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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本武藏·剑与禅》 作者:吉川英治

宫本武藏 空之卷-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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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二人中的一名将火绳衔在口中,似乎重新上膛装弹。另外一人屈着身子注视武藏的动静。他的确看到武藏的身影扑倒在对岸的悬崖上,但还是觉得有些不妥。

"没问题吧!"

他小声询问伙伴。

重新装妥子弹的人回答说:

"没问题。"

他点头。

"打中了。"

两人这才放下心来,踩着刚才那座独木桥想渡河到对岸来。

拿枪的人才走到独木桥中间,武藏突然一跃而起。

"啊!"

那名男子虽然扣了扳机,当然不可能打中目标。轰的一声,子弹射向空中,在山谷里回响。

啪嗒啪嗒地两个人连滚带爬,沿着溪流逃跑了。武藏紧追不放,就在此时---"喂、喂,干嘛!抱头鼠窜啊?对方只有一个人,光是我藤次就足以应付他。快点回来帮忙。"

没带枪的人说完,停下脚步。

那名自称"藤次"的男子,从他身上的配件来看,似乎是这山寨的头目。

被他叫住的另一名山贼,受到了鼓动,便回答:

"噢!"

本来以为他已经把火绳丢掉了,不料却又拿起猎枪攻击武藏。

武藏马上察觉到对方并非只是单纯的野武士。光看这名男子挥动山刀的架势,就知道绝非泛泛之辈。

虽然如此,这两名山贼才刚靠近武藏便被他打得飞了出去。拿枪的男子,肩膀上的衣服被武藏划破,下半身已经跌入溪流中。

名叫藤次的盗贼头目,压着手腕上的伤口,死命地往河岸上逃。

他逃走时脚边的土石不断崩落,武藏依然紧追不舍。

此处是和田和大门岭的边界,山上长满了山毛榉,这个山谷因之名为山毛榉谷。武藏爬上河岸时,看到一户屋外四周围绕着山毛榉的人家。那是一栋山毛榉木盖成的小屋子。

木屋里透出灯火---

武藏看见灯火是由一个人拿着纸蜡烛站在屋前,照得屋里屋外一片通亮。

盗贼头目逃向小木屋,边逃边怒斥道:

"把灯吹熄!"

站在屋外的人立刻用袖子遮住火,并问道:

"怎么回事?"

那是女人的声音。

"哎呀!你流了好多血,是不是被砍了?刚才我听到山谷里传来枪声,正担心着呢!"

盗贼头目回头注意追赶而来的脚步声。

"笨、笨蛋!快点熄灯,屋里的灯也全部熄掉。"

他气喘吁吁的怒斥道。

整个人连滚带爬进入屋里,女人立刻吹熄灯火急忙躲藏起来。

武藏终于追到小木屋的外面。此时屋内已无灯光,武藏试着用手推门,发现所有的门户都紧闭着打不开。

武藏非常地愤怒。

但那并不是因为对人的虚伪和卑劣而愤怒,而是像这些吸血虫般的鼠贼竟然存在于这社会,才让武藏如此愤愤不平。它可说是一种公愤。

"开门!"

武藏咆哮着。

门当然不可能打开。

门户破旧不堪,一脚便可以踹破。但是武藏为了谨慎起见,一直与门保持四尺左右的距离。因为在这种情况下,即使不是武藏,只要是一个稍有常识的人,根本不会贸然去做敲门或摇晃门户的蠢事。

"还不开门吗?"

屋内依然一片寂静。

武藏两手抱起一块岩石,猛地抛向大门。

武藏是瞄准门缝砸过去的,因此两扇门向屋内倒下。这时门板下突然飞出一把山刀,接着一名男子连滚带爬地逃到屋后。

说时迟,那时快,武藏跳过去揪住他的衣领。

"啊!请饶命。"

坏人被抓到必定会说这句话。

那名男子虽然口中求饶着,却非真心投降,而是趁隙与武藏展开肉搏战。一交手,武藏便警觉到此人不愧是盗贼头目,拳头的确勇猛锐利。

武藏严阵以待,紧紧地封住对方打过来的拳头。最后,武藏正要制伏他的时候---

"混、混账!"

男子猛然使出吃奶力气,腾空跃起,并拔出短刀刺过来。

武藏一个闪躲。

"你这个鼠贼!"

武藏顺势抓住他的身体,咚---的一声,将他丢到隔壁房间。大概是四肢撞上炉子上的挂勾,使得挂勾上腐朽的竹子断裂开来。霎时炉口有如火山爆发似地扬起一阵白灰。

从白雾迷蒙的烟灰当中,锅盖、柴火、火钳和陶器物等不断飞向武藏,以防武藏接近。

那阵烟灰慢慢散开来之后,仔细一看,眼前的人并非盗贼头目,原来的那名头目刚才被武藏用力一甩撞上柱子,奄奄一息地跌落地面了。

在这种情况下,对方还拼命地大骂:

"畜牲、畜牲。"

看来是盗贼的妻子。她只要手边能抓到的东西,通通往武藏丢去。

武藏以脚压制住那名女人。女人虽被压制在地,却反手拔出发簪。

"畜牲!"

大骂一声后,发簪刺向武藏,武藏用脚踩住她的手。

"老公,你到底怎么了,竟然会败给一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头。"

那女人咬牙切齿,一副不甘心地斥骂已经昏倒的丈夫。

"啊?"

武藏突然不自觉地放开那女人。她却比男人更为勇猛,立刻爬起身子,拾起丈夫掉落的短刀,又砍向武藏。

"噢!你是伯母?"

那名贼婆闻言愕然。

"咦?"

她倒吸一口气,屏息注视武藏的脸孔。

"啊!你是……哦,你不是阿武吗?"

除了本位田又八的母亲阿杉婆之外,还有谁会叫自己的小名呢?

