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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本武藏·剑与禅》 作者:吉川英治

宫本武藏 风之卷-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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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是阿通……母亲……请让我和她见面,让我和她见面。”

阿婆点点头———

“就是要让你和她见面,所以才带她来的啊!但是又八,见了阿通,你准备怎么做?”

“我想向她说:是我不对,对不起她,请她原谅我。”

“然后呢?”

“然后……母亲……也请母亲原谅我一时的错误。”

“然后呢?”

“然后,就像以前一样。”

“什么啊?”

“就像以前一样,我想和阿通结为夫妻!母亲,阿通至今是不是还思念着我呢?”

阿婆不等他说完,便大骂:

“混、混账!”

并打了又八一巴掌。

“啊……母亲,你做什么啊?”

又八摇晃几步,捂着痛脸。从小至今没看过母亲的脸色如此恐怖。

“你刚刚不是才说过永远记得我的教训吗?”

“……”

“我这老太婆何时教过你得向阿通这种可恶的女子低声下气道歉呢?她把本位田家的名声踩在脚底下,而且还和我们世代的仇人武藏私奔呢!”

“……”

“阿通背叛你这未婚夫,全心全意爱着你的仇敌武藏,犹如畜生,你还要向她低头赔罪吗……有必要赔罪吗?哼!”

阿婆双手抓住又八颈后的头发,左右摇晃。

又八的头不住地颤动,他闭着眼睛,泪水不断。对母亲的责骂,只有甘心承受。

阿婆咬牙切齿骂道:

“哭什么!难不成你还留恋那个贱女人?我、我没有你这样的儿子!”

她使尽力气,将儿子按倒在地,然后,自己也跌坐下来,和又八一起哭了起来。

“喂!”

阿杉又恢复严母的模样,坐直身子。

“又八,现在是表现你气概的时候了。也许我这老太婆,只剩十年、二十年的寿命。等我死了想再听我的教诲那就不可能了!”

又八侧着脸,一副了解的表情。

阿杉又有点担心是否破坏了母子的感情,立刻接着说:

“你想想看,世上又不是只有阿通一个女子,别再留恋她了。将来,如果你有中意的女孩,即使要我这老太婆到女方家走上百趟,我也会去———哦!应该说要奉上我这条老命,我也一定让你把她娶进门来。”

“……”

“但是,就只有阿通与本位田家不门当户对,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答应!”

“……”

“如果你坚持一定要娶阿通,就得先杀死我这老太婆。我死了之后,你爱怎么做,就怎么做。但是只要我活着———”

“母亲!”

阿杉看到儿子气势汹汹,又感到一阵不悦:

“你竟用这种口气叫我,真不像话!”

“那我问您,到底是我娶老婆,还是你娶老婆呢?”

“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当然是你娶老婆。”

“如、如果是我娶老婆,当然应该由我自己来选择啊!”

“你还是这么不听话……”

“但、但是……为人父母,这样做太过分了,太霸道了。”

这对母子都不知忍让,一碰到问题,便感情用事,双方反而无法沟通,进而形成对峙的局面。而且这种事情并非偶然,从以前便是如此,已成习性。

“什么太过分!你究竟是谁的儿子?是从谁的肚子出来的?”

又八见母亲脸色苍白,便不再反驳,只好仰望天空轻声说道:

“你这是强词夺理,母亲……无论如何,我要娶阿通……我喜欢阿通。”

阿杉削瘦的肩膀不停地颤抖。

“又八,你这是真心话?”

说着,她突然拔出短刀,准备自刎。

“啊!母亲,你要做什么?”

“别阻止我。何不帮我介错① 呢?”

“不、不要做傻事……我这当儿子的,怎能坐视母亲自杀不管?”

“你愿意放弃阿通,表现你的气概吗?”

“母亲,到底为什么你要把阿通带到这里来?只是为了让我看一眼阿通的身影吗?我不了解你真正的用意。”

“我要杀她是易如反掌,但是,这个背叛你的女子,还是由你亲手解决较好。我用心良苦,为何你无法理解,不懂感恩呢?”

“母亲的意思是要我杀了阿通吗?”

“你不愿意吗?”

这句话有如恶魔的言语。

又八不相信母亲会说出这种话。

“不愿意就说不愿意,不要犹豫了。”

“可、可是,母亲!”

“你依恋、舍不得吗?唉!像你这样的家伙,不是我的儿子,我也不是你的母亲了……既然你无法砍那女人的头,应该能砍母亲的头吧!快砍吧!”

阿杉本来就是在威胁恐吓,此刻又拿起短刀,做态要自杀。

子女任性,令父母棘手;而父母难缠,也令子女为难。

阿杉就是一个例子。若不谨慎处理,这老年人可能会来真的。儿子认为母亲看来并非只是做做样子而已。上一页[返回目录]下一页

又八全身颤抖起来。

“母亲!不、不要这么急躁嘛!好吧!我知道了。我放弃妄念。”

“只是这样而已吗?”

“我会亲手……亲手惩罚阿通的。”

“你会杀她吗?”

“嗯!杀给你看。”

阿婆丢下短刀,握着儿子的手,喜极而泣:

“这就对了!这样一来,我就可以向列祖列宗说:又八是继承本位田家香火的子孙,是个有骨气的人。”

“我可以过去了吗?”

“我让阿通在下面的小土堆前等着呢!快去讨贼杀敌吧!”

“嗯……我这就去!”

“把阿通的首级附上信函送到七宝寺去,以示村人。至少可以扳回我们家的面子。另外,武藏那小子如果听到阿通被你杀死,为了争口气,一定会自动出现在我们母子俩面前……又八,快点去吧!”

“母亲,你要在这里等我吗?”

“不,我也要跟着去。不过阿通看到我可能抗议我不守约定,为免去麻烦,我还是躲在树后看着比较好。”

“只是一个女人而已!”

又八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母亲,我一定会取阿通的首级的,你在这里等就行了……只是一个女人罢了,没什么问题,不会让她逃掉的。”

“可不能掉以轻心喔!对方看到你拿刀也会抵抗的!”

