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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本武藏·剑与禅》 作者:吉川英治

宫本武藏 火之卷-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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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少年这时也感觉到对方的语气不怀好意,他张大眼睛瞪着藤次浅紫色的嘴唇好一会儿,最后终于开口:

“即使我可以砍到,我现在也不想做这种表演———你不是在逼我吧?”

“没错,既然你那么自信,不把京流吉冈放在眼里的话。”

“你好像不太高兴听到我贬损吉冈家,难道你跟他们有关系吗?或者你是吉冈的门人呢?”

“什么都不是,只因为同是京都人,如果有人贬损京都的吉冈,我都会不高兴。”

“哈哈哈……这些都是传言,并非我说的啊!”

“年轻人。”

“什么事?”

“你可曾听过一句谚语:‘井底之蛙,不知天高地厚。’顾全你的将来,我现在给你一点忠告,要是你以为这个世界这么容易打混,你就永远无法出头,你自夸拿到中条流的印可目录、斩飞燕啦、练成一手好刀法什么的……像你这种大言不惭,把别人当成瞎子。你听好!要吹牛的话也要看对象。”

“你说我在吹牛吗?”

美少年再仔细问了一次。

“我说了又怎么样?”

藤次故意挺起胸膛,反驳他。

“我是为了你的将来才如此说的。别以为你卖弄年轻人的豪气,看来是令人欣赏,但如果过于夸大就变得很恶心。”

“……”

“你以为每件事我都听得津津有味,就越来越得意忘形了。老实告诉你吧!我就是吉冈清十郎的高徒祇园藤次。要是再让我听见你妄言批评京流吉冈,我可不会饶你啊!”

四周看热闹的乘客越聚越多,藤次因而想炫耀出他的权威和立场,又说:

“现在的年轻人啊,太过于任性了!”

说着,他向船尾走去。

美少年也默不作声地跟过去。

这下子没完没了了。

乘客们预测将会有场好戏看。虽然有段距离,大家都拭目以待。

藤次其实也不想惹是生非,因为船到大坂时说不定阿甲会来接他,在和女人见面之前如果与年轻人起冲突,太引人侧目,而且也会给自己惹来麻烦。

他佯装若无其事似地将手肘倚靠着船舷的栏杆上,望着船舵所卷起的白色浪花。

“喂!”

美少年轻轻地敲他的背,看来这名美少年很任性,但是他的语气沉稳不激动。

“喂!……藤次先生。”

这下再也无法假装没听见了,他转头问道:

“什么事?”

“你刚才当着众人面前笑我是在吹牛,让我很没面子,所以我现在决定表演一下你想看的武技,请你过来一下。”

“我刚才叫你做什么呢?”

“你应该不会忘记才对,我说我在周防的锦带桥边以斩飞燕来练习大刀,你不信,而且叫我在船上斩飞鸟给你看,不是吗?”

“我是说过。”

“要是你看到我能斩落海鸟,是否就能证明我不是个爱吹牛的人呢?”

“可以这么说。”

“好,我斩给你看。”

“嗯!”

藤次冷笑地说:

“要是过于勉强自己,遭来笑话,那可不好玩了。”

“不,我要斩给你看。”

“我不阻止你。”

“所以我才叫你过来看。”

“好,我看就是。”

藤次张大眼睛准备看好戏,美少年站在大约有二十块榻榻米大的船尾中央,脚踩着甲板,伸手拔出背上的“晒衣竿”大刀。

“藤次先生,藤次先生。”

他嚷叫着。

藤次斜眼看他的架式,并问他有什么事?

接着,美少年一本正经地说:

“很不好意思,我想请你把海鸟叫来我面前,要几只我都砍给你看。”

看来,美少年学到了一休和尚的机智,想要对藤次报一箭之仇。

很明显,藤次是被他愚弄了。捉弄人也要有个限度,这一来,藤次怒火中烧,说道:

“你给我闭嘴,要是能随心所欲唤来天空飞翔的海鸟,那么谁都可以砍得到。”

美少年一听,说道:

“海面千万里,我只有三尺剑,如果不飞到身边来,我当然也砍不到啊!”

藤次更加生气,向前走了两三步。

“你想给自己找借口啊!不行就说不行,你给我老实地道歉。”

“不,我若是要道歉的话,就不会摆出这个架式,没有海鸟,我就斩别的东西给你瞧瞧。”

“你要斩什么?”

“藤次先生,可否请你再往前走五步。”

“干什么?”

“借用你的头,就是刚才讥笑我吹牛的那颗头。与其斩无辜的海鸟,倒不如斩你的头更恰当些。”

“你,你说什么?”

藤次不自觉地缩了一下头———突然,美少年的手肘像断了的琴弦般猛力弹开来,他拔出背上的大刀,“啪”一声传来划破空气的声音,速度之快,连三尺的长剑都只看到像针一般细的光芒。

“你、你要干什么?”

藤次边叫边伸手到领口。

头还在,其他部位也没感到任何异状。

“你明白了吗?”

美少年说完便走到货堆的地方去了。

藤次脸色铁青,他根本来不及阻止对方,而此时他尚未察觉身上有任何异样。

美少年离开之后,在冬日微弱阳光照耀的甲板上,藤次突然看到一样奇怪的东西,那是一束像刷子似的毛发。

“啊!”

这时他才醒悟,立刻去摸自己的头发,原来他头顶上的束发被斩掉了。

“哎,哎呀……”

他面露惊色,手抚着头顶,接着,发结一松,鬓发披散开来,落在脸上。

“可恶!你这个毛头小子。”

犹如挨了一记闷棍,他怒气填胸。但他心里十分明白,美少年所说的一切都不是谎言,也不是吹牛,这个少年拥有超乎年龄的精湛武功,他不得不接受事实,年轻人当中也是有武艺超群的人。

但是心里的惊叹和满肚子的怒火是两回事。他站在原地看见美少年回到刚才的地方,像在寻找什么东西似的,绕着他的四周搜寻。藤次逮到机会,他以水沾湿刀柄,双手紧握,并降低身体靠近美少年的背后,这回,他也要砍掉他的束发。

但是,藤次并无十成把握,索性朝对方的头颅横砍下去,就算杀了这小子也无所谓。

“唔!”