武藏怀疑的表情,仔细端详这位能顺口叫出自己小名的盗贼妻子。"哎呀!阿武,你可成为一名道地的武士了。"

女人的声音听来颇令人怀念。她就是住在伊吹山的艾草屋---后来将自己的女儿朱实推入京都青楼、经营茶室的那位寡妇阿甲。

"你怎会在这种地方?"

"你问这个会让我羞愧难当的。"

"那么,倒在那边的那个人……是你丈夫吗?"

"你可能也认识他,他是以前吉冈武馆的祇园藤次。"

"啊!这么说来,吉冈门下的祇园藤次竟然……"

武藏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藤次在吉冈没落之前,卷走武馆所募捐得来的金钱,与阿甲私奔。当时在京都为人唾弃,都骂他是个胆小鬼,不配当一名武士。

此事武藏也略有耳闻。但是没想到藤次竟然落魄到如此下场。虽然事不关己,但武藏心底一阵凄然。

"伯母,你快去照顾他吧!我若是知道他是你丈夫,绝不会出手这么重的。"

"哎呀!要是地上有个洞,我真想钻进去呢!"

阿甲来到藤次身边,给他喝水并包扎伤口。然后告诉仍处在半昏迷状态的藤次有关武藏的事。

"啊?"

藤次从迷糊中惊醒过来,望着武藏。

"如此说来,他就是那位宫本武藏喽?啊!我真没面子。"

藤次抱着头表示歉意,久久无法抬起头来。

武道中落,躲在山林为贼。从大处看来也是一种求生之道,就像是飘浮于人生大海中的泡沫一般。然而,一想到竟须藉此种方式来求生存,甚至落到这般田地,真让人觉得既可悲又可怜。

武藏忘记憎恨。这对夫妻则连忙清扫尘土,拭净炉灶,重新点燃炉火,就像欢迎贵客到临一般。

"没什么可招待你的。"

武藏看到他们正要温酒,说道:

"我已经在山上的驿站吃饱了,你们就别忙了吧!"

"可是,在这山上好久没彻夜闲聊了,你就尝尝我做的酒菜吧!"

说完,阿甲在炉子架上锅子,并拿出酒壶。

"这令人想起在伊吹山上的日子。"

屋外山风呼呼作响。虽是门窗紧闭,强风仍自门缝钻进来,吹得炉中火焰张牙舞爪,火舌直往上窜。

"让我们听听分别后你的遭遇吧!……还有朱实不知如何了?可有听过她的消息?"

"听说她从睿山往大津的途中,在山上的茶馆盘桓数日。后来抢走同行的又八的财物逃跑了……"

"这么说来,这孩子也真可怜。"

看来朱实的遭遇比自己还要坎坷。

不只阿甲感到惭愧,祇园藤次也觉得好不羞愧。他希望武藏能将今晚所发生的事抛之脑后。他日重建江山之后,必定以昔时祇园藤次的身份向武藏致歉,今夜之事就请付诸东流吧!

虽然武藏认为沦落为山贼的藤次,即使恢复昔日的祇园藤次,也不会有何大改变。但是,既然对方如此恳求,同是天涯漂泊人,此事就算了吧!

"伯母,你也不要再做这种危险的事了。"

武藏略带酒意地提出忠告,阿甲听了便说:

"什么啊?你以为我喜欢做这种事吗?本来我们看见京都没落,想要到新兴的江户去讨生活。到了半路,这个人竟然在诹访赌博,把身上的盘缠全输光了。走投无路之下才会想到重操旧业,在这儿采草药去城里卖……今夜我们已经受到了惩罚,我保证以后再也不做坏事了。"

阿甲一喝醉酒,就会流露出昔日婀娜多姿的媚态来。她不知几岁了,年龄似乎没影响她的姿色。她宛如一只驯养的猫会在主人膝盖上撒娇,但如果放到野外山里,暗夜会露出炯炯眼神,觊觎行人甚至生病的路人的血腥味。即使是野外出殡的棺材,她也会扑上去剥得精光。

阿甲就是这种人。

"哎呀!老公。"

阿甲回头望着藤次。

"听武藏刚才的话,好像朱实也到江户了。我们也该回到人群,起码过着像人样的生活。而且,若能找到朱实这丫头,说不定可以帮我们出一些做生意的点子……"

"嗯、嗯!"

藤次抱着膝盖敷衍地回话。

这男子和这女人同栖之后,可能也会像被这女人抛弃的本位田又八一样,抱着后悔的心情吧!

武藏望着藤次的脸,觉得他实在很倒霉。同时武藏也很同情又八的遭遇。他又想起自己也曾经被这女人诱惑,差点陷入魔窟里,想到这,他不由得全身一阵颤栗。

"那是雨声吗?"

武藏抬头望向黑色的屋顶。

阿甲抛着醉眼对武藏说:

"不是,因为山风太大,树叶和树枝会被吹断。山里一到了晚上,没有一天不落点什么东西下来。即使明月皎洁,满天星空,也会有落叶或土石崩落下来。有时起大雾,有时瀑布还会喷溅过来呢!"

"喂!"

藤次抬起头来。

"夜已深沉,武藏先生可能也累了,你快去帮他铺床让他休息吧!"

"那就这么办吧!武藏,这边很暗,请小心跟在我后面。"

"那么我就打扰一宿了。"

武藏起身随阿甲走在昏暗的屋檐下。

武藏下榻的小木屋是架在山谷之间的横木上。夜晚因为天色暗看不清路况,也许地板下面便是千仞万丈的悬崖。

山雾渐渐浓了。

瀑布的水也溅在小木屋上。

每当水一泼溅过来,小木屋便像船只般摇晃。

阿甲踮着白皙的双脚,踩着竹片铺成的地板,悄悄地回到前面有炉火的房间。

藤次坐在房间里盯着闪耀的火沉思,一见阿甲进来便以锐利的眼神望着她,问道:

"睡了吗?"

"好像睡着了。"

阿甲跪在藤次身边。

"要怎么做呢?"

