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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本武藏·剑与禅》 作者:吉川英治

宫本武藏 风之卷-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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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如此!但是武藏,兵法上可没有明知会输而仍赴战场的战法呀!”

“在某些情况下还是有的。”

“没有!那并不是兵法,而是毫无章法,乱七八糟。”

“兵法上虽然没有,但是,对我而言是有的。”

“没道理!”

“哈哈!哈哈!”

武藏没有再回答。

但是,小次郎却无法就此打住。

“为什么你要用这种不合道理的战术呢?为什么不为自己留活路呢?”

“我现在正走在活路上。这条道路对我来说就是活路。”

“这条道路如果不通往阴间,就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我已经渡过三条河川,现在我的双脚踏在一里冢的道路上。也许我要前去的山坡是一座针山。但是这条路是惟一让自己生存下去的活路。”

“你说成这样,好像你已被死神缠住了。”

“随你怎么说都行。有些人活得像个死人,而有些人虽死犹生。”

“真可怜!”

小次郎喃喃嘲笑之后,武藏也驻足问道:

“小次郎,这条路通到哪里?”

“从花之木村到一乘寺薮之乡———换句话说,经过你死亡之地的下松———从这里直走,可以通到睿山云母坡,所以也称为云母坡路,是一条近道。”

“到下松还有多少里程?”

“从这里到下松,大概还有半里多。即使你慢慢走也还来得及。”

“那么,后会有期!”

武藏说完,立即转到旁边的道路。

小次郎看到武藏转弯,急忙叫道:

“喂!你走错了!武藏,你弄错方向了!”

武藏点头表示听到小次郎的叫喊。

小次郎见他仍然继续走同一条路,再次叫道:

“你走错路了!”

远远传来武藏的回答:

“我知道。”

在一排行道树后面,沿着倾斜的洼地,是一片田地和几幢茅草屋。武藏走到最下面。小次郎只能从杂木的缝隙看到他的背影。武藏正仰望月空,伫立在那里。

小次郎独自苦笑:

“什么啊?原来是去小解。”

说完,他也仰望月空。

由于好奇心的驱使,令他做了种种的猜想:

“月亮西斜了!等到月亮完全隐没之后,不知道会死多少人呢!”

武藏肯定是必死无疑。而在这个男人倒下去之前,会砍杀多少敌人呢?

他心想:

“这才是值得观看的地方。”

光是想到厮杀的场面就令人毛骨悚然、热血沸腾,难以再等下去。

“难得一见的比赛被我碰到了,莲台寺以及第二次的决斗,我无法亲眼目睹,这次我可如愿了。咦?武藏小解还没好?”

他看看洼地的道路,不见人影折回。小次郎觉得站着实在无聊,便坐到一棵树下。

此时他又沉醉于天马行空的幻想。

“看他那副异常沉稳的样子,好像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准备奋战到底了吧?砍杀越激烈就越有可看性。可是,吉冈门说过他们准备了弓箭和洋枪。武藏若被枪射到准会必死无疑,这么一来,可就没意思了。对了,最好将这件事偷偷告诉武藏。”

他等了好一阵子。

夜雾使得小次郎腰部发冷,于是赶紧起身大叫:

“武藏!”

奇怪?小次郎这时候开始感到焦虑不安。鞑!鞑!鞑!小次郎急速往低地跑去。

“武藏!”

山崖下,只见黑漆漆的竹篱笆围着几户农家。虽然听到水车声,却看不清楚流水在何处。

“糟了!”

小次郎立刻淌过河水,攀登到对面的山崖查看,根本看不到半个人影。眼前所见只有白河附近寺院的屋顶以及森林、大文字山、如意岳、一乘寺山、睿山以及广大的白萝卜园。

还有一轮明月。

“糟了!这胆小鬼!”

小次郎直觉武藏逃走了。现在他才恍然大悟,难怪武藏会装作不在乎的样子。他有点后悔跟武藏讲太多道理了。

对了!快点去!”

小次郎转身折回原路。那里也见不到武藏。于是,他放开脚步一路追赶过去。当然,他是朝一乘寺下松的方向直奔而去。

21

武藏目送追赶而去的佐佐木小次郎远离之后,不由得笑了出来。

武藏就站在小次郎刚才所站的地方。为什么刚才小次郎怎么也找不到他呢?因为小次郎离开自己所在的位置向他处寻找武藏,而武藏却一直躲在小次郎背后的树下。

武藏心想,他走了就好。

小次郎对他人的死很感兴趣,喜欢看人流血,喜欢袖手旁观别人的生死决斗———可是却说是为了观摩学习,且不忘施恩于双方,要别人以为他是个大好人,真是狡猾啊!

“我可不上他的当。”

武藏觉得好笑。

小次郎频频告诉武藏敌人有多厉害,并探听武藏是否有帮手,目的不外是要武藏向他屈膝低头,请求他看在武士情面上,助一臂之力———他应该是这么想的吧!但是武藏就是不吃他那一套。

“我要活下去!我要胜利!”

如果这么想的话,就会想要找帮手。但武藏并不想赢,也不求明天还能活着回去。噢!不!应该说没有这样的自信,而不是不想。

来此之前,他已打听到今早的敌人超过一百多人。且对方不择手段要置自己于死地。因此武藏怎么还有余力担忧存活的方法呢?

武藏曾听泽庵说过:

“真正爱惜生命的人,才是真正的勇者。”

他没忘记这话。

生命可贵。

泽庵又说:

“不会再有第二次的人生!”

现在他内心仍紧紧抱持这个信念。

热爱生命!

