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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本武藏·剑与禅》 作者:吉川英治

宫本武藏 水之卷-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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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这些礼仪,这几个年轻的城里人却嗤之以鼻,说是:“柳生真圆滑。”

还说:

“他是心生恐惧,敬而远之。”“没什么大不了的。”

对实地踏过这片土地,从小柳生城的外郭到风土民情,全都细细观察过的武藏而言,他们的自鸣得意和放肆的理解方式,实在可笑至极。

虽然谚语中有“井底之蛙”,但反过来看这些城里的家伙,虽然身处都会的大海里,目睹时势变化,却没注意到,井底之蛙在不知不觉中已经修炼一身的功力及涵养。他们远离中央的势力和盛衰,隐居在深井里,历经几十年的岁月,映着月光,浮在落叶上。就在外界还认为他们只是啃着地瓜,生活毫无变化的乡下武士之时,柳生家这口古井,到了近代,出了一位兵法家始祖石舟斋宗严。他的儿子中,出了一位备受家康青睐的但马守宗矩;他的兄长当中,出了以勇猛闻名的五郎左卫门和严胜;他的孙子当中,出了一位麒麟儿兵库利严,受加藤清正高薪聘用,在肥后任官职。这些“伟大的井底之蛙”已经开始崭露头角了。

以兵法之家来看,吉冈家地位崇高,非柳生家所能及。但是,这种差别已是前尘往事。然而,在此歇脚的传七郎和其他人到现在还没注意到这个事实。

武藏觉得他们的得意既可笑又可悲。

最后———不由得苦笑。为了摆脱这些念头,只好到澡堂角落解下发结,拿一块粘土擦发根,他已经好久没有洗头了。

此时又听到那三人的声音。

“真舒服。”

“泡泡澡,才有旅行的气氛。”

“要是有女人陪酒……”

“那就更棒了!”

他们边说边擦干身体,先出去了。

武藏用毛巾绑着洗好的湿发,回到房间,看到像个小男生的小茶正蹲在墙角哭泣,武藏问道:

“怎么了?”

“客官!那个小孩打我。”

“她说谎。”

城太郎在她对面的角落,鼓着腮帮子辩解。

“为什么打女生?”

武藏骂道。

“可是,那个臭丫头,她说大叔软弱无能。”

“胡说!”

“你没说吗?”

“我哪有说客官软弱无能。是你自己耀武扬威,说什么你的师父是日本第一的兵法家,在般若荒野斩了几十个浪人。我说日本第一的剑术师父,除了这里的领主之外,别无他人,你就打我耳光了,不是吗?”

武藏笑道:

“原来是这样。是他不好,等一下我会骂他。小茶!原谅他吧!”

城太郎一副不服气的样子。

“城太郎!”

“什么事?”

“去洗澡吧!”

“我不喜欢洗热水澡。”

“跟我很像嘛!可是一身臭汗,不洗不行啊!”

“明天到河里游泳去。”

跟武藏一熟络,这个少年便开始露出倔强的本性。

但是武藏就是喜欢他这点。

吃饭的时候,城太郎又嘟着嘴巴了。

小茶端着托盘,送上饭菜,却不开口,两人怒目相向。

武藏这几天若有所思,内心一直在思考一件事———要成为一名独行侠。这个愿望似乎太大了,但并非不可能,所以才会在这客栈逗留这么久。

他期待能够与柳生家的祖师石舟斋宗严见个面。

说得更强烈一点———用他年轻、野心勃勃的话来说———就是真的要打就要面对大敌。用生命作赌注,不是打倒大柳生家的名望,就是坏了自己的剑名。只要能见柳生宗严一面,跟他交上手,就算死也无憾。

要是有人听到他这种志愿,一定会笑他有勇无谋。武藏自己也不会连这点常识都没有。

再怎么说,对方至少是一城之主,他的儿子是江户幕府的兵法老师,全家族不但都是典型的武将,而且在新时代潮流中,昌隆无比的家运正照耀整个柳生家族。

———要打倒对方不是那么简单的。

武藏心里有所惦记,连吃饭的时候都念念不忘。

12

他是个仙风道骨的老人家,年近八十,品德与时俱进,高洁之风日增,而且牙齿完好,耳聪目明。

他经常说:

“我会活到百岁呢!”

这位石舟斋之所以这么有自信,是因为:

“柳生家代代都很长寿。二三十岁就去世的,都是因为战死沙场。我们家的祖先,没有一个是在五六十岁的时候就老死家园的。”

不,即使没这样的血统,石舟斋的处世态度,以及老年的修养,能够活到百岁也不是件奇怪的事。

他身处在享禄、天文、弘治、永禄、元龟、天正、文禄、庆长这漫长的乱世中,尤其是在四十七岁之前的壮年期,正逢三好党乱、足利氏的没落、松永氏及织田氏的兴亡等等,即使是这块乐土,也没有放下弓箭的余暇。他自己也常说:

“能活着实在是奇迹。”

四十七岁之后,不知为何,他突然放下屠刀。不管是足利将军义昭重金礼聘,还是信长三顾茅庐,连称霸四海的丰臣氏也请不动他。虽然他居住在距离大阪、京都只有咫尺之地,但他表示:我又聋又哑。

从此韬光养晦,像只冬眠的熊守着这山里的三千石土地,安享余年,不问世事。

后来,石舟斋经常对别人提起:

“这座小山城经过朝不保夕的治乱兴亡,至今还能安然无恙,简直是战国时期的奇迹……”

原来如此———

听到的人,莫不佩服他的远见。要是当时他跟随足利义昭,信长一定会讨伐他;要是跟随信长,他跟秀吉的关系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子了;如果接受秀吉的恩惠,在后来的关原之役中,家康一定不会放过他。

