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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本武藏·剑与禅》 作者:吉川英治

宫本武藏 空之卷-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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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城太郎以为自己知道旅馆的位置,因此未假思索地跑回去。

"啊!走错路了。"

城太郎这才想到自己可能走错了,前后左右看了一回。

"来的时候好像没走过这里啊!"

他确定自己走错路了。

这附近有一处以老旧石墙为中心的武家街道。石墙以前曾被他国军队占领,残破荒废,现在管辖此地的大久保长安大人将其中一部分修复之后,就居住在里面。

此处与战国以后流行的平地城池迥异,极为古式。就像土豪时代的石墙,没有护城河。因此看不到城墙。也无唐桥,只有一面山壁而已。

"啊,有人来?"

城太郎所站的位置旁边正好是一道武士住宅的石墙。

另一边是田地和泥地。

那泥地与田地的尽头突然高耸起来,是一片险峻的树林。

此处既无道路也看不到石阶,也许这附近是石城的后门吧!虽然如此,刚才城太郎却看到有人垂下绳子,从长满树丛的山壁上下来。

绳子前端用铁钩挂在山壁上。那个人一下子就溜到绳子尾端,用脚尖寻找岩石或树根。站稳之后,从下面挥扯绳子,拆下铁钩。再将绳子往下垂,滑了下来。

最后,那个人影来到田地和山的边缘,藏身到杂木林中。

"那是什么?"

城太郎充满好奇,连自己已经偏离旅馆一事都忘记了。

"……"

但是,即使他眼睛瞪得再大,也看不到动静了。

就因为如此,他的好奇心更使得他不想离去,他躲在街道树阴下等待。他甚至觉得那个人影会走过田埂,来到自己面前。

他的期待并未落空。过了一段时间,那个人果然从田埂走了过来。

"原来是捡柴的人啊!"

有些人常会摸黑爬上危险的山崖,到别人的山区偷砍木柴。城太郎觉得若是这种人就太乏味了。但是出现在他眼前的,让他更为惊讶。现在,他的好奇心已经超越满足阶段,变成恐怖和颤栗了。

从田埂走上马路的人影,并不知道城太郎的小身影躲在树干背后,悠哉游哉地经过城太郎身边。那时,城太郎差点没叫出声来。

因为那个人正是城太郎一直追随的奈良井大藏先生。

城太郎又想:

"不,一定看错人了。"

城太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打消刚才的念头。

念头打消之后,他相信自己一定看错人了。因为从逐渐走远的背影看来,那人用黑巾覆脸,穿着黑裤黑袜,一身轻便劲装。

而且他背上背着重物,看他强壮的肩膀和腰身,哪像五十几岁的奈良井大藏先生呢?

刚才过去的人影,又从马路往左边上坡方向走了。

城太郎虽无其他的想法,却不自觉地尾随其后。

无论如何他都必须找出回旅馆的路,偏偏又无人可以问路,只好茫然地跟在那名男子后面,也许走一段路就可以看到城里的灯火。

然而,那名男子一走到小路上,便将沉重的包袱放到路标旁,并看了看石头上所刻的文字。

"咦?……奇怪了……还是很像大藏先生。"

城太郎越来越觉得奇怪。这回他决定一探究竟。那男子已经爬到小山坡上,城太郎走到路标旁看了一眼碑文,上面刻着:

首冢的松树

在此上方

"啊,是那棵松树吧!"

松树的枝叶从山坡下也可以看得到。城太郎悄悄跟过去,看到先前的男子已经坐在树根上,抽着烟。

"看来是大藏先生没错。"

城太郎自言自语。

因为那时候的乡下人或商人很少人抽得起烟。烟草是由南蛮人带进日本栽培,价钱昂贵,即使在京城,除非有钱人才能抽烟,而且不只价钱昂贵,日本人的身体还不习惯抽烟,有人一抽便晕眩或口吐白沫,所以既使觉得美味,大家还是觉得那是一种魔药。

因此,像奥州伊达侯这种六十余万石的领主,听说喜好抽烟,根据他的日记所记载:

早上抽三根

傍晚抽四根

睡前抽一根

并非城太郎知道此事,而是他知道香烟不是很多人都抽得起的。而且城太郎也见过奈良井大藏经常用陶烟管抽烟。大藏先生是木曾的首富,所以他抽烟的时候,城太郎一点也不觉得奇怪。但是现在看着首冢的松树下,像萤火虫般明明灭灭的烟火,令城太郎觉得既怀疑又恐怖。

"他在做什么?"

城太郎勇于冒险,不知不觉爬到那个人附近的阴暗处。

他终于看到了。

那名男子优闲地抽完烟之后,站了起来,脱下黑衣,摘去面巾。城太郎清楚地看到那张脸。没错,正是奈良井大藏。

大藏将覆面用的黑布塞在腰间,绕着松树根走了一圈。之后,手上不知从哪里拿出一支圆锹。

"……"

大藏先生将圆锹当拐杖,站在那里眺望夜色。城太郎此时也注意到这个山丘刚好位在城镇和客栈街之间,到处是石墙或房屋的住宅地。

"嗯!"