他全身血脉贲张、神经紧绷,就在他出手的一刹那。离他咫尺之远有一个小帷幕,阿波、界国以及大坂附近的商人,从刚才就一直在里面玩“花纹纸牌”,他们正沉醉于赌博游戏。

“纸牌不够了!”

“飞到哪里去了?”

“到那边找找看。”

“不,这里也没有。”

他们翻箱倒柜,四处寻找,其中一人突然望着天空说道:

“噢,那只小猴子怎么爬得那么高呢?”

那个人指着高高的帆柱,叫嚷着。

原来有一只猴子在上面。

那只猴子爬到三丈高的帆柱上。

其他的旅客由于厌倦海上枯燥的行程,正觉无聊,便围拢过来,大家都抬头往上看。

“你看,它好像咬着什么东西呢!”

“是一张纸牌吧?”

“啊哈!原来是那只猴子拿走了赌客们的纸牌。”

“你看,那只小猴子也在帆柱上面学人玩纸牌呢!”

有一张纸牌啪啦啪啦地掉入人群当中。

“畜牲。”

国的商人急忙捡起那张纸牌。

“这还是不够,那猴子可能还拿了三四张。”

其他的人也七嘴八舌地说着。

“快叫人去把猴子的纸牌抢回来吧!要不然就没办法继续赌下去了。”

“那么高要怎么爬上去呢?”

“叫船长来吧!”

“他可能爬得上去吗?”

“付钱给船长叫他爬上去拿吧!”

船长收了钱,答应爬上去拿。在船上以船长为首,理当为此事负责,所以他说:

“各位乘客———”

他站在货物堆上面对乘客说:

“那个小猴子是谁养的?请饲主到这边来。”

无人承认自己是饲主,但是乘客们都清楚此事,不约而同地注视着美少年。

船长心里也明白,但他佯装不知情。现在,船长又提高声调说:

“既然无人饲养,那么就交由我全权处理,等一下可别来抱怨啊!”

并非无人饲养。美少年靠在货物旁,思索什么似地一声不吭,有人小声地说:

“真是个胆小鬼。”

船长也盯着美少年,而那些有钱的商人因为无法继续赌局,更是怒目相视,那眼神仿佛在咒骂———你这个厚脸皮,你是哑巴吗?还是聋子?

但是美少年一直坐在原地,若无其事。

“在海上竟然会跑出一只无人饲养的猴子,如果是无人饲养的,那就任凭我处置了。各位,船长再三询问,但是它的主人都不出面,你们愿不愿意当人证,以免待会儿主人又来抱怨说他没听到。”

“没问题,我们当人证。”

刚才那些商人愤怒地咆哮着。

于是船长走进船舱底,等他上来时,手上拿着点了火的火绳和一把土制长枪。

船长生气了。

这回,大伙儿都兴致勃勃,想看那个年轻的饲主要如何收场。

上头的小猴子却一派悠然自得。

那小猴子迎着海风俯看纸牌,好像有意无意在嘲弄人们似的。但是,它突然龇牙咧嘴,吱吱大叫,迅速爬到帆柱的横木上,在帆柱上面狼狈地跳来跳去。

“……”

原来船长站在下面用火绳熏它,并用长枪瞄准它。

“等着瞧吧!这会儿轮到你着急了吧!”

人群当中有一个喝得醉醺醺的人,在下面叱骂。

“嘘……”

有个 国商人,拉了拉那位酒醉的人,因为,从刚才一直都保持沉默的美少年,突然站起来,大声喊道。

“船长!”

这次换船长佯装没听见了。他正要用火绳点燃长枪的火线———情况危急,刻不容缓。

“啊!”

轰———一声,子弹的声音冲向天空,原来长枪被美少年抢走,乘客们吓得有人捂耳朵,有人趴倒在地———子弹穿过他们头上,噗通一声射到船外的漩涡里。

“你、你在干什么?”

船长这下怒不可抑,立刻跳过去,直挺挺地站到美少年的面前。

虽然航海生涯练就他一身魁梧强壮,但是一站到美少年面前,相形之下,逊色多了。

“你又是在干什么?你拿着枪不是想打那只无辜的猴子?”

“没错。”

“不是太残忍了吗?”

“一点也不———我已经声明在先了。”

“你怎么声明的?”

“你是眼睛瞎了?还是耳朵聋了?”

“闭嘴,即使我眼盲耳聋也是乘客。我可是一个武士,船长竟然欺到乘客头上,大呼小叫,身为武士的我才不屑回答。”

“不要找借口,刚才我一再声明,无论你喜不喜欢我的表达方式。何况在我出面处理之前,你的猴子骚扰到那边的乘客,而你竟然装聋作哑呢!”

“你说那边的客人,指的是刚才在帐幕里聚赌的那些商人吗?”

“你说话不要这么刻薄,那些乘客可是比一般乘客多付了三倍船资的。”

“那些商人目无法纪,公然挥霍聚赌,而且任意侵占空间,据为私用,在船上大摇大摆,已经让人看不顺眼。我并没有叫小猴子去偷纸牌,是小猴子在模仿那些家伙的不良行为,我没理由出面道歉。”

说到一半,美少年转向聚集在那里的 国及大坂的商人们,红润的脸庞流露出讥讽的笑容。

7

大海上波涛汹涌,黑暗中可望见木津川沿岸一带点点灯火。

空气中弥漫着鱼腥味。船即将靠岸,船上和岸上都传来欢呼声,船慢慢地靠向码头。

噗通一声,海面上溅起白色浪花,船员抛下锚,并将缆绳丢上码头。水手们架好渡桥。

四处人声嘈杂。

“我是饭店的人,有人要吃饭吗?”

“住吉神社家的儿子,有没有搭乘这艘船呢?”

“有没有信差呢?”