这个信念并非求得饱食终日,也非求得长命百岁。人无法活两次,要如何才能在死亡之前,发挥生命的意义和价值。即使粉身碎骨,也要像玉石掷地有声地留下铿然的余音,并在世上迸出生命的光芒。

问题就在这里。在千万年悠悠岁月中,人类一生的这七八十年,只是瞬间事而已。譬如:二十岁就过世的人,如果他能在历史上留下光辉的一页,这才算得上是真正的长寿,也才是真正的热爱生命。

一般人总以为:凡事创业维艰。且生命在结束前的那一刻是最困难的———因为,一个人的价值全系于此,是化为露水泡沫?还是绽放永恒的光芒?生命的长短就取决于此。

正如商人们有他们自己对生命的看法;武士们也有武士的看法。武藏现在走在武士道上,当然抱着武士的精神面对死亡。

言归正传。

武藏前往的目的地是一乘寺薮之乡下松,出现在他眼前的却是个三岔路。

其中一条是刚刚佐佐木小次郎奔跑而过需要翻越云母山的睿山道。

这条路最近。

而且路面平坦笔直,是往一乘寺村的主要道路。

第二条路有点曲折,从田中村转弯,沿着高野川,经大宫大原道往前走,出了修学院,就可到达下松。

另外一条就是从他现在所在之地往东直走,越过志贺山,再走小路沿白河上游往瓜生山山麓前行,经药师堂便可到达目的地。

任何一条路都必须越过山谷。以距离来说,没有多大差别。

但是,武藏即将单枪匹马和云集在前方的大军相遇———从兵法的观点来看———这的确有极大的差异。这里的一步将是他生死的转折点。

有三条路。

要选哪一条呢?

武藏理当慎重考虑,但他却轻快地出发了。从他身上一点也看不出沉重、迷惑的样子。他一路翻山越岭穿梭于树木、小河、山崖和田园间,踩着月光朝目的地走去。

那么,他到底选了三条岔路中的哪一条呢?事实上,他朝着一乘寺的反方向走去,根本不选任何一条。这附近住户稀少,有些地方只有狭小的道路,有些地方田园横亘。他到底要往哪里去呢?

不知为何他故意越过神乐冈山麓,走向后一条皇帝的陵墓后面。这一带都是竹林。穿过一片密实的竹林之后,看到一条带着冷冽山气的河流在月光下潺潺地流向村落。抬头一看,大文字山北边的山脊已经耸立在他面前。

“……”

武藏默默地朝山麓黑暗的地方攀登而去。

刚才在路上从树丛中望见了泥墙和屋顶,那应该是东山殿的银阁寺吧!再次回头眺望,像一面枣形镜子的山泉已经在他脚下。

武藏再往上攀登,刚才从高处望见东山殿的山泉竟已消失在脚底的树阴里了。蜿蜒的加茂川映入他的眼帘。

站在山顶鸟瞰大地,下京到上京城尽入眼帘,从这里可以清楚地指出一乘寺下松的位置。

如果在此横越三十六峰的山腰———也就是大文字山、志贺山、瓜生山、一乘寺山———再往睿山的方向,不必花多少时间就可到达目的地一乘寺下松的正后方,并且能居高临下看个清楚。

事实上,武藏早已盘算好这个战法———他想起织田信长腹背受敌时所采取的声东击西的战术。因此他不选择任何一条岔路,而选择与目的地反方向且难走的山路。

“喂!武士!”

万万没想到在这种地方会听到人的声音。武藏才一听到脚步声,眼前就突然出现一名身穿猎装、手持火把像是公卿官邸家仆的男人。那人将火把拿近武藏,几乎要烤焦武藏的脸颊了。

这个公卿家仆的脸已被手上的火把熏黑,而衣服也被夜露和泥巴溅得脏乱不堪。

“啊?”

双方在一碰面的时候,对方出其不意叫了一声,武藏因而觉得可疑,一直凝视着对方。这使对方有点恐慌。

“请问……”

那人低着头,恭敬的问:

“您是宫本武藏先生吗?”

红通通的火光照得武藏的眼睛炯炯有神。不消说,当然是警戒的眼光。

“您是宫本先生吧?”

那男子又问了一遍。武藏沉默不语的时候更令人害怕。因此,那男子光是问这句话就已经自乱方寸了。

“你是谁?”

“是。”

“你是什么人?”

“啊……我是乌丸家的人。”

“什么,乌丸家的……我是武藏,你到这山上做什么?”

“啊!您果然是宫本先生!”

那男子一说完,头也不回地往山下直奔而去。拖着细长红色尾巴的火把,瞬间便消失在山脚下了。

武藏想起什么似地赶紧加快脚步,顺着山路,横过志贺山街道。无论到那里,他都是横向越过山腰。

此刻———

那个持火把慌慌张张走开的人,一眨眼已经来到银阁寺了。

然后,将手圈放在嘴边,大声叫喊同伴的名字:

“喂!内藏先生!内藏先生!”

同伴没出现,倒是长期借住在乌丸家的城太郎在离此约二百米的西方寺门前大声回答道:

“唉呀!原来是大叔啊!”

“城太郎吗?”

“是我啊!”

“赶快过来啊!”

此时,从远处传来:

“没办法过去啊……阿通姐好不容易才走到这里,已经走不动了。她已经倒在这里,没办法再走了!”

乌丸家的家仆咋咋舌,提高嗓门说道:

“你们再不快过来的话,武藏先生就要走远了。赶快来啊!我刚刚见到他了。”

“……”

这次不再有任何回答。

男仆正自纳闷,却见到对面两个人影歪歪扭扭走来。原来是城太郎扶着生病的阿通。

“喂!”

男人挥着火把,催他们快一点。事实上已经听得到病人喘气的声音了。

待他们走到眼前,才发现阿通的脸比月亮还白,毫无血气。她纤细的身子穿着旅装,实在不太相称。等她走到火把前,脸颊却有一股红晕。她急切问道:

“您刚才说的可是真的吗?”

那男人使尽力气地强调:

“是真的,我刚才看到的。”

“快点,赶快追过去还见得到。”

城太郎站在病人和慌张的男子之间,大发脾气地叫着:

“要往哪边追啊?你只说赶快追,没说方向,谁知道怎么追呢?”

阿通的身体绝不可能立刻就痊愈,今天她能够走到这里,是因为她已下了悲壮的决心。

有一天晚上,阿通躺在乌丸官邸的床上,听城太郎细说详情之后,说道:

“既然武藏已经要一决死战,那我也不必在此养病祈求长命了。”

她又说:

“真想在死前见他一面。”

这个病人下定决心之后,便拿掉冰枕,梳理头发,穿起草鞋,完全不听任何人的劝阻,踉踉跄跄地半走半爬地出了乌丸家。

本来大家还想阻止她,但是,看到她这么痴情,只好由她了。

“不要再阻止她了!”

