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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本武藏·剑与禅》 作者:吉川英治

宫本武藏 火之卷-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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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如果意志薄弱或是体力不支,将来必定会被其他的武术家打败。

“畜牲!”

武藏的汗水沾湿了岩石,他的身体也因为汗水所造成的热气不断被蒸发而像白云般。

“石舟斋小子。”

武藏像在诅咒似的。

“日观这个混蛋,泽庵这个臭和尚。”

他想像自己正踩在这些比他优秀的人的头顶上,一步步地往上爬,他跟山已经合为一体。要是山灵看到有人如此拥抱这座山,一定也会非常惊讶。突然,武藏看见眼前一片飞沙走石,天地变色。仿佛被人捂住了口鼻几乎无法呼吸,他紧紧抓住岩石,但是阵阵强风几乎卷走他的身体……武藏只得暂时紧闭双眼,一动也不敢动地趴在岩石上。

虽然如此,他的内心却高唱凯歌。当他匍匐于岩石上时,他看见一望无垠的天空,甚至看到黎明时白色的云海正透出曙光。

“看!我终于征服了。”

当武藏知道自己已经爬上山顶时,意志仿佛断了弦一般,整个人扑倒在地。山顶的强风夹杂沙石,不断地打在他背上。

这一刻,武藏感到一种无以言喻的快感,他已达到无我的境界。汗水湿透全身,他将身体紧紧贴着山顶。在这黎明初透的时刻,山性也好,人性也罢,都在大自然庄严的怀抱中孕育着,武藏进入恍惚状态,沉沉入睡。

他猛然醒来,一抬头觉得头脑像水晶般透明,身体就像一条小鱼般想要到处游窜。

“啊!再也没有什么事能难倒我了,我已经征服了鹫岭。”

艳丽的朝阳染红了山顶和武藏,他如同原始人般高举双手,伸展腰身,并仔细端详征服山顶的双脚。

突然他发现一件事,从受伤的脚趾处正流出大约有一升多的青色脓液,在这清澄的天界上,除了人体的异味之外,还弥漫着欣欣向荣的香气。

13

住在子等之馆的妙龄神女① ,当然也都是清女。年纪小的约十三四岁,大的二十岁左右,全都是处子。

她们演奏神乐时穿白绢窄袖上衣,红色长裤裙,平常在馆内学习和打扫时都穿着宽松的棉质长裤裙和窄袖上衣。早上工作完后,各自拿着一本书到祢宜荒木田的私塾学习国语及和歌,这是每天的课程。

“那是什么?”

一群清女正陆陆续续走出后门,其中一人看见墙上挂着东西。

那是昨夜武藏挂在墙上的修行武者的包袱。

“是谁的?”

“不知道。”

“像是武士的东西。”

“我当然知道是武士的,但不知是哪一位武士啊?”

“一定是小偷忘了带走。”

“哎呀!还是别碰为妙。”

大家瞪大眼睛,好像大白天发现披着牛皮午睡的小偷似的争相围睹,又害怕得猛咽口水。

其中一人说道:

“我去告诉阿通姑娘。”

说完径往后面走去。

“师父,师父,不得了了!你过来看一下。”

小神女从栏杆下往上呼叫,阿通正在宿舍里练字,她放下笔,问道:

“什么事?”

打开窗户探出头来。

小神女用手指着:

“那边,有一位小偷留下的刀和包袱。”

“最好把它交给荒木田先生。”

“可是没人敢碰,怎么办?”

“你们真是大惊小怪,等一下我去拿就是了,大家别在那儿浪费时间,快到私塾去吧!”

过了一会儿,阿通走到外面,大家已经走了,只留下一个煮饭的老太婆和一个生病的神女在看守。

“阿婆!你知道这是谁的东西吗?”

阿通随口问完,就去拿修行武者的包袱。

她顺手一抓竟然无法提起,一个男人为何要把这么重的东西绑在腰上走路呢?

“我去见一下荒木田先生。”

阿通对看家的阿婆交代完之后,便双手抱着那个重包袱走出去。

两个月前,阿通和城太郎两人投宿在伊势大神宫的家① 。当时,为了寻找武藏,他们已经走过伊贺路、近江、美浓,眼见寒冬将至,一位女子是无法越过满是冰雪的山谷,只好在鸟羽附近以教笛为生。祢宜的荒木田家听到这个消息,便邀请阿通到社里来指导子等之馆的清女们吹笛。

阿通的主要目的并非教笛,而是想知道此地流传的古乐。而且,她也喜欢跟清女们在神林中共同生活,便决定暂时在此栖身。

造成不便的是她的同伴城太郎,虽然他还年少,却不被允许住在清女的宿舍,只好叫他白天打扫神苑的庭院,晚上则睡在荒木田先生家的柴房。

神苑的冬天,寒风吹着光秃秃的树干,飒飒作响。

疏林中,冉冉扬起一缕晨烟———宛如神仙的化身。不禁让人想起那缕晨烟下,城太郎正拿着竹扫把在打扫呢!

阿通停下脚步。

城太郎一定在那里打扫。

一想到城太郎,阿通脸上便露出微笑。

那个小白脸。

那个不听话的家伙。

最近,城太郎竟然也老老实实地听自己的话,而且,尽管好玩却工作卖力。

她听到“啪———啪”折断树枝的声音。阿通双手抱着沉重的包袱,来到林中小路。

“城太郎!”

她大声呼唤。遥远的地方也传来———

“哟———”

是城太郎精神饱满的声音,没多久就听见他跑下来的脚步声。

“是阿通姐姐啊!”

他在阿通面前站住。

“哎呀!我以为你在扫地呢!你这一身短褂子、木剑是干吗呢?”

“我在练剑呀!我以树为敌,自己练习剑术。”

“练剑是可以,可是这里是神苑,是追求清静祥和,是我们日本人的精神所在,也是大家来此参拜女神的神圣之地———所以,你看那里不是挂了告示牌,上面写着禁止攀折神苑树木、滥杀鸟兽。何况你是负责打扫神苑的人,怎么可以用木剑砍伐树枝呢?”

“我知道啦!”