“知道了……这又不是什么难事。”

又八边说边走下山,阿杉婆不放心地跟在后面叮咛:

“千万别大意啊!”

“母亲你跟来了啊!不是叫你在这边等吗?”

“好吧!小土堆就在下面———”

“我说了我知道了!”

又八生气地说道:

“如果要两人去,那母亲你一人去吧!我在这里等。”

“你怎么这么别扭,难道你还没下定决心?”

“她是人呐!哪像杀山猫那么容易啊!”

“也有道理。再怎么不贞的女人,毕竟也是你的未婚妻……好吧!我在这里等,你好好表现给我看。”

又八不回答,径自往山崖下走去。

阿通从刚才就一直站在小土堆前等阿杉婆。

“倒不如趁这个时候逃跑……”

她不是没这么想过,只是这么一来,二十几天来忍气吞声的日子就白过了。

“再忍一忍吧!”

阿通想起武藏,也考虑到城太郎。她茫然地望着天上的星星。

一想到武藏,她的内心就有无数的星星闪烁着。

“就快见面了!快了……”

就像在做梦,她细数着将来的希望。武藏在边境的山上所说的话,以及在花田桥边所说的誓言,在她内心不断地反刍着。

她深信无论经过多少岁月,武藏绝不会背叛那誓言的。

但是,只要一想起朱实那女子,阿通就满心的不悦,这就像个阴影覆盖了她的希望。但这阴影和对武藏坚强的信心相比,根本不构成威胁,也不足以令她担忧。

自从在花田桥与武藏分别之后,就没有再见过面,也没再说过话……可是不知为何自己却觉得快乐无比。我这么幸福,为何泽庵会认为我不幸而说我可怜呢?

无论是在缝衣服,或是伫立在黑暗的寂寞中等待不想等的人,她也都能自得其乐。因此,别人认为她空虚无助之时,反而是她生命最充实的时刻。

“阿通!”

这不是阿婆的声音———是谁在黑暗中呼叫自己?阿通这才回过神来。

“啊!是哪位?”

“是我啦!”

“你是谁?”

“本位田又八。”

“咦?”

她退了一步———

“你是又八哥?”

“连我的声音都忘了吗?”

“真的是……真的是又八哥的声音?你见过阿婆了吗?”

“我母亲在那边等着……阿通!你一点都没变,和在七宝寺的时候一样——— 一点都没变。”

“又八哥,你在哪里啊?四周黑漆漆的,我看不到你啊!”

“我可以到你身边吗……我刚才就来了,只是觉得没脸见你,所以暂时躲在黑暗中看着你……刚才你在那里想什么啊?”

“没有……没想什么!”

“你该不会想我吧?我可没有一天不想你啊!”

又八的身影慢慢地移了过来,映在阿通眼前。因为阿婆没一起来,不安之感直袭心头。

“又八哥,阿婆跟你说了什么吗?”

“嗯!刚刚说了一些!”

“说我的事吗?”

“噢!”

阿通放下心来。

阿通心想:阿婆应该已经依照约定,将自己的意思告诉又八了。而又八是为了给我承诺,才独自一人到这里来的吧!

“如果阿婆已经跟你说过了,你一定能理解我的心情。又八哥,我想拜托你,以前的事就当做我们没缘分,今夜将它全忘了吧!”

母亲和阿通之间,到底有什么约定呢?搞不好又是母亲骗小孩的伎俩。

“不,先等等!”

又八对于阿通刚才所说的事情,并无意问个清楚。

“你说以前的事,我觉得很难过,这一切都是我的错,使我无颜见你。如你所说,如果忘得了,我也很想忘记。但是,不知是何缘故,我无法放弃你。”

阿通迷惑不解:

“又八哥,我们的内心已出现一条鸿沟了。”

“这条鸿沟已经过了五年的岁月了。”

“没错,就像光阴一去不复返,我们以前的心,再也唤不回来了。”

“不!没有不能的事!阿通、阿通!”

“不!不能!”

又八被阿通冷淡的语调和脸色慑住了,他凝视着阿通。

当阿通热情洋溢时,总会令人想到鲜红的花朵与艳阳高照的夏日。然而她也有冷漠的一面!这种个性有如白蜡般的冰冷,好像手指一碰,就会断裂似的。

见到阿通冷漠的外表,又八的脑海里浮现了在七宝寺屋檐下的往事。

他想起当时坐在寺庙的屋檐下,张着一双湿润的大眼睛,整天若有所思地望着天空的孤女。

对一个孤女来说,浮云就是她的母亲,也是她的父亲、兄弟和朋友。就是这种孤苦无依的感觉,才养成了日后阿通冷漠的个性吧!

又八如此解释,便轻轻地靠近这朵带刺的白蔷薇。

“我们重新来过吧!”

他对着她的脸颊耳语。

“好吗?阿通———我们已经无法唤回已逝的岁月了!让我们重新来过吧!”

“又八哥!你想到哪里了?我指的不是岁月,而是心灵。”

“所以我才说从今天起要恢复以往的心灵。不是我找借口,年轻人谁不犯错?”

“你在说什么啊!我已无心再听你的话了。”

“是我不好!我一个大男人已经如此跟你赔罪道歉了……好嘛,阿通!”

“放开我!又八哥,此后,你也会迈向男人之路,何必执着于此事?”

“对我而言,这可是终身大事啊!你要我向你叩头,我也办得到,如果你要我发誓,我也会做的。”

“别再说了。”

“不……不要生气啊……阿通,这里不适合谈心,我们另外找个地方谈吧!”

“不要!”

“要是母亲来了,可就麻烦喽……我们快走吧!我再怎么样也无法杀你!我如何下得了手呢?”

又八握她的手,却被她用力甩开。

“不要。即使杀了我,我也不会和你一起走。”

“你说不要?”

“没错。”

“无论如何都不要?”

“对。”

“阿通!这么说来,你心里一直想着武藏啊?”

“我爱慕他———下辈子也非他不嫁。”

“哼……”

又八气得直打哆嗦。

“阿通!这是你说的!”

“这些话,我都跟阿婆说过了!阿婆说这些话最好当面告诉你,所以我一直在等待今天的来临。”

“我明白了!是武藏指使你见了我要如此说吧!”

