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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本武藏·剑与禅》 作者:吉川英治

宫本武藏 水之卷-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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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这些辩解,有人嘲笑说:

“他又不是一阵风……”

有人把头伸到壁橱里,指着地板上的一个大洞说道:

“啊!在这里。”

“如果是点了灯之后才跑掉的,应该跑不了多远。”

“追呀!打呀!”

这些人猜想敌人是个懦夫,立刻兴奋起来。大家从小门、后门,争先恐后挤到外面去。

接着,有人大叫“在那里”。随着声音,大家看到有个人影从前门矮墙的阴影中跳了出来,穿过大路,隐没在对面的小路尽头。

那人像只脱兔,四处逃窜。路的尽头有个土堆,那男人的身影像只蝙蝠一样掠过土堆,往旁边逃走了。

杂乱的脚步声,夹着此起彼落的吼声,从后面追赶上来,也有人绕到前面去。

最后来到空也堂跟本能寺烧毁后的遗迹所在的昏暗地区。

“胆小鬼!”

“不知耻的家伙!”

“嘿!嘿!跑在前面的!”

“喂!给我回来!”

捉到了。被捕的男人被大家拳打脚踢,发出了呻吟声。但是,这个走投无路的男人,猛然跳了起来,奋力抓住两三个人的领子,拖着他们的身子,把他们摔倒在地上。

“啊!”

“这家伙……”

那人正要打得他们头破血流的时候,有人叫道:

“等一等!等一等!”

“找错人了!”

有个人叫了起来。

“啊?”

“他不是武藏。”

一阵哑然,大家松了一口气,姗姗来迟的祇园藤次问道:

“抓到了吗?”

“抓是抓到了……”

“咦?这个男人……”

“您认识他吗?”

“在一个叫艾草屋的茶店后面———而且是今天早上才刚见过。”

“哦……”

大家用怀疑的眼光,一声不响地从头到尾打量着正在整理衣衫的又八。

“是茶店的老板吗?”

“不是,那里的女侍说他不是老板。大概是他们的亲戚吧!”

“这家伙真奇怪,没事干吗站在人家门口偷看。”

藤次突然迈开脚步。

“跟这种人纠缠下去,会让武藏跑掉了。快点分头去追,至少要知道他住在哪里。”

“对啊!查清楚他落脚的地方。”

又八低着头,默默地望着本能寺的大水沟,听着杂乱的脚步声,突然叫住他们。

“啊!喂!等一下!”

殿后的一人问道:

“什么事?”

那人停下脚步,又八跑上前来:

“今天来武馆叫做武藏的人,差不多几岁?”

“不知道。”

“跟你差不多吧?”

“嗯!差不多。”

“他有没有说他的故乡是作州的宫本村?”

“有。”

“名字是不是‘武藏’(takezou)这两个字?”

“你问这些干吗?你认识他吗?”

“不,没什么。”

“没事乱跑,才会惹来麻烦!”

丢下这一句,那人也往暗处跑去。又八沿着阴暗的水沟,慢吞吞地走着,不时抬头望望星空,好像不知该往何处去。

“……应该是他。他改了名字的念法,开始修行当武者了……他一定变了很多……”

又八双手插在前面的腰带上,草鞋踢着石头。一颗颗的石头,映出了他友人武藏的脸庞。

“……真不是时候,现在要是跟他碰了面,怎么说都没面子。我也有自尊心,怎能被那家伙轻视?……但是话说回来,要是他被吉冈的子弟找到,一定会没命的……他在哪里呢?真想去通知他。”

4

有几间长满苔藓的木板屋,像参差不齐的牙齿,并排在满是石头的坡道。

空气中弥漫着腌鱼的臭味,午后的阳光异常刺眼。从一间破屋子里,传来女人河东狮吼般的声音:

“你放着老婆儿子不管,还有脸回来?你这个酒鬼!臭老头!”

随着叱骂声,一个盘子飞到路上,碎成一摊,接着,有个年近五十、工人模样的男人也冲出门外。

他的老婆光着脚,一头乱发,裸着胸,晃着两粒牛乳般的大奶子,骂道:

“你这个死老头!要到哪里去?”

她飞奔而出,揪着老头的胡子,抓着他不放,砰砰地殴打他的身子。

小孩子像屁股着了火似的哭个不停。鸡飞狗跳,附近的人家急忙赶来劝架。

———武藏转过头去看个究竟。

看到这情景,斗笠下的脸一阵苦笑。从刚才他就一直站在隔壁的陶瓷厂前,像个小孩似地忘我地看着辘轳和小竹板转动的情形。

“……”

他的眼睛立刻转回陶瓷厂,又看得出神了。虽然如此,工作中的两个陶艺师,头也不抬,全神贯注在陶土里,好像要把魂都一起捏进去一样,处于忘我的境界。

武藏在路旁看得出神,心里也想捏捏看。从小时候起,他就很喜欢陶艺。他想,做个碗应该没问题吧!

但是,仔细看其中一个年近六十的老翁,用小竹刀和手指头熟练地塑着一个将近完成的碗,武藏又突然感到自己能力不足。

如果要做到这种程度,需要很大的技巧。

最近武藏的内心开始对这些事物有所感动。也就是对人的技术、才艺,所有优秀的能力,都有了尊敬之心。

自己连做点类似东西的能力都没有———他刚才也清楚地领悟到一点。陶瓷厂的一角有块门板,上面放着盘子、花瓶、酒杯、盛水器等杂物,标着便宜的价钱,卖给来清水寺进香的人。

———光是做这些便宜货,就必须投入这么多的心血和精神。武藏心想,自己一心所系的剑道,还有好长一段路要走呢!

