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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本武藏·剑与禅》 作者:吉川英治

宫本武藏 风之卷-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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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丹波街道的长阪口,可以清楚地望见对面的山景。透过街道树,可以看到山上的残雪灿烂耀眼。群山位于丹波的边境,像百褶裙般围绕在京都西北的郊外。

有人说道:

“点火!”

虽然已是初春,也只是正月初九而已,从衣笠吹来的寒风,对小鸟来说还是挺冷的。原野里传来它们吱吱的叫声,更增添了一股寒意。这天气就像是武士腰间的佩刀一样,充满了冷冽之气。

“烧得真旺啊!”

“火会蔓延,一不注意就会燎原。”

“没办法考虑这么多了,而且,再怎么烧也不会烧到京都的。”

在荒野的一端,响起了哔哔剥剥的燃烧声,四十多人的脸被熏得黑黑的。熊熊的火焰在晨曦中张牙舞爪,直窜天际。

“好热!好热呀!”

有人嘟囔着。

“可以住手了!”

植田良平被熏得难受,向正在添加干草的人叱喝道。

这样,过了半刻钟。

“大概已过卯时了吧?”

有人开口说道。

“是吗?”

大家不约而同抬头看着太阳。

“已过卯时下刻了吧?应该是这个时辰了。”

“小师父怎么了?”

“快到了吧?”

“是该到了。”

每个人神情紧张,沉默不语。而且大家双眼眺望对街,抿着口水,等得有些不耐烦。

“到底是怎么了?”

这里原本是皇室的牧场,也叫做“乳牛院遗迹”。偶尔还可以看到放养的牛群。在艳阳高照的天气里,还夹杂着枯草和牛粪的味道。

“武藏该不会爽约了吧?”

“说不定已经来了呢!”

“谁去看一下。莲台寺野离这里不是只有五百多米吗?”

“去察看武藏的动静吗?”

“没错!”

“……”

没有人站出来说要去。每个人都被烟熏得难受得沉默不语。

“但是,小师父说好去莲台寺野之前要在这里做准备的啊!再等一会儿看看吧!”

“该不会是弄错地方吧?”

“小师父昨晚确实交代植田先生了。应该不会弄错地方才对。”

植田良平接着门人这句话,补充说道:

“没错———也许武藏已先一步到达约定地点。说不定小师父是想让对手武藏焦虑不安,才故意迟到。如果门徒不明就里随意行动,别人会笑我们派打手帮忙,吉冈一门将会名声扫地。至少我们知道浪人武藏是单枪匹马,因此,大家应该以静制动,直到小师父出现为止。我们要像风火山林,不动如山,冷静观察。”

当天早上。

虽然不是什么特别的集会,但是乳牛院草原还是聚集了许多人。当然,从人数来看,吉冈门下只来了一些人。除了植田良平在场之外,自称京流十剑高弟帮的人则来了半数人马。可见四条武馆全都派出中坚分子在此枕戈待旦,准备出击。

清十郎昨晚特别交代每个人:

“绝对不准拔刀相助!”

而且,手下所有的人也都认为今天小师父的对手武藏多少有两把刷子。

不敢掉以轻心。即使如此,但他们还是认为小师父清十郎不会败给武藏。

不可能输的。

再加上五条大桥高挂告示牌,将今天的比赛公诸于世。这样一来,不但可以显耀吉冈一门的威容,清十郎的名气也会随之宣扬开来。身为门徒当然义不容辞,所以才会聚集在离比赛地点莲台寺野不远的草原上。此刻,由于久候不到吉冈清十郎,大家也心急如焚了起来。

然而———

清十郎到底怎么了?一直没看到他的人影。

已经过了卯时,太阳就要出来了。

“真奇怪啊?”

三十几人开始嘟囔起来,植田良平本来下过命令要冷静观察,现在也已经开始松懈了。有些人看到乳牛院草原聚集这么多人,误以为这里是比赛场,在一旁问道:

“到底比赛怎么样了?”

“吉冈清十郎在哪里?”

“还没到呢!”

“武藏呢?”

“好像也还没来。”

“那些武士是干什么的?”

“大概是哪一方的打手吧?”

“这算什么!只有打手来,主角武藏跟清十郎竟然还不露脸。”

人越聚越多。

看热闹的人,络绎不绝地围拢过来。接着大家七嘴八舌问道:

“还没来吗?”

“还没来吗?”

“哪一个是武藏?”

“哪一个是清十郎啊?”

当然,谁也不敢靠近吉冈一门聚集的地方,但是除了乳牛院草原之外,连茅草丛、树枝上都可以看到无数攒动的人头。

城太郎突然从人群中走了出来。

他腰间佩了特大号的木剑,穿着超大的草鞋,走在干泥地上,啪哒啪哒扬起尘土,口中说道:

“没看到人呐!没看到人呐!”

他目光炯炯,望着每张脸,绕着这个大草原四处寻找。

“到底怎么了?阿通姐明明知道今天的事,怎么没看到人。而且从那天之后,她也没再来过乌丸大人的官邸。”

原来,城太郎要寻找的是那一直挂念武藏胜败且今天一定会出现的阿通。

平时,若伤了一根小指头,都会让女人脸色苍白。有趣的是,越是残忍流血的事,反而越能引发她们与男人不同的兴趣。

总之,今天的比赛确实吸引了京都人的注意。蜂拥来看比赛的人群当中,也有许多女性,甚至连袂而来。

但是,这些女人当中,惟独不见阿通的影子。

城太郎在原野四周已走得疲惫不堪。

“真奇怪啊!”

说不定元旦那天,在五条大桥分别后,阿通生了一场病吧?他边猜想边走。

又想:

说不定阿杉婆花言巧语把阿通给骗了……

他一想到这里,便开始忐忑不安。

他担心此事,远超过今天的比赛结果。城太郎对今天的胜负,一点也不担心。

数千人围绕在原野四周,等待观看比赛。他们一致认定吉冈清十郎可以赢得这场比赛,只有城太郎坚信:

“师父会赢的!”