阿通已经病入膏肓,何况,这是病人在世上的最后希望,倒不如帮她完成死前的愿望。因此,不难想见当时众人既担心又想帮助她地你一言我一语争论不休的情形。

或许,光广公卿也听说了这件事,感念她这分痴心,才特意吩咐官邸的人顺着病人的意思去做。

总而言之,在阿通慢慢地走向银阁寺的佛眼寺之前,乌丸的家仆已四处查寻武藏的踪影了。

大家只知道决斗的地点是一乘寺村,可是一乘寺村这么大,根本无从知道正确地点。如果武藏已经到达比武地点就来不及了。所以寻找的人都是一人或两人一组,分头往一乘寺方面寻找。众人的双脚都快磨出水泡了。

虽然辛苦,却有代价,终于让他们发现武藏的行踪。不过,再多人的力量,也比不上阿通的痴心。接下来要怎么做,就得看她自己了。

武藏刚才从如意岳翻越志贺山,往北泽方向下山去了。光是这个消息就让阿通精神抖擞,接下来的路已经不必别人搀扶了。

跟在她身边的城太郎,沿途一直问个不停:

“你撑得住吗?阿通姐!你不要紧吧?”

他对城太郎的问话毫不理会。不!应该是说她根本无心理会。

阿通已有必死的觉悟,她强迫自己拖着虚弱的身子向前走。她走得口干舌燥,上气不接下气。冷汗不断从发根流到苍白的额头上。

“阿通姐!就是这条路。从这条路横越几个山腰就到睿山……不必再爬坡了,应该比较轻松。我们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好吗?”

“……”

阿通默默地摇摇头。两人各握着拐杖的一端——— 一辈子的艰辛,似乎都集中在这一刻间。她喘着气,勉强地走了大约二公里的山路。

“师父……武藏师父……”

一边走着,城太郎使尽力气拼命地呼叫着。对阿通而言,这是一股无比的力量。

但是,最后阿通似乎用尽了力气。

“城……城太!”

她似乎有话要说,放开手杖,踉踉跄跄地跌到草丛中。

她纤细的双手掩着口鼻,肩膀不断地颤抖。

“啊!血!怎么吐血了……阿通姐……阿通姐……”

城太郎忍不住哭了起来,抱住她薄弱的身子。

阿通轻轻摇着头,趴在地上无法站起。

城太郎抚着她的背,安慰道:

“很痛苦吗?”

“……”

“对了!阿通姐,你想喝水吧?”

“……”

阿通点点头。

“等一下喔!”

城太郎看看四周之后,站了起来。这里是山谷间的沼泽地,淙淙的水声从草木间传了过来,似乎在告诉他“在这里”、“在这里”。

城太郎身后的草根及石块下就有一道山泉。他马上蹲下去,两手掬水。

“……”

山泉清澈见底,连河蟹都看得一清二楚。月亮已西斜,映在水面的只有鲜明的云朵,比天空上的真实云朵更美。

城太郎这时也觉得口渴,很想自己先喝一些,再掬水给病人喝。因此,他向前移动五六步,跪在水边,像鸭子喝水一般将头伸向水面。

“啊?”

他大叫一声,眼睛似乎被某种东西吸引住了,他的头发直竖像个河童① ,全身则像栗子般僵硬。

“?”

水中映着对岸五六棵树影。树上有个人影,竟然是武藏的倒影。

“……”

吃惊是必然的。映在水面的仅仅是武藏的影子而已,城太郎还以为是真的———可能面对真实的武藏时,吃惊的程度不下于此。

他心想一定是妖魔鬼怪恶作剧,借用武藏的影子吓他。

他战战兢兢地抬起吃惊的眼睛望向对岸的树上。这次他惊得几乎要四脚朝天了。

因为他看到武藏就站在那里。

“啊!师父!”

原本平静的水面上映着苍穹白云,这时突然变得漆黑混浊。城太郎只要沿着水边走过去就行了,他却突然跳进水中,涉水直往武藏那儿飞奔,溅得满脸满身都是水。

“找到了!找到了!”

像捉人犯一般,他死命抓住武藏的手不放。

“等一下!”

武藏把头偏向一边,突然用手轻拭眼睑。

“危险!危险!城太郎,等一下!”

“不要!我不放手!”

“放心!我老远就听到你的声音,所以才在这里等你啊!你应该先拿水给阿通姑娘喝。”

“啊!水变混浊了!”

“那边还有清澈的水,拿这个去装。”

武藏将腰际的竹筒递给他,城太郎好像想到什么方法,仍然紧抓着武藏的手,凝视着武藏的脸说道:

“师父……我要您亲自取水给她喝。”

“是吗?”

武藏老老实实地点点头,像听从吩咐般地用竹筒取水,拿到阿通的身边。

然后扶着她的背,亲手喂她喝水。城太郎在一旁安慰她道:

“阿通姐!他是武藏师父,是武藏师父啊……你知道吗?你知道吗?”

水入喉之后,阿通看似舒服多了,叹了一口气,似乎才恢复了意识。身子虽然倚靠在武藏的手臂上,眼眸却注视着远方。

“阿通姐,抱你的人,不是我,是师父啊!”

城太郎如此反复说着,阿通注视远方的眼眸闪着泪珠,一眨眼的功夫,豆子般大的泪珠成串地滚下脸颊。

她点点头,好像在说:

“知道了。”

“啊!太好了。”

城太郎欣喜万分,不由地心满意足。

“阿通姐!现在好了吧!你已经如愿了。师父,阿通姐自从那时起就一直说‘想再见武藏一面’。虽然有病在身,可是怎么也不听别人的劝告。大家的话她都不听,师父,请您劝劝她吧!”

“是吗?”

武藏仍然抱着阿通,说道:

“都是我不好,我道歉。等会儿我会叫阿通好好养病,注意自己的身体……城太郎!”

“什么事?”