“老爷———我在这里。”

来码头接船的人们,提着灯笼站在岸边,缓缓向灯光摇曳的船只靠近。

刚才那位美少年也夹杂在人群中下船去,有两三个替客栈拉客的人,看到他肩膀上坐着小猴子,就对他说:

“这位客官,到我们客栈来住宿吧!猴子免费!”

“我们客栈就在住吉神社前面。不但方便去参拜,而且景色怡人,房间优雅舒适。”

美少年看都不看一眼,似乎也没有人来接他,他就带着小猴子消失在人群中。

船上 国和大坂的商人们正忙着把货物搬下船,看到刚才的情形,说:

“这个家伙可真拽啊!仗恃着自己会一点功夫,就趾高气扬了。”

“真是的!被这小伙子一捣乱,害得我们后来在船上毫无乐趣可言。”

“假如我们不是商人,就不会如此轻易放他下船了。”

“好啦!好啦!任凭武士们去耀武扬威吧!他们认为能够大摇大摆、目中无人,就很了不起!别去管他们了,我们是大人不记小人过,把今天的不愉快抛诸脑后吧!”

来接船的人很多,他们都提着灯笼,有的还准备了交通工具,其中还有几位女士。

祇园藤次走在最后面,悄悄地上了岸,他的脸色非常难看,神情狼狈,再也没有比今天更不愉快的日子了。他用头巾包住被砍掉束发的头,表情黯淡。

等候的人群中,有人一看到他的身影,就大喊:

“这里啊……藤次先生。”

女人披着头巾,因为码头上寒风刺骨,使得她的脸也变僵硬了。白粉藏不住的皱纹泄漏了她的年龄。

“啊!是阿甲吗……你来接我啊!”

“还说呢,你不是写信要我来接你吗?”

“可是我一直担心信能不能及时送到。”

“你怎么了,怎么一脸落寞呢?”

“不,我有一点晕船……先到住吉找个好旅馆歇息歇息吧。”

“可是,抬轿的人在这儿等着呢!”

“真是谢谢你,你是不是也订好客栈了呢?”

“是啊!大家都在等候你呢!”

“啊!”

藤次颇感意外,问道:

“嘿!阿甲,等一等,我约你来这里见面,只是想两人找一家安静的小旅馆,一起过个两三天的悠哉生活……你刚才所说的大家,指的是谁呢?”

“不,不,我不坐。”

祇园藤次拒绝乘坐来迎接他的轿子,气急败坏地走在阿甲前面。

只要阿甲一开口,他就骂道:

“混蛋!”

他根本不给阿甲开口说话的机会。

他之所以会如此大发雷霆,阿甲的擅作主张只是原因之一,主要是在船上所遭受的侮辱、愤怒,现在全都爆发出来了。

“我要自己住,把这个抬轿的人赶回去。这算什么?你难道不了解我的心情吗?笨蛋!笨蛋!”

他甩着衣袖。

河边的鱼市场已经关门了。屋外四处散落的鱼鳞,宛如贝壳在黑暗中闪闪发亮。

走到人烟稀少的地方,阿甲抱住藤次说:

“好了嘛!别生气了。”

“放开手。”

“你若是一个人住,会耐不住寂寞的。”

“我怎么样都无所谓。”

“别这么说嘛!”

她把浓妆艳抹、透着发香的冰冷脸颊贴向藤次的脸。藤次逐渐从旅行的孤独情绪中苏醒过来。

“……好不好嘛!拜托你啦!”

“太让我失望了。”

“这我了解,但是我们还有其他独处的机会啊!”

“我来此主要是想和你在大坂游玩个两三天。”

“我知道,我全都知道。”

“你要是真的了解,为什么还拉一大堆人来凑热闹呢?我那么思念你,可是,我看你一点也不想我。”

藤次责备她。

“哎呀!你又说这种话了……”

阿甲眼眶一红,就要哭出来。

她是有原委的。

当她收到藤次的信时,本来就准备自己单独来大坂与他相会。谁知,那一天吉冈清十郎也带了六七名弟子来“艾草屋”喝酒,无意间从朱实口中听到这件事。

“既然藤次要来大坂,我是不是该去迎接他呢?”

其他的弟子也都附和他的说法。

“朱实也一起去吧!”

群起哗然,令阿甲也不好推辞,因此,一行十几人全都住进了住吉客栈。当大家吃喝玩乐时,阿甲独自带着轿夫来接藤次———如此说来,事出无奈。藤次愁眉深锁,一天之内连发生两件倒大霉的事,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啊。

首先是一上岸就听说清十郎和弟子们竟然随同阿甲来到此地,真教人受不了。

但是,最糟糕的莫过于脱下头巾时的难堪。

要如何自圆其说呢?

头上的束发被人削断,令他尴尬不安。他希望能保住武士的颜面,如果是不为人知的耻辱也就罢了,但此事若流传出去,那就太没面子了。

“……事到如今也无可奈何了。叫抬轿的人过来吧!”

“你改变主意了?”

阿甲立刻跑回码头。

傍晚时,阿甲说要去迎接藤次,到现在还没回来。在等待的时间里,大伙儿沐浴更衣准备迎接,却在客栈等得好不耐烦。

“藤次和阿甲也快回来了吧!在他们还没回来之前,如此空等也太乏味了。”

最后大伙儿一致决定在他们回来之前,先喝点酒、吃点小菜。

照理说在等候的时候喝点小酒并无伤大雅,但是这些人不知不觉就喝得烂醉如泥、杯盘狼藉。

“这住吉有没有歌女啊。”

“各位意下如何呢?我们是不是该叫三四位漂亮的歌女来助兴啊?”

他们旧态复萌。

但是他们对小师父吉冈清十郎多少有所顾忌,因此有人说:

“小师父,有朱实陪伴,是不是要请师父到别的房间呢?”