此刻,他脑海里浮现出大和般若原野时,武藏以寡敌众,神勇抵挡持长枪的宝藏院众人时的英姿。

“师父不会输的!即使众人围攻,也不会输……”

就算将驻扎在乳牛院草原的吉冈门人全算进去,他还是坚信武藏的本事。

所以,这方面他倒不担心。阿通没来,虽然不致令他太过失望,但确实担心阿通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她在五条大桥跟着阿杉老太婆离去时曾说:

“一有空,我会到乌丸大人官邸去。城太!你拜托官邸那边的人,先让你在那里住下来。”

她的确说过这话。

但是———至今已过九天了———这期间,连正月初三、正月初七,也不见阿通来访。

“到底是怎么了?”

城太郎两三天前就开始感到不安,但是今早来此之前他仍抱着一丝希望。

“……”

然而,现在城太郎只能孤零零地眺望草原的正中央。吉冈门人围着火堆,成为几千名观赛者注目的焦点。虽然气氛森严,但是因为清十郎还未出现,个个看起来无精打采的。

“真奇怪啊!告示牌上明明写着比武地点是莲台寺野,是这里没错吧?”

这点谁都不曾怀疑,只有城太郎觉得奇怪。接着,在他身边的人群当中,突然有人从旁叫他:

“小毛头!喂!喂!小毛头!”

仔细一看,城太郎记得他。他就是九天前的正月初一早上在五条大桥边,看到武藏与朱实窃窃私语,故意目中无人,仰天大笑几声之后离去的佐佐木小次郎。

虽然只见过一面,城太郎非常上道,立刻回答:

“什么事?大叔!”

小次郎走到他身边。这年轻人有个怪癖,要跟人打交道之前,喜欢先把对方从头到脚狠狠打量一番。

“我们好像什么时候,在五条大桥见过面吧!”

“大叔!您记得啊!”

“我记得当时你跟一个女人在一起。”

“啊!您是说阿通姐吗?”

“那女的叫阿通啊?她和武藏是什么关系呢?”

“啊?”

“表兄妹吗?”

“不是。”

“是亲妹妹吗?”

“不是。”

“到底什么关系?”

“是喜欢的人。”

“喜欢?”

“阿通姐喜欢我师父。”

“他们是情人吗?”

“大概是吧!”

“这么说来,武藏是你师父喽!”

城太郎骄傲地点头回答道:

“是的。”

“哈!所以你今天才到这里。但是,清十郎和武藏都还没出现,看热闹的人急得发慌呢!你应该知道武藏是不是已经出发了?”

“不知道,我也正在找他呢!”

后面传来两三人跑过来的脚步声,小次郎老鹰般的眼睛,立刻朝向他们。

“咦?这位不是佐佐木阁下吗?”

“啊!植田良平。”

“您怎么了?”

良平来到他身边,紧抓着小次郎的手道:

“打从去年年底,您就没回过武馆来,小师父还常在念您,您到底怎么了?”

“虽然之前没回去,今天来不也一样!”

“不管如何,先到那边再说吧!”

良平和其他手下,恭敬地陪着他到草原中央自家的营地去了。

远处的群众,一看到背着大刀、打扮入时的小次郎,马上叫喊着:

“武藏!武藏!”

“武藏来了!”

“啊!是那个人吗?”

“错不了———那是宫本武藏。”

“嘿……打扮得可真入时啊!看起来好像实力不弱的样子。”

留在原地的城太郎,看到四周的人都以为那人是武藏,赶紧说:

“不是!不是!武藏师父会是这副德性吗?他哪会像歌舞伎的小生呢?”

他拼命想更正大家的误会。

有些人虽然没听到他的话,看着看着,也开始觉得不对劲。

“有点奇怪喔!”

有人开始怀疑。

小次郎走到草原中央后站住,以他惯有的傲慢态度,好像在对吉冈四十名手下训话。

“……”

植田良平以下的御池十郎左卫门、太田黑兵助、南保余一兵卫、小桥藏人等几位号称十剑客的人,似乎不吃他那一套,个个默不作声,只用可怕的眼神直瞪着小次郎不断牵动的嘴角。

佐佐木小次郎对植田良平等人口若悬河地说道:

“到现在武藏跟清十郎都还没来,这是上苍保佑吉冈家。请各位趁清十郎没到之前,赶紧分头回武馆去吧!”

单单这一席话已足够激怒吉冈门徒了,但是他又继续说道:

“我这一番话对清十郎而言,可是最有利不过了!有谁比我更能帮助你们呢?对吉冈家来说,我可是上天派来的预言家呀!干脆我就直说了吧……要是比武的话,清十郎一定会输得很惨,说不定会成为武藏的刀下鬼呢!”

吉冈门徒听了没有一个好脸色。就拿植田良平来说吧!他的脸已变得铁青,两眼直瞪着小次郎。

十剑客当中的御池十郎左卫门,已经快听不下去了。看到小次郎说个没完,于是向前一步,靠近他身边问道:

“阁下,你还要说什么吗?”

他边说这话,边抬起右手肘,一副攻击的架势,故意显露他拥有一身好功夫。

小次郎只是面带微笑,露出深深的酒窝回看他。因为小次郎人高马大,即使是笑脸,也会让人误以为傲慢、瞧不起人。

“我的话刺耳吗?”

“当然。”

“那么,实在很抱歉。”

小次郎轻轻闪开———

“这么办吧!我就不拔刀相助,任其自然发展了。”

“像你这种角色,谁会找你拔刀相助啊!”

“不见得吧!你们和清十郎不是从毛马堤把我迎接到四条武馆吗?当时,你们不是一直拍我的马屁吗?”

“那是待客之道,以礼相待而已,你可别沾沾自喜,自以为是。”

“哈哈哈!如此说来,那岂不是要在此地先与你们大打一场了。我的预言不会错的———依我看,这场比武百分之九十九清十郎是注定要失败的。正月初一早上,我在五条桥畔看到武藏时,就觉得武藏真是要得……而当我看到你们在桥边高挂比赛告示牌时,觉得那简直就像写着吉冈家道衰亡的讣文……这也难怪,一般人通常无法看到自己的弱点。”

“住、住口!你今天是专程触吉冈家霉头的吗?”

“忠言逆耳,不相信的话,到头来倒霉的是你们。反正比武是今天的事。再过不久,你们就会清醒了。”

吉冈门徒脸色大变,朝小次郎猛吐口水、叫嚣:

“你说够了没?”