“你稍微……离开一下好吗?”

城太郎问道:

“为什么?”

他撅起嘴巴:

“为什么嘛!为什么我不能在这里呢?”

像是不高兴,又像是感到奇怪,他动也不动。

武藏不知如何是好。此刻,阿通也拜托道:

“城太郎……不要这么说,你先到那里去一下……拜托你。”

本来城太郎嘟着嘴,不听武藏的话,经阿通这么一说,便乖乖地顺从。

“那……没办法,我就到上面去,你们谈完叫我一声。”

城太郎说完便爬上山崖。

阿通渐渐恢复了精神,坐起身子,看着像鹿一般轻巧地爬上山去的城太郎。

“城太,城太!不要走得太远啊!”

听到了呢?还是没听到?城太郎没有回答。

阿通无心要城太郎走开,也没有必要背对着武藏。但一想到城太郎走了之后就只剩下她和武藏两个人,突然,她的胸口揪在一起,应该说什么好呢?此时,她甚至觉得自己的躯体是多余的。

也许病中的阿通比健康时更加羞涩吧!

噢!不仅是阿通感到害羞,武藏也将脸撇向一旁。

一个是低着头背对着对方,另一个是横过脸仰望天空……多年来难得的会面,竟是这等情景。

“……”

欲言又止。

武藏找不到话题。

因为再多的言语都不足以形容此刻两人的心境。

武藏想起千年杉树上的往事,那个大风雨的夜晚———在这一瞬间,武藏在脑海里描绘从那个夜晚之后的情景。虽然没有亲眼目睹但是武藏非常了解,而且也深深地感受到这五年来眼前这位女子所经历的痛苦和永不变的纯情。

这几年来阿通过着复杂多变的生活,但她对武藏的情感却始终是炽热的;而武藏却将自己对阿通的爱苗隐藏在冰冷如灰、毫无表情的外表下。若要问两人的爱苗谁来得强烈?双方究竟谁比较痛苦?武藏心里经常想:

“我也是如此啊!”

现在,他仍这么想。

但是比起自己,阿通实在可怜多了。她在这期间独自背负超越男人所能承受的烦恼,为了追求生命中的恋情,尝尽生活中的各种辛酸———可见阿通是多么坚强!

离决斗只剩一点时间了。

武藏看着明月的位置,不禁想着自己已没有多少时间可以活了。一轮残月已经西斜,月光泛白,天将亮了。

自己也和这月亮一样,即将沉落于死山。此时此刻面对阿通,即使只是一句话,一句内心的真话,对她而言,都是心灵上最大的安慰。武藏这么想。

内心的真话。

但他却无法启口。

心中有千言万语,却无法开口。他只是徒然地望着天空。

“……”

同样地,阿通也只是不断地泪洒大地。来此地之前,她心中除了爱情之外,真理、神佛、利害等等事情,对她而言,完全不存在。而且,也不顾男人志在四方的世界———她仅有炽热的恋情。她想以这分热情来影响武藏;想用泪水使两人能够共奔世外桃源。她一直如此坚信不移。

但是,一见到武藏,她却说不出话来。自己充满炽热的期望、见不到面的痛苦、迷失在人生旅途时的悲哀,以及武藏的无情,她一样也说不出来。这些感情同时涌上心头,虽然想要全盘倾吐,可是颤动的嘴唇却说不出一句话来。结果,胸口反而窒闷,泪水盈眶。如果是在樱花盛开的月夜下,而武藏也不在的话,她一定会像婴儿般放声大哭。就像要对死去的母亲哭诉一样,要哭上一整夜,心情才会舒坦。

“……”

到底怎么了?阿通没说话,武藏也没说话,只是徒然浪费宝贵的时间。

此刻已近破晓,六七只归雁翻越山背之时,啼叫声划破天际。

武藏喃喃自语:

“雁子……”

他文不对题,只是藉此开口:

“阿通姑娘,归雁在啼叫。”

这是个开端,就在这个时候,阿通叫了他的名字:

“武藏!”

两人这才四目相对。似乎同时忆起了故乡的春天或秋天时归雁回巢的情景。

那时,两人都相当单纯。

阿通和又八比较好,而且她老是说武藏粗鲁,不喜欢他。武藏如果骂她,她会不服输的骂回去。两人同时忆起七宝寺的儿时情景,也忆起吉野川的草原。

但是,沉浸于追忆之中,只会让这宝贵的时光溜走。武藏打破沉默说道:

“阿通姑娘,听说你身体不好,现在情况如何?”

“没什么!”

“快恢复了吗?”

“我的身体是小事,你将到一乘寺遗迹与人决斗,是不是抱着必死的觉悟?”

“嗯!”

“如果你被杀,我也不打算活下去。所以我几乎忘了自己的病。”

“……”

武藏看着阿通,顿时觉得自己的觉悟,反倒不及这位女性的意志。

自己经常为生死的问题而苦恼。累积了多少平日的修行与武士的锻炼,好不容易才能有今天这样的觉悟。而眼前这位女子,既没经过锻炼,又没苦恼过生死问题,竟然毫无疑虑地说:

“我也不打算活下去!”

武藏凝视对方的眼睛,知道这绝非一时兴起的话,也不是谎言。她愉悦地看待自己的死,对死充满了平常心,如此祥和安静且视死如归的眼神,无论哪个武士也望尘莫及。

武藏既羞愧又怀疑,为什么一个女性能做得到?

他也感到迷惑。他担心将来,她会使自己乱了阵脚。

突然他大叫道:

“笨、笨蛋啊!”

他被自己的叫声吓了一跳,自己的感情竟然如此激烈。

“我的死是有意义的。以剑维生的人,死在剑下是理所当然的;为了端正纷乱的武士道风气,我必须不断接受挑战。我很高兴听到你愿意为我殉死,但是这有什么意义呢?像虫一般悲哀地活、厌世地死去,这有什么意思呢?”