事实上,这二十几天来,从吉冈武馆开始,他走遍几个著名武馆,观察的结果颇令他意外。同时,也开始清楚自己的实力,不必自卑,甚至还蛮能自夸的。

他一直以为府城之地、将军旧府,以及所有名将和强卒聚集的京都,必是个高手云集的地方,所以一一走访。没想到却没有一家武馆能让他五体投地,心服口服。

武藏一次又一次带着落寞的心情走出这些兵法家的大门。

是我太强了,还是对方太弱了?

他还不太能断定。如果这些日子拜访过的兵法家,就是当今的代表人物,那他对所谓的现实社会,就要抱怀疑的态度了!

但是———

眼前的情景让他领悟到,不能就此以偏概全。因为,仔细观察下,就连制作二十钱或一百钱杂器的老翁,也能让武藏感受到忘我的技能和艺术的境界,不禁令人惶恐。然而这样的技师还是过着有一餐没一餐的贫困生活,普通人实在不是那么容易生存的。

“……”

武藏默默地在心底向那位捏陶的老翁致敬,然后离开了那栋房子。仰望坡道,清水寺的崖道已然可见。

“浪人!这位浪人!”

武藏正要爬上三年坡时,有人叫住他。

“叫我吗?”

转头一看,有个男人手拄竹杖,光着小腿,腰上绑着布棉袄,脸上满是胡子,问道:

“您是宫本先生吗?”

“是的。”

“您就是武藏?”

“是的。”

“谢谢!”

那男人转身,径自往茶碗坡的方向走去。

武藏放眼望去,看到那人走进一间像是茶店的屋子。这一带的向阳处,聚集了很多像刚才那人一样的轿夫,武藏方才就碰到不少,但是,到底是谁要他来问自己的名字呢?

他想,稍后主人可能会出现,便站在那儿等了一会儿,结果正主儿还是没出现。

他只好继续攀登上坡道。

武藏在附近的千手堂和悲愿院等处绕了一回。他祈祷:

请保佑留在家乡,那孤苦伶仃的姐姐。

又祈祷:

请用苦难来考验迟钝愚笨的武藏,请赐我一死,或是赐给我天下第一剑的能力。

他拜了神、佛之后,内心感到畅快无比。这是印证泽庵无言的教诲以及后来从书本当中学到的知识。

他来到崖边,脱去斗笠。

从这里可以一览无余地俯瞰整个京都。他抱膝坐在那儿,身旁有一片笔头菜,长得非常茂盛。

突然,有一股单纯的野心充满了武藏年轻的胸怀———真想拥有伟大的生命……既然生而为人,就该如此。

此时,武藏正在描绘他的梦想,而这跟那些在烂漫春光中走来参拜的路人和游客的梦想可能大不相同吧!

在天庆年间———人们传说———平将门和藤原纯友两个都是放荡不羁、像匹悍马的野心家,曾经约定,成功之后要平分日本。他不记得是在哪本书里读过,当时他认为这种无智无谋之举实在可笑。但是,现在却一点也笑不出来,因为他也抱着类似的梦想,虽然跟他们的不一样。他认为只有青年才拥有这种权利,梦想自己能创造出属于自己的道路。

他想:

信长如此。

又想:

秀吉不也如此吗?

但是,藉战争求取发展,已是过去的梦想,时代渴望的是久违的和平。而一想到家康完成这个大任务的过人耐力,也令武藏领悟到,要完成正确的梦想,还真是不容易呢!

在如今的庆长时代,以崭新的生命学习信长,可能为时已晚,要像秀吉那样,也不容易。但是谁也不能阻止他拥有梦想。刚才离开的那位轿夫,一定也有其梦想。

话虽如此———武藏暂且把这些梦想抛诸脑后,重新思索起来。

剑———

自己的道路,就在剑上。

信长、秀吉、家康都是如此。社会在这些人走过的路旁,发展出旺盛的文化和新的生活。但是,家康的晚年却已完成了超越时代的大幅度革新和跃进。

由此看来,从东山遥望的京都,绝不会再像关原之战以前那样风起云涌了。

时代不同了!时势已和信长或秀吉所追求的大不相同了!

从今以后,就是剑和这个社会。

剑和人生。

武藏恍恍惚惚地沉思着。

从今以后,一定要让自己的梦想跟自己立志追求的剑术互相结合。

正想着,突然看到刚才那个长得像木雕螃蟹般的轿夫又出现在崖下,用竹杖指着武藏说道:

“啊!他在那里。”

武藏瞪着崖下。

在崖下的轿夫七嘴八舌地嚷着:

“哦!他瞪着这儿看呢!”

“他开始走动喽!”

大家一阵骚动。

对方一个跟着一个爬上悬崖,武藏假装不在意,转身欲走,没想到前面也有他们的同伙,有的交叠双臂抱胸,有的拄着拐杖,远远地围成一圈,堵住去路。

武藏停住脚步。

“……”

他转身一看,群集的轿夫也停住脚步,咧着一口白牙说道:

“你看!他在看那匾额哩!”

说完,大家都笑了。

武藏站在本愿堂石阶前,抬头仰望悬挂在旧梁上的匾额。

真不舒服!他想大骂一声,但是跟这些轿夫过不去也太无聊了。而且,如果是他们认错人,等一下自会离去。所以他忍着,一直仰望匾额上的“本愿”两个字。突然,轿夫们低声耳语:

“啊!出来了!”

“老婆婆他们来了!”

大家立即互使眼色。

武藏仔细一看,此刻清水寺西门的门口已经挤满了人。参拜的人也好,和尚也好,连小贩们都一副等着看好戏的表情,在圈住武藏的轿夫背后,又围了两三层人墙。他们用好奇的眼光,注意着事态的发展。

就在此时———

“喝嘿!”

“嘿哟!”

“喝嘿!”

“嘿哟!”

从三年坡底附近传来一声接着一声的洪亮喊声。不一会儿,就看到有位轿夫背着一位年约六旬的老太婆出现在路的尽头。接着,在她后面又出现了一个年过五十的其貌不扬的乡下老武士。

“可以了!可以了!”