还有,在这兴亡的惊涛骇浪中,要掌稳船舵,保护家族平安无事,还要维持家名清誉,真不容易。乱世中,人情世故变化无常,今日的朋友,常是明日的敌人。人们丧失节操,不讲义气,有时同族或亲戚之间也会拔刀相向,互相厮杀。因此,若非在武士道精神之外,还有其他的坚定信念,是不可能做到这个地步的。

可是,石舟斋却虚怀若谷。

“我的能力,尚有不足之处。”

他在客厅墙上挂着一幅自题的诗歌:

世事多变

只有隐藏兵法的家族

才能历久不衰

然而,这位老子型的智者在家康重礼召见时,也不禁动了凡心。他喃喃自语:诚心召见,难再置之不理。

他走出了隐居几十年的茅庐,到京都紫竹村鹰峰的军营,第一次晋谒大御所① 。

当时,他带在身边一同前往的是五男又右卫门宗矩,二十四岁。还有他的孙子新次郎利严,未满十六岁的及冠之龄。

他带着这两个凤雏晋见家康,接受了旧领地三千石的安堵令②。家康提议:

“将来请到德川家的兵法所任职。”

而他则推举自己的儿子。

“犬子宗矩,还请多多提拔。”

自己又退居柳生谷的山庄里。后来,其子又右卫门宗矩要到江户出任将军家兵法指导时,这位老者传授给他的,不是刀剑技巧,而是———

治世的兵法。

他的“治世兵法”,也是他的“修身兵法”。

石舟斋常说:

“这些全都是老师的恩德。”

丝毫没忘记上泉伊势守信纲的德望。

而且,也常提醒大家:

“伊势大人才是柳生家的守护神。”

他的房间里,供奉着伊势守颁给他的新阴流证书,以及四卷古目录。每逢伊势守忌日,他一定不忘以鲜花素果祭拜。

这四卷古目录,又名图绘目录,是上泉伊势守亲笔用图画和文字记录的新阴流秘传刀法。

石舟斋即使在晚年,还是经常翻阅此书,悼念恩师。

“他的画也惟妙惟肖。”

书上的画经常让他爱不释手。每次看到这些天文时代装扮的各种人物,以各式利落的大刀刀法互相攻击的形态,就有一种神韵飘渺,云雾直逼山庄屋檐的感觉。

伊势守造访这小柳生城的时候,石舟斋大概三十七八岁,正是野心勃勃、血气方刚的年龄。

当时,上泉伊势守带着外甥匹田文五郎,以及弟弟铃木意伯,在遍游诸国兵法家之后,经由人称“伊势太御所”的北留具教的介绍,来到宝藏院求教。宝藏院的觉禅房胤荣,经常出入柳生城,把这事告诉尚未改名石舟斋的柳生宗严,说道:

“有一名男子来求教。”

这便是他们相会的机缘。

伊势守和宗严连续比武三天。

第一天,一开始,伊势守都会喊:

“要打喽!”

而且先言明要攻击的部位,然后依言进攻。

第二天,宗严还是输了。

宗严自尊严重受损,第三天屏气凝神,采取不同的姿势应对。

这一来,伊势守说道:

“这招不好,我可以这样对付你。”

与前两天一样,他还是针对事先言明的部位发动攻击。

最后,宗严终于弃刀,说道:

“我第一次看到真正的兵法。”

之后,恳求伊势守留在柳生城住了半年,一心向他求教。

后来伊势守必须离开时,说道:

“我的兵法尚未练成,你还年轻,希望你能继续完成它。”

同时丢下一个公案给他。这个公案难题是———

要如何修炼无刀的刀法?

宗严从那时起,花了数年的时间废寝忘食,仔细钻研无刀刀法的道理。

后来,伊势守再次造访他的时候,他已胸有成竹。

“练得如何了?”

两人一过招,伊势守即说:

“嗯!你已能把握真理,不必用到大刀了。”

说毕,留下证书和图绘目录四卷之后,翩然而去。

柳生流从此诞生。石舟斋宗严晚年退出江湖,隐居山林,也是从此种兵法中悟出的一流处世术。

现在他住的山庄,虽然在小柳生城里面,但是该城都是石墙铁壁,跟石舟斋老年的心境不甚搭配,所以他又另外盖了一间朴实的草庵,入口也另建,犹如隐居山林,安享余年。

“阿通!怎么样?我插的花生动吗?”

石舟斋把一枝芍药花投入伊贺花瓶,欣赏自己所插的花,看得入神。

“真的……”

阿通在后面欣赏着。

“主公一定花了很多心血学习茶道和花道吧?”

“我又不是公卿,没跟老师学过插花或茶道。”

“但是您看起来像是拜师学过的。”

“我是用剑道之理来插花。”

“咦?”

她瞪大眼睛。

“用剑道可以插花吗?”

“当然可以,花也是用气来插的。用手去弯曲花茎,或是调整花朵,都是一种伤害。维持它从野地里采来的样子,运气投入水中———就像这样,花就会显得栩栩如生了。”

在这个人的身边,阿通觉得学到了各种哲理。

柳生家的家臣庄田喜左卫门在路上与她萍水相逢,希望她能够为他的老主公吹笛,以排遣无聊的日子,所以她才来到这里。

石舟斋非常喜欢听她吹笛,再加上这个山庄里一直缺少像阿通这样年轻温柔的女子,所以每次阿通说:

“请早点休息。”

老主公一定会说:

“唉,再多留一会儿吧!”

或是:

“我教你泡茶。”

有时则说:

“来吟咏几首和歌吧!我也来试试古今歌风。《万叶集》也不错,但是像我这种草庵主人,还是比较喜欢《山家集》那种淡泊风格。”

反正就是不希望阿通离开。而阿通也知所回报。

“主公,我给您缝了这个头巾,希望合您的意。”

这种细心是那些勇猛的武将家臣做不到的。

“哦,太好了。”

石舟斋戴上那头巾,他对阿通就更加疼爱了。

阿通在月光皎洁的夜晚,吹奏令人神往的悠扬笛声,常常传到小柳生城城外。

庄田喜左卫门更是如获至宝,十分欣慰:

“这真是飞来的福气。”

喜左卫门现在刚从城外回来,穿过古旧栅垒后面的林子,来到主公幽静的山庄。

“阿通姑娘!”