清十郎苦笑一下,正中下怀,如果能和朱实二人另辟房间,喝酒聊天,总比跟这些人喝酒厮混更有趣些。

清十郎离开后,房间里只剩弟子,他们欢呼道:

“来吧!这下可以开怀畅饮了。”

他们叫来一些奇装异服的歌女,听说在十三间川颇有名气。她们拿着笛子和三味线等乐器来到房间外的庭院,其中一位问:

“你们到底是在吵架还是在喝酒啊?”

已经喝得酩酊大醉的弟子说:

“笨蛋,哪有花钱来吵架的呢?我们让你们来就是要开怀纵饮一番啊!”

“既然如此,请各位安静一点好吗?”

大伙儿立刻安静下来。

“我们开始唱吧!”

这些人正襟危坐,原本躺在地上的人也坐了起来,整个房间充满弦乐声,一位小侍女走过来说:

“客人已经下船,刚刚抵达客栈,正朝这儿来。”

“什么?什么人要来了?”

“是一位名叫藤次的人。”

“来的真不是时候。”

阿甲和祇园藤次一脸不悦地站在房门口。看来没有人是真正在等候他,藤次怀疑自己为何在年底和这群家伙来到住吉?虽然阿甲说他们是来欢迎自己的,但是眼前的情形似乎没有人是真心欢迎自己。因此,他满心不悦地说:

“小侍女。”

“什么事。”

“小师父在哪儿?我要去小师父的房间。”

祇园藤次向走廊走去,背后传来:

“嘿!师兄,你现在才到吗?大伙儿等你那么久,你是不是和阿甲半路溜去玩了呢?”

说话的人喝得酩酊大醉,走到他面前攀住他的脖子,还放了一声响屁,藤次正想躲开,却被醉汉硬拉到桌旁,一不留神踩到地上的剩菜,一阵哗啦,杯盘掉落,两人一起跌倒在地。

“啊!我的头巾。”

藤次急忙用手护住头巾,但为时已晚,刚才滑倒时,头巾已被醉汉一把抓了下来。

“咦?”

众人注意到藤次没了束发的头,感到奇怪。

“你的头发怎么了?”

“喔呵!好奇怪的发型啊!”

“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众目睽睽之下,藤次涨红了脸,狼狈不堪,急忙把头巾包回去,说道:

“没事,只是长了一点脓包。”

他想自圆其说,但是,

“哇哈哈哈……”

大家笑得东倒西歪地说:

“旅行带回来的土产竟然是脓包啊!”

“真是欲盖弥彰啊!”

“藏头露尾!”

“少骗人了,证据摆在眼前呢!”

“马也有失前蹄的时候啊!”

没有人相信藤次的解释,大家你一语我一言地奚落他。

大伙儿饮酒作乐,闹了个通宵。第二天,这批人与昨夜判若两人,全都聚集到客栈附近的海边,高谈阔论。

“真是岂有此理!”

沙滩上长满了爬藤,大家围坐在一起,慷慨激昂,有的吐口水,有的挥拳头。

“刚才你说的都是真的吗?”

“你以为我在说谎吗?”

“好啦!好啦!别再生气了,现在不是生气的时候。”

“我们不能推说没办法就不闻不问,吉冈武馆可是闻名天下的兵法所。岂能任人侮辱!此事我们绝不能坐视不管。”

“那你说该怎么办呢?”

“现在还来得及,我们只要找到那个带着小猴子的美少年就行了。无论如何都要找到他,并斩断他的束发,这不仅是为了洗刷藤次所受的耻辱,更是为了维护吉冈武馆的尊严。各位有异议吗?”

昨晚大家喝得酩酊大醉,今天竟然生龙活虎,情绪高昂。

大家之所以聚集在这里是这样的:今早他们为了洗涤昨夜的宿醉,便又泡了一次澡。有一位也来泡澡的客人,听说是 国的商人,他说昨天从阿波到大坂的客船上,发生了一件趣事。一位带着小猴子的美少年斩断一位武士的束发,他比手划脚地把当事人的表情描述得生动逼真。

“那位被斩断束发的武士自称是吉冈武馆的高徒。像这种高徒,可真丢尽吉冈武馆的脸啊!”

大伙儿就在泡澡时听到那位商人谈论此事。

他们听完之后群情激愤,本想找祇园藤次问个究竟,但是听说今天一大早藤次和吉冈清十郎谈了话,用餐之后与阿甲已经先出发到京都了。

大家都深信传言属实。现在如果去追这个懦弱的师兄也无济于事,真要追的话,应该是去追带小猴子的少年,当面洗刷吉冈武馆的耻辱。

“大家有没有异议?”

“当然没有。”

“那就这么决定。”

大伙儿一起发誓后,拍拍灰尘站起来,一路寻来。

住吉的海边,放眼望去一层层的波浪像一道道白围墙,冬日的阳光,灿烂地照耀海洋,更增添几许暖意。

朱实光着白皙的脚丫踩着碎浪,一会儿拾起石子,一会儿又丢下。

她看到远处的吉冈门人拔出刀来,各自朝不同的方向离去,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咦!怎么回事?”

朱实站在海浪中,瞪大眼睛注视着这一切。

一位落后的弟子朝她的方向跑过来。朱实问他:

“你们要去哪里?”

那人停下脚步。

“哇,是朱实啊!”

“你也跟我们一起去找吧!现在大家都分头去找了。”

“找什么?”

“找一位带着小猴子的少年武士。”

“发生什么事了?”

“这事若不管的话,也会损及小师父清十郎的名声。”

那名弟子告诉朱实有关祇园藤次在旅途中发生的丑事。朱实听完平静地说:

“你们真是惟恐天下不乱。”

对方一脸不以为然。

“我们并非惟恐天下不乱,但如果放过那个乳臭未干的小子,闻名天下的兵法所京流吉冈岂不是名誉扫地吗?”

“这不是更好吗?”

“胡说八道。”

“男人啊!每天只会做些无聊的事罢了。”

“你刚才一直在捡什么?”

“我———”

朱实低头望着脚边美丽的沙滩说:

“我在寻找贝壳。”

“贝壳?你看吧!女人的生活才更无聊呢!满地都是贝壳,还需要找吗?”