老太婆在轿夫背上精神饱满地挥着手。

那轿夫屈膝跪在地上,让她下来。

“辛苦了!”

老太婆道了谢,从那人背上噗地跳了下来,对后面的老武士说道:

“权叔呀!这次不能再大意了!”

她的声音中气十足。

这两个人正是阿杉婆和渊川权六。两人从头到脚,一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的打扮。他们用洪亮的声音问道:

“他在哪里?人呢?”

他们一面抹去刀柄上的汗水,一面穿过人墙。

轿夫们说道:

“老人家!那人在这边。”

“可别太急了!”

“敌人看来很强喔!”

“您可要准备充分呀!”

大家聚集过来,有的担心,有的心生怜悯。

旁观的人都很惊讶。

“那老太婆要跟那年轻人决斗啊?”

“好像是吧!”

“后面的帮手,也老态龙钟了耶!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啊?”

“可能吧!”

“你看,她好像在骂后面那个人!这老太婆未免太唠叨了。”

有个轿夫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瓢水给阿杉婆,她咕噜一口喝完。然后把它交给权叔,对他说道:

“你在慌什么呢?对方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小鬼。虽然他会点剑法,他的底细我可清楚得很!放轻松点。”

———接着,阿婆站到最前面,走到本愿堂的台阶前。本以为她会一屁股坐下来,没想她从怀里拿出念珠,无视于站在另一端的敌人武藏———也不管环视她的群众———开始念念有辞地祈祷起来。

权叔也学阿杉婆的样子,双手合掌祈祷。

可能是太过于悲壮,大家反而感到有点滑稽,不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一个轿夫朝着发出笑声的地方怒声骂道:

“是谁?谁在笑?”

另外又有人说道:

“有什么好笑的?现在可不是笑的时候喔!这两位老人家远从作州来到此地,为的是追赶抢走儿子新娘的家伙,刚才还特地来这清水寺拜拜呢!他们在茶碗坡等待那个大混蛋已经五十几天了,皇天不负苦心人呀!总算让他们找到了。”

又有一人接着说:

“武士的骨气的确不同凡响。这一大把年纪,要是留在家乡,应该是含饴弄孙、颐养天年的时候。他们却出来流浪,替儿子洗雪家耻,实在令人佩服。”

话才说完,马上又有一人开口:

“咱们每天都从老人家那儿拿酒钱,受他们照顾,怎么能吝于助他们一臂之力呢?这把年纪还要向年轻浪人挑战,让人看了与心不忍呀!济弱扶危是人之常情,是理所当然的。如果老人家输了,咱们大家都要替她报仇喔!好不好啊?”

“当然好!”

“难道我们忍心让老婆婆去挑战吗?”

听完轿夫们的说明,群众也热血奔腾,骚动起来。

“打呀!打呀!”

有人开始煽动。

“话说回来,那阿婆的儿子呢?”

有人问。

“她儿子?”

轿夫当中好像也没人知道。有人说大概死了吧!也有人用权威的语气说,不!现在生死未明,正在寻找。

这时候,阿杉婆已经把念珠收到怀里。轿夫和群众顿时鸦雀无声。

阿婆左手握着腰边的短刀,大叫:

“武藏!”

这段时间,武藏一直默然伫立———隔着大约五米半的距离———像个木头人一样,站在那里。

权叔也在老太婆身旁摆好架式,叫道:

“喂!”

“……”

武藏似乎不知道该回答什么。

他想起了在姬路城下跟泽庵分手的时候,泽庵提醒他的事。虽然如此,轿夫们对群众所说的话,还是让武藏非常意外。

还有,本位田一家人以前就一直很恨武藏,也令他非常意外。

———然而,这些只不过是乡下人的想法和感情罢了。要是本位田又八在这里,一切就真相大白了。

但是武藏现在不知所措。他不知如何处理眼前的情况,面对老态龙钟的老婆婆和老朽武者的挑战,他实在不知如何是好。只好一直沉默不语,一脸难堪。

轿夫们看此光景,说道:

“活该!”

“害怕了吧!”

“像个男子汉,跟老人家打呀!”

众人叫骂不止,在一旁声援。

而阿杉婆似乎动了肝火,眼皮眨个不停,用力摇着头,对轿夫们说道:

“啰嗦!你们只要在一旁当证人就够了。我们两人要是阵亡了,可要把我们的骨灰送回宫本村!只有这点要拜托你们。除此之外,不准废话,也不准插手。”

说完,抽出短刀,瞪着武藏,向前跨一步。

“武藏———”老太婆又叫一次。

“你本来在村子里叫新免武藏,我这阿婆叫你恶藏。听说你现在改了名字,叫宫本武藏———这名似乎很了不起呢……呵、呵、呵!”

她摇着满是皱纹的脖子,在拔刀之前,想先声夺人。

“你以为改了名字,我这老太婆就找不到你了?真幼稚!老天爷帮我,你逃到哪里,他就指引我到哪里……来吧!看是你高明,取走阿婆的头,还是由我了结你的性命,我们拼个胜负吧!”

权叔也扯着沙哑的声音说道:

“你被赶出宫本村已经五年了。你可知道,我们为了找你费了多少工夫?这回来清水寺拜拜,在此碰到你,的确令人欣慰。别以为我老了,渊川权六不会输给你这个小鬼的。你醒醒吧!”

他拔出刀来,白光一闪,说道:

“阿婆,危险!躲到我后面!”

他护着她。

“你说什么?”

老太婆反而斥骂权叔:

“你才要注意,你是中过风的人,留神脚底下别摔着了。”

“什么!清水寺的众菩萨会保佑我!”

“没错,权叔,本位田家的祖先也在后头助阵呢!别怕。”

“武藏!杀!”

“杀!”

两人从远处一起杀过来了。然而,武藏完全不理,像个哑巴似地默不作声。阿杉婆见状,说道:

“怕了吧?武藏!”