“哪一位?”

她打开木门。

“噢!是您啊……请进。”

“主公呢?”

“正在看书。”

“麻烦你通报一下,说是喜左卫门奉命办事回来了。”

“呵呵呵!庄田先生,这不是喧宾夺主了吗?”

“为什么?”

“我是您从外面带回来的吹笛女子,您才是柳生家的家臣。”

“说的也是。”

喜左卫门也觉得好笑,但还是说:

“这里是主公一个人的住所,你又受到特别礼遇———还是请你帮我通报一声。”

“好的。”

阿通进去不久,马上出来说道:

“请进!”

石舟斋戴着阿通缝的头巾,坐在茶室等待。

“你回来了?”

“遵照您的意思,全都办好了。我恭敬传话,从前门送了礼物进去。”

“他们已经离开了吗?”

“还没。我回到城里的时候,他又差绵屋客栈的人送信来,说是既然路过这里,说什么也想来拜见小柳生城的武馆,明天一定会到城里来拜访。还说一定要亲自见见石舟斋先生,跟您请个安。”

“这小子!”

石舟斋骂道:

“真是啰嗦。”

他一脸的不悦。

“你没有清楚告诉他们,宗矩在江户,利严在熊本,其他的人也都不在?”

“我说了。”

“我郑重其事,派使者前去婉拒,他们竟然还强行要来拜访,真不知好歹。”

“真是的……”

“听说吉冈那一伙人,武功并不怎么样。”

“我是在绵屋跟他们碰面的。传七郎刚好去伊势参拜回来,我看他人品也不怎么样。”

“是吗?吉冈的上一代拳法非常优秀,他跟伊势大人上京的时候,我跟他见过两三次面,还一起喝过酒———但是近几年来,家道日益中落。我念在传七郎是他儿子的情分上,不忍让他难堪,没把他赶出去。柳生家还从来没有理会过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的挑战呢!”“传七郎这个人看来自信满满!他硬是要来,我就给他一点教训!”

“不成、不成。名家之子,死要面子,很容易心怀怨恨。要是我们把他打回去,事情就会没完没了。为了宗矩和利严,我们要用超然的态度去面对他。”

“那要怎么办?”

“还是来软的,以礼对待名家之子,哄他回去……对了,派男的去容易起冲突。”

他回头望着阿通,说道:

“派她去比较好,女的比较好。”

“好的,我这就去。”

“不急、不急……明早前去即可。”

石舟斋大笔一挥,写了一封茶艺家式的简要信函,把它绑在刚才插剩的一枝芍药花上,交代阿通:

“拿这个去见那小子,告诉他石舟斋伤风不适,由你代为传答,并接受他们的问候。”

石舟斋授意阿通担任信使。第二天早上,阿通披上披风,说道:

“那我走了。”

她走出山庄,来到外城廓的马厩。

“对不起……我要借一匹马。”

正在打扫的马厩小厮看到她,说道:

“咦?阿通姑娘!你要上哪儿去?”

“要到城外叫做绵屋的客栈,主公要我当他的使者。”

“那我陪你去吧!”

“不用麻烦了。”

“你一个人行吗?”

“我喜欢骑马。以前在乡下,对野马已经驾轻就熟了。”

浅红色的披风在马背上,一路随风摇曳。

披风在城市里是已经落伍的服饰,上流社会的人已经不穿了。但是,在地方土豪或中层社会里,还是颇受女性青睐。

她手上拿着一枝初绽的白芍药花,石舟斋的信函就系在上面。她单手轻握着缰绳,在田里工作的人看到了,都放下工作,目送她远去。

“阿通姑娘走过去了!”

“那个就是阿通姑娘啊?”

她到此地不久,名字立即被传扬开来,连农夫都知道。这表示农夫和石舟斋之间,并不像一般的百姓和领主,上下阶级分明,而是彼此非常亲近。所以他们都知道最近主公身边来了一位美女,经常为主公吹奏笛子,陪侍在旁。他们对石舟斋的亲近和尊敬,也很自然地转到她身上。

她走了大约半里路。

“请问绵屋客栈在哪里?”

阿通骑在马上,向一位农家妇女问路。那妇女背着小孩,正在河边清洗锅底。

“你要到绵屋客栈吗?我带你去。”

那妇女放下手边工作,特地要带她去,让阿通觉得很过意不去。

“你不必亲自带我去,只要告诉我怎么走就行了。”

“没关系,那客栈离这里很近。”

虽然说近,但还是走了约一公里左右。

“这里就是了。”

“谢谢!”

她下马,把马绑在屋前的树干上。

“欢迎光临!要住宿吗?”

小茶出来招呼。

“不是,我来见住在这里的吉冈传七郎先生———是石舟斋大人派我来的。”

小茶跑进去,过了许久才出来:

“请进!”

今早退房正要离去的客人,正在门口忙着穿草鞋、扛行李,看到随着小茶进去的阿通,眉清目秀,气质优雅,不由得眼光直跟着她,喃喃自语:

“她是哪里来的?”

“是谁的客人啊?”

而吉冈传七郎和他的朋友,昨夜喝酒喝得太晚,才刚起床。听说小柳生城的使者求见,以为又是那个虎背熊腰的大胡子。没想到眼前出现的使者大大出乎他们意料之外,手上还拿着白芍药花。

“唉!真不好意思……这里一片凌乱……”

他们的神情十分慌乱,不但注意到房间大煞风景,还立刻整理了衣冠和坐姿。

“请!请到这边来!”

“我受小柳生主公嘱咐,前来传话。”

阿通把芍药花放到传七郎面前,说道:

“请过目。”

“哦?……是封信?”