城太郎回答着,对于阿通的说教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

“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砍伐树枝呢?要是被荒木田先生知道了一定会挨骂的。”

“可是,已经枯掉的树枝砍断了没关系吧!难道连枯枝都不能砍吗?”

“不行。”

“你在说什么啊!那我有一件事要问阿通姐姐。”

“什么事?”

“这个神苑既然如此重要,为什么人们不好好珍惜它呢?”

“这是一种耻辱。就像自己的心灵也是杂草丛生一样。”

“杂草丛生还不打紧,有些树干被雷电击中迸裂开来,就这么任它腐朽弃之不顾,被暴风雨连根吹倒的大树木也已枯死了;再看看神社里面到处是鸟巢、屋顶漏水,而厢房也已经损坏不堪,灯笼也挂得歪歪斜斜,这种地方哪像是重要的神社?阿通姐姐我想问你,从摄津外海眺望大坂城,它的确是灿烂夺目;德川家康现在开始修筑伏见城,并且开始修筑各国十几个巨大的城堡;在京都、大坂除了大将军和富人家的官邸之外,一般的房子也盖得很漂亮,庭院采用利休风格或远州风格,而且听说连茶里都不会掉下一粒灰尘来。但是,看看我们这里,在这广大的神苑里,为何只有我和穿着白褂子的老爷爷在打扫,而且不过三四个人罢了!”

阿通轻轻颔首。

“城太郎,你这些话怎么和前几天荒木田先生所讲的一模一样呢?”

“啊!阿通姐姐也去听课吗?”

“我当然去听了。”

“穿帮了。”

“你现学现卖是行不通的。不过,荒木田先生这番话的确是语重心长,尽管我对你的卖弄毫不感动。”

“真是的……听了荒木田先生讲课之后,我认为信长、秀吉,还有家康,一点也不伟大,虽然大家都称颂他们的的丰功伟业,他们在取得天下之后,就自认为是天下无敌手,所以,我认为他们并不伟大。”

“信长和秀吉这两个人还好,虽然拿世人和自己当借口,对京都的御所倒还敬畏几分,也能博取人民的欢心。倒是足利氏的幕府时代,尤其永享到文明这段时期,那才真够凄惨。”

“咦,怎么说呢?”

“这段时期不是发生过应仁之乱吗?”

“没错。”

“因为室町幕府无能,才会导致内乱四起,有实力的人为了扩张自己的权益,于是战争迭起,搞得民不聊生,无人为国家大局着想。”

“你是指山名和细川之间的争权夺利吗?”

“没错,他们为了自己的利益而引发战争,可说是自私自利的私斗时代。那时荒木田先生的祖先荒木田氏经,代代任职于伊势神宫。但是世上的武士大多自私自利,全都为贪图私利而争战不休。因此,从应仁之乱开始,已经少有人参拜神明。古时候留下来的祭典也都荒废失传,虽然荒木田先生的祖先前前后后向政府反应了二十七次,请求振兴祭典,但是朝廷经费不足,幕府又欠缺诚意,而武士们更是自私自利,只为自己的地盘争得头破血流,无人重视这件事情。氏经先生在这种潮流当中,既要和当权力争,又得克服贫穷,并四处游说人民,终于在明应六年将神宫迁往临时的宫殿去。你说这是不是很可笑呢?但是仔细思量,我们不也经常在长大成人之后便忘记母亲的养育之恩吗?”

城太郎等阿通热热烈烈一口气说完之后,拍着手跳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你以为我不吭气就是不知道吗?原来阿通姐姐也是现学现卖。”

“哎呀!你听过这些课———你这个人真可恶!”

阿通作势要打他,但是手上的包袱太重了,只追了几步便停下来,只能微笑看着他。

“咦,那是什么?”城太郎跑了过来。

“阿通姐姐那是谁的刀……”

“不行,你不能拿,这是别人的东西。”

“我不是要拿,你借我看一下嘛———好像很重的样子,好大的一把刀啊!”

“看看你那双贪婪的眼睛。”

阿通听到背后传来啪嗒的草鞋声,原来是刚才从子等之馆出去的一位稚龄神女。

“师父、师父,祢宜先生在找你,好像有事要拜托你。”

阿通回头时,她又掉头跑回去了。

城太郎好像受了惊吓,立刻张望四周的树林。

冬阳透过树梢,形成一道道波光,在地上照映出点点斑影。城太郎在树下,脑子里不知在想什么。

“城太郎你怎么啦,你睁着大眼睛在张望什么?”

“……没什么。”

城太郎若有所思,咬着指头。

“刚才跑来的那位姑娘,突然叫你师父,我还以为是在叫我师父,所以吓了一跳。”

“你是指武藏哥哥吗?”

“啊、啊!”

城太郎像哑巴似地支支吾吾,阿通突然一阵心伤,鼻头一酸,差点掉下泪来。

城太郎为什么要提到这个人,虽然他是无心的,却勾起阿通的伤心处。

阿通对武藏不能一日稍忘。这是她沉重的负担,为何无法丢掉这个负担呢?那个无情的泽庵曾经要阿通住在无争的土地上结婚生子。但是,阿通只觉得他是不懂感情的说禅和尚,很可怜他。而她对武藏的思念之情,却无法忘怀。

情爱就像蛀牙菌,把牙齿蛀得越来越大。平常没想起这件事,阿通也过得很好,但是只要想起武藏,她就茫然不知所措,只是一味地到处游走,寻觅武藏的踪影,想要靠在武藏的胸膛痛哭一场。

阿通默默地走着。武藏在哪里啊?在哪里?找不到武藏让她心焦如焚。

阿通流着泪,双手环胸默默地走着———她的双手还抱着充满汗臭味修行武者的包袱和一把沉重的大刀。

但是,阿通并不知情。

她如何知道那是武藏的汗臭味呢?她只觉得那包袱非常沉重,而且,因为心里想的尽是武藏,所以根本没去留意包袱的事。

“阿通姐姐———”

城太郎一脸歉意地追过来。当阿通正要走入荒木田先生的屋内时,城太郎刚好追上她。

“你生气了吗?”

“……没有,我没生气。”

“很抱歉!阿通姐姐,真对不起。”

“不是城太郎的错,是爱哭虫又找上我了。现在我有事要去问荒木田先生,你先回去好好扫地,好吗?”

