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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本武藏·剑与禅》 作者:吉川英治

宫本武藏 水之卷-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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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八?……又八有什么好说的?这种人已不是我们家的人了!跟他说不知道,不就打发了吗?又八没脸回来了。你拉着那野孩子,在拜托他什么事啊?别理他了!”

城太郎吓呆了,嘀咕着:

“不要把人当傻瓜,我可不是野孩子喔!”

阿甲好像在监视城太郎和朱实讲话,说道:

“朱实!进来!”

“……可是,衣服还留在河边呢!”

“等一会儿叫下女去拿。你去梳洗梳洗,还得化妆呢!要是清十郎先生又突然来访,被他撞见你这副样子,他对你的印象就要大打折扣喽!”

“啐……那种人!对我印象打折扣,我才高兴呢!”

朱实愤愤不平,很不情愿地跑进家门。

阿甲的脸也随之消失在窗口。城太郎对着关闭的窗户扮鬼脸。

“耶!老太婆还擦那么厚的白粉,真恶心!”

话刚说完,那窗户又开了。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次看看!”

“啊!被她听到了!”

他急忙想逃,可是一锅洗锅水已哗啦啦地浇到了他的头上,城太郎变成了一只落汤鸡!

他扮着鬼脸,抓掉领口上的菜叶,用全力大声唱出他的嫌恶,边唱边逃出去———

本能寺西边的小路

有个阴森老巫女

化着白妆

生了汉娃

还生了红毛子

啦啦啦啦啦———

啦啦———啦啦———啦啦———

7

路上来了一辆牛车,车上堆满了麻袋,里头装的不知是稻米还是豆子,看来是有钱施主的布施品。车上面插着一块木牌,用黑墨写着“奉献兴福寺”。

一提到奈良就会联想到兴福寺,而一提到兴福寺就会想到奈良。城太郎好像也只知道这座有名的寺庙。

“哎呀!我的车子跑掉了。”

他飞奔追上,立刻跳上车尾。

转身坐好,位子大小刚刚好。更奢侈的是,软软的布袋正好当他的靠背。

沿途映入眼帘的有绿油油的茶园、含苞待放的樱花,还有一面荷锄耕作一面祈求老天保佑今年麦田不再受兵马摧残的农夫,河边还可看到女人舀水洗菜。

这是安详宁静的大和街道。

“这牛车可真舒服!”

城太郎心情愉快,打算一路睡到奈良。偶尔,轮子碾到石块,嘎嘎作响,车身的摇晃也让他乐不可支。一想到是坐在会动的东西上———不只会动,还会前进———就足以让这少年心花怒放。

哎呀!哎呀!那里在鸡飞狗跳喔!阿婆阿婆!你没看到小老鼠在偷鸡蛋呀?……谁家小孩跌倒了,哭个不停啊?有匹马跑过来了!

这些景象从眼角飞逝而过,都在引起城太郎的兴趣。离开村子,眼前出现两排树,他顺手抓了路边一片茶花的叶子,放在双唇间吹起调子来。

同样一匹马

大将一骑

威风凛凛

镶金轮子

亮晶晶

亮———晶———晶

同样一匹马

身陷泥田

拉呀驮呀

年年贫

贫———贫———贫

走在前头的车夫听到了,回头看个究竟。

“是谁?”

车夫看不到任何人,又继续赶路。

亮晶晶啊

亮———晶———晶

这回车夫把牛绳一丢,绕到牛车后头,当头一拳。

“你这野孩子!”

“哇,好痛!”

“谁让你偷搭便车的?”

“不行吗?”

“当然不行!”

“又不是老伯你在拉车,有什么关系?”

“还贫嘴!”

城太郎像颗球一般地被丢到地上,滚到街边的树根前。

车轮像在嘲笑他一样,嘎嘎嘎地离他而去。城太郎一骨碌地爬了起来,忽然脸色大变,瞪着大眼睛,在地上四处寻找———好像掉了什么东西。

“咦?不见了!”

他把武藏的信送到吉冈武馆之后,对方交给他一封回函,要他带回。他特地把信装在竹筒里,还挂在脖子上以免遗失———现在,这个东西不见了!

“糟了!糟了!”

城太郎找的范围越来越广。此时,有个一身游客装扮的女子看到他的模样,笑着靠近他问道:

“是不是掉东西了?”

城太郎抬起头,看了一眼那女人斗笠下的脸,回道:

“嗯……”

他心不在焉地点头,目光立刻回到地上。歪头皱眉,继续寻找。

“掉了钱?”

“唔……唔……”

不管女人问什么,城太郎都当作耳边风,什么也没听进去。

旅行的女子面露微笑。

“那……是不是个一尺左右、绑着绳子的竹筒?”

“对!就是那个!”

“如果没错的话,刚才你在万福寺是不是逗弄过绑在路旁的马匹,被马夫臭骂一顿?”

“啊……”

“你吓一跳逃跑的时候,竹筒的绳子断了,掉在路上。当时有个武士,正在跟马夫讲话,好像被他捡去了,你回去问问看。”

“真的?”

“真的。”

“谢了!”

他正要跑去。

“啊!喂喂!不必去了!那个武士刚好走过来了。你看!那个人穿着粗布裤子,正笑眯眯地走过来了,就是他。”

城太郎看着女子所指的人。

“那个人?”

城太郎瞪着大眼,等他过来。

那人年约四十,身材魁梧。蓄着山羊胡子,胸肩宽厚,异于常人。他穿皮袜草鞋,走起路来,脚踏实地,虎虎生风。城太郎猜想那人可能是哪个诸侯的家臣,一向圆滑的他现在竟无法开口。

还好对方先开口:

“小毛头!”

“是。”

“在万福寺掉了这信筒的人,是你吧?”

“是,没错!”

“什么没错?也不道谢。”

“对不起。”

“里头装的是重要的回信吧?信差还一路逗马、坐便车,这么贪玩,要是耽误了时间,对你主人如何交代?”

“武士大叔!你看过内容啦?”

“捡到东西,应该检查一下才物归原主。但是,我没看信的内容。你也确定一下再收回。”

城太郎拔掉信筒盖,往里头瞄了一眼。吉冈武馆的回函确实还在,他终于松了一口气,立刻将竹筒挂到脖子上,自言自语道:

“这回不会再搞丢了!”