“我找的不是普通的贝壳,我是在寻找忘忧贝。”

“忘忧贝?有这种贝壳吗?”

“其他海边没有,听说只有住吉的海边才有。”

“才不是呢。”

“是真的!”

两人互不相让,朱实说:

“假如你不相信,我证明给你看,你过来这里。”

她把那名弟子硬拉到附近的松树林里,指着一个石碑。

上面刻着一首选自《新勅撰集》的古老诗歌:

闲暇的时光

到住吉的海边

寻找

忘记爱情的贝壳吧!

朱实夸耀地说:

“怎么样?这下你还能说没有吗?”

“这只是传说,骗人的诗歌不足取信。”

“听说在住吉还有忘忧水、忘忧草。”

“好吧!就算有吧!但那又有何用途呢?”

“听说把忘忧贝悄悄地放在腰带里,就可以忘掉一切。”

“如此说来,你有很多想遗忘的事啦!”

“没错,我希望能忘掉一切。我因为忘不了而日不咽食、夜不成眠……所以,我才来这里找。你也帮我找吧!”

“时候不对啊!”

那名弟子忽然想起什么事,立刻掉头跑开。

好想忘掉一切。

每当她痛苦时,就会如此希望,可是———

“我是真不想忘记啊!”

朱实双手环抱胸前,满脸的愁容。

要是真有忘忧贝,好想偷偷地把它放进清十郎的袖子里,然后他就会忘了我的存在,她叹了一口气。

“他老是缠着我不放……”

朱实满腹心酸,不想自己的青春竟要断送在清十郎手里。

每当她苦恼于清十郎死缠不放的追求时,在她内心深处就会浮现出武藏的影子———只要思念武藏,对她就是一种解放,但也会让她痛苦不堪,这是为什么呢?因为她真想逃离现实而耽溺梦中,偏偏这又是不可能的事。

“可是……”

她叹息不已,自己对武藏一往情深,却不知他对自己是否有意。

“唉!真希望能把一切都忘掉。”

湛蓝的海洋仿佛向她招手。朱实遥望海面,内心一阵害怕。她不再叹息了,只一味地想冲向大海的怀抱。

自己对这份感情如此执着,可能连养母阿甲都不知情。清十郎更不可能知道,周围的人都认为她聪明活泼而且清纯天真,尚不宜谈恋爱。

朱实视养母及这些男人为外人,可以与他们玩笑嬉闹,并经常拽动系着铃铛的衣袖,一派少女的纯真模样。但是,每当她独处时,青春的火焰在她内心烈烈燃烧。

“姑娘、姑娘,刚才小师父一直在找你,你到哪儿去了,他很担心你。”

原来是客栈的男仆看见她站在石碑前,就边喊边跑了过来。

朱实回到客栈,看见清十郎独自坐在一间听得见松涛的房间,桌上铺着取暖用的红色被褥,他双手放在被下取暖。

他一见到朱实便说:

“外面这么冷,你到哪儿去了?”

“根本就不冷,海边的阳光可暖和得很呢!”

“你去那里做什么?”

“捡贝壳。”

“真像个小孩子。”

“我本来就是小孩子。”

“过了年就几岁啦?”

“不管我几岁,反正我只想当个小孩……不行吗?”

“不行,你必须顾及你母亲的计划。”

“我母亲从没想过我的事,因为她觉得自己还年轻呢!”

“好了,好了,到这边来取暖吧!”

“我最讨厌取暖桌,太热了……我还没老到要烤火呢。”

“朱实……”清十郎抓着她的手把她拉到膝前。

“今天没有别人在,而你的母亲也很识相,先回京都去了……”

朱实看到清十郎眼中燃烧着热情,身体吓得僵硬了。

“……”

她下意识地将身体往后退缩,但是清十郎紧抓着她的手不放,弄得她好痛。

“为何要逃?”

清十郎脸上暴出青筋。

“我不是要逃走。”

“今天大家都不在,机会难得,对不对?朱实!”

“你想干什么?”

“别话里带刺。我们相识快一年了,你应该明白我的心意。阿甲更是明白人,她曾经说过,我之所以得不到你,是因为我不够强硬……所以今天……”

“不行!”

朱实突然趴下来:

“放开我,把手放开。”

“我就是不放。”

“不要!不要!”

她的手被抓得通红,几乎快被扭断了,清十郎依然不放手。如果此时他使用京八流的武功,她再怎么挣扎也是白费力气的,再加上今天的清十郎与往日判若两人,以前他总是自暴自弃,借酒装疯,死缠着她不放,今天他却滴酒未沾,脸色惨白。

“朱实,你逼我到此地步,现在还要让我遭受耻辱吗?”

“不知道。”

朱实最后不得不说道:

“你再不放手,我要大声喊叫了,我要把全部的人都叫来。”

“你叫吧……这栋房子离主屋那么远,不会有人来的。”

“我要回去。”

“不让你走。”

“我又不是你的人。”

“胡说……你问你母亲看看,为了得到你,我已经付了一笔钱给阿甲了。”

“即使母亲把我卖掉,我也不同意,我宁死也不会把自己交给讨厌的男人。”

“什么?”

他用取暖桌上红色被褥盖住朱实的脸。朱实挣扎大叫,心跳都快停止了。

但是,任凭她呼天唤地,也没有人来。

微弱的阳光寂静地照着格子门,阵阵的松涛犹如远处的潮音,门外的冬日一片静谧,只听见鸟儿啾啁声,无视于这里发生的一切。

过了一阵子。

格子门内传来朱实“哇”的哭叫声。

接着,一片死寂,听不到多少声响,只见清十郎铁青着脸,出现在格子门外。

他用手压住被抓伤正流着血的左手手指。

就在此刻,喀啦一声,朱实甩开格子门往外飞奔,并尖叫一声。

“啊……”

清十郎吓了一跳,一边按住用手帕包扎的手,一边看着朱实跑开———他根本来不及抓住她,朱实像受了惊吓的小鹿般疯狂地跑走了。

“……”

清十郎有点不安,但他并未追过去,只是目送着朱实的背影,看着她穿过庭院跑到客栈的另一个房间,他这才放心,此时他全身舒畅,异常满足,他斜着嘴角露出微笑。

8

“我说权叔啊!”