传七郎打开信函。

“传七郎敬览。”

那张信纸不足一尺。墨色浅淡,显露茶道的特色。

阁下屡致问候之意,愧不敢当。老朽不巧伤风不适,与其望见老朽病容,不如送上一枝清新芍药,聊慰诸君旅途辛劳。花期有限,请赐宽恕之意。

老朽已经不问世事甚久,恕难再见外人。

敬请多多包涵。 石舟斋

致传七郎阁下

及诸大雅

“哼……”

传七郎觉得无趣,从鼻孔中冷哼一声,卷起信函问道:

“只有这个吗?”

“还有,主公吩咐,本来应该请您前去,奉上粗茶的。无奈家中武者全都不在,儿子宗矩在江户任职,要是草率招待,恐会贻笑京都诸公,更是失礼。下次再请您顺道来访———”

“哈哈———”

他一脸的不悦。

“听你之言,看来石舟斋大人误会我们是来讨茶喝的。我们这些武门之子不懂什么茶道之事。我们只想拜见石舟斋大人的健朗之躯,顺便求教,请他指点一番而已。”

“这个他非常了解。但是,近来他以风月为友,安享余生,所以养成了什么都喜欢用茶道来谈论的习惯。”

“真没办法!”

他颇不甘愿地说道:

“既然如此,请你转告他,下次再游此地,一定要前去拜访。”

传七郎说完,把芍药花还给她,阿通立刻说道:

“啊!主公说过,这枝花要送您,以慰旅途辛劳。要是您坐轿子就插在轿子前面;骑马就插在马鞍上。”

“什么?拿这个当礼物?”

他瞥了一眼,似乎觉得受到了侮辱,神情愤怒。

“混、混蛋!你告诉他,我们京里也有芍药花!”

被他这么拒绝,也不好再勉强,阿通便道:

“那我这就回去转告……”

阿通拿着芍药,小声告辞,然后走出房间。

对方大概非常生气,竟然没人送客。阿通想到背后的情形,一到走廊就忍不住笑了出来。

到达此地已十几天的武藏,就住在同一条走廊,隔着数间的房间里。阿通侧脸望了一下又黑又亮的走廊,便往反方向走了出去。突然,有人在武藏房里站了起来,来到走廊上。

阿通背后传来脚步声,有人追了过来。

“您要回去了吗?”

阿通回头一看,原来是刚才带路的小茶。

“是啊!我事情办完了。”

“这么快。”

打过招呼,小茶直盯着着她手上的花。

“那枝芍药是白色的吗?”

“是的。是城里的白芍药,你要的话送给你。”

“我要。”

她伸出手。

阿通把芍药花放到她手上。

“那我走了。”

她走到屋前,翻身上马,披上披风径自走了。

“欢迎再度光临。”

小茶目送她离开后,现宝似的把芍药花拿给客栈里的伙计们看,但是没人称赞它美丽,只好失望地拿到武藏房间,问道:

“客官,您喜欢花吗?”

“花?”

武藏又撑着脸靠在窗台上,出神地盯着着小柳生城的方向。

怎样才能接近那个大人物?怎样才能见到石舟斋?还有,如何才能给那个被称为剑圣的宗师致命一击?

他一直在思考这些问题。

“……哦,这花真美!”

“喜欢吗?”

“喜欢。”

“这花叫做芍药———白芍药。”

“太好了。那儿刚好有个花瓶,把它插上吧!”

“我不会插花,客官您插。”

“不,你来插比较好,你清纯没有心机,反而比较好。”

“那么,我去装水。”

小茶拿着花瓶出去了。

武藏看着放在那儿的芍药花,目光突然停在它的切口上。不知什么事引起了他的注意,光远看还不够,后来索性拿起来细瞧,不是欣赏花,而是看它的切口。

“……哎呀……哎呀!”

小茶端着花瓶,里面的水一路走一路溅,让她连连惊呼。回到房间,她把水放到壁龛上,随手就把芍药花插进瓶里。

“不行哪!客官!”

虽然是个小孩,还是看得出自己插得不够自然。

“你看!是花枝太长了。好,拿过来,我帮你切短一点。”

小茶把花抽出来,武藏对她说:

“切短之后,把花直插瓶里。对、对!就像那样,就像花长在土里的样子,直着拿。”

小茶照他说的拿着花,但突然把手里的芍药抛了出去,吓得大哭起来。

也难怪。

因为武藏竟然用这么粗暴的方式切一株娇柔的花朵———他用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手才刚碰到腰间的短刀,突然铿———一声,随着刀入鞘的声音,一道白光穿过小茶两手之间。

她吓了一大跳,大哭不止,武藏却没有安慰她,兀自拿着两枝花茎,仔细比较原来的切口和自己的切口,看得入神。

“唔……”

过了一阵子,武藏才回过神。

“啊?对不起、对不起!”

小茶泪眼汪汪,武藏抚着她的头,又是道歉又是哄的,问道:

“你知不知道这花是谁送来的?”

“人家送我的。”

“谁?”

“城里的人。”

“小柳生城的家臣吗?”

“不,是个女的。”

“唔……这么说来,这是城里种的花喽!”

“可能是吧!”

“刚才真抱歉,等一下大叔给你买糖吃。现在长短刚刚好了,插在瓶里看看。”

“这样可以吗?”

“对、对!那样很好。”

本来小茶认为武藏是个有趣的叔叔,这回看到他用刀之后,突然觉得他很可怕。所以武藏一讲完,她一溜烟地就不见了。

比起正在瓶里微笑的芍药花,落在武藏膝前七寸长的花茎,更吸引他的注意。

原来的切口,不是用剪刀,也不是用小刀切的。芍药枝干虽然柔软,但是这个切口看得出来是用相当大的腰刀切下来的。

而且切法也不寻常。光看那枝干的切口,就知道切的人身手非凡。

为了比较,武藏也学他用腰刀来切,但仔细比较之下,还是不一样。虽然说不出哪里不同,但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切法实在差得太远了。就像雕刻一尊佛像,即使用的是同一把凿刀,但从着力的刀痕就可看出名匠和凡工的不同。

“奇怪。”

武藏独自沉思。

“连城内庭园里的武士,都如此身手非凡,可见柳生家实际上比传说的还要厉害喽?”

