次和清十郎的房间,连衣服的磨擦声都没有。

藤次很晚才起床,一脸的臭相。清十郎则比他早起,在靠河的房间又喝了起来。阿甲和朱实坐在一旁,毫无异状。

“那么,您要带我们去喽?一定喔!”

他们好像在约定什么事。

原来四条的河岸正在上演阿国歌舞伎,他们正提到这件事。

“好,一起去吧!你们先打点一下酒菜。”

“还有,也要先洗个澡吧!”

“好棒喔!”

今早,只有阿甲和朱实这对母女特别兴奋。

最近,出云巫子的阿国舞蹈风靡了整个城镇。

有不少人模仿这个舞蹈团,自称女歌舞伎,在四条的河岸架了好几家台子,竞逐奢华风流,舞码有大原木舞、念佛舞、侠客舞等等,各舞团都在显示自己独创的特色。

佐渡岛右近、村山左近、北野小太夫、几岛丹后守、杉山主殿等等,很多取了男性艺名的艺妓,女扮男装,进出贵人官邸,也是最近才有的现象。

“还没准备好吗?”

时间已过中午。

阿甲和朱实为了去看女歌舞伎,正仔细地化妆。清十郎等得累了,脸又拉了下来。

藤次为了昨晚的事,还在生气,也不献殷勤了。

“带女人去是没关系,但是出门的时候,还要讲究什么发型啦,腰带啦,对男人来说,真是太麻烦了。”

“真不想去了!”

清十郎望着河川。

他看到三条小桥下方,有女人在晒衣裳;桥上有人骑马通过。清十郎想起了武馆练习的情景,耳边响起木刀、还有枪柄互击的响声。众多子弟今天没看到自己的踪影,不知会说什么。弟弟传七郎也一定会责怪自己。

“藤次,回去吧!”

“事到如今,您怎么这么说……”

“可是……”

“已经让阿甲和朱实这么开心了,这下子她们会生气喔!我去催她们快一点。”

藤次走出房间。

他看到房间里散落着镜子和衣裳。

“咦?她们在哪里呀?”

也不在隔壁房间。

藤次来到了一间采光不是很好的房间,那里散发着棉被阴湿的味道。他毫不在意地把那房间也打开来看。

有人劈头一声怒吼:

“谁?!”

他不觉退了一步。仔细一看,房间有点昏暗,简直无法跟前面的客厅相比,破旧的榻榻米潮湿不堪。他看到有个全身上下充满流氓气的大约二十二三岁的浪人躺在那里,没入鞘的大刀直接横放在肚皮上。他全身呈“大”字型,肮脏的脚底正好对着门口。

“啊……在下太莽撞了,您是这儿的客人吗?”

藤次刚说完———

“我不是客人!”

那个男人面向天花板,躺着怒吼。

一阵酒臭味从那人身上传来。虽不知他是何方人士,但藤次知道绝不能惹他。

“哎呀!失礼失礼。”

藤次正要离开。

“喂!”

对方突然跳起来叫住他。

“把门关上!”

“是。”

藤次忍气吞声,顺从地关上门。在浴室旁的小房间里,替朱实梳好头发的阿甲,就像哪一家的贵妇似的,盛装打扮,随后出现在这间房里。

“亲爱的,在生什么气呀?”

阿甲用责备小孩的语气说道。

朱实从后面问道:

“又八哥哥要不要去?”

“去哪里?”

“去看阿国歌舞伎。”

“呸!”

本位田又八像吐口水般,歪着嘴唇对阿甲说:

“哪有丈夫跟自己老婆的相好一起出去的?”

仔细化妆打扮的一身盛装———女人们陶醉在出门的喜悦里。可是被又八这么一说,心情被破坏无遗。

“你说什么?”

阿甲眼冒怒火,问道:

“我跟藤次先生,哪里不对了?”

“谁说不对了?”

“刚才不就说了吗?”

“……”

“一个大男人———”

阿甲瞪着这个满脸灰暗,沉默不语的男人说道:

“只会嫉妒,真令人厌恶!”