荒木田氏富把自己的住宅取名为“学之舍”,当做私塾。来此学习的学生,除了清纯可爱的神女之外,还有神领三郡里各阶级的小孩,约有五十人。

氏富教导这些学生一些当今社会已经失传的学问,也就是目前不受大都市重视的古学。

这些孩子学了这些知识之后,就会了解拥有广大森林的伊势乡土,和它光荣的典故。而从整个国家的全局来看,现在大家都认为武家的兴盛就是国体的兴盛,至于地方上的衰微,并不认为是国家衰微的征象。至少,在神领的子弟中,培育幼苗,期待他们将来能够传承下去,就像这座大森林一样,生生不息,期盼精神文化能够有茁壮、茂盛的一天。这就是荒木田氏富悲壮的事业。

氏富以爱心和耐心,每天为孩子们讲解深奥难懂的《古事记》和中国经书。

也许是氏富十几年来毫不倦怠地教育下一代,因此,不论是丰臣秀吉掌握天下大权,还是德川家康为征夷大将军,这一带的百姓,甚至连三岁的小孩也不会把这些如星星般的英雄错看成太阳。

现在,氏富上完课,从“学之舍”走出来。

学生们下了课便一哄而散,各自回家。

“祢宜先生,阿通姑娘在那边等您呢。”

一位神女对氏富说着。

“我差点忘了。”

氏富这才想起这件事。

“我找她来,自己竟然忘得一干二净。”

阿通站在私塾外面,手上抱着修行武者的包袱,从刚才她就一直在门外听氏富讲课。

“荒木田先生,我在这里,您找我有何吩咐?”

“阿通姑娘,让你久等了,请进来。”

氏富请阿通进入屋内,尚未坐稳,他看见阿通手上的包袱便问:

“那是什么?”

阿通告诉他:这是今天早上挂在子等之馆墙壁上,不知是谁的东西?神女们看它不像普通人家的包袱,都不敢靠近,所以我把它拿来给先生。听完之后,荒木田氏富也觉得纳闷。

“噢……”

他皱着白眉毛,望着那包袱。

“看起来不像是来此参拜的人所留下的东西。”

“一般来参拜的人,不会走到那里去的。而且昨晚并未发现,今天早上小神女们才发现这包袱,可见这个人是在半夜或黎明时进来的。”

“唔……”氏富的脸色有点难看,喃喃自语道:

“也许是冲着我来的,可能是神领的乡士故意恶作剧。”

“您认为会是谁在恶作剧呢?”

“老实说,我找你来也正是为了此事。”

“是跟我有关的吗?”

“我说出来你可别生气———事情是这样子的,神领乡士中有人向我抗议,认为留你在子等之馆并不恰当。”

“哎呀!原来是我引起的。”

“你不需有丝毫歉意,但是,以世俗的眼光———我说了你可别生气……他们认为你已经不是一个不懂男人的神女了。因此,若把你留在子等之馆会玷污圣地。”

虽然氏富轻描淡写,但是阿通的眼里已经充满了后悔的泪水,她并非生气,而是深觉无奈。以世俗的标准来衡量自己,认为她四处漂泊,在江湖中打滚,并且怀着一份刻骨铭心的永恒恋情浪迹天涯,当然会认为她已不再清纯。可是,一个贞洁的女子是无法忍受这种耻辱和冤枉呀!阿通激动得全身颤抖。

氏富似乎没考虑这么多,总之人言可畏,眼看春天即将到来,所以氏富想跟阿通商量,不需要再指导清女吹笛,言下之意也就是希望阿通离开子等之馆。

阿通本来就不打算在此久留,现在又给氏富带来麻烦,更加深她的去意,所以她立刻答应,并感谢氏富这两个月来对她的照顾,决定今天就启程离去。

“不,不必这么急。”

氏富说完也很同情阿通的处境,不知如何安慰她,只是将手伸到书架上。

城太郎尾随阿通,不知何时已经来到后面的走廊,此时他探头悄悄地对阿通说:

“阿通姐姐,你要离开伊势吗?我也要一起走。我已经很厌烦在此打扫了,正好趁此机会开溜,好吗……这是个好机会,阿通姐姐。”

“这是我一点心意……阿通姑娘,这点微薄的谢礼就当路上的盘缠吧!”

氏富从书架上的盒子里取出一些银子。

阿通深感惶恐,并未收下银子。虽然自己指导子等之馆的清女吹笛,但也在此叨扰了两个月,受氏富很多照顾,因此她说,如果要收下谢礼的话,也应该照付住宿费用,所以拒绝接受。氏富说:

“不,你一定要接收这份谢礼,因为等你到京都时我还有事相托,请你务必收下银子。”

“您托我的事情,我一定会照办,但是这些银子我心领了。”

阿通把银子推回去,氏富看到阿通背后的城太郎:

“喂!那么这就给你当路上的零用。”

“谢谢您!”

城太郎立刻收下,然后说:

“阿通姐姐,我可以收下吗?”

城太郎先斩后奏,阿通也拿他没办法。

“真是谢谢您了。”

阿通再三道谢,氏富这才放心。

“我要拜托你到京都的时候,将此交给住在堀川的乌丸光广卿。”

说完,从架子上取下一卷图画。

“这是我前年受光广卿之托所画的图。那时约定要请光广卿在画上题诗词,我认为如果是派人去或委托信差都不能表达我的诚意,所以请你们一路小心,切勿淋到雨或弄脏了。”

阿通觉得责任重大,却又无法拒绝。氏富拿出一个特制的盒子和油纸,准备把画包起来。但是他可能是对这幅画情有独钟,而且要将作品送人总有些依依不舍,于是说道:

“这幅画也给你们看看吧!”

说完摊开那幅画。

“哇!”

阿通不自觉地发出赞美声,城太郎也睁大眼睛,靠近观赏。

虽然尚未题诗词,不能明了这幅画所表达的涵意。却看得出是平安朝时期的生活和习俗,用土佐流的细笔画法,涂上华丽的朱砂色料,令人百看不厌。

城太郎并不懂画。

“啊!这个火画得真像,看起来好像真的在燃烧似的……”

“只可看不可摸哦!”