“什么事?”

“你都不累吗?”

“有点累了。”

“我想你也累了,我这个老太婆今天也走够了。你看看这里,不愧是住吉的神社,盖得多么雄伟啊……哎!这就是人称若宫八幡秘树的橘子树吗?”

“应该是吧!”

“听说神功皇后① 渡海到三韩的时候,在八十艘贡船当中,这是最珍贵的物品。”

“阿婆,听说那神马小屋里的马是最棒的呀!要是让它参加加茂的赛马,一定会夺魁的。”

“嗯!是一匹汗血马啊!”

“那里好像立着一个牌子。”

“牌子上写着:要是把养这匹马的豆子煎来吃的话,可以治疗夜哭磨牙的症状。权叔啊!你要不要煎来吃啊!”

“你在说笑话!”

两人边说笑边四处观看。

“呀!又八呢?”

“又八到哪儿去了呢?”

“那里,他在那神乐殿下面休息呢!”

“哎哟!哎哟———”

老太婆高举着手。

“从那里又会折回神社牌楼,我们现在是要去高灯笼那里啊!”她大声呼叫。

又八慢吞吞地走过来,每天带着两位老人家漫无目的地闲逛,恐怕需要相当的耐心吧!如果只是五天或十天的旅行那也就罢了!可是一想到此行目的是为了追赶宫本武藏这个仇家,他就心情郁闷得不想开口。

他曾经提议,三人同行四处寻找效果不佳,倒不如各自分头寻觅,效果更好。但是母亲反对道:“快要过年了,我们母子好不容易相聚在一起,至少过年时一起喝顿屠苏酒,说不定这是最后一次的团圆呢!最起码也要共度今年的春节。”

他不能违逆母亲的意愿,却暗自盘算过了正月初二就要离开他们。母亲和权叔不知是因为畏惧死亡,或是信仰的关系,只要看到神社、佛堂就要进去奉献香油钱,而且花很长的时间膜拜祷告,今天光在住吉神社就几乎耗掉一整天。

“你还不快点来吗?”

又八嘟着嘴慢吞吞地走过来,弄得阿杉婆急得直跺脚。

“别老是使唤别人嘛!”

又八回嘴,可一点也不加快脚步,又加上一句:

“您自己还不是让人等个老半天。”

“你看你说的是什么话?膜拜神明是凡人应该做的事,我没看过你合掌敬拜神明,这会遭报应的。”

又八把脸撇向一边。

“啰嗦!”

阿婆一听到,便要更加指责。

“你说谁啰嗦?”

母子相逢的头两三天,还流露浓郁的亲情,日子一久,又八每件事都要顶撞,故意违背母亲的意思,因此,只要一回到旅馆,阿杉婆一定把儿子叫到跟前,每天晚上都要听她的庭训。

权叔眼看庭训又要开始,觉得在此地训话不甚雅观。

“好了,好了!”

他边走边安抚母子二人的情绪。

权叔心想这对母子真是伤脑筋。

他想安抚阿婆的情绪又要顾及又八的感觉,一路上一直注意双方的变化。

“哦!味道好香啊!原来是茶馆正在烤蛤蜊呢。老太婆啊!我们去喝一杯吧!”

位于高灯笼附近海边的葭箦茶馆。权叔见他们二人提不起劲,自个儿先走进去。

“掌柜的,有酒吗?”

然后拿起酒杯,说:

“来吧!又八心情放轻松些,刚才阿婆是啰嗦了些。”

阿杉婆把脸撇向一旁说道:

“我才不喝。”

权叔劝酒无效,只好拿着杯子说:

“那么,又八喝一杯吧!”

便为他斟了一杯酒。

又八大口大口地喝着,连喝了两三壶,当然他是和母亲呕气才会这么喝的。

“喂!再来一壶。”

他不管权叔的阻拦,又叫了第四壶酒。

“不要太过分了。”

阿婆怒斥道。

“我们这趟旅程,并非为了游山玩水或饮酒作乐。权叔你也该收敛一点。你啊!跟又八一样,也不想想自己都多大了。”

权叔被这么一责备,涨红了脸,立场顿失,为了顾及面子,只好摸摸鼻子,说道:

“的确,你说得没错。”

他自知无趣,便步出屋外。

训诲又上演了,阿杉婆抓住又八耳提面命。她这种母爱既强烈又脆弱,一发作起来,根本等不及回到旅店,也无视于有无旁人———而又八斜眼瞪她,做无言的反抗。

母亲训完之后。

“母亲大人,”

这回换又八开口了。

“这么说来,我在母亲眼中是个毫无志气的不肖子喽!”

“没错,直到今天你对于我们该做的事有表现出决心吗?”

“我并未袖手旁观,母亲,您应了解的。”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知子莫若母,我有你这种儿子,是我们本位田家的不幸。”

“你等着瞧。我现在还年轻,等我有所作为,你可别后悔你曾经骂我不成材!”

“喔!我还真希望能够后悔!但是恐怕再等一百年也没有后悔的机会了!想来真是可悲啊!”

“有一个可悲的儿子,也是没办法,我只好离你而去了。”

又八愤然站起来,大步走出去。

阿婆急着大叫:

“喂!回来!”

又八并未回头。本来权叔是可以阻止这件事发生的,但他只是一动也不动悠闲地望着海面。

阿婆本想站起来,但又坐回去。

“权叔不要拉他,随他去吧!”

权叔闻言,转头说:

“老太婆!”

他往下的话,并不是在回答阿婆。

“你看那个女子有点奇怪。喂!等等啊!”

权叔说完,立刻把斗笠扔在茶馆的屋檐下,直奔海边。

老太婆吓了一跳。

“你这笨蛋,你要到哪里去啊?又八不是往那个方向———”

阿婆也跟在他后面跑了大约六十呎,一不小心脚被海草绊倒,整个人往前摔了出去。

“混、混蛋!”