四十几名吉冈门徒杀气腾腾,一步一步向小次郎逼近。黑暗的原野却吞没了这股杀气,令人不易察觉。

但是,小次郎早已胸有成竹,飞快地跳开。他按捺不住爱管闲事、好打抱不平的个性。他心想:我的好意,他们不但不感谢,还责怪我胡言乱语。他又想到:这一开打,说不定来看热闹的群众,会把注意力转移到自己身上。想到这里,小次郎流露出挑衅的眼神。

远处的人群看到这边的情形,果然一阵骚动。

一只小猴子穿过人群,像个球般朝着原野跳了过去。

小猴子前面有一位年轻女子,身影飞快地奔向原野。

原来是朱实。

此时,吉冈门徒与小次郎之间气氛紧张,随时都可能点燃战火。但随着朱实的喊叫声,紧张的气氛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朱实叫着:

“小次郎!小次郎……武藏哥在哪里……武藏哥没来吗?”

小次郎转身惊叫:

“啊?”

吉冈门的植田良平和其他人也异口同声:

“啊!是朱实啊!”

一时间,众人带着诧异的眼光看着她和小猴子。

小次郎带着责备的口吻说道:

“朱实,你怎么来这里了?不是跟你说过不可以来的吗?”

“那是我的自由,你管不着。难道我不能来吗?”

“当然不行。”

朱实耸耸肩没答腔。

“回去!”

她听小次郎这么一说,深吸一口气,猛然摇头表示拒绝:

“才不要呢!虽然承蒙您的照顾,但是我并不是你的老婆,不是吗?所以恕难从命。”

朱实突然不说话,声音哽塞,呜呜咽咽地抽噎起来。伤心的哭声,几乎要把男人狂暴的感情给融化了。但是朱实接下来说话的语气,比任何男人更为坚定。

“你什么意思嘛!把我捆绑在佛具店二楼———就因为我担心武藏,你便憎恨我,故意欺负我,不是吗?何况……何况……今天的比武是要杀武藏。你自认为对吉冈清十郎有一分道义,打算当清十郎招架不住时,你便义不容辞拔刀相助,好砍杀武藏。所以你才将我捆绑在佛具店二楼,一大早就出门到这儿,是不是?”

“朱实,你疯了吗?在众人面前,光天化日之下,你瞎说什么?”

“我要说,就当我疯了吧!武藏是我的心上人……他来送死,我无法坐视不管。我在佛具店二楼大声呼救,附近居民才帮我解开绳索,我才能赶到这儿。我非见武藏不可……武藏哥!请你出来,你在哪里啊?”

“……”

小次郎咋咋舌,站在情绪失控的朱实面前竟然无言以对。

虽然朱实疯言疯语,但是她说的句句是实话。如果朱实说假话,小次郎一定会嘲笑、讽刺并反驳她,而且他将乐此不疲,把它当作一件乐事呢!

在众人面前———而且是这种场面———她竟毫无忌惮地全盘托出。小次郎既难堪又生气,斜睨着她。

就在此时。

一直随侍在清十郎身边的年轻家仆民八,从街树那头直奔而来。他举着手大声叫喊:

“不、不得了了!大家赶、赶快来啊!小师父被武藏砍、砍伤了!”

民八的喊叫声,让大家脸上的杀气顿失。众人惊愕之余,脚下仿佛地陷一般顿失依恃,大伙儿不由异口同声问道:

“什、什么?”

“小师父被武藏———”

“在、在哪里?”

“才一瞬间。”

“真的吗?民八!”

大伙儿语无伦次地你一言我一语不断询问着。本来,清十郎说好要先来此准备一番,但还没来就听到民八通报清十郎与武藏已经分出胜负的消息,任谁也不敢相信这是事实。

家仆民八含糊不清地说着:

“赶快!赶快!”

民八上气不接下气,连滚带爬地边说又边循着原路直奔而去。

虽然半信半疑,但也无法断定真假。于是,植田良平、御池十郎左卫门等四十多名弟子,有如野兽跳越火堆般,“唰”一声紧紧跟在民八后面,往街树的方向直冲过去,顿时尘土飞扬。

通过丹波街道,向北走了五百多米之后,右侧仍然是绵延不断的街树。广阔的荒野,静谧地徜徉在春天的阳光里。

原本悠闲啼叫着的柬鸟和伯劳鸟,被人群惊吓得振翅飞起。民八发狂般地跑进草丛中,直跑到一处圆形古坟旁才停下脚步。他跪倒在地,像在拥抱大地般,声嘶力竭地呼喊:

“小师父!小师父!”

“啊?”

“唉呀!”

“是小师父!”

随后赶到的人,不由停住了脚步。只见草丛中,一位身穿蓝花手染衣的武士,外罩一件皮背心,额头上系了一条吸汗的白布条,正趴在地上。

“小师父!”

“清十郎师父!”

“振作一点!”

“是我们呐!”

“是您的弟子啊!”

清十郎的颈骨好像断了,被抱起来之后,头沉甸甸地垂了下去。

吸汗的白布条上,一滴血也没有。无论是衣襟或衣服,甚至四周的草丛,丝毫没有沾染任何血迹。但是由清十郎的眉尖和眼神中,都可以感受到他痛苦万分,且他的嘴唇已经发紫了。

“还、还有呼吸吗?”

“相当微弱。”

“喂!来人呀!赶紧把小师父抬回去。”

“要抬回去吗?”

“没错!”

其中一人转过身,将清十郎的右手放到自己肩上,正要站起来,清十郎痛苦喊道:

“好痛啊……”

“门板!门板!”

清十郎这么一说,三四人马上飞奔去找门板。好不容易从附近民家抬来了一片门板。

门徒让清十郎仰躺在门板上。每当呼吸他就痛苦不堪,甚至大吼大叫,狂乱不已。门徒无可奈何,只好解下腰带,把清十郎捆绑在木板上,由四人各抬一角。众人像举行丧礼般,默默地抬着门板向前走去。

清十郎两脚在木板上叭哒叭哒踢个不停,几乎要把木板踢破了。

“武藏……武藏走掉了吗……哎唷!好痛啊!整只手都痛死了!骨头好像断了……呼!呼!呼!受不了啦!弟子们!把我的右手腕砍了吧———快砍!谁快砍断我的手腕吧!”