阿通又趴在地上哭了起来。武藏觉得可能自己说得太过激烈,于是蹲下来说道:

“但是,阿通……仔细想想,我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对你撒了谎。从千年杉、花田桥那时起,虽然我无意欺骗你,但是实际上却欺骗了你,所以才会故意装出冷漠的态度。再过一刻钟,我就要面临生死决斗了。阿通,我说的是实话,我很喜欢你,没有一天不想你……我宁愿抛弃一切,和你一起过日子———如果没有剑的话,我真的很愿意这么做。”

武藏沉默了一会儿,声音中恢复了精神。

“阿通!”

一向沉默寡言的他,很难得如此感情充沛。

“我武藏犹如鸟之将死!阿通,我今天所说的话句句真心,请你相信我。不瞒你说,我日日夜夜思念着你,晚上无法成眠,连作梦都梦到你。无论睡在寺庙或是露宿野外,总是梦着你,最后只能将薄薄的棉被当成你,整晚抱着睡,忍受寂寞到天明。我为你着迷,一心一意恋着你。但是……但是,每当我想你的时候,便拔出剑来,疯狂的血液会随之静如止水,阿通,你的影子才会从我的脑海里像雾一般逐渐消失……”

“……”

阿通像一朵蔓草中的白花般抬起呜咽哭泣的脸庞,似乎想说什么,但是,一看到武藏认真热情的脸,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整个人又伏在地上。

“因此,我的身心早就融入剑道之中。阿通,剑道的境界才是我真心想追求的。换句话说,我曾经脚踏两条船,在恋情和进修这两条路上陷入迷惘、挣扎,烦恼再烦恼,好不容易才决心对剑道全力以赴。因此,我比谁都了解自己。我既不是伟大的男人,也不是天才,更不是什么特别人物,我只是爱剑甚于爱你。我无法为爱情舍弃生命,但是却可以为剑道随时殉死。”

武藏老老实实的说出真心话。他打算全部说出,但是,言辞的修饰与感情的悸动使他无法完全倾吐,有些话仍然梗塞在他的心胸。

“别人不知道我武藏是怎样的男人!坦白说,我只要想起你便全身沸腾,但是一想到剑道,我就会将阿通姑娘摆一边,忘得一干二净。啊!应该说连心里的角落都丝毫不留痕迹。找遍我的身体及心里各个地方,完全找不到阿通姑娘的存在———是我最快乐的时候,觉得自己活得有意义,能迈开脚步勇往直前。阿通,你懂我的意思吧?你将整个人、整颗心都赌在我这种人身上,今天才会独自一人痛苦。我由衷感到抱歉,这是没办法的事。这就是我的真面目。”

出乎意料之外,阿通纤细的手突然抓住武藏的手腕。

她已经不哭了。

“我知道……像这样的事……像你这样的人,我不可能不了解就爱上你的。”

“你应该了解,和我一起共生死是件愚不可及的事。像我这样的人,和你在一起的这个短暂的时间,可以把全部的心思用在你身上,可是,只要离开你的身边一步,我压根儿也不会把你的事情放在心上。你追随我这种男人共赴生死,不就像金钟儿一般死得没价值吗?女人有女人的生存方式,生存的意义与男人不同。阿通,这就是我跟你告别的话。时间已经不多了———”

武藏轻轻推开她的手,站了起来。

阿通马上又抓住武藏的衣袖。

“武藏,请等一等。”

从刚才起阿通的心中也有很多话要对武藏说。

武藏说过:

“像虫一样活着,像虫一样死去,这种不珍惜生命的女子的恋情是毫无意义的。”

还说过:

“一离开你,我就将你的事情置之脑后,我就是这样的男人。”

阿通一直想说自己不认为武藏是那种男人,不后悔这分恋情,但现在她只想到:

“无法再见第二次面了!”

面对生离死别,使阿通无法开口,无法保持理智。

“等一下!”

虽然她紧紧地拉着武藏的衣袖,想说出自己的想法。但此刻阿通表现出来的只是一位缠绵、哭泣的女性而已。

武藏看到她欲言又止、充满女人的娇柔,纯洁的外表隐藏着复杂的情感,不禁为之意乱情迷。他最担心的,也是他最大的弱点,亦即自己像株根基不稳的大树在暴风雨中摇摇欲坠。他一向坚持的“忠于剑道”可能就要在阿通的泪水中崩溃,化为尘泥了。他害怕自己变成如此。

武藏只是为说话而说话,他问道:

“懂了吗?”

“懂了!”

阿通微微点头。

“但是,如果你死了,我还是会跟着你死。身为男人的你,为了剑道欣然面对死亡;而身为女性的我,也会为了你而死。绝不是像虫一般———也不是因一时悲伤而寻死。因此,这件事请交给我自己决定吧!”

她胡乱地说了这些话。

她又说道:

“你的心中是否已将我当成妻子了?若是这样,我就心满意足了。我感到欣慰,也觉得幸福。你说过你这么做是因为不愿看到我不幸,但是,我并不是因为不幸才寻死的。虽然世上的人都认为我不幸福,但是我却一点也不这么觉得。干脆这么说吧!现在我的心情就像等待出嫁的新娘,快乐地等待着在清晨的鸟啼声中死去。”

阿通一连串说了这么多话,以至于气都快喘不过来。她抱着自己的胸口,好像陶醉在幸福的美梦里。

残月还有点灰白,树上开始弥漫着雾,马上就要天亮了。

此刻———

她的眼睛突然向山崖上方看去。

“哇!”

山崖上传来女人有如怪鸟的尖锐叫声。

那确实是女人的惨叫声。

虽然城太郎刚才攀上那座山崖,但是,那绝不是城太郎的声音。

那叫声非比寻常。

是谁呢?发生了什么事呢?

阿通被那声音唤回神,睁眼仰望布满雾气的山顶。武藏趁这个时候静悄悄地离开她。

(再见了!)