她缓缓地绕到他旁边,正想一刀砍下去,没想却绊到了石头,跌在武藏脚边。

“啊!她被砍伤了!”

周围的人墙突然一阵骚动。

“快点帮她忙呀!”

有人大叫,权叔却失了神,呆呆地瞪着武藏。

———虽然如此,阿婆的确神勇,她立刻拾起掉在地上的短刀,自己站起来,奔回权叔身后,马上又转身面对武藏,重新摆好架式。

“笨蛋!你的刀是装饰品吗?没胆子砍呀?”

一直面无表情的武藏,这才第一次开口:

“没!”

他放声大叫。

接着迈步走了出去,权叔和阿杉婆立刻往两边跳开。

“要、要到哪里去?武藏———”

“没!”

“等等!你给我站住!”

“没!”

武藏三次的回答都一样。他眼看前方,用力挤开人群,继续向前直走。

“嘿!武藏要逃走了!”

老太婆慌忙叫道。

“别给逃走了!”

人墙立刻崩溃,轿夫们跑向前去,想再度围住他的去路。

“……咦?”

“奇怪了?”

围是围住了,却不见武藏。

三年坡,以及茶碗坡上,有很多正要回家的人,他们看到武藏的身影像猫一般跳到西门边六尺高的边墙上,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大家都不相信,权叔和阿杉婆更不相信。他们猜想:武藏是不是逃到后山去了?还是躲到御堂的地板下去了?他们到处狂奔,四下寻找,直到夕阳西下。

劈、劈、劈……打麦秆的杵声,响彻整个细民镇。养牛人家以及抄纸店,因为细雨绵绵,房屋被腐蚀得霉味四溢。这时北野里正是田里收工的时刻,虽然已近黄昏,却很少有人家冒出暖暖的炊烟。

屋檐下挂着写了“客栈”两字的斗笠,有个人趴在泥地间大叫:

“老爷爷!客栈的老爷爷……没人在吗?”

那人精神饱满,声音显得比身材还要宏大,原来是经常溜来这里的酒馆小伙计。

他顶多十一岁。

他的头发沾了雨滴,闪闪发光,蓬松地盖住耳朵,活像图画中的河童① 。他穿着长袖短上衣,系着绳腰带,浑身沾满了泥巴。

“是阿城吗?”

客栈爷爷在里面问道。

“嗯,是我!”

“今天客人都还没回来,不要酒。”

“可是回来了就要喝吧?准备着不好吗?”

“如果客人要喝,我去拿就是了!”

“……老爷爷,您在那儿做什么呀?”

“明天有驮夫要去鞍马,我要托他带信给朋友,正在写呢!可是得一个一个字的慢慢想,累得手臂都僵了!烦死人了,你别吵我。”

“咦,您老想得腰都弯了,还记不得字吗?”

“你这小鬼,又耍嘴皮子了,讨打呀!”

“我来帮您写。”

“你在说笑呀?”

“我说真的!哈哈!芋头的‘芋’哪是这样?您写的是竹竿的‘竿’啊!”

“啰嗦!”

“我不是啰嗦!我就是看不下去。老爷爷!您要送竹竿给鞍马的朋友吗?”

“要送芋头。”

“那就不要逞强,改成‘芋’不就得了吗?”

“我要是知道,开始就不会写错了。”

“咦……不行呀!老爷爷……这信除了您之外,没人看得懂啊!”

“好吧!那你写写看。”

老爷爷把笔递给他。

“我写,您别抱怨,别抱怨喔!”

酒馆的小伙计城太郎拿着笔,坐在入口处的横木框上。

“你这个笨蛋!”

“什么?您不会写字,还骂人笨蛋。”

“你鼻涕流到纸上了!”

“哦!是吗?这算是小费好了。”

他揉了揉那张纸,擤了鼻涕之后才丢掉。

“好了!要写什么?”

他握笔的姿势很正确,把客栈老爷爷讲的话,熟练地写了下来。

就在这个时候———

一位早上没带雨具就出门的客人,踩着泥泞的马路,拖着沾满泥的鞋子,脚步沉重地进门来了。他把遮雨用的麻袋往檐下一丢,说道:

“啊啊,梅花也快谢了!”

他一面看着这棵每天早上让他心情愉快的红梅,一面拧着湿透的衣袖。

正是武藏。

他在客栈已经住了二十几天,因此,回到这里,就有回到自己家的感觉。

武藏一进泥地间就看到这个经常来此跑腿的酒馆少年,正与老板头碰头不知在做什么。武藏想看个究竟,默不作声,走到他们背后。

“哎呀!你真坏!”

城太郎一看到武藏,急忙把笔纸藏到背后。

“给我看看。”

武藏故意逗他。

“不要!”

城太郎摇着头。

“我说外头那匹马啊……”

城太郎顾左右而言他。武藏脱下湿答答的裤子,交给客栈老板,笑答:

“哈哈哈!我才不吃你这一手。”

城太郎反问:

“不吃手,那吃脚吧?”

“要吃脚,就吃章鱼的脚。”

城太郎欢呼:

“吃章鱼下酒———大叔!吃章鱼下酒。我去拿酒来!”

“拿什么?”

“酒啊!”

“哈哈哈!你这小子可真会耍诈。这下子我又得向你买酒了!”

“五合 ①。”

“不要那么多。”

“三合 ②。”

“喝不了。”

“那……要多少?宫本先生您真小气。”

“碰到你真没办法。老实说,我钱不够,我是个武人。别那样责备人嘛!”

“好吧!那我算您便宜一点好了!不过,有个条件,大叔!您要再说有趣的故事给我听喔!”

城太郎精神抖擞地跑向雨中。武藏看着他留下来的信,说道:

“老伯,这是刚才那少年写的吗?”

“没错!……没想到小鬼那么聪明,吓了我一跳呢!”