清十郎凝视着天空,痛苦地哀号、叫嚣着。

受伤的人实在太痛苦,抬门板的人,尤其是清十郎的徒弟们都不忍正视,不约而同地移开视线。

“御池先生!植田先生!”

众人站在那里,呆若木鸡,抬门板的人回过头,向前辈们讨教计策:

“小师父看起来非常痛苦,才会叫我们砍断他的手腕。我想,是不是砍掉手腕可以减轻他的痛苦呢?”

良平和十郎左卫们大声叱喝道:

“你瞎扯什么!”

“再怎么痛也只是痛,并没有生命危险。如果砍断手腕,说不定会因失血过多而危及性命。总之,赶紧将清十郎大人抬至武馆,再好好看一下他右肩骨头的状况,查看到底被武藏的木剑伤了多深。即使打算砍掉手腕,也得有万全的止血准备才行。否则,绝不能砍———对了!谁先赶到武馆去请医生。”

两三名弟子为了尽早将医生请来,个个飞奔而去。

从乳牛院草原聚集过来的仰慕群众,像蛾蛹般并排在街道旁的松树下,眺望着这边。

这事令人头痛,植田良平脸色黯淡,向走在门板担架后面沉默不语的人说道:

“你们先去把人群支开!怎可让这些人看到小师父的狼狈相!”

“知道了!”

好几个弟子板着忿怒的脸孔跑向草原。敏感的人群像蝗虫般逃之夭夭,扬起漫天尘土。

家仆民八跟随在门板旁,边哭边走。良平抓住民八的肩膀,一脸的忿怒,用责备的语气说道:

“民八!过来一下。”

民八看到植田良平眼光恐怖,吓得合不拢嘴,声音颤抖地回答:

“什、什么事?”

“你从四条武馆就一直陪着小师父吗?”

“是、是的!”

“小师父是在哪里做准备的呢?”

“到了莲台寺野之后才准备的。”

“小师父不可能不知道我们会在乳牛院草原等候,他怎么会直接前往呢?”

“事先,我一点也不知道。”

“武藏比小师父早到还是晚到?”

“武藏先到,站在那座坟墓前。”

“只有一人?”

“没错!只有一人。”

“如何比武的?你看到了吗?”

“小师父跟我说:万一我输给武藏,请把我的尸骨捡回去吧。弟子们天亮后会聚集到乳牛院草原。在我和武藏尚未分出胜负之前,不准去通报他们。胜败乃兵家常事,我不想当一个卑鄙的胜利者———绝对不能以多欺少。小师父说了这番话之后,便朝武藏走去。”

“嗯……然后呢?”

“我从小师父的肩膀望过去,看到武藏微笑的脸孔。一切静悄悄的,招呼都来不及打,就听到一声响彻云霄的惨叫。我定睛一看,小师父的木剑已飞向天空,只剩下缠着橘红色头巾、鬓发散乱的武藏伫立在那儿……”

如台风过境,街上已看不到任何看热闹的人影。

清十郎躺在门板上呻吟,抬着门板的那群人垂头丧气有如驮着败旗回归乡里的兵马。他们小心翼翼地走着,惟恐增加伤者的痛苦。

“咦?”

突然,众人停住脚步。抬着门板走在前面的人吓了一跳,手抚胸口,后面的人则抬头探看。

枯萎的松叶,哗啦哗啦地掉落到门板上。原来树梢上有一只小猴子,眼睛咕噜噜地向下望,还故作调皮状。

“啊!好痛!”

有人被飞过来的松果打到脸,痛得大叫。

“畜生!”

那人向猴子丢射一把小刀。小刀穿过树叶,被阳光反射得闪闪发亮。

远处传来了口哨声。

小猴子立刻跳到站在树下的佐佐木小次郎的肩上。

“啊!”

抬着门板的吉冈门徒现在才看清楚,除了小次郎之外,还有朱实站在那里。

“……”

小次郎直盯着横躺在担架上受伤的清十郎,毫无半点嘲笑的表情。反倒是听到他痛苦的呻吟声,对战败者显露出怜悯之意。但是吉冈门徒立刻想到小次郎刚才的话,一致认为:他是来嘲笑我们的。

不知是植田良平还是其他人,催促抬门板的人说道:

“是猴子啦,不是人,不需要和它计较,快走吧!”

正要赶路,小次郎突然向躺在门板上的清十郎说道:

“好久不见了。”

“清十郎阁下,怎么了?吃了武藏那小子的亏了?比武的地点在哪里?什么?右肩不舒服……啊!这可不行!说不定骨头已经碎得像袋中的细沙了。如果这样晃来晃去,体内的血液也许会逆流到脏腑。”

他面对众人时,一如往常,态度仍然傲慢不羁:

“快把门板放下来,还犹豫什么。快放下来!”

接下来,他对垂死边缘的清十郎说道:

“清十郎阁下!起得来吗?您也有起不来的时候啊!您的伤很轻,顶多伤一只右手而已。摇摆着左手,还是能走路的。拳法大师之子清十郎被门人用门板抬着走在京都大马路上,如果这件事传开来,恐怕已故的大师就要名声扫地喽!有比这更不孝的事吗?”

突然,清十郎站了起来,右手好像比左手长了一尺,好像是别人的手垂挂在他肩膀一样。

“御池、御池!”

“属下在。”

“砍!”

“砍、砍什么?”

“笨蛋!刚才不是说过了吗?当然是砍我的右手。”

“但是?”

“唉!真没出息———植田,你来砍,快点动手。”

“啊……是!”

此刻,小次郎说道:

“我来帮你砍。”

“好!拜托你!”

小次郎走到他身边,抓起清十郎将断未断的右手,同时拔出身前的小刀。接着,大家身边响起一个奇怪的声音,就像瓶塞拔出时“砰”的一声,一道血柱泉涌而出,清十郎的手腕应声落地。

清十郎失去重心,踉跄了几步。弟子们赶紧上前扶住他的伤口。

清十郎脸色惨白,狂嚣道:

“走!我要走回去!”