武藏一句话也没说,只在心里说了声“再见”,便迈开脚步赶赴生死决斗的地点。

“啊!他走了……”

阿通追十步,武藏也跑十步,并回过头来:

“阿通,我完全了解你的心意。可别毫无意义地寻死呀!也别让不幸使你软弱得滑落死谷深渊呀!把身体养好,以健康的心态再好好想一想。我并不是平白无故急着丢弃生命。只是以一时的死,换取永恒的生命。阿通,与其在我死后跟随我而去,不如留着余生好好体会我的话。因为我的肉身虽然死了,我的精神却永远活在人间。”

武藏又继续说道:

“好吗?阿通!你别跟在我后面一个人走错了方向喔!别以为我死了就跟着到阴间去找我,我不会在阴间的。即使过了百年、千年,武藏也会永远活在人们的心中,活在剑道的精神之中。”

说完,武藏已经离阿通很远,再也听不到他的声音了。

“……”

阿通茫然地站在原地,觉得自己的灵魂已出了窍,随着武藏的身影离去了。离别的悲哀,是因为两者分离所产生的感情。阿通现在的心情,并没有各奔东西的感觉,而是两个合而为一的灵魂走在惊滔骇浪的生死边缘。

沙、沙、沙、沙。

这个时候泥沙从山崖上崩塌下来,落到阿通的脚边。随着落石的声音,城太郎拨开树枝和杂草飞奔下来,边跑边大叫道:

“哇!”

连阿通都吓了一跳:

“唉呀!”

原来是城太郎戴着从奈良观世音寡妇那里拿到的一个女鬼面具。他想这次大概不会再回乌丸家,所以就将这面具带了出来。现在他正戴着那面具站到阿通眼前,举起两手说道:

“啊!我吓了一大跳!”

阿通问道:

“城太郎,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阿通姐你也听到了吧!有一个女人的惨叫声。”

“城太郎,你戴着这个面具到哪里去了?”

“我爬上山崖之后,看上面还有道,就再往上爬。刚好那里有一块大岩石,我就坐在那边,看月亮西沉。”

“戴着这面具?”

“是啊……因为那里可能有狐狸,还有其他的动物出没。我想戴这面具可以吓吓它们,以防它们靠近。后来,不知何处传来一声惊叫,就像树精的声音在山谷间回响似的。”

22

从东山到大文字山麓附近,两人都没走错方向,可是后来却走岔了,竟然错过了走往一乘寺村的方向。

阿杉婆跟不上前面的儿子,越来越没精神,也没耐性了,在后面气喘吁吁地叫道:

真是的,为什么走这么快呢!又八!又八!等等我呀!”

又八咋咋舌,故意大声说道:

“真没道理!想想在旅馆的时候,你是怎么责骂我的!”

又八不能不等她,只好走走停停,但总会向随后赶上的老母唠叨几句。

“你怎么可以用这种态度对我?谁像你这样对亲生母亲说话?”

她擦一擦满是皱纹的一脸汗水,正想休息,又八又迈开脚步往前走了。

“等一等啊!休息一下再走嘛!”

“再休息天就要亮了。”

“什么话嘛!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呢!平时这些山路难不倒我。只是这两三天我刚好感冒,全身无力,一走起路来就气喘如牛。”

“你还不服输呀?半路上你把酒店的老板叫醒,人家好意让我们进店休息,那个时候,你自己不想喝酒,就说:‘再喝下去就来不及,赶紧出门吧!’害得我来不及喝酒就要赶路。有谁的父母像你这么难相处的呢?”

“哈哈!原来你在气我没让你喝酒啊?”

“别再说了!”

“任性也要有分寸。我们现在可是要去办一件大事呀!”

“再怎么说,我们母子根本不需要参与他们的决斗,只要在他们分出胜负之后,央求吉冈家让我们在武藏的死尸上戳一刀以泄心中之恨,再从他身上取一些毛发带回家乡,这不就行了吗?根本没什么大不了的。”

“算了!我不想在这里和你争吵。”

又八仍一个人自言自语:

“唉!真是丢脸啊!我们竟然要从死尸上拿证物回乡交代。反正家乡的人住在山中,犹如井底之蛙,一定会相信的……唉!一想到还要在那山中过日子,就觉得无聊、真无趣哪!”

又八仍然迷恋都市生活,像滩酒、都市姑娘等,都令他依依不舍。更何况他对这都市还有一些执着。他希望和武藏走不一样的路,以求出人头地的机会。他还想藉此满足长久以来在物质上的欲望,以求得体验人生的意义———他绝不放弃这点希望。

“啊!光是这些,就觉得这城市令人怀念。”

走没多久,他又把阿杉婆丢在后头了。由旅馆出发前,她就一直嚷着身体懒懒的,也许真是哪里不舒服。终于屈服道:

“又八,背我一下!你是年轻人,背我走一段吧!”

又八皱皱眉。

他鼓着脸不回答,只是站在原地等她。这时,阿杉婆和又八突然侧耳倾听———刚才城太郎吓了一跳,阿通也听到女子尖锐的叫声,这对母子也听到了。

那声音不知从何处传来,如果再叫一次,就可以猜出声音的来源。又八和阿杉婆好像在等待下一次的悲鸣,一脸茫然、疑惑地站着不动。

“啊?”

阿杉婆突然叫了一声。并非她又听到那可疑的惨叫声,而是看到又八突然出其不意地抓着崖角,一步一步下到谷底去了。

她用责备的口气:

“你、你去哪里啊?”

“到下面的沼泽去。”

又八走到崖下说道:

“母亲,等一下,在原地等我一下。我过去看看就来。”

“笨蛋!”

阿杉婆这口头禅不禁又脱口而出。

“你要去找什么啊?找什么……”

“找什么?就是刚才听到的女人惨叫声啊!”

“喂!笨蛋,我叫你别去了!别去了!”

又八对阿婆的叫骂声充耳不闻。自顾循着树根下到深谷。

“傻瓜!笨蛋!”

又八从深谷中,透过树梢看着在山崖上对月亮谩骂的老母:

“在那里等我唷!”

虽然又八大声的喊叫,但根本没传到阿杉婆的耳中。因为他已经下到很深的山崖下了。

“奇怪?”