她问藤次。

"把他们叫来。"

"决定这么做吗?"

"那当然。这不但可以满足我们抢他钱财的欲望,而且杀掉他还可以报吉冈一门的大仇。"

"那么我这就去。"

到底要去哪里呢?

阿甲卷起袖垂走到门外。

夜已深沉,迎着暗夜晚风,飞奔出去的身影,白晰的双足和身后飞扬的长发,简直就像一只着魔的山猫。

栖息在深山巢穴的,不全都是飞鸟走兽。阿甲奔走过的山峰或沼泽,或是山上的田地,立刻冒出二十几个人,纠结在一起。

他们训练有素,比飘滚在地上的落叶还要安静。大家悄悄地聚集在藤次的屋前。

"只有一个人吗?"

"是名武士吗?"

"他带着钱吧!"

众人指手画脚地交头接耳,互使眼色,各自依照平常的部署在自己的岗位上。

有些人拿着打猎用的长矛或枪以及大刀,在武藏所睡的卧室外窥伺。另一些人从小屋旁走下悬崖峭壁,似乎已经埋伏到山谷底了。

尚有两三名盗贼匍匐地上,爬行到武藏睡觉的小屋正下方。

一切准备妥当。

悬架在山谷上的小屋,原来就是他们布下的陷阱。这栋小屋虽然铺着席子,还堆放很多晒干的药材、磨药器以及制药器等等。但是这些是一种让进到小屋里来的人昏昏欲睡的安眠药。本来他们就不是从事采草药、制药的工作。

武藏在屋内躺下之后,闻着药草味感觉好舒服。加上他身心疲惫不堪,连手指、脚尖都觉得疲倦。然而在山中出生、在山中长大的武藏,对这个悬架山谷上的小木屋有几许猜疑。

自己的出生地美作乡里的山上,也有采草药的小屋,可是药草是非常忌讳湿气,照理不可能把烘干药草的小屋盖在这种树木苍郁、杂木丛生的树阴下,况且还有瀑布的水会溅湿呢!

在他枕边的磨药台上放着生锈的灯盘。武藏望着微弱而摇曳不已的灯芯。他又发现不合理之处。

那就是屋内四个角落的木头与木头之间的接缝。这些接缝虽钉着铁桩,但是铁桩的洞穴参差不齐,而且接缝和这些新木材之间都间隔了一两寸左右。

"啊!我懂了。"

他昏昏欲睡的脸露出一抹苦笑。但是他的头仍躺在木枕上。

在滴滴答答的露水声中,武藏感到一股诡异的气氛不断袭来。

"武藏……你睡了吗?已经睡着了吗?"

阿甲轻轻地靠到格子门外,小声地问着。

她仔细聆听屋内睡着的呼吸声,轻轻地打开房门,潜至武藏枕边。

"我把水放在这里喔!"

说着,阿甲还故意凑近武藏的脸,放了水盆之后,又悄悄地退到格子门外。

祇园藤次则将整个屋子的灯全熄了。

"可以吗?"

他小声询问阿甲,阿甲以眼神示意。

"他睡得可熟了……"

藤次一副已经得手的样子,立刻飞奔到屋檐下,窥视山谷的黑暗处,并一闪一闪的挥动手中的火绳。

那是他们的信号。

随着这个讯号,武藏所睡的那栋临时搭盖的小木屋,原本悬空架在崖上的柱子被拔掉了。"轰隆"一声发出凄厉的声响,整栋房子连着地板支离破碎,立刻为千仞山谷所吞噬。

"干得好!"

盗贼们就像捕获野兽的猎人一般,发出胜利的欢呼,并像猿猴般各自滑下谷底。

原来他们如果看到可以抢劫的旅人,便将这些人拐骗到小木屋里,再将小木屋与旅人一起摔入谷底,然后从尸体上轻而易举地抢夺财物。

第二天,他们又会在悬崖峭壁上再架起另一座简单的小木屋。

预先在谷底等待的盗贼,一看到小木屋四分五裂地往下坠,立刻像猛虎扑羊般聚集过来寻找武藏的尸体。

"怎么样?"

上面的几个人也下来了。

"尸体呢?"

大家一起寻找。

"没看到啊!"

有人说道:

"没看到什么?"

"当然是尸体啊。"

"怎么可能?"

说这句话的人也开始觉得奇怪了。

"真的没有!奇怪了。"

藤次比任何人都着急。他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不断地怒骂着。

"不可能,也许是掉落的途中撞到岩石,被弹开了,再到那边找找看。"

他这话尚未说完,目光所及的山谷、岩石、溪水和山坡上的杂草,一大片山地全都照得红通通,犹如夕阳的余晖。

"咦?"

"发生了什么事?"

盗贼全都抬起头往上看。悬崖峭壁大约有七十尺高,藤次的住屋便架在上面。整栋房子从门窗四面八方喷出红色的火焰。

"哎呀!哎呀!快来人啊!"

发出哀叫声的正是阿甲。

"糟了!快去看看。"

盗贼们沿着山路抓着藤蔓爬回去。悬崖上的房子四周空旷,刚好风助火势,燃烧得旺盛。而阿甲则灰头土脸,双手被反绑在一旁的树干上。

武藏到底什么时候逃走的呢?盗贼们简直无法相信。

"赶快追,他一定尚未逃远---"

藤次根本没有勇气说这句话。但是其他不了解武藏的喽罗则像阵旋风般立刻追赶上去。

已经不见武藏的身影了。不知他是逃到小路上,还是已经逃到树上熟睡了,大家一阵混乱。山上这场小火灾燃烧着的火花,显得异常凄美。就在此刻,和田岭及大门岭在旭曦中渐渐露出晨妆。

9

甲州街道的两旁并无像样的街道树,而且驿站的交通和制度也颇不完备。

很早以前---说来也不太久,就是在永禄、元龟、天正年间,武田、上杉、北条、以及其他人曾在此交战。当时所使用的军事道路,后来的人只用来往返,所以这里并无里街道和表街道之分。