旅行的女子看到城太郎欣喜若狂,也感染了他的喜悦,帮他道谢:

“谢谢您,帮了大忙,还这么客气。”

山羊胡武士、城太郎和那女子并肩走着,问道:

“姑娘!这小毛头跟你一路吗?”

“不是,根本不认识。”

“哈哈哈!怪不得怎么看都不相称。这小毛头真有趣,斗笠上还写着‘客栈’呢!”

“真是天真无邪,不知要到哪里?”

城太郎夹在两人中间,又活蹦乱跳了。

“我吗?我要到奈良的宝藏院。”

说毕,却直盯着着她腰带上的旧锦袋说道:

“咦?姑娘,你也有信筒啊?可别弄丢喽!”

“信筒?”

“插在你腰带上的那个啊!”

“呵呵!这不是装信用的竹筒,这是笛子。”

“笛子———”

城太郎闪着好奇的目光,毫不客气地靠近她的胸部。然后若有所思地,又把她从头到脚看了一遍。

虽然是小孩子,但还是分得出美丑。除了美丑,还能率真地感受到清纯与否。

城太郎尊敬地望着眼前的女性,心想她好美呀!一想到能跟这么美丽的女性同路,真是个意外飞来的福气,突然间心中小鹿乱撞,接着便飘飘然起来了。

“原来是笛子啊?”

他又多了一分钦佩,问道:

“阿姨!你会吹吗?”

才一开口,城太郎立刻想起上次称艾草店的年轻女子“阿姨”,被对方骂了一顿,又急忙改口:

“姑娘!请问芳名?”

他一本正经,问了这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旅行的女子被他问得直笑。

“呵呵呵呵!”

她没回答城太郎的问题,只望着走在城太郎另一边的山羊胡武士,笑个不停。

像熊一样壮的山羊胡武士,露出了洁白坚固的牙齿,哄然大笑:

“看来你这个小不点,还真有两下子———问别人姓名之前,先要报上自己的名字才有礼貌。”

“我叫城太郎。”

“呵呵……”

“好狡猾喔!只有我报名字。对了!武士大叔还没报上名来。”

“我吗?”

他也一副伤脑筋的表情,说道:

“我姓庄田。”

“庄田先生———大名呢?”

“名字恕不奉告。”

“这回换姑娘了!两位男士都报出字号了,你不说就不礼貌。”

“我叫阿通。”

“阿通姑娘。”

原以为他这下子心满意足了,没想到竟然没完没了。

“为什么你要带着笛子呢?”

“这是我用来糊口的宝贝。”

“那,阿通姑娘是吹笛手喽?”

“嗯……不知道有没有吹笛手这种行业,但是我就是靠这把笛子才能走这么长的路,应该可以说是吹笛手吧!”

“你吹的是不是像祇园、加茂山演奏的那种神乐?”

“不是。”

“那是舞笛?”

“也不是。”

“那你吹哪一种嘛?”

“就是普通的横笛。”

这时,庄田武士一眼瞥见城太郎腰上的长木剑。

“城太郎!你腰上挂的是什么?”

“武士竟然不认识木剑。”

“我是问你为什么带这木剑?”

“为了学剑术嘛!”

“你有师父吗?”

“有啊!”

“啊哈!就是那回函的收信人?”

“没错。”

“能当你师父的人,想必很有能耐喔?”

“也不尽然。”

“他不厉害吗?”

“嗯,大家好像都说他还不够行。”

“拜个不够行的师父,很伤脑筋吧?”

“我也很笨,所以没关系。”

“你多少学了一点吧?”

“还没,什么都没学!”

“啊哈哈哈哈!跟你一起,走路都不觉得累,太好了……对了,这位姑娘!你要到哪里?”

“我没特别的目的地。老实说,多年来我一直在找一个人,听说最近有很多浪人聚集在奈良,不知是真是假,反正去看看,现在正在赶路。”

宇治桥头出现在眼前。

通圆茶馆的屋檐下,一个气质高雅的老人正在准备茶锅,为在此休息的路人奉上风雅茗品。

一看到庄田,卖茶的老人似乎就像看到熟人一样。

“噢,小柳生家的家臣大人!请进来休息片刻。”

“我们休息一下吧———请给这小孩拿点点心来。”

拿到点心,城太郎坐不住,看到屋后有个小丘,便爬上去玩。

阿通品着香茶,问道:

“奈良离这里还远吧?”

“远喔!脚程快的人,天黑之前还可以赶到木津,女性恐怕在多贺或井手就得休息。”

山羊胡武士马上打断老人的话,说道:

“这个女子多年来一直在找一个人,说要到奈良。最近单身女子到奈良,有无不妥啊?我是不太放心!”

老人一听,瞪大眼睛。

“行不得啊!”

他摇手阻止。

“最好别去。如果你能确定那人的确在奈良,就另当别论。要不然,最好别到那种动荡不安的地方———”

老人苦口婆心地举了好多实例,说明那里的危险,好打消她的念头。

一提到奈良,就会令人联想到充满思古幽情的僧院,还有鹿眼。大家都以为只有这祥和的古都是没有战乱和饥馑的台风眼。但事实却并非如此。说到这里,茶馆的老人自己也饮了一杯茶。

这话怎么说呢?关原战后,从奈良到高野山,不知多少败战的浪人都藏身于此。他们都是西军大阪方面的人马。败战后,他们失去了俸禄,也无望能找到其他职业。关东的德川幕府,势力越来越庞大,使得他们这一生,几乎再也没机会扬眉吐气,昂首阔步。

世上一般人都说,关原之役后四散逃走的浪人,这五年来,大概增加到了十二三万。

此次大战之后,德川新幕府没收的领土,听说有六百六十万石。后来,除了减封处分、允许重振家声的人之外,被幕府歼灭的诸侯有八十几家,所属的三百八十万石领土,也同时被改封。而从这些地方潜逃到诸国地下的浪人,假设一百石有三人,加上残留在自己家乡的家人和余党,再怎么保守估计,人数也不会低于十万。