大藏点头。然后用力将松树根北侧的一块石头翘开,拿圆锹开始挖石头下面的土。

挥动圆锹的大藏,全神贯注地挖土。

不久,挖出一个差不多一人高的洞穴。他拉出腰间的黑面巾擦汗。

"……?"

躲在杂草和石头后面,像个雕像般瞪大眼睛的城太郎目睹这一切。虽然他确信那个人真的就是大藏,但是他跟自己所认识的奈良井大藏简直判若两人。他突然感觉到世上好像有两个奈良井大藏。

"……好了……"

大藏跳到洞穴里,只露出头来。

他用力踩着洞穴的底部。

城太郎想,如果大藏是要活埋自己,就非去制止他不可。但是不必担这份心。因为他看到大藏从洞穴里爬出来将松树下那包重物拖到洞穴旁,解开包袱的麻绳。

城太郎以为是个小布包,原来是个皮革背心。那皮背心是由一层如帷幕般的布包住。里面装满了金元宝,数量多得惊人。大藏用对切的竹片将黄金倒入洞里,就像一条流动的黄金河,共有好几条。

本来以为只有这些黄金,没想到他解开腰带,将藏在腹部及全身各处的庆长大头等钱币抖下几十枚来。他用手将钱币兜集在一起,跟刚才放在地上的金元宝,用皮革背心包住,再像埋狗尸般地将它踢入洞中。

然后覆上土。

再用脚把土踩实。

又把石头挪回原处。并且为了掩饰新翻过的泥土,他找了一些枯木和树枝盖在上头,自己则恢复平常奈良井大藏的装扮。

他将脱下的草鞋、绑腿,跟圆锹绑在一起,丢到人烟罕至的杂草丛中。然后穿好衣服,胸前挂着类似和尚所用的布施袋,连草鞋也都换过了。

"啊!累坏了。"

说完便往山丘的另一方疾步下山去了。

城太郎随后踩在刚刚埋好的黄金上面,怎么看都看不出来是刚埋上去的。他望着这块土地就像望着魔术师的手掌一般。

"对了,如果我不先赶回去,大藏先生一定会怀疑的。"

城太郎看到城里的灯火,已经知道回家的路。他选择和大藏先生不同的方向,疾风般快跑下山。

回到旅馆之后,他若无其事地爬到二楼。赶紧钻进自己的房间,幸好大藏先生尚未回来。

只看到男仆助市坐在灯光下,孤单地靠着衣箱,淌着口水睡着了。

"喂,阿助,你会着凉喔!"

城太郎故意摇醒他。

"啊!原来是城太啊……"

助市揉一揉眼睛。

"这么晚了,你到底去哪里,也不向主人禀报。"

"你在说什么啊?"

城太郎装蒜。

"我老早就回来了。你自己睡着,怎会知道我在不在。"

"骗人,你不是拉着角屋的妓女到外面去吗?你这么小就会撒谎,看你将来怎么办啊!"

过没多久。

传来奈良井大藏先生的声音:

"我回来了。"

接着,打开房门走了进来。

不论走得再快,这里离江户还有十二里路。如果想在天黑之前到达江户就必须趁早上路。

角屋那一群人天未亮就离开八王子,奈良井大藏等人则优闲地吃着早餐。

"走吧!"

他们离开旅馆时已是艳阳高照。

挑衣箱的男仆和城太郎按规矩跟随在大藏身后,可是今天的城太郎由于昨晚所发生的事情,对大藏先生总觉得有些别扭。

"城太!"

大藏回头看城太愁眉苦脸的表情。

"你怎么了?"

"嗯……"

"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

"你今天好像闷闷不乐。"

"是的……老实说,如果一直跟随您,不知道何时才能找到我师父。所以我想跟大伯分手,自己去找……您恐怕不会答应吧!"

大藏毫不犹豫地回道:

"当然不行。"

城太郎本想和以往一样,拉着大藏的手耍赖要求,却突然把手缩回。

"为什么?"

他心里怦怦跳。

"休息一下吧!"

大藏说完便坐在武藏野的草地上,对挑衣箱的助市挥挥手要他先走。

"大伯,我想尽快找到师父,所以我想一个人走会比较好。"

"我说不可以。"

大藏一脸为难的表情,拿出陶烟管一口一口地吸着烟。

"你今天要变成我儿子。"

这是件大事,城太郎吓了一大跳。但是大藏先生满脸笑容,城太郎还以为他是在开玩笑。

"我不要。我不喜欢当大伯的儿子。"

"为什么?"

"大伯你是城里人,可是我想当一名武士。"

"我奈良井大藏认真说来也不算城里人。我一定让你成为一名伟大的武士。你就当我的养子吧!"

大藏好像很认真,城太郎有点不安。

"大伯为什么突然提出这种事呢?"