又八有点后悔下来,刚才的惨叫声应该是从沼泽附近传出来的,如果不是,那真是白费苦心了。

这沼泽连月光都照不到,但是定睛一看,倒有一条小路。这附近只是一些小山,并有京都通往志贺的坂本或是大津的捷径。因此,无论从哪里下到谷底,都可以看到人们踏过的足迹。

又八沿着潺潺的小瀑布和流水走去。他发现有一条道路横断水流通往山腰。

就在那条溪边,有一间只能容纳一人的小屋,也许这是渔夫休息的钓鱼小屋吧?他看见有一个人蹲在那间小屋后面,露出雪白的脸和手。

“是个女人?”

又八赶紧躲到岩石后面。刚才的惨叫是女声,这才驱使他好奇地想探个究竟。如果是男人的声音,他应该不会下到沼泽来吧!现在,眼前确实是个女人,而且好像还很年轻。

她在做什么呢?

最初他这么怀疑着,待看清楚之后,他的疑虑解开了。那女子爬到水边,正用手掬着水喝呢!

那个女人的感觉很敏锐。她立即察觉到又八的脚步声,就像察觉到昆虫爬在身体上一般。她急忙要站起来。

“啊?”

又八叫了一声。

那女子吓了一跳:

“啊?”

“原来是朱实啊!”

“啊!啊!”

刚才喝下去的水,现在才下肚,朱实深吸一口气。

又八抓住她因惊吓而颤抖的肩膀。

“朱实,你怎么了?”

又八从头到脚打量她,并问道:

“你也一身旅装打扮!可是,怎么会在这个时间到这里———为什么到这里来呢?”

“又八哥,你母亲呢?”

“我母亲啊!我母亲在山崖上等着。”

“她一定很生气吧?”

“啊!盘缠的事吗?”

“我急着上路,但是旅馆钱未付,又没有盘缠,虽然明知道那样做不对,但是,一时冲动,仍然悄悄把阿婆的钱包拿走了……又八哥,请原谅我!放我走吧!我以后一定会还。”

朱实边道歉边哭,又八却露出不在意的脸色说道:

“你误会我和母亲了,我们不是为了捉你,才追到这里来的。”

“我因一时冲动偷了别人的钱,如果被抓就会被当成小偷了。”

“那是我母亲的说词。如果你真的那么困难,我还想把那些钱给你呢!我真的是这么想,所以你不要太在意,不用担心。你到底为什么那么急着赶路,又为什么走到这里来呢?”

“因为离开旅馆之后,我躲在树后,无意中听到你和你母亲的谈话。”

“嗯!你是指武藏和吉冈门今天要比武的事情吗?”

“是啊!”

“因此,你急着赶到一乘寺村去啊?”

“……”

朱实并没有回答。

两人曾在同一屋檐下生活,所以又八很清楚朱实的心事。他也不想多问,突然改变话题:

“对了!”

“刚刚我听到这附近有人惨叫,是你叫的吗?”

这才是他下到这沼泽的目的。

朱实点点头。

然后她像是又看到刚才的恶梦似的,从低洼的沼泽望着耸立在眼前的黑色山岭。

她告诉又八,事情是这样的:

刚才———

她越过溪流走到眼前那座山腰时,看到一个很恐怖的妖怪坐在那里望着明月。

又八不是很认真地听着,朱实却认真说道:

“从远处看过去,那妖怪像个侏儒却有着大人的脸孔,且是个女人。白白的脸,嘴巴咧到耳朵,微笑地看着我。我吓了一大跳尖叫一声,几乎要昏倒了。等我恢复意识的时候,已经跌在沼泽边了。”

朱实心有余悸,又八虽强忍着笑,终究还是笑了出来:

“哈!哈!哈哈!我还以为发生什么事呢!”

接下来,他揶揄道:

“你在伊吹山长大,应该是那些妖怪们怕你吧!你不是也常去飘着鬼火的战场剥削死尸上的大刀或战甲吗?”

“那个时候,我只是个小孩,根本不知道害怕啊!”

“并非完全是小孩吧!现在回想起来,有些事还是让人忘不掉啊!”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做恋爱……但是,我对那个人已经死心了。”

“那你为什么要到一乘寺村去呢?”

“这件事,我自己也搞不懂。我只是在想,也许可以见到武藏。”

“真是无药可救!”

又八使尽力气说道。

他说武藏没半点胜利的希望,也说了敌方的情势。

从清十郎到小次郎———朱实已经历过好几个男人。不再是少女的她想到武藏时,已无法再像少女时代编织着未来的梦想了。已非完璧的她,只有冷眼观看自己,曾在生死边缘挣扎,如今就像一只迷途的孤雁,寻找另一片天空。

她听又八描述武藏濒临死期的事情,却一点也不悲伤。既然如此,为什么自己还要到这里来?还对武藏依依不舍呢?她感到矛盾,搞不清自己的思绪。

“……”

朱实的眼神涣散,像做梦似地听着又八说话。又八悄悄地看着她的侧面。他发现她的徘徊和自己彷徨之处竟那么相似。

“这个女人,在找寻同行的伴侣。”

从雪白的侧脸,他观察到此点。

又八突然抱住朱实的肩,并且将脸贴近她,轻声说道:

“朱实,你不想逃到江户去吗?”

朱实一惊,吞了一口气。

她怀疑地直瞪着又八的眼睛。

“啊!到江户?”

她回过神来,想一想现实的境遇之后,反问又八。

又八搭在她肩上的手,慢慢使劲。

“并不一定要到江户,但是我听说关东的江户将成为日本首府,当今的大坂或京都则将成为古都。而新幕府江户城的四周,新的街道正在迅速兴建中,因此,早一点到那里去,应该可以谋得一份好工作吧!我们两个就像离群迷路的雁子……你想不想去?想不想去看一看?……喂!朱实!”

她原本不太感兴趣,现在却听得越来越起劲。接着,又八又拿世界的宽广以及他们还如此年轻等话怂恿她。

“我们应该过快快乐乐的日子,做自己想做的事,否则人生就太没意义了。我们应该抱着伟大的志向,做一番大事业才是。如果我们做事马马虎虎,或是太过于老实、善良反而会受命运的捉弄与嘲笑,结果只会令人哭泣,无法辟出一条康庄大道……喂!朱实!你的命运不也是如此吗?你只是阿甲和清十郎的饵,才会被他们吞食。所以不能当吞食的强者,就无法在这世上存活。”

“……”

朱实心动了。自从离开艾草屋踏进社会以来,总是被世人虐待和欺侮。现在能碰上又八,总算有个依靠。他比以前更有抱负,一定能出人头地。

但是,在她脑海里还浮着难以割舍的幻影,那就是武藏。这就像即使家园烧毁了,仍然想要回去看看那些灰烬———就是这么的愚蠢、固执。

“你不喜欢吗?”