尤其是奈良和高野山一带,有众多寺院,武力几乎无法介入,刚好是这些浪人的绝佳避风港。屈指一算,九度山有真田左卫门尉幸村、高野山有南部浪人北十左卫门、法隆寺附近有仙石宗也、兴福寺长屋有塙团右卫门,其他还有御宿万兵卫、小西浪人某某,反正这些不甘就此老死的豪杰之士,像久旱之地期待甘霖一样,期待着天下再度大乱。

这些有名有姓的浪人,虽然过着隐居生活,但还算有些权势和生活能力。可是,一到奈良的后区,到处是连佩刀都当掉了的失业武士,他们自暴自弃,目无法纪,到处惹是生非,就是想扰乱德川治下的社会,一心祈祷大阪早日再兴。像阿通这么貌美的女子,只身到那种地方,犹如飞蛾扑火。

茶馆的老人一心想阻止阿通前往。

照他的说法,到奈良去实在是件令人毛骨悚然的事。

阿通沉思不语。

假使奈良有蛛丝马迹可循,再怎么危险她也不在意。

可是,目前她根本毫无武藏的音讯———自从在姬路城下的花田桥分手以来,几年的岁月只是毫无目的的到处旅行,彷徨过日。现在也不过是身处这场虚幻之旅的中途罢了。

“你叫阿通吧?”

山羊胡武士察觉到她迷惘的神情,说道:

“怎么样?一开始我就说过了,与其到奈良,不如跟我到小柳生家去。”

接着,这位庄田道出自己的真实姓名。

“我是小柳生家的家臣,叫做庄田喜左卫门。我的主君已年近八旬,最近身体欠安,终日抑郁寡欢。我想到你说过你是靠吹笛糊口,或许可以吹笛慰我主君,如何?”

茶馆老人在一旁也表赞同,替喜左卫门劝她。

“姑娘,你一定要跟他去。或许你不知道,小柳生家的老主人就是柳生宗严大人,现已隐退,改名叫石舟斋。他的少主人马守宗矩大人,从关原之役归来后,江户随即征召他去当将军家的老师,获得无上的荣宠。光是能受邀到这样的名门世家,就已经是少有的福分了。你一定要答应他。”

阿通一听喜左卫门是兵法名家柳生家的家臣,心想他定非等闲之辈,心里早已默默答应了。

喜左卫门追问:

“还是无法决定吗?”

“不,这是求之不得的事。但是,我吹得不好,怎么配在那么有身份地位的人面前吹奏?”

“不、不,如果你认为柳生家跟一般诸侯一样,那你就错了。尤其是主君现在已改名石舟斋,只想安享简朴的晚年,跟一般的老人没有两样。他甚至不喜欢别人对他毕恭毕敬。”

阿通心想与其漫无目的到奈良去,不如先到柳生家还有一线希望。柳生家是吉冈以后的剑术第一名家,一定有很多修行武者造访,也许还有登记这些人的名册。说不定自己多方寻找的“宫本武藏”也登记在上面呢!果真如此,那该多令人高兴呀!

她的神情豁然开朗。

“那我就不客气,跟您一起去了。”

“真的?你愿意来真是太好了!”

喜左卫门大喜。

“但你是女子,天黑前赶不到小柳生家,阿通姑娘!你会骑马吗?”

“会,我会骑。”

喜左卫门走到屋外,对着宇治桥头招招手,在那儿休息的马夫立刻飞奔过来,将马给阿通,喜左卫门则一路步行。

这时,在茶馆后山玩耍的城太郎看到了他们。

“要走了吗?”

“嘿,要走喽!”

“等等我。”

城太郎在宇治桥追上他们。喜左卫门问他刚才在做什么?他说在山上的树林里,有很多大人聚在一起,不知在玩什么好玩的游戏。

马夫笑着说:

“小兄弟,那些浪人是在赌博呀!没饭吃的浪人会抢夺旅行的人,把他们扒得一丝不挂,才放他们走。”

马背上坐着戴斗笠的佳人,城太郎跟胡子武士庄田喜左卫门走在两侧,马夫则在前头。

过了宇治桥,终于来到木津川河堤。河边沙地宽广,天空缀着彩色的云雀,风景如诗如画。

“这样子啊……原来是浪人在赌博。”

“光是赌还算好的———有的甚至放高利贷,勾引女人。他们太霸道,没人敢动他们一根寒毛。”

“领主也不管吗?”

“势单力薄的浪人,领主还抓得到。但是,河内、大和、纪州的浪人联合起来,声势就凌驾领主之上了。”

“听说甲贺也有浪人。”

“筒井浪人成群结队逃到那里。好像不再打一次仗,这些人就无法完全消失一样。”

城太郎听到喜左卫门和马夫的谈话,开口说道:

“你们说什么浪人、浪人的,浪人当中也有好人吧?”

“当然有。”

“我的师父也是浪人啊!”

“哈哈哈!你是为此打抱不平啊?你真会为师父讲话———刚才你说要到宝藏院去,你师父在宝藏院吗?”

“只要去那里就可知道师父在哪里。”

“他的剑法是哪个流派的?”

“不知道。”

“弟子竟然不知道师父的流派。”

马夫闻言,说道:

“大人!现在这个社会啊!剑术大流行,连阿猫阿狗都可修练武术了。现在一天至少可看到五到十个修行武者走在路上呢!”

“哦?是吗?”

“这不也是因为浪人增加的缘故吗?”

“可能吧!”

“剑术高明的人,各诸侯都会争相延揽,给予五百石、一千石的薪俸,大家趋之若鹜。”

“哼!这是出人头地的捷径嘛!”

“您看!连那个小毛头都腰佩木剑,认为只要学点皮毛,就可以成为一名人物,这种想法真是可怕。要是到处都是武士,最后大家难免要说他们只是混饭吃的。”

城太郎生气了!

“拉马的!你说什么?再说一次试试看!”

“我说———你像跳蚤扛着牙签,光说不练。”

“哈哈哈!城太郎,别生气,别生气。要不然,你脖子上挂的重要物品,又要搞丢喽!”

“好吧!我不生气。”

“噢,我们到木津川的渡口了,该跟你说再见了。天快黑了,在路上别贪玩,要专心赶路喔!”