一想到此,就令他自谦不已。

“错了!自己到底还是不行———”

但是立刻又振作精神,充满斗志。

“要找对手,这种人不是正合适吗?要是打败了,只好臣服在他的跟前。可是,既然抱着必死的决心,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想到这些,令他全身发热。年轻人追求功名的心,令他热血奔腾。

———问题是,用什么手段?

石舟斋大人一定不会接见修行的武者。这客栈的老板也说过,什么人介绍都没用,他是不会接见任何人的!

宗矩不在,孙子兵库利严也远在他乡。要在这块土地上打败柳生家,就只能把目标放在石舟斋身上了。

“有没有什么好办法?”

思绪又回到这个问题上,在他血液中奔流的野性和征服欲,才稍微安定下来,眼光也移到壁龛的白花上。

“……”

看着看着,突然想起一个气质和这花相似的人。

———阿通!

好久没想到她了。在他忙乱的神经和朴实的生活中,又浮现出她温柔的面貌。

阿通轻拉缰绳回柳生城的途中,突然有人从杂树丛生的悬崖下对着她大叫:

“喂!”

“小孩子!”

但是,这个地方的小孩,看到年轻女子,根本不敢这样大叫,耍逗人家。

她停下马,想看个究竟。

“吹笛子姐姐!你还在这里啊?”

原来是个全身赤裸的男孩,头发湿透,衣服夹在腋下。裸着身子,一点也不遮掩,就从崖下跑上来。

还骑着马呢!他抬头用轻蔑的眼神望着阿通。

“哟!”

阿通也吃了一惊。

“我以为是谁呢?你不是那个在大和路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城太郎吗?”

“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你胡说!我那时才没哭呢!”

“不提那事了。你什么时候到这里的?”

“前几天。”

“跟谁来的?”

“我师父。”

“对了、对了,你说过要拜师学剑术的。那你今天是怎么了?怎么光着身子?”

“我在这下头的河里游泳。”

“哎……水还很冷吧?人家看你游泳,要笑你的!”

“我是在洗澡。我师父说我一身臭汗,我讨厌进澡堂洗澡,所以来这里游泳。”

“呵呵呵!你住哪个客栈?”

“绵屋。”

“绵屋?我刚刚才从那儿回来呢!”

“是吗?要是知道的话,就能到我房间来玩了。要不要再回去一趟?”

“我是来办事的。”

“那就再见喽!”

阿通回头对他说:

“城太郎!到城里来玩吧———”

“可以吗?”

这本来只是她的客套话,没想对方这么认真,使她有点为难。

“可以是可以,但是你不能这个样子去啊!”

“真讨厌!我才不去那种拘束的地方呢!”

阿通听他这么一说,松了一口气,微笑着进城去了。

她把马还给马房,回到石舟斋的草庵,禀报传话的结果。

“这样子啊?他生气了。”

石舟斋笑道。

“这样就好,他虽然生气,但是不会再纠缠不休了,这样很好。”

过了一阵子,他好像想起了什么事,问道:

“芍药呢?你把它丢掉了吗?”

她回答说送给了客栈的小女佣,他也同意她的做法。

“但是,吉冈家那小子传七郎,可曾拿过那芍药?”

“有。要解开信函的时候。”

“然后呢?”

“然后就还给我了。”

“他有没有看到花枝的切口?”

“没特别注意……”

“他完全没注意到,也没说什么吗?”

“什么也没说。”

石舟斋好像对着墙壁讲话,喃喃自语:

“没见他是对的。这个人不值得我见他,吉冈只有拳法那一代呀!”

13

此处的武馆堪称庄严宏伟,属于外城郭的一部分,天花板和地板都用巨大的石材建造而成,听说是石舟斋四十岁的时候改建的。处处透出岁月留下的光泽,古朴典雅,好像在述说人们以往在此磨炼的历史。面积宽阔,听说遇战争时,可以容纳家里全部的武士。

“太轻了!不是用刀尖———用刀腹、刀腹!”

庄田喜左卫门穿着一件内衣、长裤,坐在高出一阶的地板上,怒斥练习的人。

“重来!不像话!”

被骂的也是柳生家的家士。他们甩了甩汗如雨下的脸。

“喝!”

“嘎!”

立刻又像两团火球,打得难分难解。

在此,初学者拿的不是木剑,而是一种叫做“韬”的东西,它是上泉伊势守所发明,用皮革包裹竹子,是个没有护手的皮棒子。

———咻!

要是打得激烈,有时也会有人不是耳朵飞了,就是鼻子肿得像个石榴。这里也没有对打的规则,总要把对方打倒在地才算,就算倒地之后再补上一二棒,也不算犯规。

“不行!不行!搞什么啊!”

这些人总要练到精疲力竭。对初学的人更是严格,从不假辞色。因此,很多家士都说,不是每一个人都可以到柳生家奉公的。新来的很少能继续练下去,因此,能忍受的人才能当这里的家士。

足轻也好、马僮也好,只要是柳生家的人,没有人不懂刀法。庄田喜左卫门的职务虽然是用人,但是他老早就学成新阴流,对石舟斋精心钻研的家学柳生流的奥秘,也早已融会贯通———而且,还加上自己的个性和心血,自称是———

庄田真流。

还有木村助九郎虽然是马回 ①,但他也熟悉这个流派;村田与三虽然是纳户组② ,但听说是现在在肥后的柳生家长孙兵库的好对手;出渊孙兵卫也只是这里的小文书,但从小在此长大,也练就一手高强的剑术。

要不要到我的藩里做事———这是越前侯想聘用出渊说的话。而记州家则大力争取村田与三。

柳生家只要一传出有人学成的风声,各地诸侯立刻前来求才———

这男子让给我吧!