从都城来的人,感到最不便的地方便是旅馆,举例来说,客人早上从旅馆出发的时候,若麻烦旅馆准备便当,通常只用竹叶把糕饼一卷,或者是用树叶包饭团---也就是说从藤元朝时代的原始习惯一直沿袭至今。

然而,现在在世子、初守、岩町一带比较偏僻处的客栈,已经门庭若市,不同往昔,而且是下行的旅客比上行的还要多。

"你看,今天又有旅行队伍通过---"

坐在路边小石佛(译注:用石头雕刻而成的佛像,用以祭祀早夭的小孩)上面休息的旅人,看到一群游客沿着自己刚才走过的山坡爬上来,觉得很有趣,便在路旁观看,迎接他们。

最后,人群吵吵嚷嚷地来到他们面前,这才知道人数竟然如此可观。

这群人当中有三十几名是年轻女郎,清纯少女大约有五人左右,再加上中年妇人以及男人们,总约四十人左右的大家族。

除此之外,他们所带的行李有竹箱、长箱……箱子堆得满满的,其中一位四十来岁的男子,看起来是这个大家族的主人。

"你们穿草鞋要是长水泡就换穿拖鞋,绑紧鞋带继续走。什么?你走不动了!嘿!快点看好小孩,看好小孩啊!"

那人对动不动就坐下来休息的女人们大叫,口气尖酸刻薄,直催她们上路。

"今天也会通过。"

就像刚才路旁的人所说的,像这种都城女郎的运送,每隔三天就会出现一次。她们的目的地当然就是新开发的江户。

自从新将军秀忠镇守江户城后,都城文化突然移向此地,以进贡新开发的将军膝下。而东海道或船路,几乎是官用运输,而且建筑材料的搬运和大小将军们的往来,往往占用这些路线,所以像这样的女郎队伍只好忍受不便,取道中山道,或甲州道路。

今天带领这群女郎来到此地的主人是伏见人。他本来是一介武士,不知为何沦落成妓女院的老板。由于他生性机灵,颇有才干,与伏见城的德川家攀上关系,取得移驻江户的官方许可,不只他自己如此,更向其他同业者推荐后门,将女人陆续由西部移往东部,这个人叫做庄司甚内。

"好了,休息吧!"

队伍来到路边小佛像之处,顺利找到休息的地方。

"现在离吃饭时间还早,就吃便当吧!阿直婆,分便当给这些女人和小女孩们!"

阿直婆立刻将一大箱的便当从行李车上卸下来,把用干树叶包着的饭团一个个分给大家,女郎各自散开,狼吞虎咽着。

这些女人个个皮肤被晒得焦黄,尽管她们的头发戴着斗笠或包着头巾,仍沾上白色尘埃。中餐无茶无汤,但个个都大口大口地吃着饭团,啧啧有声。瞧见这般光景,任谁也无法想到她们将来会是卖笑的红花---因为现在她们看起来既不美也不香。

"啊!真好吃啊!"

要是她们的父母听到这些话,一定会伤心落泪的。

当中的两三位妓女看到一名旅装的年轻人路经此地。

"哟!穿的可真体面啊!"

"可不是吗?"

女人品头论足,其中一位说:

"我跟那个人可熟得很哦!他经常跟吉冈武馆的门徒到我店里来玩呢!"

从都城来看关东的话,感觉上关东人比北方人还要疏远。

将来要在什么地方开店呢?

女郎对于将来毫无头绪,内心好不孤寂。因此一听到是在伏见城熟悉的客人经过这里,立刻引来一阵骚动。

"你说哪一个人啊?"

"到底是哪一个呢?"

大伙儿全都张大媚眼四处张望。

"就是那个背着大刀,威风凛凛的年轻人啊!"

"啊!就是那位蓄刘海的武士吗?"

"对,对!"

"你叫看看啊!他叫什么名字呢?"

佐佐木小次郎走在小石佛的斜坡上,并不知道自己引来这么多女人的注意,只是向她们挥挥手,便穿过驮马和驮夫之间。

这时,有个娇嫩声音呼唤他。

"佐佐木先生,佐佐木先生---"

即使如此,佐佐木小次郎浑然不觉得是在叫自己,仍头也不回地继续向前走着。

"刘海先生!"

听对方这么一叫,小次郎觉得岂有此理,皱着眉头往回看。

而坐在驮马脚边,正在吃便当的庄司甚内,见状斥骂妓女们。

"干什么?不得无礼。"

说着抬头看了一眼小次郎,他记得这个人曾经和大批吉冈门人来过自己伏见的店里,也曾与他打过招呼,因此立刻说:

"这可真巧啊!"

他拍一拍身上的杂草。

"您不就是佐佐木先生吗?您上哪儿去?"

"哎呀!原来是角屋的老板。我要下江户,你们上哪儿?看来是大迁移啊!"

"我们跟您一样,舍弃伏见前往江户。"

"为何要舍弃那么古色古香的大宅第,移居陌生的江户呢?"

"唉!混浊的水里不断涌出腐败物,水草无法开花哪!"

"到新开发的江户去,可以找到修筑城池或是制造枪炮的工作,但一时还无法优闲地经营青楼生意吧!"

"没这回事。就连大阪也是妓女比太合(译注:指丰臣秀吉)先生还早去开发呢!"

"可是你们到那里要先找落脚处吧!"

"现在江户不停地盖房子。上面已经将一平方公里名叫葭原的沼泽地赐给我们了。其他同业者已经先行到那里铺路,打好关系了,所以我们不必为打头阵而操心。"

"什么?德川家竟然会赐给你们一平方多公里的土地?都是免费的吗?"

"有谁会花钱去买杂草丛生的沼泽地呢?不但如此,我们也申请了石材和木材,应该就快批准下来。"

"噢!原来如此。这么说来,你是带着全家大小从都城下行到江户了。"

"阁下是不是也想觅得一官半职呢?"