“阿通姐姐要去哪里?”

“我决定跟庄田先生到小柳生的城堡去。你自己多保重。”

“什么啊?只剩我孤孤单单一个人?”

“没关系,有缘的话以后一定会再见面的。城太郎你四海为家,我找到那人之前,也跟你一样。”

“你到底在找谁?是什么样的人?”

“……”

阿通没回答。只从马背上对他笑一笑,跟他告别。城太郎跑离河边,跳到渡船上。这渡船映着红红的夕阳,飘到河中心的时候,城太郎一回头,望见阿通和喜左卫门已经走到木津河上游峡谷边的笠置寺小路上。山影早早笼罩着山路,朦胧的身影伴随着灯笼一路远去。

8

即使是在学武之人如雨后春笋的今天,宝藏院的名声依然特别响亮。要是有兵法家不知道宝藏院,只把它当成单纯的寺庙,别人可就会认为他是外行的武士了。

奈良更是如此。在奈良,大部分的人不知道正仓院,但只要有人问宝藏院,大家就会立刻回答:

“啊!是不是在油坡的那家?”

此院坐落在一片杉树林的西侧,树林之大,连兴福寺的天狗都会在此栖息。这里有元林院旧址,令人想起宁乐朝的盛世;还有悲田院的施药院旧址,听说光明皇后为了洗去千人的污垢,在此盖过浴池。现在,这些地方都已杂草丛生,只有当时的石头露出脸来。

听说这里就是油坡。武藏环顾左右。

“奇怪?”

虽然看到几栋寺院建筑,却看不到像样的大门,也看不到宝藏院的匾额。

此处的杉树,经过冬寒春暖的洗礼,正有着最深沉时节的颜色。透过树梢,可望见明亮柔和的春日山,山峦起伏如同窈窕淑女。虽然这附近已近黄昏,但是,在对面的山坡,阳光仍然灿烂光明。

武藏仰头到处寻找类似寺庙的屋檐,终于———

“啊!”

武藏停下脚步。

———然而仔细一看,门上写的不是宝藏院,而是跟它字形相近的“奥藏院”,第一个字不一样。

他从山门往里窥视,这里看起来像是日莲宗的寺庙。武藏以前未曾听过宝藏院是属于日莲宗一派,所以他认为这里一定跟宝藏院毫无关系。

他站在门口,一脸茫然。这时候,刚好有一个奥藏院的小和尚回来,看到武藏,似乎觉得他形迹可疑,所以不断打量着他。

武藏脱下斗笠。

“请问———”

“唔,什么事?”

“你们寺院是叫奥藏院吗?”

“没错,那儿写得清清楚楚。”

“我听说宝藏院是在油坡,这里还有其他寺庙吗?”

“宝藏院刚好跟本寺背对背。你是去宝藏院比赛的吗?”

“是的。”

“果真如此,最好别去。”

“咦?……”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如果独臂人要来补手臂,还可理解。但是,没必要大老远赶来变成独臂人吧?”

看这小和尚的体格,大概也不是普通的日莲宗和尚,所以有些瞧不起武藏。虽说武术大流行并非坏事,但最近大家接二连三涌进宝藏院,实在令他们吃不消。观其字义,宝藏院本应是宗教的净土,并非是做什么枪术买卖的。要真有买卖行为,也是以宗教为本而衍生出的副业。前任住持觉禅房胤荣从前经常跟小柳生的城主柳生宗严来往,也跟宗严熟识的上泉伊势守关系密切,所以不知不觉地对武术萌生兴趣,并将此当作娱乐开始学习。后来自行加上枪法,也不知从谁开始称之为宝藏院流。但这位嗜好武术的觉禅房胤荣已经八十四岁,老态龙钟了。现在根本不见人。要是见了人,没有牙齿的嘴巴也只能微微蠕动。连话都不能讲,更不用说枪法,他根本忘得一干二净了。

“所以我说去了也徒劳无功。”

小和尚好像存心要赶走武藏,语气越来越不客气。

“这些事,我也听说了。”

武藏心知对方在愚弄自己,还是婉转地答道:

“可是,听说权律师胤舜随后继承了宝藏院的精髓,成为第二代住持,现在仍然继续钻研枪术,门徒众多。只要是上门拜师学艺的人,来者不拒。”

“喔,那个胤舜大师,可说是敝寺住持的弟子。第一代觉禅房胤荣衰老之后,他认为如果就此让宝藏院闻名天下的枪法没落,实在可惜。于是敝寺的住持就将从胤荣处学来的秘传枪法,传授给胤舜,使他登上宝藏院第二代住持的宝座。”

这些话听起来拐弯抹角,总之这日莲和尚就是要暗示这个外来的武者,当今宝藏院的第二代住持是自己寺里的住持所立。论枪术,日莲寺奥藏院的住持也比第二代胤舜要正统得多了。

“原来如此。”

武藏先表示赞同,奥藏院的和尚这才心满意足。

“虽然如此,你还是想去看吧?”

“这是我此行的目的。”

“说得也是……”

“您刚才说该寺和贵寺背对背,出这山门之后,要向右还是向左转?”

“不不,真要去的话,就穿过本寺境内,这样近多了。”

武藏道了谢之后,按他说的走法从厨房旁穿过院子,往后门走去。后头有柴房和味噌储藏室,还有一片约五十亩的田地,展现在眼前,就像是乡下富农人家的景象。

“应该是那里吧?”

田园尽头,又望见一座寺庙。武藏踩着柔软的土地,穿过翠绿的蔬菜、萝卜、葱苗,往那头走去。

田里,有一个老僧拿着锄头在耕作。他是个驼子,背上好像放了一个木鱼似的。他弯腰锄地,默不作声,只看到两道显眼的雪白眉毛,像是特地植在额头上的。每挖一下土,石头就发出铿锵声,打破了这一片死寂。

老和尚应该是日莲寺的人吧?武藏心想。

武藏本想跟他打招呼,但是慑于老和尚别无他念的专心之态,只好悄悄从旁走过。老和尚虽然低着头,犀利的目光却从眼尾直逼自己脚边。虽然对方不形于色,却有一股说不出的凌人之气,简直不像是发自人身,而是那种石破天惊的雷霆气势,让武藏全身悸动不已。

武藏身体僵硬,倒吸了一口冷气。从十二米左右的距离回头再探老和尚的动静。武藏血脉沸腾,好像准备抵挡敌人长枪的攻击。然而,老和尚仍然弯着腰,尖耸的背对着武藏,锵———锵———锵———,锄地的调子一点也没变。

“他是何方人物?”