接着突然转头。

“朱实!别管那个神经病了,我们走吧!”

又八伸手拉住阿甲的衣裳。

“你说神经病是什么意思?你背叛老公还说我是什么神经病?”

“你干什么?”

阿甲把他甩开。

“当丈夫的就要有个当丈夫的样子,做给我们瞧瞧嘛!你以为你在吃谁的呀?”

“什……什么……”

“从江州出来以后,你有没有赚过一文钱?还不是靠着我和朱实两人过日子———你只会喝酒,每天醉生梦死,还有资格抱怨吗?”

“我不是说过,为了养家,即使是搬石头的工作我也愿意做啊!但你却说你不要粗茶淡饭,不要过贫穷的生活。不让我做事,自己却喜欢做这种卖笑行业。———别干了!”

“什么别干了?”

“这种生意啊!”

“洗手不干,明天吃什么?”

“即使是去搬石头盖城墙,我也可以养家。养两三个人算什么!”

“如果你那么喜欢搬石头、拖木材的话,那就自己出去,自己过活,爱做什么就做什么,那不是很好吗?你呀!骨子里就是一个作州的乡巴佬,去做粗活比较适合你吧?我不会勉强你留在这个家的。怎么样?不喜欢的话,随时请便———”

在又八充满懊恼的泪水面前,阿甲走了,朱实也走了。直到两人的身影已经完全消失,又八仍愣愣地盯着远方。

又八的眼泪如沸腾的开水,潸然落在榻榻米上。现在后悔已经来不及了,但是那时,在关原之役中负伤崩溃的自己,藏匿在伊吹山的一户人家,沉浸在人情的温暖里,就像重拾生命一般。然而实际上这跟落在敌人手中并无两样———堂堂正正被敌人抓去,关入军门,跟当多情寡妇的慰藉物,从而失去男人价值、闷闷不乐地在阴影下受人奚落和侮辱相比,到底哪个更幸福?阿甲犹如吃了仙桃,青春永驻,充满无止境的性欲,虚伪卑劣,她竟然在男人重生的歧路上,如此对待他。

“畜牲!”

又八身体颤抖着。

“畜牲婆!”

泪水湿透了衣服,他从心底涌上了一股想哭的冲动。

为什么?为什么那时候不回宫本村呢?为什么不回到阿通的怀抱呢?

宫本村有他的母亲。还有姐夫和姐,还有住在河原的叔叔。———大家都充满温情!

阿通所住的七宝寺,今天钟也照常在响吧!英田川的水,现在仍然流着吧!河原现在也该是鸟语花香的春天了!

“笨蛋!笨蛋!”

又八用拳头捶着自己的头。

“我是大笨蛋!”

阿甲、朱实、清十郎、藤次———昨夜流连忘返的两个客人和母女两人,终于浩浩荡荡地出了门。

大家异口同声地说:

“哦!春天了!”

“马上就要三月了呀!”

“听说江户的德川将军家三月要上京。你们又可以大捞一笔了!”

“不行,不行。”

“关东的武士们不喜欢玩乐吗?”

“他们很鲁莽的……”

“……娘,你听!是阿国歌舞伎的音乐声……我听到钟声,还有笛子的声音。”

“哎———这孩子,老讲这些话,魂都飞到戏院子里去了!”

“可是……”

“你还是先去帮清十郎先生拿斗笠吧!”

“哈哈哈哈!小师父,你们这一对可真配呀!”

“讨厌!……藤次先生!”

朱实一回头,阿甲赶紧将衣袖下被藤次紧握着的手抽了回来。

———这些脚步声和说话声,都从又八的房间一旁流过。

房间和道路只隔着一层窗户。

“……”

又八的眼神充满了恐怖,他从窗户看着他们离去。自己简直就是戴绿帽的乌龟!他心里充满了嫉妒。

“这算什么呀?”

他在昏暗的房间里,再次跌坐下来。

“这是什么丑态?真没面子!看我这副哭丧的脸,真丢人!”