“嗯———”

他觉得很不错,正看得入神。

“老伯,有没有干衣服?要是没有,睡衣也好,借一下。”

“我就知道您会湿淋淋地回来,早已拿出来放在这里了!”

武藏到井边冲洗完毕,换上干衣服,坐到火炉旁。

这会儿工夫,火炉上方的挂钩已挂上锅子,还有香喷喷的食物、碗盘都摆好了。

“这小毛头!不知在干什么?去这么久。”

“他几岁了?”

“听说十一岁了。”

“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成熟啊!”

“他七岁左右就在酒馆跑腿,每天和驮夫、附近抄纸店的人、旅人混在一起,也难怪如此。”

“可是———在那种环境之下,为何能写一手好字呢?”

“有那么好吗?”

“他的字虽然还脱不了小孩的稚气,但在稚拙的笔法当中,好像又有一分不知该称为天真还是什么的气质……对了……以剑道的说法,他的字极为流畅。将来他会成大器!”

“您说成大器,是什么意思?”

“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

“真的?”

老板打开锅盖看了一下。

“还没来喔!那小家伙是不是又在半路玩了起来?”

他嘀咕个不停,这时,泥地间终于响起脚步声。

“老爷爷!酒拿来喽!”

“你在干什么呀?客人等着要喝呢!”

“可是,我一回去,店里面也有客人要招呼啊!有一个醉汉抓着我,硬是问了我一大堆问题。”

“问什么?”

“问宫本先生的事啊!”

“你是不是又多嘴,说了些不该说的话了?”

“即使我不说,这一带也是无人不知前天在清水寺发生的事。隔壁的老板娘,还有前面漆器店老板的女儿,那天刚好都去寺里参拜,大家都看到大叔被一群轿夫团团围住呢!”

武藏本来盘腿坐在炉前,默不作声,现在突然用拜托的语气说道:

“小兄弟!别再提这事了,好吗?”

城太郎十分机灵,一见他脸色不对,立刻岔开话题。

“大叔!今晚我可不可以留在这儿玩?”

“你不必回家帮忙吗?”

“啊,店里没事。”

“那么,跟大叔一起吃晚饭吧!”

“我来温酒!温酒我最在行。”

他把酒壶埋在火炉的炭灰里。

“大叔,温好了!”

“真好喝。”

“大叔!您喜欢喝酒吗?”

“喜欢。”

“可是,没钱就喝不成了,对不对……”

“嗯……”

“当兵法家的人大都跟随大将军,领很高的俸禄,对吧?店里客人还告诉过我,以前冢原卜传出巡的时候,都叫部下拉着备用马,贴身护卫的拳头上还停着老鹰,浩浩荡荡地带着七八十个家臣出门呢!”

“嗯!没错。”

“听说跟随德川家康的柳生大人在江户领一万一千五百石的俸禄。是真的吗?”

“是真的。”

“大家都如此,为何大叔那么穷呢?”

“因为我还在学习嘛!”

“这么说,你要到几岁才会像上泉伊势守或冢原卜传那样威风,带众多部下出巡呢?”

“这个……我可能无法成为那种大人物喔!”

“你武功不够高强吗?大叔!”

“在清水寺看到我的人可能都如此说我吧!反正我是逃出来的。”

“附近的人都说住在客栈的年轻修行武者根本不行。我听了很生气啊!”

“哈哈哈!还好不是你在批评我。”

“因为我是晚辈呀!大叔!在漆器店里,造纸店和水桶店的年轻人经常聚在一起练习剑术。您到那儿去跟他们比赛,赢他们一次。”

“好好!”

城太郎讲什么,武藏都点头答应,他喜欢这少年。大概自己也还是个少年的缘故吧,很快就能和他打成一片。也可能因为他没有兄弟,几乎不曾享受过家的甜蜜,才会如此。在他的下意识里,经常会追寻类似的感情,以安慰孤独的心灵。

“这种事以后别再提了———现在换我问你,你家乡在哪里?”

“姬路。”

“什么,在播州?”

“听您的口音,大叔是作州人吧?”

“没错,两地离得很近———你父亲在姬路是做什么的?”

“我父亲是武士,武士喔!”

“哦……”

原来如此!武藏虽然很意外,但也恍然大悟。然后再问他父亲的姓名。

“我父亲叫青木丹左卫门,以前曾领饷五百石喔!可是,当我六岁的时候,他失业成了浪人,之后来到京都,越来越穷,所以把我寄在酒馆,自己到虚无僧寺念佛去了。”

城太郎边回忆边说:

“所以,我说什么也要当个武士。要当武士,最重要的是要练好剑法吧?大叔!拜托!收我为徒———我愿为您做任何事。”

武藏当然不肯,但是少年苦苦哀求。武藏一时之间还没认真考虑答不答应,因为他万万没想到那个八字胡———叫青木丹左的人———会是如此下场。既然投身剑术,早就应该有赌上身家性命、不是杀人就是被杀的觉悟,但是,亲眼目睹这样的人生起伏,却勾起了他另一种落寞感,内心受到了很大的冲击,连酒都醒了。

想不到这小孩这么倔,怎么哄都不肯听。连客栈的老爷爷也来帮腔,又骂又劝的,情况却越来越糟,他缠着武藏,抓着他的手臂,又抱着他,死求活求,最后竟哭了起来。武藏拗不过他,只好说:

“好,好,收你为徒。但是,今晚一定要回家去跟你老板说清楚,再下决定喔!”

城太郎总算心甘情愿地回家去了。

次日早晨。

“老伯!这段日子,劳您照顾了!我想到奈良去,请帮我准备便当。”

“咦?要走了?”

事出突然,老爷爷非常惊讶。

“是不是那小毛头求您那些无聊的事,才突然要走……”

“不是!不是!不是小家伙的缘故。我老早以前就有这个愿望,听说位于大和的宝藏院的长枪术非常有名,我要去看看。等一下小家伙来了,可能会不高兴,就交给您处理了!”