武藏抱着这个大问号,终于找到了宝藏院的玄关。他站在那儿等待知客僧的时候,仍然苦思不解:

刚才明明听说这里的第二代胤舜还年轻,第一代胤荣已经老得连枪法都不记得,可是……

那老和尚一直低着头的身影,始终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武藏大声叫门,想甩开这恼人的思绪。但是,四周一片死寂,只有沙沙的树叶声唱和———深奥的宝藏院没有人出来应门。

仔细一看,玄关旁边立着一个大铜锣。

啊哈!原来要敲这个。

武藏一敲,里面马上传来回声。

出来应门的大个子和尚,雄健的体魄就像睿山僧兵的首领。他对武藏这种装扮的访客,显然已经习以为常。他只瞥了武藏一眼。

“你是剑术家吗?”

“是的。”

“来做什么?”

“来求教。”

“请进!”

他往右边一指。

看来是叫他洗脚,那里有引水管将水引到盆里。踩得扁扁的草鞋,大约有十双左右,散乱一地。

武藏随着知客僧经过一个漆黑的走廊,进入一个房间等待,这里可看到窗外的芭蕉树,除了引路的罗汉带有杀伐之气外,其他地方看起来就像普通的寺庙。空气中还弥漫着香火的味道。

“请在这里写上你曾在何处修行、流派,还有自己的姓名。”

大个子和尚拿来一本册子和笔墨。

册子上面写着:

登门者授业芳名录

宝藏院执事

打开一看,上面写着众多修行武者的名字和来访日期。武藏也仿照前人的写法,但是流派名却空着。

“你的剑法是向谁学的?”

“我是无师自通。说到师父,少年时候,家父教了我铁棍术,但也没学好。后来立志学武,天下万物、天下前辈,皆为我师。”

“嗯……我了解了,但是我们这流派,是自先祖以来就闻名天下的宝藏院枪术。这枪术非常粗野、激烈,不是打着玩的。所以,你先看看芳名录前的说明之后,再做决定,如何?”武藏刚才并没注意到,经他一说,就从地板拿起一册来看,原来的确有个誓约书,明文规定———在该院接受指导的学徒,不论是四肢不全或是死亡,皆不得有异议。

“我已明白了。”

武藏微笑地将册子放回地板。既然走上武者修行的道路,这是不管到哪里都必须具备的常识。

“那就这边请!”

对方又引他往里面走。

两人来到一个武馆,空间宽大得好像一个大讲堂。粗大的圆柱,跟寺庙不太相配。栏杆间的雕刻,金箔已经剥落,涂在上面的粉彩,跟其他武馆大不相同。

原来以为只有自己一人,没想到等待席中已有十名以上的修行者。除此以外,还有十几名身穿法衣的弟子,以及相当多完全是来见习的武士。现在,武馆中央有一对拿着枪正在比赛,大家屏气凝神地观看,根本没人发觉武藏悄悄坐到一旁。

虽然武馆墙上写着“志愿者可持真枪比赛”,但是,现在正在对峙的两个人,手上拿的只不过是一支硬木棒。虽然如此,打到还是很痛。最后,有一方被打得一拐一拐地回到位子上,仔细一看,大腿已肿得像个大木桶,连坐都有困难,只好以手肘撑地,单脚伸直,面露苦状。

“来,下一位。”

赢的一方将袈裟拢在背后,是一名手、脚、肩、额都有块块结实肌肉隆起的魁梧法师。手中的大枪一丈有余,撑在地上,呼叫下一位。

“哪一位请上来———”

一人站了起来,好像也是今天才来宝藏院登门求教的修行武者。他用皮制束袖带将袖子系好,准备上场。

那位和尚凝然不动,待出场的这个人从墙边挑选了一把短刀,刚向自己行礼,他便抡起地面的长枪,一枪刺过去。

“喝!”

和尚发出如野狗吠声般的怒喝,往对方头上扑过去。

“下一个!”

只一招,随即收回长枪,恢复原来直立的姿势。挨打的男子毫无动静,虽没死,但已无法自行抬头。两三个法师弟子抓着他的脚,把他拖回座位,留下一道血痕,沾湿了地板。

“下一个呢?”

那和尚自始至终都态度傲慢。武藏本来以为那和尚便是宝藏院的第二代住持胤舜,向旁人询问之下,才知道他叫做阿岩,是院里坐第一把交椅的弟子。平常的比赛都由称为“宝藏院七足”的七个弟子出面,胤舜从不亲自比试。

“没人了吗?”

和尚把枪横放在身边。刚才带路的罗汉,手拿上课名簿,一个个对照。

“这一位呢?”

他望着那位的脸庞。

“不不……我还没准备好。”

“那边那位呢?”

“今天有点提不起劲。”

大家好像都很害怕。问过几个之后,终于轮到武藏。

“你怎么样?”

武藏低下头。

“请!”

“请是什么意思?”

“请多指教。”

武藏站起身来,大家的眼光立刻被他吸引。桀傲不逊的阿岩和尚已经退场,被其他和尚围住,不知在嘿嘿大笑些什么。听到又有人出来挑战,转头看了一下,却是对比赛一副不耐烦的样子。

“谁来代替我?”

他表情不屑地说道。

“哎呀!只剩一个了嘛!”

听大家这么说,他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走出来,再次拿起刚才那把长枪。这支长枪显然使用已久,透出乌黑的光泽。他端起长枪,用屁股对着武藏,往没人的方向运气,发出怪鸟般的叫声“呀!呀!呀”,还没叫完,突然连人带枪冲了出去,往武馆尽头的木板猛力撞了过去。

那地方看来是他们的长枪练习台。他拿的虽然不是真刀真枪,只是根普通的木棒,但前端竟然像利刃一样,噗哧插入练习台一块新换的四方木板上。

———哎喔!