"不,我一点也不期望当官。江户是新将军的落脚处,也是新的施政中心,所以我想去见识见识。我本来也打算如能当将军家的武术指导,也未尝不可……"

甚内听完默不吭声。

对江湖内幕、经济动向和人情世味相当老练的甚内,虽然不知对方的剑术如何---但从他刚才的口气听起来,甚内知道自己最好闭嘴别继续往下谈。

"好啦!差不多要走了吧!"

甚内不顾小次郎,催促大家上路。负责管理女郎人数,叫做阿直的人说道:"奇怪,少了一位,到底是谁不见了?是几帐还是墨染呢?喔!她们两人都在那里。奇怪,到底是谁不见了?"

小次郎心想,自己怎能跟这群妓女们同行?因此独自先走了。而留在后头的角屋大家族,因为有人不见踪影,大家都站在原地等待。

"刚才还在我们身边啊!"

"到底怎么了?"

"搞不好逃跑了。"

大家交头接耳,两三个人还特地回头寻找。

老板甚内在这场骚动中,与小次郎道别后,也回头看着大家。

"喂!阿直!你说到底是谁逃跑了?"

阿直婆认为自己必须负起责任,回道:

"就是那个名叫朱实的女人……就是老板您在木曾路上碰见的那位旅行女子,您问她愿不愿意当妓女的那个人啊!"

"找不到人吗?"

"刚才我已叫年轻人到山脚下寻找,看是不是逃走了。"

"我与那女孩一没订契约,二没收她赎金,是她自愿当妓女,只要答应带她到江户即可。我看她容颜姣好,是一块可成气候的璞玉,才答应带她走。这一路行来虽然付了不少住宿费,但是算了,这也没办法,不管她了,我们赶快动身吧!"

今晚若能赶到八王子住宿,明天便可到达江户。

老板甚内认为无论多晚也都要赶到八王子,所以急着赶路,便走在前头。

这时,路旁传来声音。

"各位,真抱歉。"

让大家找得昏头转向的朱实竟然出现了。她走入已经启程的队伍中,尾随众人出发。

"你刚才去哪里了?"

阿直斥骂道。

"你不可以不吭不响地就离开队伍。"

阿直还大声地说所有的人都在担心她呢!

"可是……"

朱实不管别人怎么骂,怎么生气,都陪着笑脸。

"因为刚才有一个熟人经过这里,我不愿意见到他,所以急忙躲到后面的芒草丛中。不料竟然滑到悬崖下,变成这副德性……"

她将划破的衣服和受伤的手肘给大家看,并口口声声道歉,但是她的表情毫无歉意之色。

走在前头的甚内听到后面传来的动静,便叫道:

"喂!小姑娘!"

"你叫我吗?"

"你是不是叫朱实啊?这名字真难记。如果你真想当妓女,最好改个顺口的名字,不然挺绕口的。你真的下定决心要当妓女吗?"

"当妓女还需要觉悟吗?"

"这种行业可不是做一个月之后,不喜欢就能停止的。一旦当上妓女,对于客人的要求就毫无拒绝的余地,若你无此决心,最好早点放弃。"

"反正像我这样,女人最重要的生命已经被男人摧残得七零八落,也无所谓了。"

"但你也不能因此而自暴自弃啊!到江户之前你最好考虑清楚……我不会向你要回这一路上的花费。"

10

昨夜,有一名老人在高雄(编注:位于京都市右京区梅的一部分,是欣赏红叶的名胜区。)的药王院落脚。

除了仆人挑着衣箱之外,他还带了一位年约十五岁的少年。

他们在黄昏时刻,来到药王院大门口。

"我想在此借住一宿,明天再去参拜神明。"

这位老人今天起个大早,带着同行的少年,在山上绕了一圈,近午时分,回到药王院。眼见该院历经上杉、武田、北条等战乱之后,已经破旧不堪。因此他说:

"这些请拿去整修庙宇。"

他捐献三枚黄金,正准备穿上草鞋离去。

药王院的住持看他竟然奉献这么大笔金钱,非常惊讶,忙仓皇地送出门。

"请问尊姓大名?"

一旁的和尚听到住持的问话,立刻回答:

"噢!我已经记在账簿上了。"

说完便取出给住持看。

上头写着:

木曾御岳山下百草房奈良井屋大藏

"原来您就是……"

住持猛然抬头,对于昨晚草率的招待深感歉意,不断地致歉。

在全国神社、佛堂的捐献簿上,到处都可以看得到奈良井大藏这个名字。此人好捐黄金,甚至曾经在一个灵堂捐了几十枚的黄金---这是他好乐施,抑或沽名钓誉?除了他本人无人知悉。总之,当今世上,他的作风非常独特,住持早有耳闻。

这会儿住持急忙留住他,邀他欣赏庙里的宝物,但是大藏已经带着随从走出了大门。

他推辞道:

"我会在江户待一阵子,以后再来拜访吧!"

"那么我送您到山门吧!"

住持尾随其后。

"今夜您要在府中住宿吗?"

"不,我想赶到八王子。"

"那就不必急着赶路了。"

"八王子现在由谁管辖呢?"

"最近才改由大久保长安大人管辖。"

"啊!他是从奈良县府调来的。"

"听说佐渡的金山县府也是由他管辖。"

"那他一定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了。"

太阳仍然高挂在天际的时候,大藏等三人已下了山,来到热闹的八王子二十五宿街道。

"城太郎,你看住哪里比较好?"

城太郎像粘皮糖般一直跟在大藏身边。

他率直地回答:

"大伯,我可不想住在寺庙里啊!"

于是他们找到一家看起来似乎是城里最大的客栈。

"掌柜的,要偏劳你了。"

掌柜的看见大藏人品高雅,而且还带有仆人挑衣箱,所以丝毫不敢怠慢。

"客官,您到的可真早啊!"