讲这些都是在骂他自己———没脑子!气死我了!太肤浅了———他对自己忿恨不满,不断责备自己。

“那娘儿们叫我滚出去,我就堂堂正正地离开。我有什么理由留恋这个家,紧咬着不放呢?我才二十二呢!正年轻有为。”

一个人守在寂静的屋里,又八又自言自语:

“我要离开这里。”

嘴里这么说,身体却没有站起来的意思。为什么?他自己也搞不清楚,只觉得浑浑沌沌的,脑子里一片混乱。

这一两年来一直过着这种生活,又八也感觉到自己脑子变钝了。他无法忍受自己的女人用当年迷惑自己的媚态,又去向别的男人献媚。夜晚他无法成眠;白天也忐忑不安,不敢外出。只有在阴湿的房间里,闷闷不乐,借酒消愁。

这个老女人!

他尝到愤怒的滋味。他要踢开眼前丑陋的一切,向天空伸展他青年的大志。即使有点迟,但至少能够浪子回头。

可是……话虽如此……

一到夜晚,不可思议的魅惑阻挡了这些决心。她为何这么有魅力?那女人是个魔鬼吗?尽管她叫他滚出去,说他是个讨厌鬼、神经病,所有骂他的话,一到深夜就都变成玩笑———那女人会变成快乐的蜜糖。她虽然已年近四十,却有着嫣红湿润的双唇,一点也不输给朱实。

还有另一个原因让又八无法离开。

要是真的有一天离开这里,在阿甲和朱实看得到的地方搬石头,又八没这种勇气。这种生活他已经过了五年,偷懒的习性早已渗透到骨子里了。现在他身着丝绸,能辨别酒的好坏,宫本村的又八,已经不是以前那个朴实刚毅,充满泥土味的青年了。尤其是不到二十岁就和年长的女人有染,过着不正常的生活。他的青春,不知何时已失去活力,变得卑躬屈膝、委靡不振,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但是……但是今天可不一样了。

“畜牲!等一下可别太急躁!”

他愤然地鼓舞自己,站了起来。

“我要离开这里!”

又八大声说着,家里没人,没人阻止他。

只有一把不离手的大刀,又八把它插在腰上,然后咬住嘴唇下定决心。

“我好歹也是个男子汉。”

他平常就已养成不从挂着门帘的大门大大方方走出去的习惯,此时套上肮脏的草鞋,也是从厨房门口飞快地走了出去。

“这下子……”

又八的脚好像被钉住了一般,在早春凛冽的东风中,又八眨了眨眼。

———要去哪里呢?

世间对他而言,就像深不可测的海水一般。他熟悉的地方,只有故乡宫本村,以及关原之战发生的范围而已。

“对了!”

又八又像狗一样,潜入厨房门口,回到家里。

“我得带点钱走。”

他想到这点。

进了阿甲的房间。

小箱子、抽屉、镜台,他碰到什么就翻什么,但就是没找到钱,这女人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天了。又八受了挫折,失望地跌坐在这乱七八糟的女人衣裳堆里。

红绢、西阵织、桃山染,衣裳飘着阿甲的香味———她现在正在河岸的阿国歌舞小屋里,跟藤次并肩看表演吧?又八眼中浮现她撩人的姿态和白色的肌肤。

“妖妇!”

从脑海里不断渗出来的,只有后悔和痛苦的回忆。

但是最令又八痛切思念的,却是被他遗弃在故乡的未婚妻———阿通。

他无法忘记阿通。不,日子过得越久,越能理解那充满泥土味的、在乡下答应要等自己的那分清纯,他现在真想合掌向她道歉,真想见到她。

然而他跟阿通早已断了缘分,他没脸去见她。

“这也要怪那娼妇。”

现在才看清楚,已经太迟了。以前他老老实实地把阿通在故乡等他的事说出来的时候,阿甲脸上便露出婀娜的笑容,一副无关紧要的样子,其实自己的心里嫉妒不已。终于找了个借口,把这些事拿来吵,并逼他写下跟阿通断绝关系的书信。而且阿甲自己也写了一封露骨的信,一并寄给在故乡的阿通。

“啊,她会怎么想呢?阿通呀,阿通!”