简直像在招赘女婿。对柳生家来说,这是光荣也是困扰。每次拒绝,对方就会说:

哎呀!你们那里还会培养出更多好人才的!

一代剑士,不断从这古城的武馆中涌出。在家运昌隆下奉公的武士们,想要出人头地,就得接受竹刀和木剑的磨炼,这是理所当然的家规。

“那是什么?卫兵!”

突然,庄田站起来,对着窗外的人影问道。

原来是城太郎站在卫兵背后。庄田瞪大了眼睛。

“怎么是你?”

“大叔!您好!”

“啊?你怎么进城来的?”

“是守城门的人带我进来的。”

城太郎言之成理。

“原来如此。”

庄田喜左卫门问带他进来的大门守卫道:

“这小孩是怎么回事?”

“他说要见您。”

“怎么可以凭这小孩的一句话,就随便带他进来。小家伙———”

“是。”

“这里不是你们玩耍的地方,快回去!”

“我不是来玩的,是替师父送信来。”

“你师父……啊哈!对了,你主人是修行武者。”

“信在这里,请过目。”

“不看也罢!”

“大叔!您不识字呀?”

“什么?”

庄田苦笑。

“胡说八道!”

“那么,您看一下有什么关系?”

“这小子!伶牙俐嘴的。我的意思是说不必看大概也知道内容。”

“即使您知道,可是看一下总是礼貌嘛!”

“来此的修行武者像蚊蝇一样多,请原谅我无法一一礼貌对待。在这柳生家,要是像你说的以礼相待,那我们每天光应付修行武者就忙不完了。可是,你专程跑来,这样对你又太可怜了。这封信大概是说无论如何希望拜见这凤城的武馆,即使是只能见到将军家老师的大刀刀影,也就心满意足,为了同样有志于剑道的晚辈,恳请不吝赐教……对不对?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吧?”

“大叔!您好像看着信念一样啊!”

“所以我不是说过不看也罢吗?但是,柳生家对来求教的人也不全是冷漠无情地把他们全部赶回去。”

他详详细细地向他解释。

“让这藩士带你去好了。一般来访的修行武者穿过大门到中门后,可以看到右边有一栋挂着‘新阴堂’匾额的建筑物。只要向门房报备一下,就可在里面自由休息,也可供人住上一两天。还有,为了鼓励武学后进,来访者离开的时候,我们会给每人一笔微薄的斗笠费。所以,你把这信交给新阴堂的职员就行了。”

然后又问:

“这样你懂了吗?”

城太郎回答:

“不懂。”

他摇摇头,耸起右肩。

“喂!大叔!”

“什么事?”

“您说话也要先看人吧!我可不是乞丐的弟子喔!”

“唔。你……真拿你没办法!”

“打开信看看,要是信上写的和大叔说的不一样,怎么办?”

“唔……”

“头砍给我可以吗?”

“等等!等等!”

就像栗子皮裂开了一样,喜左卫门的大胡子中间,露出白色的牙齿,笑了起来。

“头不能给。”

“那么,你就得看信。”

“小家伙!”

“什么事?”

“你真是不辱师命啊!”

“这是应该的啊!您不也是柳生家的用人吗?”

“真是三寸不烂之舌!要是剑法也如此,就了不得了……”

他边说边拆开信封,默读武藏的信。然而读完之后,脸色有些惊惧。问道:

“城太郎———除了这信之外,还有别的东西吗?”

“啊!差点忘了!在这里。”

他从怀里拿出一枝七寸长的芍药切枝,从容地交给对方。

“……”

喜左卫门静静比较两端切口,侧头想着,好像无法了解武藏信里的真意。

武藏信里提到,从客栈里的小女佣处得到一枝芍药,听说是城里的花。后来发现花枝的切口是武功非凡之人所切。

又写着:

插花时,感受其神韵,非常想知道是谁切的?不情之请,方便的话,请简单赐复,交由传话小童带回。

信里根本没提到他自己是修行武者,也没说希望跟他们比武,只提这么一件事。

提出这种要求的,还真是怪人!

喜左卫门心里这么想着,再一次仔细察看切口到底哪里不同?但怎么也看不出哪一个先切,哪一个后切,也看不出哪里不同。

“村田!”

他把信和切枝拿进武馆。

“你看这个。”

交给村田。

“你能不能分辨出这两端的切口,哪一个是武功较高的人切的,哪一个是武功略低的人切的?”

村田与三翻来覆去看了好几次,终于承认:

“看不出来。”

语气像泄了气的皮球。

“拿给木村看看。”

他们来到木村助九郎的公务房里,木村也无法解答。

“这个嘛!”

正好在场的出渊孙兵卫说道:

“这切枝是前天主公亲手切下来的。庄田大人那时不是也在旁边吗?”

“没有,我只看到他插花。”

“这是那时插剩的。后来主公把信函绑在这枝芍药上,吩咐阿通拿给吉冈传七郎。”

“哦!原来是那件事!”

喜左卫门听完,把武藏的信再看了一次。这回他神情愕然,张大了眼睛。

“两位大人,这封信署名新免武藏。前一阵子跟宝藏院僧人一起在般若荒野砍杀众多无赖汉的人,也叫做武藏,他和宫本武藏是不是同一个人呢?”

这个武藏,大概就是那个武藏没错。出渊孙兵卫和村田与三都这么说,信在他们手上传来传去,每个人都重新看了一次。

“字里行间也流露出凛然之气。”

“像个大人物似的。”

大家喃喃自语。

庄田喜左卫门说道:

“如果这个人真如信上所说的,一看到芍药的切口就察觉它与众不同,那他的道行一定比我们高。这是主公亲手切下来的,毕竟慧眼才能识英雄啊!”