“不!不!我的一生由我自己决定,没有必要受武藏的指使。”

“我也是有志气的人。阿通,男人都有志气,你既然这么想……”

“你要怎么样?”

“我也是男人呀!我会让你和武藏在一起吗?即使我赌上这一条命,也绝不允许。谁会允许呀?”

“你在说什么允不允许?你这是说给谁听呀?”

“说给你听,还有武藏!阿通,你和武藏之间没有婚约吧?”

“没有……但是,你也没有权利过问。”

“不,我有。阿通,你原本是本位田又八的未婚妻啊!只要我又八没点头,你绝不能成为别人的妻子。更何况……和武、武藏私奔。”

“你还敢说我?!老早以前,你和阿甲署名写了一封解除婚约的信函给我,现在你还敢说这种话,真是卑鄙无耻的家伙!”

“不知道!我不记得写过这种信,是阿甲自作主张寄给你的吧?”

“才不是。你明明在信里说我们无缘,叫我另嫁他人。”

“信给我看!”

“泽庵大师看了之后,边笑边拿来擤鼻涕,丢掉了。”

“你没证据是行不通的。家乡无人不知我俩订婚的事。我有无数的证人,而你什么证据也没有。阿通,眼光不要太短,即使你勉强与武藏成亲,恐怕也无法过得幸福。也许你还在怀疑阿甲的事,我早已跟那女人一刀两断了。”

“我问这事也没用,又八哥,我不想听这些。”

“我这么低声下气,向你请求也没用吗?”

“又八哥!你刚才不是说过你也是男子汉?一个女人如何对一个不知耻的男人动心呢?女人欣赏并非娘娘腔的男人。”

“你说什么?”

“放手!袖子快被你扯断了。”

“混、混账!”

“你想怎样……你要做什么?”

“我苦口婆心你还无动于衷的话,别怪我扯破脸!”

“咦?”

“如果你想保住性命,就立刻发誓不再想武藏,快!快发誓!”

又八想拔出短刀,这才松开阿通的袖子。刀一拔出,又八表情骤变,好像受刀刃控制一般。

持刀的人,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被刀剑控制的人。

阿通尖叫一声,她看到又八比刀剑更可怕的嘴脸。

又八的刀,划过阿通背后的腰带:

“竟敢逃!你这女人!”

不能让她逃跑!

又八心一急,边追边大声呼叫:

“母亲!母亲!”

阿婆闻声赶紧跑了过来。

“搞砸了吧?”

说着她自己也拔出短刀,慌忙找寻阿通。

又八叫道:

“母亲,那边,捉住她!”

阿婆看到又八边叫边骂追了过来,她的眼睛瞪得有如大圆盘:

“哪、哪里啊?”

到处都看不到阿通的影子,又八跑到阿婆面前,差点撞上她。

“杀死她了吗?”

“让她跑掉了!”

“笨蛋!”

“在下面,好像在那里!”

往山崖直奔而下的阿通,袖子被树枝勾到,正拼命地想办法挣脱。

附近的瀑布下,传来阿通在水中奔跑的脚步声。她带着被勾破的衣袖,连滚带爬地死命逃走。

又八母子的脚步声逐渐逼近。

“这下你可完了!”

阿通已无路可逃,前面、旁边都是崖壁,黑暗的脚下是山崖的洼地。

阿婆大声叫嚣:

“又八,快点动手!阿通,你的末日到了!”

手持刀刃的又八,完全失去理智,像豹一般向前扑去并叫骂道:

“畜生!”

又八看到跌倒在枯草与树丛间的阿通,马上将大刀挥砍过去。

随着树枝断裂的声音,地上传来“哇”的一声惨叫,血溅四方。

“你这臭娘们!臭娘们!”

连砍三四刀之后,沉醉于血泊中的又八,又拿着大刀,朝着树枝与芒草连砍了好几刀。

“……”

砍累了,又八手提着血刀,茫然地从血泊中醒来。

他的手沾满了鲜血。他摸了摸脸,脸上也沾着血。温湿粘稠的血,像点点磷火,溅了他满身。

想到这每一滴血,都是阿通的生命泉源,令又八感到一阵晕眩,脸色变得惨白。

“终于把她杀死了!”

阿婆茫然地从儿子背后,悄悄地探出头来,目不转睛地望着一片混乱的灌木丛。

“活该!再也动不了了吧!儿子!干得好!这一来,我心中的怒气,消了一大半,也有脸面对家乡父老了……又八,你怎么了?还不快点取下阿通的首级,快砍呀!”

“哈!哈哈!”

阿婆嘲笑儿子的胆小。

“没出息的家伙!杀死一个人,就让你心惊胆战的。如果你不敢砍,就让我来吧!你站一边去!”

阿婆正要向前走。失神、呆若木鸡的又八,突然抓起刀柄槌了一下母亲的肩膀。

“啊!你做、做什么啊?”

阿婆差点跌到见不着底的灌木丛中,好不容易稳住了脚。

“又八,你疯了吗?拿刀打老娘———你想做什么?”

“母亲!”

“干什么?”

“……”

又八沾满血迹的手背揉着眼睛,哽咽地说:

“我……我……杀死阿通了!杀死阿通了!”

“我不是在夸你吗?为什么还哭呢?”

“我能不哭吗……糊涂!愚蠢!愚蠢的老太婆!”

“你伤心?”

“当然!要不是你闹死闹活的,我本来可以和阿通重修旧好。什么家声、什么无颜见江东父老……但是,已经太迟了……”

“真是愚蠢无知!如果你对阿通这么依依不舍,为什么不杀我去救阿通呢?”

“如果我做得到,也不必在这里又哭又说傻话了。活在世上,最不幸的就是父母不通情理。”

“不要说了!瞧你这副德性……亏我还特地夸你做得好。”

“随你怎么说!我决定此后要随心所欲过一辈子。”

“这就是你的劣根性,尽说些无聊话,让老娘伤透脑筋啊!”

“我就是要让你伤脑筋。狗屎老太婆!恶婆婆!”