弟子们围绕着他,走了十几步。沿路滴下来的血被地面的沙土吸干。

“师父!”

“小师父!”

弟子们停住脚步,围绕着清十郎。有人小心翼翼说道:

“您躺在门板上比较舒服吧?别再听小次郎那家伙饶舌胡说八道了。”

众人在言词间对小次郎充满了愤怒。

“我说要走的!”

清十郎一口气又走了二十来步。这不像是脚在走路,倒是毅力使他向前迈进。

但是,毅力无法持久。才走了五十米,“啪”一声,清十郎便倒在门徒手里。

“快叫医生!”

这群人狼狈不堪,像抬尸体一般,抬着毫无力气的清十郎仓皇地跑去。

目送清十郎等人离去,小次郎回头向树下的朱实说道:

“朱实!你看到了吧?觉得过瘾吗?”

朱实脸色发青,瞪着小次郎邪恶的笑脸。

小次郎又继续说道:

“你啊!日日夜夜不忘诅咒清十郎,骂他好像已经成为你的口头禅了!此刻,想必你是心情大快了吧……夺走你贞操的人,落得如此下场,不是罪有应得吗?”

“……”

朱实觉得此时的小次郎比清十郎更应该被诅咒,而且也更令人可怕、厌恶。

清十郎虽然玷污自己,但清十郎不是坏人,不是罪不可赦的人。

跟清十郎比起来,小次郎才是坏人。虽然不是世上所谓的坏人,但却是一个变态人。他不会因为别人得到幸福而高兴;反而袖手旁观他人的灾祸与痛苦,当做自己快乐的源泉。这种人比盗贼、恶霸更坏,不能不提防。

小次郎让小猴子骑在肩上:

“回去吧!”

朱实很想逃离这个男人。但是,她觉得她无法巧妙逃开,况且也没那个勇气。

小次郎自言自语道:

“听说你找过武藏,结果徒劳无功吧?他不会一直待在这儿的。”

他边说边向前走去。

“为什么无法从这恶魔身旁离开?为什么不趁机逃走呢?”

朱实虽然气愤自己的愚昧,最后还是不情愿地跟在小次郎身后离去。

骑在小次郎肩上的小猴子,转过头来吱吱叫着,露出满口白牙,对着朱实堆满笑容。

“……”

朱实觉得自己和这只猴子同是天涯沦落人。

她心里觉得清十郎颇为可怜。暂且撇开武藏不谈,她对清十郎也好,小次郎也罢,各抱着不同的爱与恨。此时此刻,她才开始认真、深入地思考男人。

胜利了!

武藏内心为自己奏着凯歌。

“我战胜吉冈清十郎了!我打败了室町以来京流的宗家名门之子。”

但他的内心却毫无喜悦之情,只低着头走在原野上。

咻———低空飞过的小鸟,像鱼儿翻挺肚子一般。他双脚踩着柔软的落叶和枯草,一步步沉重地走着。

胜利后的落寞感,这原是贤人才有的世俗感伤。对一个习武的人来说,不该有这种感觉。但是武藏却压抑不住这分落寞感,独自一人在原野上踱步。

他突然回首一望。

他清楚见到与清十郎会面的莲台寺野的山丘耸立着细长的松树。

“我没砍第二刀,应该不会致命吧?”

他惦记起手下败将的伤势,重新检视自己手上的木剑,上面一点血迹也没有。

早上带木剑到此地赴约之前,他心想敌人必定带了许多随从,也可能施展卑鄙的手段。所以当时他已抱着必死无疑的想法,而为了不让自己的死相太难看,他特地用盐巴将牙齿刷得雪白,连头发也洗过才出门。

见到清十郎之后,发现他和自己想像中的完全不同。他不禁怀疑,这就是赫赫有名的拳法之子吗?

武藏眼中的清十郎,怎么看都不像是京流第一的武术家,倒像是大都市里小家子气的公子哥儿。

他仅带一名贴身随从,其他的随从、打手都没来。两人互报姓名,正要开打之际,武藏立刻心生后悔:这是不值一比的。

武藏希望挑战强过自己的人。今日,才看一眼就知道对方根本不是自己的对手。

另外,清十郎的眼神显得毫无信心。以往的对手,即使功夫再差,只要是比武,便个个充满斗志。然而清十郎不但眼中透露出缺乏信心,全身更是毫无朝气。

“今早我究竟为何而来?看他毫无自信,我宁可取消比武。”

武藏这么一想,开始可怜起清十郎。清十郎是名门之子,继承父业,被一千多人尊奉为老师。但那是前代的遗产,并非他的实力。

武藏心想,不如找个借口,取消比武。却没有机会。

“真令人遗憾!”

武藏再次望向四周耸立着细长松树的坟墓,心里祈祷着清十郎的伤能尽快痊愈。

无论如何,今日的比武是结束了。姑且不论胜败,武藏一直耿耿于怀的是自己根本不像个兵法家,这使他遗憾万分。

武藏察觉到自己的问题,正想快步走开。

枯野中,有一老妪跪在草丛里,用手拨开泥土,好像在找寻什么。她听到武藏的脚步声,立刻抬起头来,诧异的眼光盯着武藏:

“哎呀……”

那老妪穿着和枯草同色的素和服,只有外褂的系带是紫色的。她身穿寻常衣服,以头巾包着光头,年纪约莫七十上下,看起来是位瘦小而气质脱俗的尼姑。

“……”

武藏也吓了一大跳,他没想到竟然会有人在这杂草丛中,更何况老尼的衣服和原野同色,如果不注意,也许就会踩到她呢!

武藏渴望与人接近,他亲切地问道:

“老婆婆!您在采什么啊?”

老尼全身颤抖地蹲在原地看着武藏。从袖口隐约可瞧见她手上戴着仿佛是南天果实串起来的珊瑚念珠。手上拿着小竹篓,里面装着扒开草根寻得的野菊、款冬藤等各种菜根。

老尼的手指和红色念珠,一直颤动着。武藏想不通她到底在害怕什么?老尼该不会是误以为他是拦路抢劫的山贼吧!他刻意露出亲切的表情,走到老尼身旁,看一看竹篓中的青菜,然后说道:

“老婆婆!这种青菜已经长出来了啊?对了!春天到了啊!您采了芹菜,也采了蔓菁和子母草。啊!原来您在摘野菜呀!”