“嗯……”

出渊突然说道:

“真想找他一会。一来可探探他的虚实,二来也可问问他般若荒野事件的始末。”

喜左卫门想起了一件事。

“来送信的小孩子还在等着呢!要不要叫他?”

“怎么做才好呢?”

出渊孙兵卫和木村助九郎商量了一下。助九郎说,现在正好不接受任何修行武者来此学武,所以无法在武馆接见这个客人。但是,中门处的新阴堂池畔,正值燕子花盛开,山杜鹃也嫣红点点。可以利用一个晚上,在那儿设置酒宴,跟他畅谈剑术,他一定会乐于参加,要是传到主公的耳里,也不会遭到责难。

喜左卫门拍案叫绝。

“这是个好办法!”

村田与三也同意。

“我们有兴趣跟这人谈谈,就这么回答他吧!”

商量有了结果。

在屋外等待的城太郎伸着懒腰。

“怎么这么慢哪?”

此时,有一只大黑狗闻到他的味道,走了过来。城太郎把它当成好朋友似的,叫道:

“喂!”

抓着它的耳朵,拉它过来,说道:

“我们来玩相扑。”

城太郎抱着它,把它翻倒。

因为太容易了,他忍不住开始逗弄它,又丢又抛的,还用力扳开它的上下颚。

“叫汪汪!”

玩着玩着,不晓得怎么惹怒了它,那只狗开始抓狂,突然咬住城太郎的袖口,像一头小牛,呜呜低吼。

“好家伙!你以为我是谁?”

他手握木刀,做势欲砍,那狗猛然张开大嘴,像小柳生城奋勇杀敌的士兵一样,发出凶猛的叫声。

咚———木剑打在狗坚硬的头上,发出好像敲在石头上的声音。这一来,猛犬咬住城太郎背后的腰带,把他整个人甩了出去。

“你太过分喽!”

他正要爬起来,但是狗的速度比他快多了。城太郎哎呀一声惨叫,两手捂着脸,拔腿就跑。

汪、汪、汪!

狗的叫声,震撼了整个后山。城太郎捂着脸的手指之间,流出了鲜血。他连滚带爬,边逃边哭:

“哇———”

声音之大,实在不输那只狗。

14

“我回来了!”

城太郎回来之后,表情也已经恢复正常,来到武藏面前。

武藏看到他的脸,吓了一跳。他的脸上布满抓痕,就像棋盘一样。鼻子也像掉到沙子里的草莓,一片血肉模糊。

武藏知道他一定遇到不愉快的事了,伤口一定疼痛不堪,可是城太郎对此只字不提,所以武藏也不问。

“回信在此。”

他把庄田喜左卫门的回函交给武藏,三言两语把经过情形描述一遍,脸上又流出了鲜血。

“就是这样,还有别的事吗?”

“没有。你辛苦了!”

武藏的眼光一落到庄田喜左卫门的回函,城太郎便用两手捂着脸颊,往外面冲了出去。

小茶跟在他后面,担心地看着他的脸:

“怎么了?城太郎!”

“被狗咬了。”

“哎!哪里的狗?”

“城里的———”

“啊!是那只黑色的纪州犬。那只狗啊!再有几个城太郎也敌不过它。有一次,别处的奸细潜到城里,还被它咬死了呢!”

虽然经常被他欺负,小茶现在却亲切地带他到后面洗脸,又拿药帮他敷脸。今天城太郎调皮不起来了,不断地说:

“谢谢!谢谢!”

可是头却抬不起来。

“城太郎!男子汉大丈夫,怎么那么轻易就低头呢?”

“可是……”

“虽然我们经常吵架,其实我真的很喜欢你。”

“我也一样。”

“真的?”

城太郎在膏药空隙间的皮肤,涨得通红。小茶脸上也是一阵滚烫,赶紧用双手压住。

四下无人。

干燥的马粪被太阳晒得蒸发出热气。嫣红的桃花,从阳光灿烂的空中飘然落下。

“可是,城太郎的师父马上就要离开这里了吧?”

“好像还要待一阵子喔!”

“要是能住个一两年,那就太好了……”

两人仰躺在马粮仓库的干草堆上,手牵着手。浑身炙热难耐,城太郎突然疯狂地咬住小茶的手指头。

“啊!好痛!”

“痛了?抱歉!”

“不,没关系,再咬!”

“真的吗?”

“啊———再咬、再咬大力一点!”

两人像小狗一样拥抱在一起,把干草盖在头上,看起来好像在打架一样。他们也不知为何,这样拥抱着对方。这时候,来找小茶的爷爷看到这个光景,不由得目瞪口呆。接着,突然板着脸骂道:

“你这混蛋!专门捣蛋,在这里干什么?”

爷爷揪着两人的领襟,把他们拖出来,还在小茶屁股上,狠狠地打了几下。

从那天起到第二天,连着两天,武藏不知在想什么,双手抱胸,几乎一句话也没说。

看到他表情严肃,眉头紧蹙的样子,城太郎有点害怕,心想搞不好师父已经知道自己在干草仓库跟小茶玩的事了。

半夜偶尔醒来,抬头偷看武藏,只见他躺在被窝中,还是瞪着眼,盯着着天花板,深沉的表情令人害怕。

“城太郎!去叫账房的来算账。”

此刻已是第二天的傍晚,窗外一片昏暗。城太郎匆匆跑出去,绵屋的伙计立刻就来了。不久,账单送来,而武藏已经利用这段时间,打点好上路的东西了。

“要不要用晚餐?”

客栈的人问道。

“不要。”

他回答。

小茶茫然地站在房间的角落里,最后终于开口:

“客官!今夜不再回这里睡觉了吗?”

“嗯。这段时间,谢谢小茶的照顾!”

小茶双手掩面,哭了起来。

———再见了!

———请多保重!