“哦!哦!不管你怎么说都好,站到一边去,待我砍了阿通的头颅之后,再来和你好好谈一谈。”

“谁、谁要听你这无情无义的老太婆讲道理?”

“不听也没关系,等你看了阿通身首离异的头颅之后再慢慢想吧。美丽算什么……再美的女子,死了也是白骨一堆而已……这下子你会更加了解色即是空的道理。”

“我不要听!我不要听!”

又八疯狂地猛摇头:

“哎,仔细想想,我的希望全部在阿通身上。当我想到要与阿通携手共创未来,就会让我奋发图强,寻找立身的途径。这不是为了家声,也不是为了你这老太婆,而是阿通给我的希望。”

“这些无聊、没出息的话要讲到什么时候?倒不如多念些佛来得好……南无阿弥陀佛。”

阿婆不知何时已站到又八前面,拨开溅满血迹的灌木和枯草。

草丛下趴着一具尸体。

阿婆折下枯草和树枝,铺在地上,恭敬地坐在尸体前面。

“阿通,别恨我。你成佛之后,我也不再恨你了。这完全是注定好的,早点大彻大悟,证悟菩提吧!”

阿婆说着伸手摸向尸体———并且一把抓起那尸体的头发。

此时,音羽瀑布上头传来呼叫声:

“阿通姑娘!”

这叫声犹如从星空降下,穿过树梢,随着黑夜的风,飘到谷底来。

8

是怎样的因缘,牵引宗彭泽庵来到这里?

这虽绝非偶然,但他的出现却显得如此唐突。平日总是从容不迫的泽庵,惟独今夜显得特别紧张、不自在。本想问他原委,但此刻看来是无暇多问了。

凡事一向不在乎的泽庵和尚竟慌张问道:

“喂!店小二,怎么样?找到没有?”

在另一头寻找的店小二,跑过来回答:

“四处都找遍了,没找到。”

他擦着额头上的汗水,似乎已找得不耐烦了。

“真奇怪!”

“是啊!真是奇怪啊!”

“你没听错吧?”

“不,我没听错。傍晚清水堂的人来过之后,那位老太婆就突然说要到地藏菩萨这边来,而且,还借用我们旅馆的提灯。”

“三更半夜来这地藏菩萨不是很奇怪吗?到底为了啥事呢?”

“听说要到这里和某人碰面。”

“这么说来应该还在这里……”

“没半个人影啊!”

“怎么一回事啊?”

泽庵双手交叉在胸前,百思不解。旅馆的店小二搔搔头,自言自语道:

“子安堂值夜的人说他看到那位老太婆和一位年轻姑娘提着灯上山,但却没人见她们下山。”

“就是这样才叫人担心啊!也许是到偏僻的深山里去了。”

“为什么呢?”

“也许阿婆用甜言蜜语骗了阿通姑娘,想把她推往鬼门关……”

“那位老太婆这么可怕啊!”

“胡说什么!她是个好人!”

“刚才听您这么说,又让我想起一件事。”

“什么事?”

“今天那位叫做阿通的姑娘又哭了。”

“真是个爱哭虫!大家都叫她‘爱哭虫阿通’……但是,若说自正月一日起,即跟在阿婆身边,那铁定被她虐待、折磨够了!可怜的阿通!”

“阿婆一直说阿通姑娘是她的媳妇,婆婆虐待媳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啊……一定是阿婆心里有恨,才会一点一点慢慢地虐待她。”

“想必阿婆这样做才会甘心吧!阿婆摸黑将阿通姑娘带到深山,可能是要解决最后的仇恨,真是恐怖的女人。”

“那位老太婆不能归为女人,否则太难为其他女人了。”

“话也不能这么说,任何女人多少都有她自己的个性,阿婆只是较明显而已。”

“您是出家人,所以不喜欢女人。但是,您刚才说那位老太婆是个好人啊!”

“她的确是个好人没错。因为她每天都到清水堂参拜,向观音菩萨献珠念佛,亲近观音菩萨。”

“她的确经常念佛。”

“是啊!世上很多这种信徒,在外头做了坏事,回到家立即念佛;干尽恶魔所做的坏事,再到寺庙诵经念佛。这种人深信即使打人杀人,只要念佛便能消弭业障,可以往生到极乐世界。实在叫人拿他们没办法啊!”

泽庵说完之后,便又走到黑暗的瀑布潭边大声叫着:

“喂!阿通姑娘!”

又八大吃一惊:

“啊?母亲!”

阿杉也注意到那个声音,豹子般的眼睛向上望。

“那是谁的声音啊?”

虽然听到声音,但她抓着死尸头发以及握着砍尸首短刀的手,却一点也不放松。

“好像是在叫阿通的名字,啊!又在叫了。”

“真奇怪!会到这里找阿通的,只有城太郎那小子。”

“那是大人的声音……”

“这声音好像在哪里听过。”

“啊!糟了……母亲,不要砍头颅了!有人提着灯笼走向这边来了。”

“什么!走向这边来了?”

“有两个人呢!我们不能被他们发现,母亲!”

本来争吵不休的母子一碰到危险,立刻站在同一战线。又八非常焦急,而母亲却异常平静。

“等一下!”

阿婆还不放过那具尸体。

“都已经做到这一步了,不取最重要的头颅就走,如何向故乡父老证明已经杀死阿通了呢……等我一下,我现在就取她的头颅。”

又八捂住眼睛大叫道:

“啊!”

阿杉持刀跪在小树枝上,正要砍尸体的头颅,又八再也看不下去了。

突然,阿婆口齿不清,看来惊讶不已。她甩开尸首,向后踉跄了几步,跌坐在地上。

“不对!不对!”

她摇着手想站起来,却办不到。

又八靠过来,吃惊地问:

“什么?什么不对?”

“你看这个!”

“啊?”

“这不是阿通啊!这具尸体看来像个乞丐或是病人,而且是个男的。”

“啊!是一个浪人。”

又八仔细端详那人的长相之后,更加震惊。

“奇怪!这个人我认识。”

“什么!你认识?”

“他叫赤壁八十马,骗了我所有的钱。这个连活马的眼睛都敢挖的八十马为什么会倒在这里呢?”