又八疯狂地自言自语。

“现在她在做什么呢?”

他悔恨的眼里,似乎已经看到了阿通,看到了阿通充满怨恨的眼神。

故乡宫本村,应该快要春天了!那令人怀念的山河。

又八想在这里呼唤。那儿的母亲,那儿的亲戚,大家都充满温情,连泥土都暖和的。

“我已无法再踏上那块土地了———这也都要怪那女人。”

又八把阿甲的衣箱打扁,把衣服一件一件地撕破,然后踢到地上。

———打从刚才就有人在敲门,他一直没听到。

“对不起。我是四条吉冈家跑腿的,小师父和藤次先生有没有来这里?”

“不知道!”

“不,应该来了才对。我知道到他们私游的地方来找人,是太莽撞了。但是,现在武馆出了一件大事,事关吉冈家的名声———”

“啰嗦!”

“不,您帮我转达也可以……有个来自但马的、叫宫本武藏的武术修行者来到武馆,门徒中无一人可应付。那人很顽固,一定要等小师父回来,待在那儿不肯走。所以请您转告他,请他尽快回去。”

“什么?宫本?”

3

今天对吉冈家来说,是个凶险的日子。

自从四条武馆在西洞院西边的路口创立以来,今日可说是受到了最大的侮辱,使得兵法名门名声扫地。这的确应该铭记在心———有心的门徒,都一脸沉痛。平常到了黄昏,武馆门徒都纷纷回家,但是现在,有的聚集在休息室地板上,无言以对;有的像乌鸦一样聚在一室,没有一个人回家去。

要是听到门前有轿子声,就会有人说:

“回来了吧?”

“是小师父吧?”

大家立刻打破沉默,站起来看个究竟。

一直靠在武馆入口柱子上的人,却重重地摇摇头,说道:

“不是。”

听到这个回答,门徒们又重新掉入忧郁的泥淖里。有的人咂舌,有的人大声叹息,旁边的人也听得一清二楚,在昏暗中,个个闪着懊丧的目光。

“到底怎么样了?”

“真不巧,今天小师父不在!”

“没人知道小师父的行踪吗?”

“不,已经派人分道去找了,也许已经找到,正在回家途中。”

“嘘!”

———有个医生从里面房间出来,几个门徒默默地送他走出玄关。医生一走,那些人又沉默地退回室内。

“你们忘了点灯吗?来人呀!谁去把灯点上?”

有人生气地怒吼着。这是对自己受了侮辱,却无能反击所发的怒吼。

武馆正面有一个“八幡大菩萨”的神龛,有人立刻点上灯火。然而,连那灯火也失去了灿烂的光芒,看起来就像忌斗之火,笼罩着不吉利的气氛。

———想一想,这数十年,吉冈一门未免太过于风调雨顺!在一些老门徒那里,也有人这么反省。

先师———这四条武馆的开山始祖———吉冈拳法,跟其长子清十郎及其次子传七郎的确是天壤之别。本来这种拳法只是染房的一个工匠,从涂抹定型糊的方法中所发明的大刀刀法,接着习得了高明的鞍马僧长刀法,还研究了八流剑法。最后,终于创立了吉冈流小太刀刀法,并获得了当时室町将军足利家的任用,晋升为兵法所的一员。

先师好伟大呀!