绵屋的掌柜跟女佣们,都站在门口,送这位不知为何要在黄昏离开山城的旅人。

“?……”

武藏离开客栈,走了一会儿,回头一看,才发现城太郎并没有跟来,武藏往回走了十步左右,寻找他的踪影。

原来城太郎在绵屋旁边的仓库下,跟小茶依依难舍。一看到武藏的身影,两人立刻分开。

“再见了!”

“再见了!”

城太郎跑到武藏身边,又担心武藏的眼光,又忍不住频频回顾。

柳生谷山城的灯火,很快地被抛在两人背后。武藏仍然默不作声,继续向前走。城太郎回头已看不到小茶的身影,只好悄悄跟在武藏身后。

武藏终于开口:

“还没到吗?”

“到哪里?”

“小柳生城的大门。”

“要到城里去啊?”

“嗯!”

“今晚要住城里吗?”

“还不确定。”

“大门已经到了,就在那边。”

“这里吗?”

武藏停下脚步。

石墙和栅门上,长满了苔藓,巨大的树林,发出像海涛般的沙沙声响。在漆黑的多门型石屏背后,从四方形的窗户里,露出了灯光。

他们扬声叫门,立刻有个守卫出来。武藏拿庄田喜左卫门的书信给那人看。

“我是应邀前来的宫本。请帮我们通报。”

那位守卫早已知道今夜有客人,不待通传,立刻说道:

“恭候多时了。请进!”

说完,在前引导客人向外城郭的新阴堂走去。

这新阴堂是住在城里的弟子们学习儒学的讲堂,看来好像也是藩里的书库。走廊两侧的房间里,墙上都摆满了书架。

“柳生家武功闻名天下,现在看起来,好像不只精通武术而已。”

武藏踏入城内,对柳生家有更进一步的认识,它的深度和历史,都超乎他的想像。

“不愧是柳生家!”

每件事都让他频频点头。

譬如,从大门到这里的道路清洁、守卫的应对、本城附近的森严气氛,还有柔和的灯光,都显示出该城的气度。

就像到一户人家拜访,只要在门口脱下鞋子,立刻就能感觉出这一家的家风。武藏就在这种气氛下,来到一个宽广的房间,在地板上坐了下来。

新阴堂里所有的房间,都没铺榻榻米,这个房间也是只有木头地板,所以小厮送来了麦秆编的圆坐垫。

“请用坐垫。”

“谢谢!”

武藏也不客气,拿来就坐在上面。跟班的城太郎当然没资格到这里来,他们让他在外面的休息室等待。

小厮再度出现,说道:

“欢迎今晚光临此地。木村大人、出渊大人、村田大人三人都已恭候多时,只有庄田大人碰巧有公事,迟了一点。马上就来,请稍等一会儿。”

“我只是来闲谈的客人,请不必介意。”

武藏把圆垫移到角落的柱子旁,背靠着柱子。

短灯檠的火光,照在庭院中。空气中传来淡淡甜香,武藏往外一看,原来是紫藤、白藤,片片花瓣随着晚风飘落下来。还有,外面也传来今年尚未听过的蛙鸣声,让他觉得非常稀罕。

附近似乎还有潺潺水流声。武藏怀疑泉水是不是流过地板底下,没想到心情安定下来以后,圆坐垫下方似乎也可听到水声。最后连墙壁、天花板,还有那盏短檠的油灯,好像也都传来水声,武藏被一阵寒意团团包围了。

可是———在这片寂寞之中,武藏内心却沸腾不止,无法抑制。他的血液就像滚烫的热水一般。

柳生算什么———坐在角落的圆坐垫上,武藏有睥睨一切的气概。

他是一个剑士,我也是一个剑士。在这点上,我们是对等的。

不,我今夜要打破这种对等关系,让柳生对我甘拜下风!

他有如此的信念。

“不好意思!让您久等了。”

这时候,传来庄田喜左卫门的声音,另外三个人也同行而来。

“欢迎光临!”

打过招呼之后,对方循序报上姓名。

“马回木村助九郎。”

“在下是纳户村田与三。”

“我是出渊孙兵卫。”

酒菜送来了。

自制的地方酒装在古朴的酒杯里,非常醇厚。小菜则各自盛在木盘子上,放在每个人面前。

“这位贵宾!此处乃偏僻山城,什么都没有。千万别拘束!”

“来吧!不要客气。”

“随便坐吧!”

四个主人对一个客人大献殷勤。而且尽力表现得轻松自在。

武藏不善饮酒。不是讨厌酒,而是尚未尝到过酒真正的滋味。

可是,今夜他却说:

“先干为敬!”

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不难喝,但也没特别的感觉。

“你看起来很会喝啊!”

木村助九郎再给他倒酒。因为就坐在武藏旁边,所以一直喋喋不休跟他说话。

“您前几天提到的芍药切枝,其实是敝家主公亲手所切。”

“怪不得这么高明。”

武藏用力拍了一下膝盖。

“可是……”

助九郎膝行上前。

“为何阁下看到那柔软细枝的切口,就知道此人身手呢?我们对这点感到非常惊讶。”

“……”

武藏斜着头,似乎不知如何回答,最后终于反问:

“是吗?”

“当然是真的!”

庄田、出渊、村田三人异口同声说道:

“我们都看不出来……的确是慧眼才能识英雄。这一点,能不能给我们这些后进说明一下?”

武藏又干了一杯。

“真不敢当。”

“不,您太谦虚了。”

“我不是谦虚,老实说,这只是一种感觉而已。”

“什么样的感觉?”

柳生家的四名高徒追根究底,看来是要探测武藏这个人的虚实。当初见面的第一眼,四高徒对武藏如此年轻感到意外;接下来注意到他魁梧的身材;对他的眼神举止保持高度机敏,也感到由衷的佩服。

但是,武藏一喝了酒,拿杯举箸的姿态就开始粗野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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