两人全神贯注,都被那幅画吸引住了。就在此时,管家从庭院走来,对氏富讲了几句话,氏富听完后点头说:

“嗯!这样子啊,那就不是可疑人物,为了慎重起见,还是请那个人写下字据,再把东西还给他。”

说完,将阿通拿来带有汗臭味的武士行囊,交给管家。

子等之馆的清女们听到教吹笛的师父突然要离开,大家都感到依依不舍。

“真的吗?”

“这是真的吗?”

大家围着阿通。

“您不再回来了吗?”

大家都像要跟亲姐姐分离似的,非常悲伤。这时,城太郎在馆外大喊:

“阿通姐姐,你准备好了吗?”

城太郎脱下白褂子穿上自己的短上衣,腰上横挂着木剑。荒木田氏富托他们带的重要图画用两三层油纸包好,放在盒子里,再用大包巾包着,由城太郎背着。

“哎呀!你的动作真快!”

阿通从窗户回话。

“我当然快———阿通姐姐,你还没准备好吗?女人出门怎么动作这么慢啊!”

这个地方禁止男人进入,所以当城太郎在等待阿通时,只能站在屋檐下晒太阳,他望着笼罩着霞雾的神路山,伸着懒腰打起呵欠。

城太郎是个活泼、好动的小男孩,受不了等待,才一下子他就感到无聊,快等得不耐烦了。

“阿通姐姐,你还没好吗?”

阿通在馆内回答:

“我立刻就出去了。”

阿通早就准备妥当,只不过短短两个月的相处,她已经和这些神女亲密得情同手足,突然要离开,那些年轻的少女们好不伤心,舍不得让阿通走。

“我会再回来的,请大家多保重。”

阿通心里明白不可能再回来了,她知道自己在撒谎。

神女中有人低声啜泣,也有人说要送阿通到五十铃川的神桥,大家七嘴八舌围着阿通一起走到门外。

“咦!奇怪。”

“城太郎刚才还直嚷着要走,现在怎么不见人影了?”

神女们用手圈着嘴大叫:

“城太!”

“城太你在哪里啊?”

阿通很了解城太郎这孩子,因此并不担心。

“他一定等不及,一个人先跑到神桥去了。”

“真让人受不了。”

有一个神女注视着阿通的脸,说:

“那个小孩是师父您的孩子吗?”

阿通笑不出来,她一本正经地回答:

“你在说什么?那个城太怎么可能是我的小孩呢?我今年春天才二十一岁啊!我看起来有那么老了吗?”

“可是有人这么传说。”

阿通突然想起氏富刚才所提的人言可畏,感到非常生气。但是,无论别人如何说,只要有一个人信任自己就可以了。

“阿通姐姐,你好坏啊!你好坏啊!”

原来以为城太郎已经先走了,没想到他却从后面追过来。

“叫我等你,你却自己先走了,实在太不够意思了。”

城太郎嘟囔着嘴巴。

“可是你刚才根本不在这里啊!”

“我不在这里,那你也得先找一下才够意思啊!刚才我看见一个长得很像我师父的人往鸟羽街的方向走去,我觉得奇怪才跑过去一探究竟呢!”

“啊!像武藏的人?”

“可是我看错了。我追到街树那里,老远瞧见那个人跛着脚走路的背影……好不失望。”

两人一路行来,城太郎像刚才一样,几乎每次都尝到希望破灭的痛苦。因为,在路上不管是擦身而过的人,或是背影神似武藏的人,他都会跑上前去确定一下,有时候看到别人的楼上好像有武藏的人影,或是渡船中坐着像武藏的人———无论是骑马的或乘轿的,所有的人只要有那么一点长得像武藏,城太郎就会激动地说:咦!是他吗?

城太郎一定会使尽方法去确认对方是不是武藏,每次总是带着落寞的表情回来,类似这样的事情,已经不下几十遍了。

因此,阿通并未因城太郎所说的话而生气,尤其当她听到城太郎说那是一个跛脚的武士时,竟然笑了起来。

“太辛苦你了。才刚要上路就情绪低落的话,往后的旅程可就很无趣了。我们先握手言欢再出发吧!”

“这些小姑娘呢?”

城太郎无礼地环视尾随在后的那群神女:

“她们要一起走吗?”

“没这回事,她们只是依依难舍,想送我们到五十铃川的宇治桥。”

“那真是太辛苦了。”

城太郎模仿阿通的口气。

本来充满离愁的神女们,由于城太郎的加入,气氛立刻变得活泼起来。

“阿通师父,您走错路了,不是向那儿转。”

“我没走错。”

阿通转往玉串御门的方向,对着远方的内宫正殿,合掌低头膜拜许久。

城太郎见状:

“啊!原来如此,阿通姐姐是在向神明告别。”

城太郎说着,远远地看着阿通。神女们用手指戳他的背。

“城太,你怎么不来拜呢?”

“我不要。”

“怎么可以说不要呢?你会歪嘴巴呀!”

“拜了我会不舒服。”

“拜神明为何会不舒服呢?这神明可不同于一般世俗的神明,或是流行、赶时髦的神明,你可以把她想像成遥远的母亲,怎么会不舒服呢?”

“这个我懂。”

“你懂的话就去拜啊!”

“我不喜欢嘛!”

“你好倔强!”

“你们这些臭丫头、臭三八给我闭嘴。”

“哎哟!骂人了。”

一式打扮的神女们,个个瞪大眼睛。

“哎哟———”

“哎哟。”

“这小孩真吓人。”

阿通遥拜之后走回来。

“你们怎么了?”

神女们在等阿通回来主持公道。

“城太刚才骂我们是臭丫头———而且,他还说他讨厌膜拜神明。”

“城太,这是你不对。”

“什么嘛?”

“你以前不是说过,在大和的般若荒野,武藏跟宝藏院众人决斗时,你非常担心,对着空中合掌大声请求神明保佑,不是有这么一回事吗?现在你也去膜拜。”

“可是……大家都在看我。”

“好,各位,你们转过头去,我也转过头———”

大家排成一列背对着城太郎。

“……这样子可以吗?”