又八怎么也想不通。除了附近的小松山谷里的阿弥陀堂的苦行僧青木丹左卫门,或是曾遭八十马毒手、好不容易获救的朱实知道实情之外,想找其他人问清事情的原委等于是大海捞针。

“谁?在那里的人是阿通姑娘吗?”

突然,两人身后响起泽庵和尚的声音,也出现了提灯的影子。

“啊!”

又八纵身一跳,当然比坐在地上的阿杉婆要逃得快。

泽庵跑过来。

“啊!是阿婆啊!”

他猛然抓住阿杉婆背后的衣襟。

泽庵紧紧按住阿杉的脖子,并朝暗处叫道:

“想逃跑的那个人———不是又八吗?你竟然弃老母亲不顾,想逃到哪里去?胆小鬼!不孝子!给我站住!”

阿婆即使被泽庵压在膝下,也试图挣脱,她虚张声势地叫嚣:

“你是谁?是哪里的家伙?”

眼见又八毫无回头的意思,泽庵稍微放松按住阿杉婆的手:

“不记得我了?阿婆,你到底还是老了!”

“啊!是泽庵和尚啊!”

“你很惊讶吧?”

“什么话!”

阿婆用力地摇着满是白发的脑袋:

“徘徊在黑暗中的乞丐和尚,现在流落到京都了啊!”

“是啊!”

泽庵报以微笑,继续说道:

“如阿婆所说,前一阵子我一直待在柳生谷和泉州一带。直到昨晚,才晃到京都来。在下榻的旅馆听到意外的消息,心想这件事非同小可,不能放手不管,所以从黄昏起就一直在找你们呢!”

“有何贵干?”

“我也想见阿通。”

“哦?”

“老太婆!”

“干吗?”

“阿通到哪里去了?”

“我不知道!”

“你不可能不知道。”

“我这老太婆,可没用绳子绑着阿通啊!”

提着灯笼,站在后面的旅馆店小二说道:

“啊!和尚!这里有血迹,是新的血迹!”

望向灯光所照之处,泽庵表情有些僵硬。

阿杉婆趁此机会突然起身逃之夭夭。

泽庵转过头,站在原地大声叫喊:

“站住!阿婆,你为了洗雪耻辱远走他乡;这会儿要使家声蒙羞才回去吗?你因疼爱儿子而离乡背井,却忍心让儿子不幸吗?”

这一席话,不像是出自泽庵口中所说出来的,倒像是大宇宙在怒斥阿婆一般。

阿婆突然停住脚,脸上的皱纹显出一副不服输的样子:

“你叫嚣什么啊!你说我玷污家声,又说我让又八不幸?”

“没错!”

“笨蛋!”

阿杉冷笑着。不管别人怎么说,她仍认真说道:

“像你这种吃布施米、借住别人的寺院、在原野拉屎的人,也知道什么是家声、什么是疼爱儿子、什么是世间至苦吗?你只知道人云亦云,你只知道吃众人辛勤耕种后得来的粮食罢了。”

“你这话实在教人痛心啊!世上有这种人,我也难过。在七宝寺时,我就觉得无人比阿婆伶牙俐嘴,没想到如今仍是。”

“哈!我这老太婆对世界还抱着很大的希望,你以为我只是靠一张嘴吗?”

“不谈这些,也不管过去的事,我倒想跟你谈别的。”

“什么事?”

“阿婆,你是不是叫又八杀了阿通?你们母子连手杀了阿通,是不是?”

听完这话,阿婆伸长脖子大笑:

“泽庵!即使提灯走路也得带着眼睛才行啊!你的眼睛是瞎了还是装饰用的?”

泽庵被阿婆嘲弄得不知如何是好。

无知总是比聪明占优势,无知的人可以无视于对方的知识。一知半解的聪明人,总是拿狂妄无知的人没辙。

泽庵被阿婆斥骂眼睛是瞎了还是装饰品。只好自己过去查看死尸,果然不是阿通。

他立刻放下心来。

阿婆含怨的口吻问道:

“泽庵,你放心了吧!敢情你是撮合武藏和阿通的媒人。”

泽庵并不驳斥她。

“你要这么想也行。阿婆,我知道你一向很有自信,不知你如何处理这死尸呢?”

“这个人早就倒在路旁等死了,虽然是又八砍杀的,但不能怪他。这个人没人理的话,终归是要死于路旁的。”

店小二插嘴道:

“刚才我就看到这个浪人,他的脑袋似乎有点不对劲。他口水直流,摇摇摆摆地走在街上,而且头上好像被人重击,有个大伤。”

阿婆心想这些事与自己无关,就径自走到路上寻找儿子。泽庵交代店小二处理尸体后,便跟在阿婆身后。

阿婆非常不悦,回过头来正要对泽庵说狠话,却看到树阴下有个人影小声叫道:

“母、母亲!”

阿婆欣喜万分,走向树阴下。

原来是又八。

儿子终归是儿子,她以为他跑掉了,原来他一直担心老母亲的安危。对儿子这番心意,她欣喜不已。母子两人回头看着身后的泽庵,交头接耳一番。看来似乎对泽庵仍有畏惧,两人立刻往山脚方向飞奔而去。

泽庵目送这对母子离去之后,自语道:

“不行……像他们那副样子,再说也是白费唇舌。人世间如果能够除去误会,人们就可以减少许多痛苦了。”

他并没有急步直追,因为找到阿通才是当务之急。

但是,阿通到底怎么了?她在哪里呢?

无疑地阿通已从又八母子刀下逃过一劫。泽庵刚才心里就庆幸不已。但是可能因为刚才见了血光,所以在未见到阿通平安归来之前,总是心神不宁,无法平静。他打算天亮之前再找看看。

他才下决心,就看到店小二招集数名守堂员提着七八个灯笼下山崖来。

看来是要将浪人赤壁八十马的尸体埋在山崖下,所以一行人拿着锄头及铲子挖土,黑夜里咚咚咚声,令人毛骨悚然。

刚挖好洞穴,忽然听见有人喊救。

“啊!这里有个人奄奄一息,这回是个美丽的女人!”