突然,老尼吓得丢下竹篓,边跑边喊道:

“光悦呀!”

“……”

武藏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地,看着老尼瘦小的身影逐渐远去。

放眼望去,原野一片辽阔平坦。但若仔细瞧,平坦中仍可见起伏,老尼的身影便消失在低洼的一端。

武藏心想,刚才那老尼喊着人名,应该另有同伴。此刻,隐约中看到远处升起袅袅炊烟。

“那老尼辛辛苦苦所摘的野菜,却……”

武藏捡起掉在地上的菜叶,放回小竹篓中。他决定无论如何也要表明自己的善意,于是赶紧抓起竹篓,跟在老尼身后追了过去。

很快又看到老尼的身影,她并非独自一人。另外,还有两人在那儿。

这三个人看起来像是一家人。他们为了躲避北风,选了一处微微倾斜的山坡地,在阳光下铺着毛毯,上面摆着茶具、水壶、锅子等器具。像这样以蓝天、大地为茶室,将自然视为自家庭院的生活,倒也悠闲风雅。

2

三人中,一人是男仆,还有一人像是老尼的儿子。

虽说是儿子,也已是四十七八岁的人了。此人的长相像极了京都出土的烧瓷人偶,肤色雪白,肌肉丰盈亮丽,脸上、内心洋溢着舒畅和愉快。

刚才,这位老尼叫着:

“光悦呀———”

想必这人的名字就叫做光悦吧!

当今,在京都本阿弥路,也住着一位名闻天下的光悦。

传言加贺大纳言利家每月给他两百石的资助金,不知羡煞多少人。他住在商店街,靠两百石的资助金过着豪奢的生活。而且,又受德川家康特别的赏识,准予自由进出朝廷。因此,天下诸侯行经这一家门前时,都小心翼翼地低着头。

因他住在京都本阿弥路,所以被称为本阿弥光悦。他的本名叫做次郎三郎,职业是刀剑的鉴定、研磨和修理。就因为这三种技能,所以从足利时代到室町时代,家世一直兴盛不衰。而且,在今川家、织田家、丰臣家时代,世世代代都受到宠信及优厚待遇,一直延续至今日,堪称拥有崇高声誉、显赫家世的家族。

除此之外,光悦既能画,又会捏陶,还会泥金画。而他自己对书法最具信心。如果说当今的名书法家以住在男山幡的松花堂昭乘、乌丸光广卿和近卫信尹公① 最有名的话,那么,和这三人并驾齐驱的就是光悦。

但是,他自己却不满意世人如此的评价。

街头巷尾甚至流传着———

有一次光悦拜访素日往来密切的近卫三藐院。信尹公是氏长者前关白名门贵公子,现为左大臣,是位严肃的达官显要。个性不像一般的世俗之人,但毕竟是经历过朝鲜之役的人,所以他经常说:

“征韩不能说是秀吉一人的事,它关系着日本国的兴亡,所以,为了日本,我不能坐视不管。”

因此,他上表天皇,自愿参加征韩之役。

秀吉听了他的奏表之后,大声驳喝:

“天下最无用的人莫过于他了!”

秀吉如此嗤笑他,最后世人却也批评秀吉的征韩政策是天下最无益的事,这实在可笑。此事暂且不提。话说光悦拜访近卫三藐院时,书法是经常的话题。

有一次,三藐院问光悦道:

“光悦!如果让你选出天下三大名书法家,你会选哪三位?”

光悦胸有成竹,即刻回答:

“首先是您,其次是八幡潼本坊———就是那位昭乘吧!”

三藐院显出不解的神情,再次问道:

“你说首先、其次……到底书法第一是谁呢?”

此刻,光悦脸上毫无笑容,瞧一眼对方之后说道:

“那就是我。”

这就是本阿弥光悦。但是,现在出现在武藏面前,仅携带一名男仆的母子,会是那位本阿弥光悦吗?如果是,怎么会只带一名家仆,而且穿着简朴,使用如此平凡的茶具呢?

光悦手持画笔,膝上放了一张纸。纸上画着他精心描绘的原野景色,而四周则散了一地的废纸,上面尽是画着流水线条,大概是用来练习的吧。

突然,他回过头。

“怎么了?”

光悦以询问的眼光,看着站在家仆身后全身颤抖的母亲,又看了看站在一旁的武藏。

武藏与他沉稳的眼光接触时,也感到心平气和。说他的眼神让人感到亲切还不够。在自己周遭很少碰到这样的人,他的眼神令人倍觉怀念。就像他满腹经纶、眼眸深处闪烁智能的光芒。对武藏来说,他那一瞬的眼神,就像久违的老朋友的笑容。

“阁下……家母是否冒犯您了?我是她儿子,但也已四十八岁,所以请您体谅家母已经是上了年纪的人了。乍看她的身体还挺硬朗,只是有点眼花,常看不清楚。在此,我为家母的疏忽致上十二万分的歉意,还请多包涵。”

他将膝上的纸和手上的笔放在毛毯上,跪在地上,正准备恭敬地行礼赔罪。武藏听了光悦的话之后,手足无措,更觉得有必要向他说明自己并非有意惊吓他的母亲。

“唉呀……”

武藏慌慌张张,也赶紧跪到地上,阻拦光悦的行礼。

“您是老婆婆的儿子吗?”

“是的。”

“该赔罪的是我,我丝毫不知道令堂为何如此惊吓。令堂一看到我,就丢下竹篓逃跑……令堂年纪老迈,辛苦采摘的各种野菜掉了一地。我想,在这荒野摘这些野菜,需花费不少心力,所以将野菜捡起,送到此地,就是这样,还请您多包涵。”

“啊!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呀!”

光悦听到这里,已大致了解,边微笑边向母亲说道:

“母亲!您听到了吧?是您误会人家了。”

他的母亲这才放下心,从家仆身后稍稍探出头来说道:

“光悦呀!这么说来,这位先生是不会加害我们喽,是吗?”