阿通说完,没听见城太郎回话,便偷偷回过头去看,看到城太郎往玉串御门的方向跑过去,站在那里深深一鞠躬。

14

武藏面对大海,坐在卖烤蝾螺的摊子前。

“客官,我们的船要环湖一周,还有两个空位,你要不要坐啊?”

有位船夫对着武藏拉生意。

另外又有两名海女① ,提着刚捞上来的海螺篮子。

“这位先生,要不要买海螺啊?”

“买点海螺吧!”

“……”

武藏脚上的纱布已经被流出来的脓血沾污了。他将纱布解开,本来疼痛不堪的脚伤,现在已经完全消肿恢复原状了,纱布包裹得太久以致皮肤变得又白又皱。

“不买,不买。”

武藏挥挥手,赶走了船夫和海女。他试着把脚踏在沙地上,走向海里,把脚泡在海水里。

从这一天早上开始,他不但忘记了脚伤的痛苦,体力也全都恢复,精神亦为之振奋。他除了清楚地知道脚伤已经痊愈之外,今晨的心境与昨日大不相同,因为自觉前途无量而欣喜若狂。

武藏请卖烤蝾螺的姑娘帮他买了一双袜子和新草鞋,他尝试在地上踩踏,跛脚走路也有好一阵子,一下子痊愈又有点不适应,伤口还有些疼痛,但已经微不足道了。

“船夫已经在赶游客上船,客官,您不是要去大凑吗?”

正在烤蝾螺的老头子提醒武藏。

“没错,到大凑之后就有船开往津镇吧?”

“对,也有船开往四日市和桑名。”

“老板,今天是腊月几日了?”

“哈哈哈!您真是贵人多忘事,竟然都忘了日期,今天已经是腊月二十四日了。”

“才二十四日吗?”

“还是你们年轻人无忧无愁,真令人羡慕。”

武藏快步到高城海边的渡船头,他还希望能跑得更快些。

武藏赶上往对岸大凑的船只,船上满载乘客。在这同时,也是神女们送阿通和城太郎到五十铃川的宇治桥头,或许她们现在正挥着手道别呢。

那条五十铃川的河水便是流到大凑的海口,武藏所乘的渡船发出船桨拍打波浪的声音。

抵达大凑之后,武藏立刻改搭开往尾张的渡船。乘客大多是旅客,左岸可以看见古市、山田和松坂等地的道旁树,巨大的船帆,迎着海岸线,平稳地行驶在伊势的海面。

此时,阿通和城太郎正由陆路往同一个方向前进,不知道他们谁会先到达目的地?

如果到松坂,便可以打听到那位伊势出身、号称“鬼才”的神子上典膳的消息,但武藏打消了这个念头,在津镇就下船。

在津镇港下船时,走在他前面的男子,腰际挂着两尺左右的木棒,引起武藏的注意。因为木棒上卷着锁链,锁链的尾端有一个铜环。腰上另外还佩了一支皮刀鞘的野太刀。年约四十二三岁,皮肤比武藏还要黝黑,头发焦黄地卷在一起。

“老板!老板!”

若非有人如此称呼这个人,任何人都会以为他只是一个野武士。武藏仔细看了一下那名从船上追下来,年约十六七岁,脸上还沾着煤灰的铁匠小徒弟,肩膀上扛着一支长柄铁锤。

“等等我,老板。”

“还不快点。”

“刚才我把铁锤忘在船上了。”

“怎么可以忘记吃饭的家伙呢?”

“我已经跑回去拿来了。”

“那当然,要是你敢忘记,你就没命了。”

“老板!”

“你真啰嗦。”

“今晚我们不是要住在津头吗?”

“太阳还高,我们先赶一段路。”

“真想住在这里,有时候出来工作可以放松些啊!”

“别说瞎话了。”

从码头通往大街的路上,两旁都是礼品店和拉客住宿的人。那个打铁铺的徒弟扛着铁锤,在人群中四处张望看热闹,因此又没跟上他的老板。最后终于看到老板在店里买了一个玩具风车。

“岩公。”

“是。”

“帮我拿这个。”

“是风车呀。”

“拿在手上怕会被人撞坏,最好插在领子上。”

“要买回家当礼物的吗?”

“嗯……”

看来那个老板是买给他小孩的。出外工作,回到家最大的享受便是看到小孩的笑脸吧!

老板走在前面频频回头,大概是担心插在岩公领子上的风车会被弄坏。

巧的是,他们左弯右拐,竟然是武藏要走的路。

“噢……”

武藏心里有数———一定是这个男人。

但是,这世上有那么多的打铁铺,而且带着锁链镰刀的人也不少。为了慎重起见,武藏不时地走在前面或后面,悄悄地留意观察,当他们来到津镇城外,正要转往铃鹿山的街道时,武藏从他们二人的对话中已经可以确定。

“请问你要回梅畑吗?”

武藏问那两个人,对方操着浓浓的乡音回答:

“是的,我们是要回梅畑。”

“请问您是不是 户梅轩先生呢?”

“嗯……你怎么知道我就是梅轩,你是谁?”

越过铃鹿山,从水口通往江州草津———这条道路是通往京都的必经之路。武藏前几天才经过这里。由于他打算在年底到达目的地,希望能在那儿畅饮屠苏酒,因此他一路毫无逗留地直接来到这里。

前几天他经过此地时,曾去拜访 户梅轩,不巧他不在家,武藏也不执着,只是期望它日有机会再相识,没想到竟然会在此巧遇梅轩,武藏觉得自己跟锁链镰刀挺有缘分的。

“实在很有缘,前几天我曾去云林院村拜访您,见过尊夫人。我叫宫本武藏,是个习武者。”

“啊!原来如此。”

梅轩毫无讶异之色。

“你就是那位住在山田的客栈,说要跟我比武的那个人吗?”

“您听说了?”

“你不是去打听我是否在荒木田先生家里?”

“打听了。”

“我是去荒木田家做事,但并不住在他家,我借用神社街一个朋友的工厂,在那儿完成了一件非我莫属的工作。”

“噢……然后呢?”

“我听说有一位修行武者住在山田客栈,正在找我,但我怕麻烦,所以未加理会———原来就是你啊!”