离坑穴大约十米远的地方,有个瀑布支流冲刷而成的小水洼,上头杂草横生,不易被人发现。

“人还没死。”

“还有气吗?”

“只是晕过去而已。”

泽庵看大家提着灯笼聚在一起,不知在吵嚷什么,正准备跑过去看个究竟。就在这时,旅馆店小二也大声喊着泽庵。

9

很少有人能像这户人家,将“水”的特性巧妙地营造出生活情趣吧!

武藏听着围绕房屋四周的潺潺水声,而有此感想。

这里是本阿弥光悦的家。

这里离武藏记忆深刻的莲台寺野并不远———它位于京都实相院遗迹东南方的十字路口。

他们之所以被称为本阿弥十字路口的人家,并非只是因为光悦一家住在这里。光悦住所长屋门的左邻右舍住着他的外甥,以及同行人等,同一家族都住在这个路口的前后左右,众人和睦相处。就像土豪时代的家族制度,众人比邻而居,悠哉地过日子。

“原来如此!”

武藏觉得这个世界充满了神奇。自己一直属于下层阶级的生活,而像京都这种令人刮目相看的大都市人的生活,一直与他无缘。

本阿弥家是足利家武臣后代,现在仍受前田大纳言家每年二百石的俸禄,又受到皇家赏识,也颇受伏见德川家康的器重。此家以磨刀剑为业,是个纯粹的技术工匠。若要问光悦是武士还是商人?好像两者都不是。实际上他既是工匠,又是商人。“工匠”这个名称,在这个时候已经不是高尚的称呼了。这是工匠们自己无法坚持自己的品性和操守所造成的。上一代的人,将技艺视为高级工作,有如天皇的圣宝一般珍贵。但是,随着世风日下,众人将工匠看成“没出息的人”,这两者真是天壤之别。

“工匠”这称呼,原本绝非下贱技艺人的称呼。

追根究底,这里的大商人角仓素庵、茶屋四郎次郎、灰屋绍由都是武家出身。换句话说,室町幕府掌管商业的大臣们,曾几何时,渐渐离开幕府,不再支领薪俸,变成个人经营。经商的才华与社交手腕,已不再需要武士的特权。如此,代代相传,便成商人世家,成为京都的大商人以及有钱人。

因此,即使武家权力相倾轧,这些大商人仍会受到双方的保护,所以才能代代相传,绵延不断。就算受皇上征召出兵,他们也享有兵燹不殃及家园的特权。

宝相院的一角,滨临水落寺,有栖川和上小川两河夹流其间。应仁之乱时,这一带被烧了个精光。虽然有人传说在院子里种树时,还会挖到战乱时的刀剑、盔甲等物。但本阿弥家的房子是在应仁之后盖的,那之前盖的是属旧房子的部分。

清澈的有栖川,流经水落寺之后,注入上小川,中途伏流光悦住宅。———这条清溪先是流经三百多坪的菜园,再消失于一片林地。

然后,再从玄关前的喷井处汹涌而出,分成两股支流,一支流到厨房,用来洗米煮饭;另一支流到浴室,带走脏水和污垢。也流至素雅的茶室,溅打在岩石上,发出清澈的滴答声。最后汇集成一股水流,奔向本家的研磨小屋。小屋入口处,结着稻草绳,禁止闲人进入———工匠们在那里为诸侯研磨正家、村正、长船等着名的宝刀。

武藏住进光悦家,卸下流浪装扮。至今已是第四天或第五天了。

武藏和这家主人光悦及妙秀母子在原野的茶会相遇喝茶之后,内心暗暗期待有朝一日能再和他们见面。

也许是有缘吧!分别没几天就有了再见面的机会。

沿着上小川到下小川的东岸,有一座罗汉寺。寺院旁的遗迹是昔日赤松家的官邸。随着室町将军家的没落,这一大片宅第也跟着物换星移,失去了全貌。虽然如此,武藏仍想再次走访此地,有一天他便来到这附近。

武藏年幼时,经常听父亲说:

“我虽然是山中凋零的武士,但你祖先平田将监可是播州豪族赤松的分支,你体内流着英雄武士的血液。你要认清这一点,好好开创一番伟大的事业。”

下小川的罗汉寺,是紧邻着赤松家官邸的菩提寺,所以到那里去寻幽访胜,也许能找到祖先平田氏过去的蛛丝马迹。据说父亲无二斋到京都时,也曾一度探访此地,并祭拜祖先。即使对这些陈年往事全然不知,但有机会踏到这片土地,缅怀自己遥远的血亲也并非无意义。因此,武藏才会到这里寻找罗汉寺。

下小川有一座“罗汉桥”。但却一直找不到罗汉寺。

“难道连这一带也改变了吗?”

武藏靠着罗汉桥栏杆心想:父亲和自己只不过一代之隔,都市的面貌却已改变不少了。

罗汉桥下,河水浅而清澈。偶尔河水像混了泥土变得浑浊,过不了多久,又恢复了原有的清澈。

武藏仔细一看,原来从桥左岸的草丛中时而冒出浑浊的水。这浑浊的水一流入河里,便向四周扩散开来。

“啊!原来这是磨刀房。”

武藏当时单纯的闪过这个想法,只是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竟会成为这家的客人,而且还住了四五日呢!

“啊!您不是武藏先生吗?”

武藏被刚回来的妙秀尼叫住,这才发觉原来这里是本阿弥路。

“您是来找我们的吗?光悦今天刚好也在家,您不用客气……!”