“……”

朱实默默地摇摇头。

“那么就走吧!如果你不嫌弃的话———”

“但是,又八哥,你母亲怎么办?”

“啊!我母亲啊?”

又八抬头望望另一方:

“我母亲拿到武藏的遗物之后就会回家乡去。如果她现在知道我要把她丢在这荒郊野外,就像丢在姥舍山一样,肯定会大发雷霆的。但是将来等我出人头地,就能补偿这个罪过了。既然决定,就快走吧!”

他兴致勃勃地走在前面,朱实却仍然踌躇不前。

“又八哥,我们走别的路,不要走这条路!”

“为什么?”

“因为这条路会通往那山腰啊!”

“哈哈!你害怕再碰到咧嘴的侏儒吗?有我在不必怕……啊!不好了!老太婆在上面叫我了!我母亲可比侏儒妖怪还要可怕哟!朱实,如果你被她发现可就麻烦了。赶快过来吧!”

两个影子消失在岩山腰后,等得不耐烦的阿杉婆在山崖上大叫:

“儿子啊……又八啊……”

她空虚、彷徨地走来走去。

23

唧!唧!唧……

风吹过田埂上一片草丛。小鸟被风所惊飞了起来。但是现在仍是昏暗的清晨,看不清小鸟的踪影。

因为有前车之鉴,所以这次佐佐木小次郎先发出声音:

“是我!见证人小次郎!”

他说着并飞快地越过云母坡这一公里多的田埂,来到下松的岔路口。

有人听到脚步声,说道:

“啊!是小次郎先生吗?”

埋伏在四周的吉冈门徒松了一口气。接着,一群人黑压压地围住小次郎。

壬生源左老人问道:

“还没见到武藏那家伙吗?”

“我见到他了。”

小次郎故意提高尾音。这话一说出口,四周的视线都集中过来,小次郎却故作冷淡地回答:

“我见过他了。但是,武藏那家伙不知怎么想的。我们从高野川一起走了五六百米,走着走着他就不见了。”

没等他说完,御池十郎左卫门说道:

“他是不是逃走了?”

“不是!”

小次郎抑止众人的骚动,继续说道:

“他相当的沉稳。从他讲话的态度可以推断,他虽然失去踪影,但绝不会逃跑。可能他想用奇招,不愿让我知道,才会甩掉我吧!可不能掉以轻心喔!”

“奇招?他会出什么奇招呢!”

众人团团围住小次郎,惟恐漏听任何一句话。

“武藏的帮手可能聚集在某处,准备跟他一起前来赴约吧!”

源左老人轻声说道:

“嗯!嗯……有这种可能。”

“如果真是这样,那他们马上就会到这里了。”

十郎左卫门说完,立即对离开岗位或爬下树来的同伴说:

“回去!回去!如果武藏趁这个时候攻过来,岂不是还没开始我们就败北了吗?虽然不知道他带了多少打手,但我们仍按计划进行,不要失误就行了!”

“有道理!”

每个人都意识到这个严重性,纷纷说道:

“我们等得不耐烦,稍有松懈就容易出差错。”

“马上布署!”

“喂!不可疏忽啊!”

众人互相激励,随即回到自己的岗位上。有的躲到草丛中,有的躲到树后,有的则携带弓箭爬到树上待命。

小次郎看到下松树干下,站着如稻草人般的少年源次郎,于是问道:

“你困了吗?”

源次郎奋力摇头:

“没有!”

小次郎摸摸他的头,关心道:

“你的嘴唇都发紫了,会冷吗?你是吉冈名义上的掌门人,也就是比武的总指挥,一定得振作。再忍耐一点,再过一会就可以见到有趣的事了。对了,我也得赶紧找个地方,才方便观武。”

说完就离开了。

同一时刻的另一边———

在志贺山和瓜生山之间的河川附近与阿通分手的武藏,为了弥补耽搁的时间,正加快脚程。

比武时间是清晨寅时三刻,地点是下松。这个季节的日出,大概要过了卯时才会出来,因此现在天空仍然一片漆黑。决斗地点在睿山道的三岔路附近,天一亮,路上便有来往的行人,所以在决定时间时,也考虑到此点。

“啊!这里是北山御房的屋顶。”

武藏停下脚步。就在刚刚走过的山路下有一间寺庙,他直觉道:

“快到了!”

从那里下山,离目的地只剩七八百米。即使由北野抄近道到这里,距离也差不多。赶路的时候,一轮明月一直陪伴着他,而此刻,清晨的残月已躲到山的另一边,不见了踪影。在三十六峰怀里沉睡的白云,瞬间开始活络起来。天地在寂静的破晓时刻,似乎也知道今天将是一个“不同凡响的日子”。

不同凡响的日子降临之前,武藏只能再深呼吸几口气。自己的死比一片云还要淡薄,即将消失在大自然之中———武藏仰望白云这么想着。

从白云环抱的巨大万象来看,一只蝴蝶的死和一个人的死,并不会产生什么变化。但是,在人类所拥有的天地里,一个人的死却关系着全人类的生命。人类的死对于人类永远的“生”来说,都有好的和不好的影响。

死有重于泰山。

因此,武藏来到这里。

要如何才能死得其所?

这是他最大也是最后的目的。

突然,耳边传来流水声。

他一路上没歇过脚,一口气走到这里。这时他觉得口渴,所以蹲到岩石边掬水喝。水甘如饴,甜到舌根。

他告诉自己:

“我的精神没有紊乱。”

他很清楚地了解自己的状况。因此对于濒临死期,一点也不感卑屈,反倒觉得舒畅无比,甚至觉得自己旺盛的精力已渗到脚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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