阿婆爬了起来,脸和肩膀上沾满了沙子。

她一肚子气地搜寻权叔的踪影,突然她张大着眼睛,直叫:

“你这笨蛋!笨蛋!”

“你疯了吗?你要到哪里去啊!权叔!”

她大声呼叫,心里怀疑自己是不是也快发疯了,她跟着权叔一直往海边追过去。

仔细一看———

权叔奋身投入海中,因为这一带都是浅滩,水深仅及脚踝,他全心全意往海中跑去。溅起的浪花掩盖了他的身躯,泛起一层白雾。

而在权叔前面,竟然还有一位年轻女子拼命往海里跑。

刚开始权叔发现那名女子的时候,她只是站在松林下,望着碧海蓝天,但是当权叔叫了一声“啊”的时候,那名披头散发的女子已经踩着海浪直奔大海了。

由于这一带海边的浅滩很广,跑在前面的女子,海水仅淹及膝盖。

她踩着白色的水花,露出红色袖里,织着金丝的腰带闪闪发光,看起来就像平敦盛 ① 骑马涉水的景象。

“姑娘……姑娘……喂……”

权叔终于快追上她,对着她大喊大叫,就在此时,大概浅滩在那里突然陡降,水面留下噗的一声,那名女子已被大浪吞噬。

“你有什么苦衷,非得要自杀啊!”

就在同时,权叔也咕噜咕噜地全身沉到水里。

阿婆在沙滩上急得跑来跑去。

当她看到那名女子和权叔同时被海浪吞噬时,立刻大叫:

“哎呀!来人啊!快点救人啊!会来不及的,这两个人会淹死的!”

她的语气仿佛在责怪他人。

“快救人啊!岸上的人啊!岸上的人啊!”

她连滚带爬奋力挥手,好像自己即将灭顶似地大声求救。

“是殉情吗?”

“怎么可能……”

赶来搭救的渔夫们看到躺在沙滩上的两个人不禁笑了起来。

权叔的手紧紧拉住年轻女子的腰带,看起来两人都没气了。

年轻女子虽然披头散发,但是浓妆艳抹非常醒目,她轻咬发青的嘴唇露着微笑。

“哦!我见过这位女子。”

“她不是刚才在海边捡贝壳吗?”

“对了,她住在那个客栈。”

虽然如此,并无人去通报,从远方跑来了四五个客栈的投宿客人,吉冈清十郎也在其中。

清十郎朝人群的方向跑得上气接不着下气:“啊!是朱实。”

清十郎脸色苍白。但是他不敢站到人前,只是缩着身子伫立在人群后。

“武士,这是你的同伴吗?”

“没、没错。”

“快点让她把海水吐出来。”

“这……这样有用吗?”

“别说废话,赶快行动吧!”

渔夫们分别对权叔和朱实的背部又压又拍的,施行急救。

朱实苏醒过来,清十郎叫客栈伙计背着她,急欲逃离众人的视线,回到旅馆。

“权叔啊……权叔啊……”

阿杉婆从刚才便一直把脸贴在权叔的耳边哭个不停。

年轻的朱实得救了。但是权叔年纪已老,又喝了点酒,看来似乎没有生还的机会,任凭阿杉婆怎么呼喊,不再睁开眼睛了。

渔夫们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却回天乏术。

“这位老人已经没救了。”

老太婆听他们一说,停止号哭,对着热心救人的渔夫们说:

“说什么没救了,那位女子不是已经救活了吗?难道就无法救这老人?”

她咬牙切齿对他们厉声责骂,有人伸出手来想继续急救,但是老太婆却把他们推开。

“我一定要救活他给你们瞧瞧。”

她拼命用尽各种方法。

大家看到她竭尽心力的样子,都非常感动,但由于阿婆把这些人当仆佣般使唤,说什么压的方法不对,那样没效果,去生火、去取药来等等,语气十分霸道,所以那些毫不相干的人也不由得恼怒了。

“这算什么啊?臭老太婆。”

“死掉的人和暂时休克的人是不一样的,你说能救活那你就救吧!”

大家七嘴八舌,没多久便三三两两地离开了。

海边暮色苍茫,夜幕低垂的天空只有橙色的云彩映着夕阳余晖,老太婆依然不死心,她生了一堆火,将权叔拖到火边。

“喂,权叔……权叔……”

波涛渐渐平静下来。

火再怎么燃烧,也无法温热权叔越来越冷的身体,但是阿杉婆还是不放弃,她认为权叔好像随时都会开口跟她说话,因此她用嘴唇叼着放在盒子里的药丸喂权叔吃,并且抱着他的身体不断地摇晃。

“你睁开眼睛看一下,你开口说话呀……哎呀!这到底怎么回事,你竟然不管我这个老太婆就先走了———我们还没有找到武藏,也尚未处罚阿通那女人呢!”

9

海浪和松涛声中,夜色渐渐笼上格子门。朱实躺在房间里昏睡,并梦呓不断。

“……”

清十郎的脸色比躺在枕上的朱实的脸更加苍白,他静静守候在一旁,想到这朵花被自己蹂躏,内心既痛苦又内疚,只能垂头丧气。看来他还有一点良心。

他使用暴力,像野兽般在这个少女身上发泄,而现在却随侍枕边,焦虑这位身心俱疲、了无生意的女子,担忧她的生命垂危。他表情凝重而又良心不安,吉冈清十郎是一个具有双重性格的人。

在短短的一天当中,自己表现出两种截然不同的个性,但清十郎并不觉得自己是个怪人,只是眉端流露着惭愧及沉痛的表情。

“……朱实,心情放轻松些,不只是我,天下男人都是一样的……将来你会了解我的心,可能是我的爱过于激烈,才会把你吓着了吧!”

他不断地重复这些话,不知是讲给朱实听,还是在自我安慰。总之,他一片柔情地守在朱实枕边。

房间里就像披上一层黑纱,变得阴暗,朱实白皙的手露出被外时,清十郎替她拉上被子,她厌恶地推开。

“……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什么?”