掌柜安排他们住在隔着中庭、靠里面的比较安静的客房。

夕阳西下时,客人熙熙攘攘地进来了。客栈老板和掌柜的一起来到大藏房间,非常惶恐地拜托他们说:

"真是不情之请。由于突然有一大批旅客住进来,楼下恐怕比较吵杂,想请您移到二楼房间。"

"没关系。客栈生意兴隆,这是好事。"

大藏轻松地答应了。仆人带着行李换到二楼的房间。就在此时,与他们错肩而过、进到这房间的原来是角屋的妓女们。

"哎呀!跟这些人住在同一间客栈,这下子可惨了。"

大藏来到二楼自言自语着。他四处张望,寻找让自己感到舒适的地方。

一阵忙乱中,客栈的伙计怎么叫也不上来,也无人送饭菜。

好不容易等到饭菜送上来了,吃过以后,又无人来收拾。

楼上楼下不断传来啪嗒啪嗒忙碌的脚步声。大藏虽然有些不悦,但是看见那些伙计们忙得昏头转向,也颇同情,所以也不好对他们发脾气。

房间无人来收拾,奈良井大藏只好以手当枕躺下来,他好像想起什么似的,抬起头呼叫仆人。

"助市!"

没听见回答,他坐起身又叫道:

"城太郎、城太郎!"

这个城太郎也不知跑到哪里了,不见踪影。大藏走出房间,正好看见二楼的旅客们围着走廊的栏杆,仿佛赏花似的争看楼下靠里面的房间。

大藏看到城太郎也混在人群当中,窥视楼下的动静。

"喂!"

大藏把城太郎抓回房间里。

"你在看什么?"

大藏流露出责备的眼神。城太郎将随身携带的木剑摆在榻榻米上并坐了下来。

"可是大家都在看啊!"

城太郎理直气壮地回答。

"大家,大家在看什么啊?"

大藏似乎也感到好奇。

"在看什么……嗯,大概是在看住在楼下里面房间的那群女人吧!"

"就这样吗?"

"对,就只有这样。"

"她们有什么好看的?"

"我不知道。"

城太郎摇摇头。

大藏不得安静的原因并非伙计的脚步声,也不是住在楼下的角屋妓女,而是二楼的旅客们群聚窥视造成的骚动。

"我到城里走走,你最好待在房间里。"

"可不可以带我到城里去呢?"

"不行,晚上不行。"

"为什么?"

"我平常不是说过了吗?我晚上外出并非为了游乐。"

"那是为什么呢?"

"为了增加信心。"

"你白天到处行善,不是建立了很多信心吗?神明和寺庙晚上不也在睡觉吗?"

"光是参拜神社是无法建立信心的,我还有别的心愿。"

大藏不理城太郎。

"我想拿衣箱里的布施袋,你能打开吗?"

"没办法。"

"钥匙在助市那儿,助市到哪里去了?"

"刚才他到楼下去了。"

"还在澡堂吗?"

"他在楼下偷窥妓女。"

"那家伙?"

大藏连呼啧啧。

"快叫他上来。"

大藏说完系紧腰带,整理衣衫。

一群四十多人,旅馆楼下的房间几乎被他们占满了。

男人们住在靠柜台的房间,女人们则住在面向中庭的里间。

总之,一阵热闹之后也渐渐地安静下来。

"我明天可能走不动了。"

有些妓女白玉般的脚被太阳晒伤,正涂着萝卜泥呢!

精神还不错的人借来破旧的三弦琴,就地弹唱起来。

而那些累得脸色发白的人,已经对着墙壁蒙头大睡了。

"好像很好吃,也给我一点吧!"

有女孩在抢食,有的则在灯光下挥笔写信给留在故乡的男友。

"明天是不是能抵达江户呢?"

"天晓得。我问过旅馆的人,听说还有十三里路呢!"

"晚上到处都点着灯,实在很浪费。"

"嘿!你可真会替老板设想。"

"可不是吗?哎哟!累死我了,头发好痒,发叉借一下。"

男人的眼睛很容易被这种景象吸引,尤其是京都来的女郎们。男仆助市洗完澡之后,也不怕着凉,站在中庭的花丛前看得出神。

突然有人从后面拉扯他的耳朵。

"你别看得那么久啊!"

"啊!好痛。"

回头一看。

"什么啊?原来是你城太郎。"

"阿助,有人在叫你!"

"谁?"

"你主人啊!"

"骗人。"

"我没骗你,你主人说他又要出去走走。那个老伯伯一整年都在到处走走啊!"

"啊!是吗?"

城太郎正想跟着助市后面跑回去,突然听到树阴下有人叫他。

"城太,真的是城太吗?"

城太郎大吃一惊,循声回头。虽然他这一路行来,似乎不在乎一切,只跟随命运的脚步走。然而,他内心深处还是牵挂着走失的武藏和阿通。

刚才年轻女子的叫声,说不定是阿通。他吓一跳,往树丛后面的阴影望去。"谁?"

城太郎慢慢走近那棵树。

"是我。"

树后露出一张白晰的脸庞,绕过树来到城太郎面前。

"原来是你啊?"

城太郎一副失望的口吻,令朱实咋舌。

"哎呀!你这孩子真是的。"

朱实刚才自作多情,一下子失去立场,便恼羞成怒地敲了城太郎的头。

"我们不是很久没见面了吗?你为什么会来这里?"

"你自己才奇怪怎么会在这里?"

"我啊!你知道吗?我已经跟艾草屋的养母分道扬镳,后来还吃了不少苦头呢!"

"那……你跟这群人是一伙的吗?"

"我还在考虑。"

"考虑什么啊?"

"考虑要不要当妓女。"

朱实虽然认为跟这种小孩商量无济于事,又苦无他人可以听她心声。

"城太,武藏近况如何?"

朱实终于开口。打从一开始她想问的便是此事吧!

"我不知道啊!"