在路上遇见武藏,令妙秀欣喜万分。她似乎深信武藏是特地来访,便赶紧带武藏进到长屋门,并叫家仆立刻通知光悦。

无论是在外面或是在家里,光悦和妙秀两人依然和蔼可亲,一点都没变。

“我现在正要磨刀,请先和我母亲聊聊,等工作结束后,我们再来慢慢聊。”

听光悦这么说,武藏和妙秀便聊起来。两人相谈甚欢,竟然不知夜已深。第二天,武藏向光悦请教磨刀剑的事情,光悦带着武藏参观“磨刀房”,并向武藏一一说明。不知不觉间,竟然已在这户人家待了三四个晚上。

接受别人的好意和盛情,也该有个限度。武藏本想今天早上辞行,但话还没说出口,就被光悦抢先一步说道:

“还没好好招待您,但也不便勉强挽留,如果您还不厌倦,就再多住几天。在我的书斋里,有一些古书和几件玩赏品,您可以随意取阅、把玩。庭院角落有烧窑,过几天我烧几个茶碗和盘子给您看看。刀剑归刀剑,但陶器也很有趣,您不妨也捏捏看。”

武藏被光悦平稳的生活所感染,便也允许自己暂时过几天平稳的日子。

光悦又说道:

“如果您已厌倦这里,或有要事,如您所见,我家人口简单,不必打招呼,随时都可以离去。”

武藏怎么可能住厌,光悦的书斋里,从和汉书籍到镰仓期的画卷、舶载的古帖都有。只要阅览其中一样,就需花上一整天的时间呢!

吸引武藏伫足书斋的原因之一,是挂在墙上宋朝梁楷所绘的“栗子图”。

那幅画横长二尺四五,直宽二尺。横挂于墙上,已旧得无法分出纸的质料。说也奇怪,武藏看了半天也不腻。

“我觉得您所画的图,外行人绝对画不出来。而这幅画,感觉上外行如我的人似乎也画得出来。”

光悦回答:

“正好相反吧!”

“我的画的境界,谁都可以达到;而这幅画中,高低起伏的道路、层层相叠的山林,画工非凡过人,单凭模仿是无法学到的。”

“哦!原来是这样啊!”

听了光悦的解说之后,武藏再次浏览那幅画。此画乍看之下,只不过是单色的水墨画,原来其中还隐藏着“单纯的复杂”,他逐渐一点一滴领会过来。

这幅画的结构非常简单,图上画着两颗栗子,一颗外壳已破,露出果实;另一颗则裸露着坚硬的外壳,而松鼠跳跃其间。

松鼠生性喜欢自由,这只小动物的姿态,象征着人类的年轻,以及年轻所特有的欲望———松鼠如果想吃到栗子,就会被球果刺到鼻子。但是,如果怕被球果刺到,就吃不到硬壳内的果实。

也许作者作画时,并无此构想,但武藏却如此解释这幅画。欣赏一幅画时,也许想着画是否含有讽刺和暗示是多此一举的。但是这幅画“单纯的复杂”中,除了墨的美感、画面的音感以外,还具备了令人遐思的部分。

“武藏先生,您还在凝视梁楷吗?看起来,您颇中意那幅画。如果您喜欢,临走时您可以带走,我将它送给您。”

光悦毫不做作,边看着武藏,边坐到他身旁。

武藏颇感意外,坚决拒绝:

“啊!您要将梁楷的画送给我?这万万使不得,我来打扰数日,还拿您的家宝,这怎么可以呢?”

“但是,您不是很中意吗?”

光悦看着他耿直的态度,觉得好笑,他微笑地说道:

“没关系!如果您中意就把它带走吧!总之,像画这种艺术作品,如果拥有它的人是真正的喜爱、真正懂得欣赏的话,那幅画才真正有价值,而在九泉之下的作者,也会感到欣慰吧!所以请不要推辞。”

“话虽不错,但我实在没资格领受这幅画。看到这幅画,让我很想拥有它,但是,我是个没有家,又无固定居所的浪人,拿了也没地方摆啊!”

“原来如此!到处流浪的人,带着画的确是个累赘。也许您还年轻,尚未想要成家。但是任何人没有一个家,总会觉得寂寞的。怎么样?您是否愿意在京都附近,找个地方盖栋木屋,作为您的家呢?”

“我从没想过要有个家,我还想去看看九州的边境、长崎的文明、关东的江户城、陆奥的山川等等———我的心总是向往着远方。也许我与生俱来就是流浪的个性吧!”

“不,不只你这么想。比起待在这四帖半的茶室里,年轻人还是喜欢碧海蓝天。但是他们经常舍近求远,浪费了青春时光,却无法达成崇高的目标,结果变成愤世嫉俗,一生庸庸碌碌地过日子了。”

说到这里,光悦突然:

“哈!哈哈!像我这样的闲人,竟然在教训年轻人,真是好笑。对了,我今天来这儿,并不是为了这件事,而是今晚想带您到镇上走走。武藏先生,您去过烟花柳巷吗?”

“烟花柳巷……是不是有艺妓的地方呢?”

“没错!我有一个好玩的朋友,叫做灰屋绍由。刚才收到他邀我出游的信,怎么样,想不想到六条街看看呢?”

武藏马上回答:

“我想我就不去了。”

光悦也不再强人所难,并说道:

“既然您没有这个意愿,我再怎么邀,也是徒然。但是,偶尔沉浸在那种世界,也是挺有趣的喔!”

不知何时,妙秀悄悄地来到这里,津津有味地听着他们的谈话。至此她开口说道:

“武藏先生,难得有这种机会,您就一起去看看嘛!灰屋绍由这个人丝毫不拘泥小节,而且我儿子也很想带您去啊!去吧!一起去吧!”

妙秀尼不像光悦顺着武藏的意愿,她高高兴兴地取出衣裳,不但劝武藏去,也鼓励儿子出游。

为人父母的,听到儿子要去烟花柳巷,哪怕是在客人或朋友面前,一定会极其不悦,大声叫骂:

“败家子!”

家教严格的父母,也许会吼叫道:

“这简直荒谬至极!”

接下来,亲子可能会展开一场争执,这是相当平常的事。但是,这对母子却不是这样。

妙秀尼走到衣柜边问道:

“系这条腰带好吗?要穿哪一件衣服呢?”

就像自己要外出游山玩水一般,她高高兴兴地帮儿子打点到烟花柳巷的装扮。

不只是衣裳,连钱包、小药盒、腰间佩带的短刀等等,都精心挑选,准备齐全。为了不让儿子与其他男人在一起时觉得可耻,为了让儿子在女人圈内不丢脸,她悄悄地从金柜中取出一些金钱,加上她这分用心,一齐放入钱包中。

“去吧!灯火通明的烟花柳巷虽然不错,但最有意思的却是黄昏时刻的街道。武藏先生,您也去吧!”