“再过……几天……就过年了……”

“现在才腊月初七,过年之前,你一定会好起来的,大年初一之前我一定带你回京都。”

清十郎把脸贴近她。

“不要———”

朱实哭丧着脸,打了清十郎一巴掌。

“给我滚到那边去!”

她嘴里不断地怒骂。

“混蛋!你这个衣冠禽兽!”

“……”

“禽兽,你是禽兽!”

“……”

“我看到你就讨厌。”

“朱实,请你原谅我。”

“啰嗦、啰嗦,不要再说了!”

朱实在黑暗中拼命挥舞着她白皙的手,清十郎面露痛苦,无奈地望着朱实近乎疯狂的举止,稍微镇静之后,朱实又问:

“……今天几日了?”

“……”

“过年还没到吗?”

“……”

“我听武藏哥哥讲过———从大年初一的早上到初七,每天早上都会在五条桥头等待。新年怎么还没到呢……啊!好想早一点回京都啊!只要到五条桥头就可以见到武藏哥哥了。”

“……啊!武藏。”

“……”

“你说的武藏是指宫本武藏吗?”

朱实察觉到清十郎惊讶的表情,便不再说话,合上青紫的眼皮,昏昏沉沉地睡去。

干枯的松叶啪嗒啪嗒地打在格子门上,不知何处传来马嘶声,一会儿,格子门外有人提着灯火过来,原来是客栈的女侍引领一位客人前来。“小师父,您在里面吗?”

“哦!是谁啊———我是清十郎,我在里面。”

清十郎急忙关上隔壁间的纸门,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

“我是植田良平啊!”

风尘仆仆的男子打开门,坐在门边的地板上。

“啊!是植田吗?”

清十郎心中猜测他的来意。植田良平这个人和祇园藤次、南保余一兵卫、御池十郎左卫门、小桥藏人、太田黑兵助等人都是一些老门徒,号称“吉冈十剑”的高徒之一。

这次的旅行当然不必这些高徒随行。植田良平本是留守四条武馆,此刻他身着骑马旅装,显然是出了紧急状况。清十郎不在家时,可能有很多需要负责处理的杂务,但是良平千里迢迢跑来此地,绝非年关将近,债主上门逼债吧!

“什么事?发生什么事?”

“我必须请小师父立刻回府,所以就简单扼要地向您禀报。”

“嗯……”

“咦!奇怪。”

植田良平探手入怀,寻找东西。

就在此时,纸门那头传来:

“不要……你这个畜牲……给我滚到一边去。”可能是被白天那场噩梦给吓着了,朱实的喊叫声听起来不像说梦话,一字一句非常清楚。良平大吃一惊:

“那是什么声音?”

“没什么……朱实……来此地之后就生病发高烧,有时候还会说梦话。”

“噢,原来是朱实啊!”

“别提这个了,你有什么紧急事赶快告诉我。”

“就是这个。”

他从腰带里取出一封信函交给清十郎。

良平把女侍带来的烛台放到清十郎面前,清十郎看了信封一眼。

“啊……是武藏写的。”

良平加重语气回道:

“正是。”

“已经开封了吗?”

“因为是封急件,留守武馆的人已先行看过。”

“他信里说了什么?”

清十郎并未立刻伸手取信———虽然在他心目中宫本武藏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但是他认为此人不可能会再给自己第二封信,这事出乎他意料,除了一阵愕然,背脊不由发麻,令他一时不想拆开信函。

良平则咬牙切齿:

“那个人终于来了。虽然今年春天他离开武馆时曾经口出狂言,但是我认为他不可能再到京都来,没想到这个高傲自大的家伙竟然如期赴约。您看,他信上竟然写着:吉冈清十郎阁下及其他门人,却只署名新免宫本武藏。看来他是准备以一挡百来跟我们挑战。”

从信封上看不出武藏的落脚处。

但是,无论他人在何方,却未曾忘记履行跟吉冈一门师兄弟的约定。由此可见,他跟吉冈家已陷于无形的交战状态。

所谓比武———就是一决生死———关系着生死存亡,关系着武士的剑和颜面,并非雕虫小技的比赛而已,此乃生死攸关的大事。

然而,吉冈清十郎竟然毫无警觉,直到今天他还是悠哉游哉,四处寻欢作乐。

在京都几个有骨气的弟子当中,有人对清十郎的行为非常不满。

“教训即将来临,只是迟早的问题。”

也有人非常气愤。

“要是拳法老师还在的话就好了。”

他们义愤填膺,一个修行武者竟敢如此侮辱他们,怎不令他们咬牙切齿。

虽然如此,大家还是一致认为———

无论如何还是先通知吉冈清十郎,立刻把他找回京都来。

这便是植田良平驱马来此的目的。可是,武藏这封重要的书信,清十郎为何把它丢在膝前,只是望着它而不取阅呢?

“无论如何,请您先过目。”

良平催促着。

“嗯……好吧!”

清十郎终于拿起信。

看信时,他的指头微微颤抖———并非武藏在字里行间有何激昂之处,而是清十郎的内心从未如此脆弱。虽然他平日多少有些武士风范,但是隔着纸门躺在隔壁的朱实不断地说着梦话,他的意志就宛如泥船行水,已经完全融化、瓦解了。

武藏的信简单扼要,内容如下:

想来阁下别后无恙。

我依约呈上信函。

想必阁下勤练剑术又更上一层楼,在下亦勤练有加。

敦请阁下决定地点、日期、时间。

在下谨遵指示,履行旧约,与您一决胜负。

惟恳请在正月七日之前于五条桥畔静候您的回音。

月日

新免宫本武藏

“立刻动身。”

清十郎将信往袖里一放,就立刻起身。他心乱如麻,一刻也不愿留在此地。

他急忙叫来客栈老板,结账之后,希望朱实能暂留此地。客栈老板面有难色,却又无法拒绝,只好勉强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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