今日的门徒,不时这么追悼已故的拳法老师及其德望。第二代的清十郎及其弟传七郎,不但习得不亚于其父的家传武术,也同时继承了吉冈拳法所留下来的庞大家产和名声。

“这就是祸源。”

有人这么说。

现在的弟子,不是追随清十郎的德望,而是追随吉冈拳法的德望和吉冈流的名声。因为只要是在吉冈家完成修业的人,就可以在社会上通行无阻,所以门徒才会日益增多。

足利将军家灭亡之后,清十郎这一代虽然已经没有俸禄了,但是,吉冈拳法门不喜玩乐,因此积了很多财产。再加上宏伟的宅邸,以及众多的弟子,在日本的京都也算称霸最久的。姑且不论其本质如何,光凭外观,就足以风靡崇尚剑道的日本了。

———然而,在墙内的人仍沉溺于自夸、自傲,就在享乐无度的几年当中,时代已经在白色的巨大墙垣外物换星移。

直到今天,武馆受到莫大的侮辱,才使这些自傲的眼睛睁亮———他们被一个默默无闻的乡下人宫本武藏用剑给打醒了。

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

———作州吉野乡宫本村的浪人宫本武藏。

门房来通报,有这么个乡下人来到武馆。问他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回答说:年约二十一二岁,身高近六尺,像一只从黑暗中突然跑出来的牛。头发随便绑成一束,好像整年都没梳理过似地纠缠在一起。衣服已被雨露弄得污秽不堪,甚至分不清是素面还是碎花纹、是黑色还是茶色,好像还可以闻到他一身的臭味。背上斜背着一个俗称武者修业袋的百宝袋,看来是最近颇盛行的修行武者,但有些滑稽可笑。

这还不打紧。要是他只是来厨房讨个饭吃也就罢了,没想到他看到这巨大的门户,竟然说希望跟当家的吉冈清十郎老师讨教。门徒听了差点喷饭。有人说把他撵走,也有人建议问清楚他是什么流派,师事何人?门房半开玩笑地向他问了这些问题,他的回答更令人叫绝。

———年少之时,跟父亲学铁棍术。以后,向每一位来到村里的兵法家请教。十七岁离开故乡,十八、十九、二十这三年,因故只修习学问。去年一整年独自一人躲在山里,以树木和山灵为师,自己进修,无师无派。将来,想要汲取鬼一法眼的真传,参酌京八流的真髓,效法创立吉冈流的拳法老师,创立宫本流。目前虽然力有不足,但会致力于此目标。

那人说话的态度老实,不失一般礼仪。可是他不但舌头生硬,且带着浓浓的乡音,一副笨拙的样子。门房学他说话的样子,把大家笑得东倒西歪。

敢向天下第一的四条武馆挑战,已经是个迷糊蛋了,竟然还说要效法拳法老师创立流派,实在是自不量力。到此为止也就罢了,可是,他却进一步问有没有人能收尸?而且那人又半开玩笑似地向门房说:

“万一发生事情,要收尸的话,大可以丢到鸟边山,或者丢到加茂川跟垃圾一起流走,绝不会死不瞑目的。”

这豪爽的口气,跟他迟钝的外表极不相称。

“上!”

有一人开口喊道,开启了事端。他们准备把他抓到武馆里打个半死,再把他丢出去。然而,第一回合下来,半死的却是武馆的人。第一个上场的人被他用木剑打断手腕,受了重伤。与其说是被打断,不如说是被折断,只剩皮肤接着下垂的手腕。

门徒一个接一个上去跟他搏斗,几乎每个人都受重伤,彻底惨败。虽然他用的是木剑,却满地鲜血。到处杀气腾腾,好像即使吉冈的门徒被杀得片甲不留,也不能让这无名的乡巴佬活着回去向世间夸耀。

———再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请清十郎老师出来吧!

武藏提出这要求时,已累得无法站立了。门人无可奈何,只好安排他在一个房间里等候,并派人去找清十郎。另外又差人找医生来,在后面治疗重伤的人。

那医生回去之后没多久,后面房间传来两三声呼唤负伤者名字的声音。武馆弟子们赶紧跑过去一看,重伤并躺的六人当中,已经有两名不治身亡。

“……没救了吗?”

围在死者旁边的同门师兄弟,大家脸色苍白。

此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玄关经过武馆,来到屋里。

原来是吉冈清十郎带着祇园藤次回来了。

两人脸色极为沉重。

“这是怎么一回事?看你们这副德行!”