阿岩发出一声怪声,拔出长枪,飞身转向武藏。他浑身肌肉虬结的身体,冒出阵阵精悍之气。他从远处睥睨着手提木剑,看来有些呆滞的武藏。

“有请!”

阿岩带着刚才刺穿木板的气势,正准备出击,突然有人从窗户外面发出笑声:

“笨蛋!阿岩和尚要输了,你仔细看看,对手可不是木板喔!”

握着长枪,阿岩转头怒斥:

“谁?”

窗边的笑声仍然不停。原来是个白眉老人,光亮的一颗秃头,简直可以当作古董店的照明灯。

“阿岩!这场比赛你准输的———等后天胤舜回来之后再比吧!”

老和尚要阻止比赛。

“啊?”

武藏想起来了。刚才来此途中,在宝藏院后面田里,拿锄头工作的老农夫不就是眼前这个老和尚吗?

念头一闪之间,那老僧已不见踪影。阿岩经老僧提醒,握着长枪的双手本来稍有松懈,可是视线一跟武藏相遇,立刻把老和尚的话忘得一干二净。

“胡说什么?”

他对着没人的窗户大声斥骂,再次握紧长枪。

武藏为求慎重,问道:

“你准备好了吗?”

这一煽动,阿岩怒火中烧。他左拳紧握长枪,开始在地板上游走。虽然他结实的肌肉犹如铁块般厚重,但是步履轻盈,双脚又像踩着地面,又像浮在水面,犹如水波间的明月,漂浮不定。

武藏则稳稳地踩着地面。

他除了两手直握木剑之外,没有特别的架式。倒是将近六尺的身躯,让他看起来有些迟钝,而且肌肉不像阿岩那般结实,只有一双眼睛如猎鹰般直盯着对方。他的眼珠并不乌黑,似乎渗入了血色,成为透明的琥珀色。

阿岩突然甩了一下头。

因为汗水顺着额头流了下来,他是想把汗水甩掉吗?还是老僧的话还留在脑海里,造成干扰,所以想把它从意识中甩开?总之,他开始心急如焚却是事实,频频换位子,不断引诱动也不动的武藏上钩。而且眼神锐利,盯着对方不放。

———突然,他出招了,随之惨叫一声倒在地上。而武藏在高举木剑的一瞬间,也向后一跃。

“怎么了?”

同门的和尚蜂拥而上,围着阿岩,乌鸦鸦的一片。也有人踩到阿岩抛在地上的长矛,跌跌撞撞的,非常狼狈。

“药汤!药汤!快拿药汤来!”

有人站起来大叫,手和胸膛都沾满血迹。

刚刚从窗外消失的老僧,绕道玄关跑了进来,但情况已演变成这种结果,只好苦着脸在一旁观看,并且阻止匆匆忙忙要跑出去的人。

“拿药汤干吗?药救得了他吗———笨蛋!”

之后,再也没有任何人理会他,武藏觉得无趣,只好走到玄关,穿上草鞋。

此时,驼背的老僧追了过来,在他背后叫道:

“阁下!”

武藏转头回答:

“是———您叫我吗?”

老僧说:

“我想跟你聊一聊,请你回屋里来。”

老僧引他往里走,经过刚才的武馆,一直到里面一间只有一个出口的、四四方方的密室。

老僧一屁股坐了下来。

“本来应该由方丈跟你打招呼,但是他昨天才到摄津,两三天之后才会回来,所以由我来跟你打招呼。”

“您太客气。”

武藏低下头:

“今天让我受益良多。但是,对于贵门的阿岩法师,我感到很遗憾,真的很抱歉。”

“说什么?”

老僧打断他。

“在比武之前就必须知道,胜败乃兵家常事。你别挂心。”

“他伤得如何?”

“当场死亡。”

老僧回答此话的口气像一阵冷风,直吹武藏脸颊。

“……死了吗?”

今天又有一个生命结束在自己的木剑之下。武藏遇到这种情况,都会闭目默念佛经。

“阁下!”

“是。”

“你叫宫本武藏吗?”

“正是。”

“武术是向谁学的?”

“我是无师自通。小时候曾向家父无二斋学铁棍术,之后游遍天下,师法诸国前辈,天下山川亦为我师。”

“你真是有心人。不过,你的身子太强,太过强壮。”

武藏心想他是在夸奖自己,年轻的脸庞泛起阵阵红晕。

“哪里哪里。我的技巧尚未纯熟,还不成气候。”

“不,就因为这样,必须把你的强势稍微削弱一点,你还要再弱一点才行。”

“啊?”

“刚才我在菜园工作的时候,你不是经过我身边吗?”

“没错。”

“你走过我身边时,距离我有九尺之远,对吗?”

“嗯。”

“为何要这么做?”

“因为我感觉到你手上的锄头,好像不知什么时候会扫向我的脚跟。而且,你虽然低头挖土,但是你的眼光却能看到我全身,而且透着一股要寻出我破绽的杀气。”

“哈哈!正好相反!”

老僧笑着回答:

“当你走到离我六十米远的时候,我的锄头就感到你所讲的杀气了———你每一步,都充满斗志,充满霸气。当然我的心也跟着武装起来。如果当时经过我身边的是个普通的农夫,那么我也只是一个锄田耕作的老头。所谓的杀气,是你自己的影子啊!哈哈哈哈!你被自己的影子吓到了,才会离我那么远啊!”

这个驼背老僧果然非泛泛之辈,武藏心想自己果然猜得没错。然而,两人还没交谈之前,自己已经输给这个老僧了,一想到此,不由得对他敬佩有加,犹如后进碰到前辈,毕恭毕敬。

“非常感谢您的教诲。我想请教一下,您在这宝藏院是何职责?”

“不,我不是宝藏院的人。我是这寺背后的奥藏院住持,叫做日观。”

“噢,您是后面的住持?”

“我跟这宝藏院的前任住持胤荣是旧交,胤荣练长枪,所以我也跟着练习。以前还管些事,现在什么都不管了。”

“这么说来,这个寺院的第二代住持胤舜,是跟您学长枪术的弟子?”