"为什么你会不知道呢?"

"我跟阿通姐和师父在半路上就失散了。"

"你说阿通姐是谁?"

朱实突然对他的话感到好奇,又像想起什么似的。

"哦!对了,那个人还在到处寻找武藏吗?"

朱实自说自话。

在她心目中的武藏是一位行云流水、风餐露宿的武士。所以无论她再如何思念武藏,总觉得无法将这份情感寄托于他,尤其是想到自己坎坷的遭遇。

我的恋情是不可能实现的。

朱实经常陷于消极绝望的心境。

然而一想到在武藏的生活里,竟然还存在另一位女人的身影---朱实本来消极绝望的心境,突然像覆盖在余烬下的残火般,随时会复燃。

"城太,在这里谈话会引人侧目,要不要到外面去?"

"到城里去吗?"

城太郎正想出去,想得发慌。朱实这一邀,他当然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两人走出旅馆庭院的侧门,来到夜晚热闹的街上。

人称八王子为二十五旅店,一到夜晚,灯火通明。秩父和甲州边境的群山环绕在城的西北边。灿烂的灯火下,到处弥漫着酒味,呼卢喝雉、纺织店的纺车声和拍卖场的吆喝声,还有路边卖艺者萧条的音乐声,一片热闹繁荣的景象。

"我从又八那儿听到阿通姑娘的点点滴滴,她到底是什么样的女人呢?"朱实似乎非常在意。

武藏之事先摆一旁,朱实的内心对阿通萌生一股强烈的嫉妒烈焰。

"她是个好人。"

城太郎接着又说:

"她亲切、体贴、又漂亮,我最喜欢阿通姐了。"

朱实听完更加如芒刺在背,但女性绝不会把这种威胁表现在脸上,反而呵呵地笑着回答。

"喔!这么好的人啊!"

"是啊!而且她什么都会。不但歌唱得好,字也写得漂亮,还会吹笛子呢!""女人会吹笛子有什么用处呢?"

"可是大和的柳生大殿先生,还有其他人都夸奖阿通姐呢……但是我认为她有一个缺点。"

"女人任谁都有很多缺点啊!不同的是,有些人像我一样诚实地将缺点表现出来,有些人则是把缺点巧妙地掩饰起来。就是这两种了吧!"

"没这回事,阿通姐只有一个缺点。"

"什么缺点呢?"

"她动不动就哭,她是个爱哭鬼。"

"爱哭?……哎呀!为什么那么爱哭呢?"

"她一想起武藏师父的事就会哭,我跟她在一起的时候,常为此而郁闷不乐,这是我最讨厌的了。"

若是城太郎注意到朱实的脸色,就会留意自己所说的话。可是城太郎口无遮拦,毫不避讳地说个不停,更燃起朱实内心的嫉妒之火,焚遍了她全身。

虽然朱实浑身上下充满嫉妒之火,却又想知道更多。

"那个阿通姑娘几岁了?"

城太郎看了一眼朱实。

"跟你差不多吧!"

"我?"

"可是阿通姐比你漂亮、年轻。"

话题若是至此打住就好了,可是朱实又问:

"武藏比一般人更有骨气,一定不喜欢这种爱哭虫。那个阿通故意用眼泪来博取男人的情感,就像角屋那些妓女一样。"

朱实似乎极力想让城太郎对阿通起反感,结果却适得其反。

"也没这回事,我师父外刚内柔,他是真心喜欢阿通姐。"

朱实甚至套出城太郎这句话。这时她的脸色已经变得非常难看,心中妒火熊熊。假如路旁有条河,恐怕她会当城太郎面前跳河自尽呢!

假如城太郎不是个小孩,朱实希望他能透露更多,但是望着城太郎天真无邪的表情,只好作罢。

"城太郎你过来。"

朱实看见前面岔路挂着红色灯笼,便拉着他走。

"啊!那不是酒店吗?"

"是啊!"

"女人最好别喝酒。"

"我突然想喝嘛!一个人喝多无聊啊!"

"可是我也不能喝酒啊!"

"城太郎你只要吃喜欢吃的东西就行啦!"

两人窥视店内,幸好没别的客人,朱实并无决心,她盲目地走入店里,喊道:

"拿酒来。"

然后一杯接着一杯喝个不停。城太郎心生害怕,想制止她时,已无计可施了。

"啰嗦,你这小孩在干吗?"

朱实用手臂挥开城太郎。

"再拿酒来,拿多一点。"

朱实像着火似地满脸通红,趴在桌上喘着气。

"不能再喝了。"

城太郎担心地站在她旁边。

"有什么关系,反正你也喜欢阿通……我啊,最讨厌那种以泪水来博得男人同情的女人了。"

"我最讨厌女人喝酒了。"

"是我不好……可是,你这个小毛头根本不了解我内心的痛苦,我只好借酒浇愁啊!"

"你快点去结账啊!"

"你以为我有钱啊?"

"你没钱吗?"

"你去向住在旅馆的角屋老板要钱吧!反正我的身体已经卖给他了。"

"哎呀!你哭了。"

"不行吗?"

"可是,你说了好多阿通姐是爱哭虫的坏话,现在自己反倒哭起来了。"

"我的眼泪跟她的眼泪不一样。真讨厌,我死给你看好了。"

朱实突然跳起来,冲向黑暗的屋外。城太郎吓了一大跳,立刻跑去抱住她。酒店的人对这种女客人似乎早已司空见惯,因此只在一旁看笑话。然而,原本躺在酒馆角落的一个浪人,张开醉眼看着他们跑出去。

"朱实姑娘,朱实姑娘!你不能死啊!你不能寻死啊!"