“是的,听说您是锁链镰刀的高手。”

“哈哈哈!你见到我内人了吗?”

“尊夫人露了一下八重垣流的架式给我看。”

“那不就够了吗?实在没必要紧追不舍。我的流派内人已经露给你看过了,要是你想看得更多的话,说不定还没看到一半,你就已经丧命了。”

原来他们夫妻俩都是高傲自大的人,在这世上似乎武术与傲慢都是一体的。但话又说回来,若非对方有那么强的自尊心,也不会因为拥有精湛的武术而骄傲自矜的。

武藏的修养功夫到家,能暗自咽下这口气,他之所以能不被对方激怒,是因为在他重新踏出社会时,泽庵曾经教诲他“山外有山,人外有人”,而且他探访宝藏院和小柳生城也得到不少教诲。

武藏很有风度地包容对方,仔仔细细观察对方的本领,甚至毕躬毕敬地采取低姿态。

在尚未摸清楚对方底细之前,武藏谨言慎行不形于色。

“是的。”

武藏像个晚辈般谦虚地回答。

“您说的没错,光看到尊夫人的架式就让我获益良多。但是能在此遇见您,真是有缘,希望能聆听您多谈谈有关锁链镰刀的心得,那就更感激不尽了。”

“谈锁链镰刀?要谈的话可以啊!今晚你要投宿关所的客栈吗?”

“正有此意,如果您不嫌弃的话,可否让我到府上叨扰一宿呢?”

“我家里不是旅馆,寝具不够,若不在意和我的徒弟岩公共宿,那就请便。”

黄昏时,三人来到铃鹿山,山中的村落在灿烂的夕阳下,宛如一面湖水,渐渐沉寂下来。

岩公先跑回去通报,武藏看到梅轩的老婆抱着小孩站在屋檐下,手上拿着父亲送的玩具风车。

“你看,你看,爸爸从那里回来了,看到爸爸了吗?爸爸回来了———”

本来是傲慢自大的 户梅轩,看到孩子立刻变成了一位慈祥的父亲。

“嘿哟!我的小乖乖。”

户梅轩手舞足蹈地逗着小孩,夫妇俩相偕抱着孩子进屋去。并未把一起回来并打算在此寄住一晚的武藏看在眼里。

直到吃晚饭时。

“对了,对了,叫那个修行武者一起来吃饭。”

武藏穿着草鞋,正在工作房的火炉旁烤火。梅轩看见他,才忽然想起而如此吩咐他的妻子。

他老婆一脸不悦。

“前几天你不在的时候,也来住了一晚,怎么现在又来了?”

“就让他跟岩公一起睡。”

“上次我是在火炉旁铺了席子给他睡,今晚也让他这样睡就好了。”

“喂,小伙子。”

梅轩在炉前温好了酒,他拿着酒杯问武藏:“你喝酒吗?”

“我喝一点。”

“来一杯吧!”

“好。”

武藏坐在工具房和客房中央。

“我敬您。”

武藏举杯向梅轩致意,一口饮尽,酒味微酸。

“杯子还您。”

“那个杯子你拿着吧!我还有杯子。你这个武者修行———”

“是。”

“你看起来很年轻,几岁呢?”

“过了年就二十二岁了。”

“故乡在哪里?”

“美作。”

武藏一回答完, 户梅轩便瞪大眼睛,从头到脚再一次重新打量武藏。

“……刚才你说……叫什么名字……你的名字。”

“我叫宫本武藏。”

“武藏是哪两个字?”

“武功的武,宝藏的藏。”

这时候,他老婆把晚饭菜肴端过来。

“请用。”

她把饭菜放在草席上, 户梅轩吸了一口气,自言自语:

“是这样子啊……”

“来,酒温热了。”

梅轩为武藏斟酒,突然开口问他。

“你从小就叫做武藏(Takezou)吗?”

“没错。”

“你十七岁的时候也是用这个名字吗?”

“是的。”

“你十七岁的时候有没有跟一名叫又八的男子到关原去打仗?”

武藏内心一惊。

“您对我似乎很清楚啊!”

“我当然知道,因为我也曾经在关原工作。”

武藏一听倍感亲切,梅轩现在也改变了傲慢的态度。

“我觉得你很面熟,原来我们是在战场碰过面啊!”

“这么说来,你是在浮田家的阵营啦?”

“我那时在江州野洲川,跟野洲川的乡士一起,投靠浮田家的阵营,跑在军队的最前方。”

“原来如此,我们可能碰过面。”

“你的朋友又八现在如何呢?”

“战后就没再见过他了。”

“你说的战后是指从什么时候开始呢……”

“会战之后,我们在伊吹的一户人家里藏匿了一阵子,等我们的伤口痊愈之后便分手了,从此再也没见过面了。”

“……哦。”

梅轩对正要哄小孩入睡的老婆说:

“没酒了。”

“你们已经谈够了吧!”

“我们现在酒兴正浓,还要喝。”

“今晚为什么喝这么多酒呢?”

“因为我们谈得正投机。”

“已经没酒了。”

“岩公,你过来一下。”

梅轩对角落呼叫,隔墙传来岩公起床的声音。

“老板!什么事?”

岩公打开房门,露出脸来。

“你到斧作那里去赊一升酒。”

武藏拿起饭碗。

“等一下,酒马上来。”

梅轩急忙抓住武藏的手。

“我特地叫岩公去赊酒来,等一下再吃饭吧!”

“请勿为了我出去赊酒,我已经不胜酒力了。”

“没关系。”

梅轩又说:

“对了,对了,你刚才说要问我有关锁链镰刀的事,我一定知无不言,但是不喝酒哪能谈呢?”