“唉呀!小孩子哭闹一下就没事了!”

“还有,酒馆老板那儿,也帮我交代一下。”

武藏离开了客栈。

红梅的花瓣撒落在泥泞的地上,今早已不再下雨,微风抚着肌肤,跟昨日的风雨大不相同。

三条口的水位高涨,水色混浊。桥旁有许多骑马武士,正对来往的人一一盘查。

打听之下,才知道原来江户将军即将上京,先遣的各大小诸侯今天已先到达,所以以此压制蠢蠢欲动的浪人。

武藏答话时,态度从容,安然过了关。此时,他突然感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变成既不属大阪方面,也不属德川方面,而是一名毫无政治色彩的真正浪人了。

———回想当年,真是太可笑了。

当年,自己竟凭着一股豪气,背着一把长枪就去参加关原之役。

他的父亲跟随的主君是大阪方面的人马,他的故乡也深受英雄太阁① 的威势影响,少年时在火炉边听到的也全是那位英雄的事迹和伟大人格,这些深植在他脑海里。现在要是有人问他:

要投效关东还是大阪?

他的直觉反应一定会回答:

大阪。

他的内心深处,一直存着这种情怀。

———然而,在关原他已有所领悟,手持长枪,混在步兵里,在大军中不管怎么卖力,对结果根本毫无影响,也无法完成他伟大的奉公理想。

如果抱着一切只为主君的心情,也就死而无憾,而且这种死也非常有意义。但是,武藏和又八当时的心情并非如此。当时内心燃烧的只有功名,只是要去捡拾不需本钱的利禄而已。

之后泽庵教他,生命就是一颗明珠。仔细思量,那根本不是不需本钱,而是拿人生最重要的本钱去换取微薄的俸禄———而且是像抽签一样抱着侥幸心理。想到当时那份单纯,武藏不觉苦笑。

“看到醍醐城了!”

肌肤渗出了汗水,武藏停下脚步。不知不觉已爬到高山上。突然,他听到远方传来叫声:“大叔!”

过了一会儿,又听到:

“大叔!”

“啊?”

武藏眼前立刻出现了那像河童般的少年迎风跑来的画面。

果不出所料,城太郎的身影终于出现在路的尽头。

“大叔!大叔骗人!”

城太郎口里骂着,脸上一副就快哭出来的表情,上气不接下气,追了过来。

———他还是追来了!

武藏虽然心里很无奈,却露出明朗的笑容,转身等他。

他的速度很快,非常的快。

城太郎一看到武藏,立刻飞奔过来。他的身影,活像只小黑天狗。

等他一靠近,看到他那一身七拼八凑的打扮,武藏嘴边又添上了一抹苦笑。城太郎换了跟昨夜不一样的衣服,看得出是刻意打扮的。当然,上衣只到腰的一半,袖子也一半,腰带上斜插着一把比身子还长的木刀,背上挂着跟雨伞一样大的斗笠。

“大叔!”

城太郎叫了一声,便扑到武藏怀里,抱着他说:

“大骗子!”

然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怎么啦?小家伙!”

武藏亲切地抱着他,城太郎心知在荒郊野外,所以毫无顾忌地放声大哭。

武藏终于开口道:

“谁是爱哭虫呀!”

“不知道啦!不知道啦!”

城太郎摇着身体,说道:

“大人可以骗小孩的吗?昨天晚上您才说要收我为徒,可是今天却丢下我一走了之,大人可以这样做吗?”

“是我不好!”

他一道歉,城太郎的哭声立刻变得像在撒娇一般,吸着鼻涕,小声饮泣。

“好了,别哭了……我不是存心骗你,但是,你有父亲,有主人,没经过他们同意,我不能带你走,所以才叫你跟他们商量后再来。”

“那您应该等我的回音啊!”

“所以我才向你道歉啊———你跟老板说过了吗?”

“嗯……”

他终于安静下来,从身旁树上摘了两片叶子。正纳闷他要干什么,原来是用来擤鼻涕。

“那你主人怎么说?”

“他说‘去吧!’”

“唔……”

“他说像你这样的小毛头,有头有脸的武术家或武馆,绝不可能收你为徒。那个住在客栈的人,大家都说他不行,刚好当你的师父。临别时还送我这把木剑。”

“哈哈哈哈!你老板真有趣!”

“后来到客栈爷爷那儿,老爷爷不在,我看到屋檐下挂着这个斗笠,随手就拿来了!”

“那不是客栈的招牌吗?上面还写着‘客栈’两个字呢!”

“我管不了那么多!下雨没斗笠,可就麻烦了!”

这会儿拜师之礼算是完成了。武藏也死了心,知道是无法阻止了。

一想到这小孩的父亲青木丹左的落魄,还有自己的宿缘,武藏也认为自己真的应该照顾这个小孩,直到他长大成人。

“啊!我差点忘了……还有一件事,大叔!”

城太郎一放心,才突然想起一件事,手探入怀里摸了半天。

“有了……就是这个。”

他拿出一封信。

武藏好奇的问:

“那是什么?”

“昨晚我拿酒去给大叔的时候,不是说过店里有个浪人抓着我硬是问了很多关于大叔的事吗?”