“可以这么说。本来佛门不必用到长枪,但是宝藏院在世间的名声比较奇特,有人认为宝藏院的枪法失传太可惜,所以我只传授给胤舜一人而已。”

“胤舜大师回来之前,可以让我住在寺院里吗?即使是偏僻的角落也行。”

“你想跟他较量吗?”

“好不容易拜访宝藏院,很想一睹院主的长枪法。”

“最好不要。”

日观摇头。

“没有必要。”

他像在告诫武藏一般,重说了一遍。

“为什么?”

“宝藏院的枪术,你今天从阿岩那儿已看出一点端倪了,还有什么必要再看呢?如果你想进一步了解,看我就好,看我的眼睛。”

日观耸起肩,把脸向前靠,跟武藏四眼相对。从他凹陷的眼眶中射出一道精光,好像眼球会飞出来一样。武藏直视回去,只见老和尚的眼球一下子变成琥珀色,一下子转为暗蓝色,不断变化。最后,武藏的眼睛开始晕眩,只好先把眼珠子转开。

日观大笑不止。这时有个和尚进来跟他请示了一个问题,日观指着武藏:

“送到这里来。”

有人立刻送来高脚的客桌和食物。日观盛了满满一碗饭。

“粗茶淡饭,请用。不只对你,对其他的修行者,我们一样献上这些,这是本院的常规。那腌的东西是黄瓜,是宝藏院自己腌制的。瓜里包了紫苏和辣椒,非常美味,尝尝看。”

“那我就不客气了。”

武藏拿起筷子,又感到日观犀利的眼神。这是对方发出的剑气?还是自己的剑气,又让对方产生戒备?这种两人之间魂魄的微妙互动,让武藏无法判断其中的原委。

他笨拙地咬着腌黄瓜,担心对方会不会像以往泽庵那样,突然一拳挥来,或是突然飞来长枪。

“怎么样?要不要再来一碗?”

“我吃得很饱了。”

“宝藏院的腌黄瓜,味道怎么样?”

“非常美味。”

武藏嘴里虽然这么回答,实际上,一直到他走出宝藏院,也只有辣椒的辣味还留在舌尖,至于腌黄瓜的滋味根本就想不起了。

“输了,我输了。”

武藏自言自语,走在昏暗的林中小道,踏上了归途。

有时,会有影子迅速跃过杉树林。原来是一群鹿,被武藏的足音所惊吓,仓皇逃走。

“在比武上是我赢了———但我却抱着失败的心情离开宝藏院,我表面上虽赢了,实际上却是输了?”

他心有不甘,边走边骂自己境界还不够。

“啊!”

他想起了一件事,止步回头望去,宝藏院的灯火仍然明亮。

他往回跑,来到刚才的玄关门口:

“我是刚才的武藏。”

“哦?”

看门的和尚探出头来。

“什么事?忘了东西吗?”

“明天或后天,也许会有人来此问我的消息,请你转告他,宫本武藏在猿泽池附近歇脚,叫他到附近的客栈找我。”

“啊!这样啊!”

武藏看对方心不在焉,又补上一句:

“找我的人叫做城太郎,还是个小孩,所以请你一定要据实转告他。”

说完,大步踏上道路,武藏又嘀咕:

“我果然是输了———光是忘记交代城太郎的事,就表示我彻底输给那位叫日观的老僧了。”

要怎么样才能成为天下第一剑呢?武藏为此寝食难安。

这把剑!这一把剑!

明明在宝藏院取胜了,为何又感到自己青涩无能、未臻成熟?

他心情沉重,满腹疑惑地来到猿泽池畔。

天正年间新盖的民家,以这池为中心顺着狭井川的下游,杂乱分布在两岸。前几年,德川家的小吏大久保长安,在这附近建造了奈良奉行所。还有个中国移民林和靖的后裔,估计他做的馒头在此会受欢迎,所以在这池边开了一家店。

望着那一带的点点灯火,武藏停下了脚步。到底要住哪一间客栈呢?这里有无数的客栈,但是身上的盘缠有限,如果住在太寒酸的小店,又恐城太郎无法找到他。

刚刚才在宝藏院吃饱,但是走过宗因馒头店的时候,武藏肚子又饿了。

武藏走进去坐下来,叫了一盘馒头。馒头皮上印了个“林”的字样。馒头味道鲜美,不像在宝藏院吃黄瓜那样食不知味。

“客官!您今晚要住哪里?”

端茶来的女侍问起这件事,武藏刚好开口向她说明原委。她表示,店主有位亲戚刚好家中兼营旅馆副业,请他一定要住那里,而且不等武藏回答,便说要去叫主人,径自往后面跑去,带来了一位长着黛眉的年轻老板娘。

这户人家很单纯,离馒头店不远,环境幽雅。

那年轻少妇带着他敲了几下小门,听到里头有人应声之后,回头对武藏低声说道:

“这是我姐姐的家,所以不用担心赏钱的问题。”

有个小丫头出来应门,跟年轻少妇交头接耳一番,才放心地把武藏带往二楼,那年轻少妇说道:

“那么,请慢慢休息。”

说完就回去了。

当做客栈,这房间和摆设都太高级了,反而令武藏无法安心。

他已吃饱,只要洗洗澡,就是睡觉了。但是,看这户人家的情形应该不愁吃穿,为何要收旅客呢?武藏心存怀疑,想睡又无法安心。

他问那小丫头,对方笑而不答。

第二天,武藏跟她说:

“这些日子有人会来找我,所以想在此多住几天。”

“请便。”

小丫头到楼下转告这件事,这家的女主人终于出面打招呼。她年约三十,皮肤白皙,是个美人。武藏立刻说出他的疑惑,那美人则笑着说明原委。

她说她是音乐演奏家观世某人的遗孀。现今的奈良,有很多浪人不懂礼仪,风纪败坏无可形容。

为了取悦这些浪人,木 附近突然增加了许多热闹的饭馆和妓女。可是,这些不知好歹的浪人,还不能满足。他们带着当地的年轻人,自称是“探望未亡人”,几乎每晚都去偷袭没有男主人的家庭。

关原之战以后,战乱似乎停止了。但是,年年的会战已使得浪人数目激增。所以,诸国城池外围,恶棍到处夜游,强盗横行。也有人认为,这种败坏的风气,从朝鲜之役后就开始出现,所以将其归罪于太合大人。反正,现在全国的风气已经败坏无遗了。

再加上关原战后,各地浪人蜂拥而至,奈良城新任的奉行官已经无法加以约束了。

“哈哈哈!所以你们要我这种旅客留宿,就是为了要防备这个?”