不知何时,武藏面前,已经摆着棉服、内衣、外套等衣裳,一应俱全,而且全部洁白如新。

起初,武藏不知如何是好,但这位母亲如此地极力相劝,应该不是世人眼中的不良场所,去看看也无妨。

因此武藏回答道:

“既然如此,那就劳驾光悦先生带我一道去。”

“好啊!就这么决定!那么,请换衣服吧!”

“啊!不!我不适合穿华丽的衣服。无论在原野或是其他地方,这件衣服最适合我。”

“不行!”

妙秀尼突然变得严肃,斥责武藏。

“对你来说,也许三件就够了。但是一身污浊的装扮,坐在装潢得光彩夺目的青楼里,就像一块抹布一样。花街柳巷就是在华丽的气氛下,忘掉世上所有的烦恼和丑陋的地方。从这个观点来看,如果认为自己的打扮是为了自己,那就错了……哈哈!哈哈!虽然这么说,但是,也不必穿得像名古屋山三或政宗大人那么华丽。只是件干净的衣服罢了,来,穿穿看!”

武藏更衣之后,妙秀说道:

“啊!好合身啊!”

妙秀尼看着他们两人舒畅的装扮,欣喜万分。

由于天色渐暗,光悦走入佛堂,点上光明灯。这对母子是虔诚的日莲宗信徒。

他出了佛堂,向一旁等着的武藏说道:

“我们走吧!”

两人走到玄关,看到妙秀尼已先将两人要穿的新草鞋摆好,正在门外和家仆细声说话。

“您把鞋摆好了?”

光悦向母亲道谢,并低下头来穿草鞋。

“母亲,我们走了!”

妙秀尼转过头来叫道:

“光悦啊!等一下!”

她急忙挥手,叫住两人。并探头到门外,四处张望,似乎出了事情。

光悦一脸狐疑问道:

“什么事啊?”

妙秀尼轻声关起门:

“光悦啊!听说今天有三名强悍的武士,在我们家门前粗言粗语说了一些话……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虽然天色尚明,但想到儿子和客人在黄昏时刻要出门,便担心地皱起了眉头。

“……”

光悦看着武藏。

武藏大概猜得到那几名武士的来历,他说道:

“我知道了,他们是冲着我来的。我想他们不会危害光悦先生的。”

“听说前天也有人看到一名武士擅闯家门,并且眼光锐利地四处张望。甚至蹲在茶室的走道上,窥视武藏先生的卧房呢!”

武藏说道:

“大概是吉冈的门徒吧!”

光悦点点头,也说道:

“我也这么想。”

然后,他问家仆:

“今天来的三人怎么说呢?”

家仆边打哆嗦边回答道:

“刚才我看工人都已回家,准备锁上这里的大门,那三名武士突然冲到我面前,其中一人从怀中拿出书信,露出可怕的表情说,把这个交给你们的客人。”

“嗯……只有说客人,并没有指名武藏先生吗?”

“后来他又说,就是几天前住进这里的宫本武藏。”

“那、你怎么回答呢?”

“事先大人您已经吩咐过了,所以我摇摇头回答我们家没有这样的客人。这一来惹怒了对方,他们警告我别扯谎。后来,有位年纪稍长的武士出面调停,皮笑肉不笑地说没关系,我们会想别的方式交给当事人。说完,一行人就往那边去了。”

武藏在一旁听完之后说道:

“光悦先生,这么办吧!我担心会连累您,也许会害您受伤,所以我先走一步吧!”

“您说什么啊!”

光悦一笑置之:

“您不必为我考虑这么多,既然已经知道是吉冈门的武士,我一点也不觉得可怕。我们走吧!”

光悦先走出门外催促武藏上路。突然又钻进门内叫道:

“母亲!母亲!”

“忘了什么吗?”

“不是!如果您担心这件事,我就派人到灰屋老板那儿,取消今天的约会……”

“什么话嘛!我担心的是武藏先生……武藏先生都已经先在外面等了,就别取消吧!何况灰屋特地邀请你,好好去玩玩吧!”

光悦看着母亲关起门来,心里不再挂心任何事情,便与在一旁等待的武藏,并肩走在河边的街道上。

“灰屋就住在前面的河边,我们会路过那里。他说要在家等,我们这就去找他吧!”

黄昏的天空,还很明亮。走在河边,令人心情舒畅无比。尤其在忙碌一整天之后,黄昏时刻,能够悠闲散步,乃人生一大乐事。

武藏说道:

“灰屋绍由?———好熟的名字啊!”

两人配合对方脚步走着,光悦回答:

“您应该听过。因为他在连歌① 的领域上属绍巴门派,却又另创一家。”

“啊!原来他是连歌诗人啊!”

“不!他不像绍巴或贞德以连歌维生———他和我有类似的家世,都是京都的老商人。”

“灰屋是姓吗?”

“是店号。”

“卖什么商品?”

“卖灰。”

“灰?什么灰?”

“是染房染色用的灰,叫做染灰。他的染灰卖到各地,做的是大生意。”

“啊!原来是做灰汁水的原料啊!”

“这行业是大买卖,在室町时代初期归将军管辖,设有染灰店政务官一职。但是,中期开始变成民营。京都只允许三家染灰店的中盘商存在,其中一家,就是灰屋绍由的祖先———但是,传到绍由这一代,他已不再继承家业,而在堀川安享余年。”

光悦说着,指着另一方———

“您看到了吗?那里———那里有间雅致的房子就是灰屋的家。”

“……”

武藏点头,手却握着左边的袖子。

他边听光悦说话,边在心里想着:

“奇怪!”

袖子里是什么东西?右边的衣袖,随着晚风轻轻飘舞着;而左边衣袖,却有点沉甸甸的。

白纸放在怀中,且又没带烟盒———他不记得还带了其他东西———他轻轻地取出袖里的东西一看,原来是一条淡紫色的皮绳,打成蝴蝶结,随时都可以解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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