藤次不但是吉冈家的用人①,也是武馆的老前辈。所以不管什么场合,他说的话一直都带着权威。

在死者旁边泪眼潸潸的门徒,抬起愤怒的眼睛:

“这句话应该问你。都是你引诱小师父出去的,做坏事也要有点分寸!”

“你说什么?”

“拳法老师在世的时候,可从来没一天像这个样子!”

“只是偶尔去看看歌舞伎,散散心,有什么不对!胆敢在小师父面前用这种口气说话!太放肆了!”

“看女歌舞伎,一定要提前一天在那儿过夜吗?拳法老师的牌位,在后面的佛堂里哭泣呢!”

“你这家伙,说话小心点!”

为了安抚这两个人,众人把他们分别带开,一时之间大家又七嘴八舌地吵起来,突然,从隔壁房间传来声音:

“……吵……吵死人了……不知道别人受伤有多痛苦吗……哎———哎……哎———哎。”

有人在呻吟。

“别起内讧了,既然小师父已经回来了,就请他快点雪今日之耻吧……还有……可别让那个在后头等的浪人活着离开这里喔……行吗?拜托了!”

有一个伤者躺在棉被里,手打着榻榻米激动地喊着。

虽然伤不至死,但在武藏木剑下,手脚被打伤的人,听到这话之后,也振奋起来了。

对!

众人都有受辱的感觉。在当时的社会中,除了农、工、商之外的阶层,他们平常最重视的莫过于“耻辱”这件事,如果受了耻辱,甚至随时都愿意以死雪耻。当时的掌权者,因为战乱不断,还没拟出太平时期的政纲,只有京都改行法令,用不甚完备的法令治理世间。虽然如此,士人阶层注重耻辱的风气仍然鼎盛,农民和一般老百姓也自动自发地尊崇此风,还影响社会治安。但是,依靠市民的自治力,也足够弥补法令的不足。

吉冈一门上下,总算尚知羞耻,还不像末世之人一般厚颜无耻。所以,当他们从一时的狼狈和失败中苏醒时,脑子里立刻燃起怒火———

这是家门之耻。

大家都放下小我,一起聚集在武馆内。

他们团团围住清十郎。

但是,清十郎偏偏在今天显得毫无斗志。昨夜的疲倦,还留在眉宇之间。

“那个浪人呢?”

清十郎一面系上皮制的束袖带,一面问门人拿出两把木剑,他选了一把,用右手握住。“他说要等您回来,我们只好照他的意思,让他在房间等着。”有个人指着庭院对面书房隔壁的小房间。

“叫他过来。”

清十郎干涸的嘴唇迸出了这句话。

他准备接见那个人。他坐上武馆的师父用椅,用木剑拄着地。

“是。”

三四个人回答,立刻在武馆旁穿上草鞋,沿着庭院,跑向书房的走廊。祇园藤次及植田等资深门徒,突然抓住他们的袖子,说道:

“等一等,别贸然行事。”

然后附在他们耳边说了些悄悄话,清十郎离得稍远,听不到内容。只看到以吉冈家的家人、亲戚、资深门人为中心,挤满整个休息室,分成好几组,头靠着头,对不同的意见议论纷纷。

———虽然如此,商量似乎立刻有了结果。有一大批为吉冈家着想、而且非常了解清十郎实力的人认为,把在里面的无名浪人叫出来,在此无条件的跟清十郎交手,是下下策。眼前已经有几个死者及伤者,万一连清十郎也败给他,将是吉冈家的致命伤,实在太冒险了。

大家心想,要是清十郎的弟弟传七郎在的话,就没这些顾忌了。但是,很不巧传七郎从今早就不在。大家看得很清楚,这个弟弟在武术的天分上比哥哥好,但是因为他身为次男,不必负什么责任,所以一直过得很悠哉。今天也只说要和朋友到伊势,没说明归期就出门了。

“附耳过来。”

藤次终于走到清十郎身边,不知耳语些什么。清十郎脸上出现难堪的受辱神色。

“偷袭?”