“对,你提过这事。”

“后来我回到店里的时候,那个浪人醉醺醺地又问同样的问题。他喝得烂醉,总共喝了两升喔!最后,还写了这信,叫我交给大叔。”

“?……”

武藏斜着头,狐疑地翻过信封的背面。

信封的背面竟然写着———

本位田又八

字迹潦草,纠在一起。看起来连字体都醉了。

“啊……又八写的……”

他急忙打开信封。武藏读着信,又是怀念又是悲伤,心情非常复杂。

又八喝了两升酒,字迹虽然不到无法辨认的地步,但是语句已经支离破碎,好不容易才看懂,信上写着:

伊吹山下一别以来,无法忘怀乡土,更难忘旧友。不想日前在吉冈武馆,忽闻兄台之名,百感交集,见面与否,举棋不定,因而到酒馆买醉。

这些字句写得还算清楚,接下来就越来越潦草了。

然而我跟兄台分别后,却为女色所困,好吃懒做,连肉都要生蛆了。怏怏无为过了五年。

今日,君之剑名已传遍京都。

有人说:武藏很厉害!有人却说:武藏懦弱,最会开溜。又有人说:那个剑侠像个谜。我才不管别人怎么说,只暗自庆幸兄台的剑在京都已掀起了阵阵涟漪。

想来———

君原本就聪明,理应成为剑道高手,出人头地。

反观现在的我———

愚蠢,愚蠢,如今蠢人瞻仰贤友,不觉羞愧欲死。

但是,等着瞧吧!人生还长,未来尚不可测。此刻不欲见君,只盼后会有期。

祝君健康。

本以为信已结束,没想还有补充,看来似乎十万火急。内容大致是这样:

吉冈武馆数千门人,为了前次事件,怀恨甚深,正大肆搜寻君之踪迹,宜特别注意。君之剑法,好不容易才开始崭露头角,绝不可平白送命。我立志要等成大器之后,才与君碰面,促膝长谈,回忆过往。就当作跟我比赛,一定要珍重自己,好好活下去。

这段文字看来友情洋溢,但忠告当中,又夹杂着又八夸大的老毛病。

武藏阅毕,黯然神伤,心想:

为何他不说———哇!好久不见,好想念你?

“城太郎!你问过这人住哪里吗?”

“没问。”

“酒馆的人知不知道?”

“应该不知道吧!”

“他常来吗?”

“不,这是第一次。”

———可惜!武藏心想如果知道又八住哪里,一定立刻回京都找他,可惜毫无线索。

真想见他,想再一次敲醒又八。武藏现在仍然没放弃对又八的友情,想帮他从自暴自弃中站起来。

这样做才可以消除又八母亲对自己的误会。

武藏默不作声地走在前头。此路通往醍醐城城下,六地藏四街道的岔路,已出现在眼前。

“城太郎!有件重要的事想拜托你,可以吗?”

武藏突然开口。

“要我做什么?大叔!”

“我想拜托你跑一趟。”

“去哪里?”

“京都。”

“好不容易追到这里,又要我回去啊?”

“我想拜托你带信到四条的吉冈武馆。”

“……”

城太郎低头踢着脚边的石头。

“你不愿意?”

武藏低下头探视他的脸。

“不是……”

他摇摇头,神情暧昧。

“不是不愿意,大叔!您这么做是不是又想把我甩掉?”

看他用怀疑的眼神望着自己,武藏一阵羞愧。城太郎不信任武藏,也是有原因的啊!

“不,武士绝不说谎。昨天的事,请原谅大叔。”

“好,我去。”

两人进入六阿弥陀岔路上的小茶馆,叫了便当和茶水。武藏利用这个空当把信写好,内容大致如下:

致吉冈清十郎

听说阁下与门下弟子大举寻找在下的行踪,现在我人在大和路上,无意改变行程,预定以一年的时间,游历伊贺、伊势,还有其他地区,自我进修。先前拜访阁下,不巧无法一睹尊容,在下同感遗憾。在此跟您约定,明春一月或二月间,一定再度拜访———当然,阁下也会继续修行练习。在下也期许这一刻,介时定要磨炼自己的钝剑,重新拜访。在此祈求名声响亮的拳法老师之门,不再发生惨败事件,敬请自重为荷。

语气郑重,又有豪迈之气,他署名“新免宫本武藏敬上”。

收件人则写着“吉冈清十郎阁下及全体门徒”。

写完之后,交给城太郎。

“只要把这个丢到四条的武馆,就可以回来喽?”

“……不,一定要到大门交给门房之后才能离开。”

“……好,我知道了!”

“另外还有一件事……可是,这事对你来说可能困难了点……”

“什么事?什么事?”

“昨晚叫你给我带信的醉汉,叫本位田又八,是我的旧友。我很想见他。”

“那简单!”

“怎么找呢?”

“上每个酒馆问。”

“哈哈哈!这也是好办法。但是,从他的信上看,他好像认识吉冈家的人。所以我想可以问问吉冈家的人!”

“问到了之后呢?”

“你去见那个本位田又八,转告我的话。就说明年一月一日到七日之间,每天早上我都会在五条的大桥上等他,要他到那里跟我会面。”

“只要这样跟他说就好了吗?”

“嗯———我一定要见他。你要告诉他是武藏交代的喔!”

“知道了!———可是,我回来之前,大叔要在哪里等我呢?”

“这样好了,我先到奈良。你到那边后,只要向长枪宝藏院打听一下,就知道我住哪里了!”

“一言为定喔!”

“哈哈哈!又开始怀疑我了,这回要是我食言,就砍我的头!”

武藏笑着走出茶馆。

然后武藏往奈良。城太郎回京都。

此刻,四街道上斗笠、飞燕、马嘶声混杂在一起,好不热闹。城太郎回过头,看见武藏还站在原地看他。两人远远地会心一笑,挥手道别。

6

恋情之风

抚着袖角

哎 袖子本已不轻

再添上恋情

其重无比

朱实哼着看阿国歌舞团表演时所学的小调,从后门下到高濑川河里,在那儿清洗衣物。布在水中扬开的时候,飘着落花的水面,也掀起阵阵漩涡。

满腹的思念

却佯装不相思

宛如表面安详的情海

底下却是波涛汹涌

有人在河堤上对她说:

“阿姨!你唱得真好!”

朱实回头问道:

“是谁?”

原来是个矮个儿的小毛头,腰上横插着长木刀,背着大斗笠。朱实一瞪眼,他便转着圆滚滚的大眼睛,露齿而笑,神情老练。

“你是哪来的小子?竟然叫我阿姨,我还是姑娘呢!”