“他不但不会加害我们,而且他看到您把青菜丢在地上,感念您在荒野采摘青菜的辛苦,特地将竹篓送到这里。他是一位心地善良的年轻武士啦!”

老婆婆感到过意不去,走到武藏面前,深深地行礼赔不是,脸颊几乎要碰到手腕上的念珠了。

“非常抱歉!”

解开心中的疑惑之后,老婆婆脸上堆满笑容,向光悦说道:

“回想刚才的事,实在非常抱歉。但是,老实说我一看到这位武士的时候,总觉得他充满了血腥味,令人毛骨悚然。现在仔细一看,他并非这种人啊!”

听了这位老母亲的一席无心之言,武藏内心受到一阵冲击。他这才回过意识,觉得似乎被人看穿了。

——— 一个充满血腥味的人。

光悦的母亲毫不掩饰地直言。

没有人知道自己的味道。但武藏被这么一说,好像也闻到自己身上那股妖气和血腥味。那老母亲的感觉如此准确,使得武藏感到未曾有过的羞耻。

“这位侠士!”

光悦把这一切看在眼里。他看到武藏这个年轻人有一双炯炯有神、闪亮无比的眼睛,他的头发不抹油却杀气四溢———全身就像火药桶,一触即发。对这位年轻人,光悦感到一分莫名的喜爱。

“如果您不急着走,请休息一会儿吧!这里非常寂静,即使不和人交谈,也会觉得神清气爽,一颗心就像要被蓝天融化一般。”

老母亲也说道:

“待我再摘点野菜来煮咸粥,就可招待您了。如果不嫌弃,请喝杯茶吧!”

武藏和这对母子交谈时,植在体内的杀气荆棘,已被连根拔起,整个人变得心平气和,重新感受到家人的温暖。于是他脱下草鞋,坐到毛毯上。

双方越谈越投机,他对这母子渐渐有所了解。老母亲叫做妙秀,在京城是一位不可多得的贤妻良母,而儿子光悦,是本阿弥街的艺林中,名闻遐迩的大师。此刻,终可确定他就是传说中的本阿弥光悦。

一提到刀,大家就会联想到家喻户晓的本阿弥家。虽然这么说,但是武藏仍然无法将眼前的光悦和妙秀这对母子,与自己印象中赫赫有名的本阿弥家做联想。即使这对母子具有显赫家世,但也许是因为在荒野中邂逅,所以让人觉得他们和普通人毫无两样。况且,他们和蔼可亲的态度,令人一时无法忘怀。

妙秀边等着水沸腾,边问儿子:

“这孩子几岁?”

光悦瞧一眼武藏之后,回答道:

“大概二十五六岁吧!”

武藏摇摇头说道:

“不是!是二十二岁。”

妙秀露出讶异的眼光说道:

“还这么年轻啊!正好二十二岁,那可以当我的孙子喽!”

接着,妙秀又问家乡在哪里、双亲是否健在、和谁习剑等,问个不停。

武藏被老母亲当成孙子,唤起了童心。言语间不自觉流露出孩童的天真气息。

武藏直至今日一直走在严格的锻炼之路,欲将自己锻炼成铜墙铁壁,而不曾让生命好好地喘息。此刻,和妙秀交谈之时,他那久经风吹日晒、麻木不仁的肉体,突然渴望开怀畅谈、躺在地上撒娇的心情。

然而武藏却无法做到。

妙秀、光悦以及这块毛毯上所有的东西,甚至一只茶杯,均和蓝天协调,与大自然合而为一,犹如原野中的小鸟,闲静、愉悦地享受着大自然。只有武藏自己始终感到与这一切格格不入。

只有在交谈的时候,武藏才感到与毛毯上的人水乳交融,这事令他感到安慰不已。

但是,不久,妙秀开始望着茶壶沉默不语,而光悦也拿起画笔,背对着他画画。这一来,武藏无法和他们交谈,也不知道该如何自处。他只感到无聊、孤独和寂寞。

武藏心想:

这有什么乐趣?这对母子在初春之际,来到这荒野,不觉得冷吗?

武藏觉得这对母子的生活,真是不可思议。

如果单纯为了采野叶,应该等天气较暖和、来往行人较多的时候才对。那时,草也长出来、花也开了;如果是为了吃茶享乐,根本没必要千里迢迢将炉子、茶壶等器具带到此地,用起来也不方便。更何况本阿弥家是望族,住处必定有好茶室。

是为了画画吗?

武藏又这么猜想着,眼睛望着光悦宽广的背。

稍微侧身,看到光悦在纸上画着和先前一样的图,而且只画流水。

抬头一望,不远处的枯草地,有一道弯弯曲曲的小河,光悦专心一意画着这流水的线条。他想藉用水墨将它呈现在纸上,就是一直无法捕捉到它的神韵,所以光悦不厌其烦地画了几十遍同样的线条。

啊!原来绘画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武藏忘了无聊,不觉看得出神。

当敌人站在剑的一端,自己达到忘我之时,内心的感觉犹如与天地合而为一。噢!不!连感觉都消失的时候,剑才能砍中敌人。光悦大人大概还将水看成对手,所以才画不好。要是他能将自己视为水就好了!

无论观看什么,武藏都会三句不离本行,马上想到剑。

由剑观画,他可以有某些程度的理解。但是,无法理解的是,妙秀和光悦为何如此快乐?虽然母子两人静静地背对着背,却可以看出他们正在享受今日美好的时光,真是令人不可思议。

大概是因为他们无所事事吧!

他单纯地下了结论———

在这危险重重的时势下,也有人整日里只是画画图、沏沏茶吧……我就没有这种缘分。他们大概就是那种拥有祖先庞大财产,却不管时势、与世无争、游山玩水的闲人雅士吧?

过不了多久,他又开始觉得意兴阑珊。对武藏来说,懒惰是要不得的,所以一兴起这种感觉,他便无法再待下去了。

武藏准备穿上草鞋,表情看来好像即将从无聊中解脱一般。

“打扰你们了!”

妙秀颇感意外地说道:

“啊!你要走了吗?”