岩公很快就回来了。

他把酒壶放在炉火上温热,此时梅轩已经在对武藏大谈锁链镰刀用在战场上的效果。

“拿锁链镰刀对付敌人容易获胜,因为它跟刀剑不同,让敌人根本无空隙可以防守,而且在还没击中对方要害之前,就可利用锁链先缠住敌人的武器,就像这样,左手拿镰刀,右手抓称铊———”

梅轩坐着,示范给武藏看。

“敌人攻过来时,用镰刀挡住敌人的武器,同时又可用称铊反击对方,这也是一招。”

说完又换另一种招式。

“像这种情况———如果敌人离自己较远的时候———可以用锁链缠住对方的武器,无论是大刀、枪、或是棒,皆足以致胜。”

说完,又教武藏投称铊的方法,他讲了十几招,例如挥动锁链画出蛇形般的线条,还有镰刀和锁链并用,让敌人产生视觉上的错觉,可以反守为攻。梅轩不断地介绍这种武器的玄妙之处。

武藏听得津津有味。

武藏在听对方解说时,全神贯注,惟恐有所遗漏。完全置身其中。

锁链和镰刀———

双手并用。

武藏边听讲解,自己也颇获心得。

人有双手,而剑只用到一只手。

他在心里暗自思索着,得到这个结论。

第二壶酒不知不觉也见底了,梅轩虽然也喝,但绝大部分都斟给武藏,武藏酒酣耳热之际毫不觉过量,从未如此酩酊大醉过。

“老婆!我们到后面的房间睡,这里的棉被留给客人,你到后面去铺被子。”

他老婆原来打算睡在这个房间,因此当他们两人喝酒时,也不管客人是否在场,便径自和小孩躺进被窝里睡了。

“这位客人好像也累了,让他早点休息。”

梅轩对客人的态度突然变得非常亲切,现在又要让武藏睡在这里而自己去睡后面的房间。他老婆无法理解,而且被窝已经睡暖了,她不愿意起来。

“你刚才不是说要让这位客人跟岩公一起睡在工具房吗?”

“你这个笨蛋!”

他瞪着老婆。

“那要看客人是何许人啊!你给我闭嘴,到后面去铺被子。”

“……”

穿着睡衣,他老婆满心不悦地走到后面房间,梅轩抱起已经熟睡的婴儿。

“虽然被子不是很干净,但是这里有火炉比较暖和。半夜里若口渴,这里也有茶喝,请不要客气,快到被窝里睡吧!”

梅轩说完便离开了,过了不久,他的老婆过来换枕头的时候,脸上已经堆满了笑容。“我先生已经喝得大醉,再加上旅途劳累,他说明天要睡晚一点才起来,你也不必急着早起,明天早上在这儿吃完早餐再离开。”

“……谢谢你。”

武藏只能如此回答,他已经烂醉如泥,几乎无法脱下草鞋和上衣。

“那么我就打扰了。”

武藏说完便躺进这位妇人和小孩刚才睡过的被窝里,被窝还相当温暖,但是武藏的身体比被窝还热,梅轩的老婆静静地站在门边,看着武藏说:

“……晚安!”

说完吹熄烛火,这才离开房间。

武藏烂醉如泥,他的头就像孙悟空被头箍束紧一样疼痛不堪,太阳穴的脉搏呼呼作响。

奇怪,今天晚上我怎么会喝这么多———武藏痛苦不堪,有点后悔———刚才梅轩不断地劝酒,那么高傲的梅轩为何突然出去借酒,而且,本来一直不高兴的老婆,竟然变得那么亲切,还让出这么暖和的地方给他睡———为何他们突然改变态度呢?

武藏觉得事有蹊跷,但是尚未理出头绪来,就已经昏昏欲睡,眼皮都睁不开了,一盖上棉被便呼呼大睡。

炉火余灰殆尽,偶尔闪着微小的火焰照着武藏的脸庞,看得出来他已经进入梦乡。

“……”

事实上,梅轩的老婆一直守在门边,直到武藏睡着,才蹑手蹑脚地回到她丈夫的房间。

武藏在做梦,同样的梦一次又一次不断重复,都是一些零零碎碎的梦境,有时出现幼年时的光景,在他睡眠的脑细胞里,像虫子一样爬进爬出,神经上留下虫的足迹,他的脑膜好像映着萤光色的文字,一切充满幻觉。

……而且,他在梦里一直听到一首催眠曲:

睡哟睡

睡觉的宝贝最可爱

半夜啼哭

令人疼

疼哟疼

妈妈好心疼

这首催眠曲是上次投宿时,梅轩老婆唱的那首催眠曲。充满伊势乡音的旋律,现在在武藏的梦乡里,听起来竟像是自己故乡美作吉野乡的旋律。

武藏看到自己变成婴儿,由一位皮肤白皙,年约三十岁左右的女人抱着。婴儿的武藏竟然知道那是自己的母亲,他用幼稚的眼睛看着乳房上方白皙的面孔———

令人疼

疼哟疼

妈妈好心疼

母亲抱着他边摇边唱催眠曲,母亲美丽的脸庞就像一朵梨花,长长的石墙上可以看到开了花的苔藓,树梢上映着夕阳,屋里已经开始点起灯火。

母亲的双眸落着泪珠,襁褓中的武藏不知所以地望着母亲的泪水。

———你给我出去。

———回到你娘家去吧!

他听到父亲无二斋严厉的声音,却不见他的身影,只见母亲逃出家里那道长墙,最后跑到英田川的河床,边哭边走向河里。

襁褓中的武藏很想告诉母亲:危险!危险!

他在母亲怀里不断地扭动着身子,但是母亲却慢慢走往河流深处,紧紧抱着动个不停的婴儿,几乎要把他弄痛了。母亲泪湿的脸颊紧贴着婴儿的脸。

武藏啊!武藏!你是父亲的儿子还是母亲的儿子呢?

此时,岸边传来父亲无二斋的怒吼声,母亲一听到,立刻投身英田川。

襁褓中的武藏被丢到布满石头的河床上,在月见草的草丛里使尽吃奶的力气哇哇大哭。

“……啊?”

武藏猛然惊醒,才知道是一场梦。梦中浑浑噩噩,那个女人的脸庞分不清是母亲还是别人。武藏一直觉得那个女人在窥视他的梦,因此才醒了过来。

武藏没见过母亲的脸,他虽然怀念母亲,却无法描绘出母亲的面孔,只能看别人的母亲来想像自己母亲的音容。

“……为何今夜我会喝醉呢?”