第二部分

城太郎以为是个小布包,原来是个皮革背心。那皮背心是由一层如帷幕般的布包住。里面装满了金元宝,数量多得惊人。大藏用对切的竹片将黄金倒入洞里,就像一条流动的黄金河,共有好几条。本来以为只有这些黄金,没想到他解开腰带,将藏在腹部及全身各处的庆长大头等钱币抖下几十枚来。他用手将钱币兜集在一起,跟刚才放在地上的金元宝,用皮革背心包住,再像埋狗尸般地将它踢入洞中。

城太郎紧追在后。

朱实跑在前面。

他们的前方是一片漆黑。

朱实宛如一只无头苍蝇,无视于前面有多暗,或是有泥淖,一味往前奔去。不过她知道城太郎在后面边哭边叫着自己。

少女情怀已经在朱实内心萌芽滋长,可是这个嫩芽却被一个男人---吉冈清十郎所蹂躏---迫得她在住吉海边跳海自杀,当时她是真的存着必死的决心。然而现在的朱实即使口中嚷嚷,心底已失去那种一死殉情的纯真了。

"谁会去找死啊?"

朱实对自己说着。只觉得城太郎在后面追赶自己,非常有趣,更想捉弄他。"啊,危险!"

城太郎大叫。

因为他看到朱实的前方有个大水池。

城太郎奋力从后面抱住朱实。

"朱实姑娘,不要,不要。死了什么也做不成了。"

城太郎把她拉回来,可是朱实却更变本加厉。

"可是你和武藏都认为我是个坏女人。我要怀抱着武藏而死去……我才不会让那种女人独占武藏呢!"

"你到底怎么了,到底怎么回事?"

"快点把我推到水池里……快点,城太。"

朱实双手掩面,号淘大哭起来。

城太郎见状感到莫名的恐惧,自己也快被吓哭了。

"回去好吗?"

城太郎安慰朱实。

"啊!我真想见武藏,城太郎你帮我找他来好吗?"

"不行,不行。你不能再过去了。"

"武藏。"

"我说你这样太危险了。"

当城太郎和朱实从酒馆跑出来的时候,一直尾随在后的浪人,突然出现在水池边,他慢慢地走过来。

"喂!小孩子,这女人我会送她回去,你先走吧!"

说完便用手抱住朱实的身体,把城太郎打发走。

这个男人年约三十四五岁,身材高大,深邃的眼睛、浓密的鬓发,颇具关东风格。越靠近江户越可看到与关西不同的穿着,短上衣和巨大的佩刀是他们的特色。

"咦?"

城太郎抬头一看,对方从下巴到右耳的方向有个刀疤,看起来像桃子的凹痕。

"这家伙好像很厉害。"

城太郎咽着口水。

"不必,不必你管。"

说完,正想带朱实回去。

"你看这女人才停止哭闹,在我手肘中睡着了,我带她回去。"

"不行啊!大叔。"

"回去!"

"……"

"你不回去吗?"

那浪人慢慢地伸手抓住城太郎的领子,城太郎用力踩住地面,就像罗生门的钢索,忍耐魔鬼的腕力一般。

"你,你要干什么?"

"你这小鬼想喝水沟的臭水才肯回去吗?"

"你说什么?"

此刻城太郎手握比身体还长的木剑,一扭腰,拔剑打在浪人腰上。但是他自己的身体也反弹了出去。幸好没掉到水沟里,却撞到附近的石头,哀叫一声,不能动了。

不只是城太郎如此,其他的小孩也经常会撞昏了头。他们不像大人会考虑再三,只要碰到事情一定勇往直前,率真的行为经常使自己徘徊在生死边缘。

"喂!小孩子。"

"姑娘!"

"小孩。"

城太郎恍惚中,似乎听到叫声。他慢慢苏醒过来,看到一群人围着自己。

"醒来了吗?"

经大家这么一问,城太郎有点不好意思,立刻捡起自己的木剑走了。

"喂,喂,跟你一起出去的姑娘怎么了?"

旅馆的人急忙抓住城太郎的手腕问道。

城太郎一听,方才知道这些人是住在旅馆后面的角屋的人和旅馆的伙计。他们是出来找朱实的。其中有个男子提着灯笼,这种灯笼不知谁发明的,在京城被当成宝物。看来已流传到关东,人群当中还有一名带着棍棒的年轻人,问道:

"有人来通报说,你和角屋的那名姑娘被一名浪人抓走了……你可知道他们到哪里去了?"

城太郎摇头。

"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什么都不知道?……别骗人,你怎么会什么都不知道呢?"

"她好像被那个人抱着跑到哪里去了?我只知道这些。"

城太郎不耐烦地回答,要是再跟对方扯下去,待会儿恐怕又要被奈良井大藏责骂了。另外就是,如果在大家面前承认自己被对方一丢就撞昏头,那就太失面子了。

"那浪人到底逃往何方?"

"那里。"

城太郎随手一指,大伙儿便赶紧追过去。没多久,跑在前面有人大喊"在这里,在这里"。

大家提着灯笼和棍棒一拥而上。一看,朱实被丢弃在一间茅草盖的农家前,惨不忍睹。看来好像被压在旁边的干草堆上,朱实听到脚步声,踉跄站了起来,头发和衣服上沾满干草。她的领巾敞开,腰带已经松散。

"哎呀!怎么回事?"

灯笼一照,众人见状立刻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大家哑口无言,也忘了要追赶作恶的浪人。

"……走吧!回去吧!"

朱实甩开扶她的手,靠在小屋的木墙上,哽咽地哭泣着。

"她好像喝醉了。"

"为什么又在外面喝酒呢?"

众人只能看着她哭泣。

城太郎从远处看着朱实,无法了解她的遭遇。却使他想起过去一段无缘的经验。

那时他住在大和柳生庄的旅馆,跟旅馆里名叫小茶的女孩在马粮小屋的干草堆中,互相抓来抓去、滚来滚去。又怕被人看到,又感到非常刺激---他联想起这个经验。

"走吧!"

城太郎觉得无趣便跑开了。刚才自己从鬼门关捡回一条小命,能够回魂,觉得非常幸运,因此边跑边唱着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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