“那———叫你丫头。”

“呸!你还是个小毛头,没资格戏弄良家妇女。看你还淌着鼻涕呢!”

“可是,人家有事要问你嘛!”

“哎呀!只顾着跟你讲话,衣服都流走了啦!”

“我去捡回来。”

城太郎追着那块被河水冲走的布裙,长木刀刚好派上用场,一勾就勾到了。

“谢谢你!你要问我什么事?”

“这附近有没有叫做艾草屋的茶馆?”

“叫做艾草屋的,就只有那边那间,是我家开的。”

“真的啊?———找得我好辛苦。”

“你从哪里来的?”

“那边。”

“那边?那边是哪边?”

“我也不太清楚自己从哪里来。”

“这小孩真奇怪。”

“你说谁奇怪?”

“好了好了!”朱实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到我家有何贵干?”

“本位田又八是不是住在你家?我问过四条吉冈武馆的人,他们说到这里问就知道了。”

“他不在。”

“骗人!”

“真的不在———虽然他以前是住在我家。”

“现在他在哪里?”

“不知道。”

“帮我问问好吗?”

“我母亲也不知道———因为他是离家出走的。”

“真伤脑筋!”

“谁要你来的?”

“我师父。”

“谁是你师父?”

“宫本武藏(musashi)。”

“有带信或东西来吗?”

“没有。”

城太郎脸转向一旁,眼神迷惘,望着脚边的漩涡。

“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也没带信,你这小信差真奇怪!”

“我带口信。”

“什么口信?也许———说不定他再也不回来了,但要是回来,我可以帮你转告又八哥哥。”

“这样好吗?”

“跟我商量也无济于事,自己决定吧!”

“好,就这么办……是这样的,有一个人说一定要见又八。”

“谁?”

“宫本先生。他说明年一月一日到七日之间每天早上会在五条大桥上等候,请又八先生在这七天中,找一天去跟他会面。”

“呵呵呵!呵呵……哎呀!这口信可真长呀!你师父跟你一样与众不同呢……啊!笑痛肚皮了!”

城太郎鼓着腮帮子骂道:

“有什么好笑的!你这个臭茄子!”

朱实吃了一惊,马上停住自己的笑声。

“哎呀?生气了?”

“当然生气,人家可是很有礼貌地在拜托你喔!”

“抱歉、抱歉!我不笑了———如果又八哥哥回来,我一定转告他。”

“真的?”

“真的。”

她咬住嘴唇,以免再笑出来,点头回答。

“你说……他叫什么来着……要你传话的人。”

“你真健忘,他叫宫本武藏。”

“‘武藏’是哪两个字?”

“武(mu)是武士的武……”

一边说,城太郎一边拾起脚边的树枝,在河边沙地上写给她看。

“就是这样。”

朱实一直盯着着沙上的字:

“啊……这不念做‘takezou(武藏)’吗?”

“是musashi(武藏)。”

“但是也可念成takezou(武藏)。”

“你真顽固!”

他把树枝往河里一丢,看着它飘走。

朱实盯着着沙地上的字,眼睛眨也不眨,一直沉思不语。

好不容易,她的双眸才从城太郎脚边移到脸上,又仔仔细细把他看了一遍,然后叹口气问道:

“这个叫做武藏的人,老家是不是在美作的吉野乡?”

“没错啊!我是播州人,师父住在宫本村,我们是邻居。”

“他是不是身材高大,很有男子气概?对了!他头发从不剃成月代形① ,对不对?”

“你可真清楚啊!”

“以前他告诉过我,因为他小时候头皮上长过疔疮,若是剃成月代形,结的疤就会露出来,不好看,所以才留着头发。”

“你说以前,是什么时候?”

“五年前———就是关原之役那年的秋天。”

“你以前就认识我师父了?”

“……”

朱实没回答。她没空回答,此刻,美好的回忆充满胸怀,正奏着甜美的曲子呢!

……武藏哥哥!

朱实很想见到武藏,浑身颤抖不已。看到母亲的所作所为———又目睹又八的转变———她深深觉得自己当初选择武藏是选对了。她暗地里庆幸自己还是单身———武藏果然跟又八截然不同。

她在茶馆不知见过多少男人,深知自己的未来绝不属于其中任何一个,她看不起那些恶心的男人,却把五年前武藏的影子偷偷地埋在内心深处,有时还伴着歌声,独自享受着这惟一的梦想。

“那么,拜托你了。如果看到那个叫又八的,一定要转告他喔!”

交代好之后,城太郎又急着赶路,跑上河堤。

“喂!等一等!”

朱实追了过去。抓住他的手,好像有话跟他说。城太郎看见朱实脸上泛着红晕,娇美无比。

朱实热血沸腾,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城太郎回答“城太郎”,看着她迷人的兴奋模样,觉得很奇怪。

“这么说来,城太郎小弟!你经常跟武藏(takezou)先生在一起喽!”

“应该是武藏(musashi)才对吧?”

“啊……对对!是武藏先生。”

“嗯!”

“我一定要见那个人,他住哪里?”

“他家吗?他没家。”

“咦?为什么?”

“因为他还是修行武者。”

“他住的旅馆呢?”

“到奈良的宝藏院去问就知道喽!”

“唉……我还以为他在京都呢!”

“明年他会来。明年一月。”

朱实好像中了邪一样,神思恍惚。突然,阿甲从她背后的厨房窗口喊道:

“朱实啊!你在那边干什么呀?别跟那野孩子在那儿偷懒。事情做完了就快点回来。”

朱实平常对母亲就很不满,在这种情况下,竟脱口而出。

“这个小孩来找又八哥哥,我不是在跟他解释吗?你以为我是供人使唤的吗?”

阿甲的脸探出窗口,皱着眉,仿佛又生病似的。是谁把你养大的?会这样跟我顶嘴———但她没说出口,只瞪着白眼,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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