武藏酒醒之后,整个人也清醒过来,睁开眼睛望着被煤炭熏黑的天花板,红色的光芒忽隐忽现———原来是即将烧尽的炉火映在上面。

细看之下,在他头上有一个风车,从天花板垂挂下来。

那是梅轩买给他儿子的玩具,除此之外,武藏还闻到被褥上的母乳香。他这时才明白,可能是因为周围的气氛,才会引发他梦见已故的母亲,他望着风车,内心洋溢无限怀念。

武藏尚未全醒也没睡着,恍恍惚惚之间微睁着眼睛,忽然觉得垂挂在那里的风车有些奇怪。

“……”

因为风车开始旋转起来了。

本来风车就是会旋转,没什么好奇怪,但是武藏心头一惊,打算离被起身。

“……奇怪?”

他仔细聆听。

好像听到在哪个地方有轻微的开门声,当门一关上时,原来转动的风车便静止下来。

想必从刚才一直有人在进出这家的后门,虽然蹑手蹑脚,十分小心,但是门在开关之间,风吹动门帘,风车也跟着旋转。武藏觉得五彩缤纷的风车好像蝴蝶一般,时而张翅飞舞,时而停止。

武藏本想爬起来,但立刻又缩回被窝里,他全神贯注,想要察知这屋子里的动静,就像裹着一片树叶便可知晓大自然各季节的昆虫,紧绷的神经贯穿全身。

武藏这才意识到刚才自己是多么危险。但是他不了解为何他人,也就是这里的主人 户梅轩要杀害自己。

“难道我上了贼船?”

一开始武藏如此判断。如果是盗贼,只要瞧见武藏轻便的行装,便知道没东西打抢。

“恨我吗?”

应该不是这个原因。

武藏仍然不明就里,但是他的皮肤已经感觉到有人渐渐逼近自己的性命———到底是这么等待对方来?还是先发制人呢?他必须取舍其一。

他悄悄伸手到床下找到了草鞋,再将草鞋拿进被窝。

风车突然开始急速旋转,忽隐忽现的炉火余光照着风车,看来好像变幻万千的花朵一样,不断旋转,现在,他听见屋里屋外有明显的脚步声!他把被窝隆高,做出有人睡在里面的模样。终于,在门帘那儿出现两道目光,有一名男子握刀潜行过来,另外一人手拿长枪绕过墙壁,来到被窝的另一边。

“……”那两名男子倾听被窝里的动静,看着隆起的被窝。这时,又有一个人从门帘走过来,正是 户梅轩,他左手拿着锁链镰刀,右手抓着称铊。

“……”

“……”

“……”

一对、两对、三对眼睛……

三人以眼示意,屏气凝息,站在枕头旁边的人“啊”一声踢翻枕头,另一旁的男子立刻拿着长矛对着被窝。

“起来!武藏!”

梅轩抓住铜铊和锁链镰刀,后退一步,对着被窝大叫。

被窝里并无反应。

不论他们拿着锁链镰刀打过去,用长矛戳着棉被,或大声叫喊。被窝里仍毫无反应,因为,应该睡在被窝里的武藏早已不在那里了。

拿着长矛的男子用枪掀开棉被。

“啊……他逃跑了。”

大家一脸的狼狈,急忙四处寻找,梅轩一看到旋转中的风车马上会意过来。

“门开着。”

说完,立刻跳到门口。

“糟了———”另外一个男子叫了起来。因为他看见工作室和房间中那扇通往阳台的门是开着的。

屋外蒙上一层白霜,有如月光般皎洁。刚才风车突然旋转了起来,就是因为刺骨的寒风从这扇门吹了进来的缘故。

“那个混账东西,原来从这里逃走了。”

“门外把风的人是在干什么!把风的人呢?”

梅轩急忙大叫:

“喂!喂!”

大声怒骂,跑到屋外一看,屋檐下一个黑影蹲在地上。

“老大!老大!抓到武藏了吗?”

黑暗处,传来小声的问话。

梅轩不由怒火中烧。

“你在说什么?你们是干什么的?武藏那个混蛋早已经闻风逃走了。”

“咦!逃走了……什么时候?”

“你还有脸问我?”

“奇怪了?”

“全是一群酒囊饭袋。”

梅轩在那个门进进出出,然后说道:

“他只有两条路可逃,一条是越过铃鹿山,另一条是往津镇的街道。应该尚未走远,我们快去追吧!”

“往哪儿追?”

“我往铃鹿山的方向,你们往街道追去。”

屋内屋外大约有十人左右,还有人拿着枪炮。

每个人的装束都不一样。拿枪的看起来像个猎人;拿刀的看起来像个樵夫;其他人可能也是同一阶层的,都听命于 户梅轩,他们个个面目狰狞,都效忠于梅轩,不是只把他视为一般的铁匠而已。

他们兵分两路。

“如果找到武藏,立刻鸣枪做暗号,大家听到枪声就赶快集合。”

一伙人说好之后便追了出去。

但是,才跑了半刻钟,一个个已经气喘如牛,不得不放弃,垂头丧气地走回来。

大家疲惫不堪,也不管会不会被老大梅轩责骂,谁知梅轩却比众人都早一步回到家,正低着头呆坐在屋内。

“没有追到,老大!”

“太可惜了。”

梅轩只好放弃。

“算了。”

梅轩抓起几根木柴,以膝盖劈劈啪啪地折断,然后叫道:

“老婆!还有没有酒,拿酒来!”

说完,发泄似地把木柴狠狠丢进炉火,扬起一阵灰烬。

半夜的骚动,把婴儿给吵醒了,哭个不停。梅轩的老婆躺在床上回答已经没有酒了。有一个男人说可以回家拿酒来,便走了出去。这些人都住在附近,很快地把酒拿来了,也来不及温酒就倒进碗里喝了起来。

“真不甘心!”

“这个年轻人不简单!”

“这个混账,命倒挺长的。”

你一言我一语地放着马后炮当下酒菜。

“老大!请息怒,都是把风的人的错。”

大家想灌醉梅轩,让他先睡。

“我也太大意了!”

梅轩无意怪罪他人,只是皱着眉头喝闷酒。

“要对付那个毛头小子,也许根本不必劳师动众,我一个人就够了……但是,四年前那个家伙十七岁的时候,连我哥哥 风典马都死在他手里,一想到此事,我就不敢轻举妄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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