光悦也静静地回过头来说道:

“虽然不成敬意,但家母诚心想请您喝杯茶,所以刚才全神贯注烧开水。不能再多留一会儿吗?刚刚您不是跟家母说过,您今早在莲台寺野和吉冈家的长子比武吗?比武之后,没有比喝杯茶再好的事了———这是加贺大纳言大人和家康公经常说的话。没有比茶更能养心的东西了。我认为动由静生……来,我来陪您聊一聊吧!”

这儿离莲台寺野有一段距离,难道光悦已经知道今早自己和吉冈清十郎比武的事了?

尽管他已知道,却把这件事当做与他毫无相干的另一个世界的骚动,这才能如此宁静吧?

武藏再次看了光悦母子一眼之后,坐直身子:

“既然如此,那我就喝杯茶再走吧!”

光悦非常高兴:

“我并非要强迫挽留您。”

他说完将砚台盖好,并将盒子压在纸上,以免画纸乱飞。

光悦置物的箱子,外面镶着沉甸甸的黄金、白金、螺钿,光辉灿烂有如吉丁虫,闪闪发光,相当刺眼。武藏不自觉地伸伸懒腰,看了一眼描金镶钿的置物箱。

箱子最下面一层放砚台,这一层的泥金画,一点都不灿烂刺眼。但是,却将桃山城美丽景象,缩小汇集在这一处,尽入眼底。而且,泥金画上头似乎熏了千年的高漆,芳香无比。

“……”

武藏百看不厌,眼睛直盯着箱子。

比起十方苍穹,比起四方的自然荒野,武藏认为这个小小的手艺品是世界上最美的。光看着它,就觉得心满意足了。

此时,光悦说道:

“那是我闲暇时的作品,您好像蛮中意的!”

武藏回答:

“哦?您也画泥金画吗?”

光悦笑而不答。他看到武藏好像对这艺术品比对天然之美更存敬意,因此,在心里笑道:

这个年轻人真是个乡巴佬。

武藏浑然不知面前这人,以居高临下的态度看扁他,仍然盯着箱子赞美道:

“真是巧夺天工呀!”

光悦补充:

“虽然我说那是我的消遣之作,但是配合构图的和歌,都是出自近卫三藐院大人之作,而且也是他的亲笔字。因此,这件作品也可说是两人合作而成的。”

“是关白家那位近卫三藐院吗?”

“没错!就是童山公之子信尹公。”

“我的姨丈长年在近卫家工作。”

“请问令姨丈叫什么名字?”

“他叫松尾要人。”

“啊!是要人先生啊!我跟他很熟。每次到近卫家都承蒙他的关照,而且要人先生也经常到寒舍来。”

“真的吗?”

“母亲!”

光悦将此事告诉母亲妙秀之后,接着说道:

“也许我们真是有缘呢!”

妙秀也答道:

“原来如此。这么说来,这孩子是要人先生的外甥喽!”

妙秀边说边离开风炉,来到武藏和儿子身边,姿态优雅地按茶道礼仪泡起茶来。

虽然她已年近七十,但泡茶技巧却相当纯熟,自然熟练的举止,甚至手指移动的细微动作,充满了女姓优雅柔美的神韵。

粗鲁的武藏,学着光悦正襟危坐,双脚难过极了。他的膝前摆了一个木制点心盘,虽然放着不值钱的小馒头,但却用在这荒野中采摘不到的绿叶铺着呢!

就像剑有剑法,茶亦有茶道。

现在武藏直盯着妙秀泡茶的举止,心里由衷赞叹:真是好本领!简直无懈可击!

他仍旧以剑道来解释。

一位武林高手,手持刀剑凛然而立,其态度之庄严,令人觉得他不是这个世界上的人。现在武藏从这泡茶的七十岁老母亲身上也看到了如此庄严的姿态。

他看得出神,并在心里想着:

难道,是技艺的神髓,无论任何事,只要精通了,道理都是相同的。

但是———

武藏望着摆在膝前小绸巾上的茶碗,他不知道该如何端茶?如何喝茶?因为他从未正式喝过茶。

那茶碗好像是小孩捏的朴拙之作。然而碗内深绿色的泡沫,却比天空的颜色更深沉、更宁静。

“……”

光悦已吃过甜点。接着,就像寒夜中,握着温暖的物品一般,光悦两手端起茶碗,两三口就喝光了。

“光悦阁下!”

武藏终于开口说道:

“我是学武的人,对茶道一无所知,完全不懂喝茶的规矩。”

此时,妙秀像是在责备孙子般,温柔的眼光瞪了武藏一眼:

“你这说什么话……”

“对茶道无论知道也好,不知道也罢,喝茶并不需要高智慧、高知识。你是武士,就以武士的方式喝吧!”

“这样子啊!”

“茶道并非就是礼仪,礼仪是要聚精会神的。你所熟知的剑道,不也是如此吗?”

“正是如此。”

“聚精会神时,如果肩膀僵硬,会损坏煞费苦心所泡的茶味。而剑道也是一样,如果身体僵硬,会令心与剑无法合而为一,你说对不对?”

“没错!”

“哈!哈!我对剑法完全不懂呢!”

武藏原想倾听妙秀接下来要说什么,岂料妙秀接下来只是哈哈几声就将话题结束,武藏不自觉低下头来。

武藏膝盖坐麻了,便改变跪姿,换成盘腿而坐。接着端起茶碗,也不管它烫不烫,就像喝汤般一口气喝完。咽下之后,他心里喊着:

“好苦啊!”

只有这件事,他无法佯装说很好喝。

“再来一杯吧?”

“不!已经够了。”

究竟有什么好喝的嘛!为何人们如此看重,而且还定出一套泡茶规矩呢?

武藏无法理解。这个问题和先前对这对母子所持的疑问,是不容忽视的。如果茶道只是自己粗浅地感受到的东西,那它就不会历经东山时代长远的文化而如此发扬光大。而且也不会如此受到秀吉和家康等大人物全力的支持而历久弥新。

柳生石舟斋也在晚年隐遁于此道。印象里泽庵和尚也经常提起茶道。

武藏再次望着小绸巾上的茶碗。

武藏想着石舟斋,再看看眼前的茶碗,突然想起石舟斋送他一枝芍药的事情。

不是想起那枝芍药花,而是想到那花枝的切口,以及手拿芍药枝时强烈的颤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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