“……”

藤次以眼示意,清十郎生气地说:

“如果用那么卑鄙的手段,清十郎的名声岂不扫地。世人会说我惧怕一个武功平平的乡下武夫,以多欺寡,求得胜利。”

“好了、好了……”

藤次打断清十郎强装出的坚毅言词,说道:

“交给我们就好了,我们来处理。”

“你们这些人,是不是认为我清十郎会败给那个叫武藏的人?”

“不是这样,大家都认为,一个不起眼的敌人还要由小师父出面,未免太小题大作了———这也不是什么值得向外界宣扬的事……再说,如果让进了网的鱼给溜走了,这才是家门之耻,也会被世人所取笑。”

藤次说这些话的时候,原来聚集在武馆的人,已减了一大半———他们像蚊子般静悄悄地分散到院子、内室,有的则从玄关绕回后门去。

“啊!已经不能再犹豫了,小师父!”

藤次呼的一声把灯火吹熄。然后解开系刀的带子,把袖垂绑上去。

清十郎依然坐着,眼看着这一切,内心是松了一口气,但是可一点也不愉快,因为这表示自己的能力被轻视了。清十郎想到自从父亲死后,自己就一直偷懒,心情非常沉重。

———那么多的门徒和家人,到底躲到哪里去了?武馆里只剩他一人。整个宅第充满了无声的阴暗和湿冷的气息,就像在井底一般。

清十郎按捺不住,终于站了起来,从窗户窥视门外动静。除了武藏所在的房间有灯光之外,其他地方一片漆黑。

格子门里的灯火,不时闪动着寂静的光芒。

屋檐下、走廊,还有隔壁的书房,除了这间映着微弱灯影的房间之外,其他地方全都一片漆黑。无数的眼睛像蟾蜍一般,在黑暗中徐徐地爬了过来。

大家屏住气息,暗握着刀刃,聚精会神地倾听房内的动静。

“……”

奇怪了?

藤次犹豫不前。

其他的门徒也停住脚步。

———宫本武藏这个名字,虽然在京都里连听都没听过,但他武功的确高强。现在为何会按兵不动?只要他懂一点兵法,不管多么擅长忍耐,也不会对已迫近到室外的敌人无动于衷的。从兵法的角度来看,在现今的世间行走,如此粗心大意,只怕一个月赔一条命也不够。

———是不是睡着了?

这是最有可能的情况。

也许他等得太久,就这样累得睡着了。

但话说回来,如果他出人意料,是个高深莫测的人,说不定早就察觉这边的动静,已经做好万全的准备,故意不剪烛花,等敌人一来再给他们致命的一击。

可能是这样……不,就是这样!

这一来,每个人的身体都僵住了,自己的杀气先打倒自己人了。因为大家都在担心不知谁会先牺牲!藤次考虑到这点,所以清清喉咙叫道:

“宫本氏!”

他在格子门旁边故作轻松状,说道:

“让您久等了。想请您出来见个面……”

可是仍然寂静无声。藤次更加确定,敌人一定有所准备。

别大意!

他用眼神向左右的人示意,然后砰———的一声踢翻纸门。

结果,本来应该立刻跳进去的人影,全都下意识地往后倒退。那扇纸门倒在离轨道两尺左右的地方,断成两截。冲呀!有人大喊。这一来,大家才一起冲进去,震得四面的门墙咔咔作响。

“咦?”

“他不在!”

在摇曳的灯光下,大家的声音突然变得神勇起来了。

“根本不在嘛!”

刚才门徒拿烛台来的时候,他还端坐在房间里。那张坐垫还在,火盆也还在,送来的茶水没喝,已经凉了。

“逃走了!”

有一人到走廊告知在庭院里的人。

这一来,从院子暗处或地板下,不断冒出人影来,大家都跺着脚,直骂看守的人太疏忽大意。

看守的门人都异口同声辩解。他们看到他曾上一次厕所,回房间后就没再出来了。大家都说武藏绝对不可能离开这个房间,这真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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