“因为家里没有男丁。”

寡妇美人笑着回答,武藏也苦笑不已。

“你知道原因了,住多久都没关系。”

“我了解。在下逗留期间,尽可放心。但是我有个朋友在找我,可不可以在门口挂个标识或什么的。”

“没问题。”

那寡妇在纸上写着:

宫本先生在此住宿

贴在门外,就像一张护身符一样。

当天,城太郎没来。第二天,有三个武者闯了进来。

“我们想拜见宫本先生。”

他们一副见不到人绝不肯走的样子,武藏只好会会他们。原来是那天武藏打倒宝藏院的阿岩时,混在人群中见习的人。

“哎呀呀!”

他们一副和武藏已是老交情的口气,围着他坐了下来。

“哎呀呀!真令人惊讶啊!”

一坐下,那三个人就用夸张的语调,直拍武藏的马屁。

“恐怕在所有访问宝藏院的人当中,从未有人能一棒打倒号称七足的高徒。尤其是那骄傲的阿岩,只呻吟了一声,就吐血而亡,真是大快人心。”

“您在我们当中,已备受推崇。当地的浪人也都在谈论您,大家都在问:‘到底宫本武藏是何许人?’同时宝藏院也因此名声扫地呢!”

“阁下可说是天下无双了。”

“而且还这么年轻呢!”

“将来大有可为!”

“我说这话可能有点失礼,但像您这么有实力的人,当个浪人实在可惜。”

茶来了,他们一阵牛饮;糕饼来了,也狼吞虎咽,吃得满地都是饼屑。

而且,用尽三寸不烂之舌,颂扬武藏,令人难以自处。

武藏哭笑不得,只好等对方喋喋不休够了之后,才开口问了他们的姓名:

“各位是……”

“真是失礼。他是蒲生大人的家臣,叫做山添团八。”

“这位叫做大友伴立,专研卜传流,胸怀大志,相信时势造英雄。”

“而我呢!叫做野洲川安兵卫,是浪人之子,同时也是浪人……哈哈哈!”

这下子全都知道姓名了。但是,要是武藏不问他们为何牺牲自己的宝贵时间,来打扰别人,那可会没完没了。所以一找到一个开口的机会,就问道:

“你们来此有何贵干?”

“对了对了!”

这一问,他们似乎才想起此行的目的,立刻靠上前,说有要事商量。

“也不是什么大事啦!我们在这奈良的春日下,经营些流行的行当,说到流行,大家可能会以为是戏剧,或是大众化的表演。实际上,我们是从事比武赌博的,好让民众更了解武术。目前虽然只是一间小店,但一直很受欢迎。不过三个人实在忙不过来,而且说不定哪天有高手过来赌一场,就会抢走既得的利益……因此才来跟您商量是不是可以请您加入。要是您答应,利益当然对分,而且这期间食宿全包,包您大赚一笔,存点盘缠,如何?”

对方滔滔不绝,武藏虽然一直微笑着听完,最后则露出不耐烦的神态说道:

“不,这种事多谈无用,请回吧!”

武藏断然拒绝,三人非常意外。

“为什么?”

三人同声追问。

至此,武藏已忍无可忍,露出年轻人固执的一面,昂然怒道:

“在下从不赌博。还有,我用筷子吃饭,不用木剑。”

“什么?你说什么?”

“听不懂吗?我宫本即使饿死,也要当个剑侠。笨蛋!滚回去!”

哼哼———一人的嘴角浮现一抹冷笑;一人气得面红耳赤,临走时还丢下一句:

“你给我记住!”

三人心里都明白,即使联合起来也不是他的对手。于是苦着脸,强压着怒气,用脚步声和态度向他暗示:

我们可不是走了就没事了!

然后浩浩荡荡地离开。

这几个晚上,和风徐徐,月夜朦胧。楼下的年轻屋主为了感谢武藏留宿,使她们无后顾之忧,这两天都招待他到楼下吃饭。今天晚饭后,武藏心情愉快地回到二楼,喝酒醉的身体横躺在地上,也不点灯,只是恣情地伸展年轻的四肢。

“真遗憾!”

脑中又响起奥藏院日观老僧说的话。

败在自己剑下的人,或是被他打得半死的人,都像泡沫一样,从武藏脑海中迅速消失,忘得一干二净。但是只要是比自己优秀———让自己感到有压力的人———武藏都一直无法忘怀。他们就像冤魂一般缠着武藏,让武藏无法摆脱想胜过他们的欲望。

“真遗憾!”

他躺着,一把抓住头发。如何才能胜过日观?面对他那诡异的眼神,如何才能做到视而不见、不会感到有压迫感呢?

这两天他一直都闷闷不乐,无法忘怀此事。“真遗憾、真遗憾!”他喃喃自语,听起来就像自己的呻吟声,并不像在咒骂别人。

是不是我太差劲了?武藏心想。

他不得不怀疑自己的能力。碰到日观之后,他开始怀疑自己是否能达到那种境界。本来,他的剑法就不是跟师父学习的,所以自己的功力到底到什么地步,他也不清楚。

再加上日观说过:太强了,再弱一点比较好。

这句话,武藏到现在也无法接受。身为兵法家,不是越强越占优势吗,为何反成了缺点呢?

等等!那驼背老僧到底要说什么,这也是个疑点。他可能看武藏还年轻,故意把歪理说得跟真的一样,让他陷于云里雾里,然后在背后嘲笑他也说不定———

读书,到底好还是不好呢?

武藏最近经常思考这个问题。关在姬路城的小房间读了三年书之后,武藏跟以前已大不相同,逐渐养成了碰到任何事,一定要用理智思考的习惯。变得非要经过自己的理智思考之后,才能由衷地承认一件事。不只是对剑法,对社会、对人的观察,都已完全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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