这么一问,大藏突然抓住城太郎的手,把他拉过来。用双手紧紧抱住他,嘴巴凑近城太郎耳边,小声地说:

"你看到了喔!小毛头。"

"喔?"

"你都看到了是不是?"

"看……看到什么?"

"昨晚我做的事。"

"……"

"为什么偷看!"

"……"

"为什么偷看别人的秘密!"

"对不起!大伯。对不起!我绝对不会跟别人讲的。"

"不要那么大声。你已经看到了,我不会骂你。条件是你要当我的儿子。如果不答应,虽然你长得很可爱,我还是必须杀了你。怎么样?你选择哪一个?"

太郎暗忖,搞不好真的会被杀掉。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如此恐怖。"对不起啊对不起!我不要被杀,我不要死。"

城太郎像一只被捏住的云雀般,在大藏的手中轻轻地挣扎。因为他担心自己要是奋力抵抗,可能立刻就会被捏死。

虽然如此,大藏的手并未用力得足以捏碎城太郎的心脏。他轻轻地把城太郎抱到自己的膝盖上。

"这么说你要当我的儿子喽!"

他杂乱的胡子靠到城太郎的脸颊上,如此问着。

胡子刺得城太郎非常疼痛。

虽然他动作缓慢,可是那股手劲却令人生畏。大人独特的体臭更使城太郎浑身不舒服。

城太郎不了解自己为何如此束手无策。以前也遇见过比现在更危险的事情,每次遇险,城太郎必定奋不顾身,勇往直前,面对挑战。可是,现在他却像个婴儿似的无助。无法出声,更无法伸手,无法从大藏的膝盖上逃跑。

"哪一个,你到底选哪一个?"

"……"

"你要当我儿子,还是要被杀掉?"

"……"

"嘿!快点说。"

"……"

城太郎被逼哭了。他用脏手揉着眼睛,连眼泪都是黑的。乌漆抹黑的眼泪流在鼻子两侧。

"你哭什么?当我儿子不是很幸福吗?你如果想当武士,那是再好不过了。我一定让你成为一名最伟大的武士。"

"可是……"

"可是什么?"

"……"

"你说清楚。"

"大伯你是……"

"怎么样?"

"可是……"

"你可真让人心急,男子汉应该有话就说。"

"可是……大伯你做的生意竟然是当小偷。"

如果大藏稍一松手,城太郎一定会趁机逃跑。然而大藏的膝盖就像一座深渊,让他无法逃脱。

"啊!哈哈哈!"

城太郎哭得背部直抽搐。大藏"砰"的一声拍在他背上:

"所以你才不愿意当我的儿子吗?"

"……嗯!"

城太郎点点头,大藏又拍拍他的肩膀,微笑着说道:

"也许我是天下大盗,但是跟一般剥削贫穷人或闯空门的小偷不一样。你看家康和秀吉以及信长,不都是剥夺天下的大盗吗?只要你跟着我,把眼光放远,将来你会明白的。"

"这么说,大伯你不是小偷了。"

"我不会做这种生意的---我可是胸怀大志呢!"

以城太郎的理解程度,看来是无法详尽回答。

大藏将城太郎抱离膝上。

"走吧!别哭了。快点上路,今天开始你就是我的儿子。我会疼爱你。相同地,昨晚之事可别对任何人泄漏。要是你说了,我可会把你的头摘下来喔!"

12

本位田又八的母亲五月底左右来到了江户。

此时气候异常酷热。看来今年又是干旱的梅雨季,连滴雨水都没有。

"为什么有人会把房子盖在这种杂草丛生的湿地呢?"

这是阿婆来到江户的第一个印象。

她离开京城的大津之后,花了将近两个月的时间才来到此地。经由东海道来此途中,有时生病,有时到神社参拜,一路上大小事情诸多。回首来时路,有如"都城远在彩云间"般遥远。

高轮街道上最近种了街道树以及一里冢。这是由河口通往日本桥的新市街干道,非常便利。也因此经常有拖石头和运木材的牛车,或是搬运、修屋、埋地、砂石的牛车来往于路上,路面滞碍难行,再加上干旱无雨,白色的灰尘满天飞扬。

"啊!这是什么?"

她张大眼睛望着一栋正在兴建的新房子。

里面传出笑声。

原来是水泥工正在涂墙壁。刚好壁土飞过来沾污了她的衣服。

这老太婆虽然年事已高,对这种事情却无法忍让。她拿出以前在故乡,以本位田家的老前辈身份惯用的权威口气,破口大骂:

"你们把壁土溅到路人身上,不但没道歉还在笑,有这种事吗?"

要是在自己家乡的田里对路人或是农人,以这种口气说话,对方一定会慑服于她,然而在新开发的江户似乎行不通,正在搅和混凝土的水泥工人,边动着铲子边嗤之以鼻。

"你说什么?奇怪的老太婆,你在那里嘟囔什么?"

阿杉婆更加生气。

"刚才到底是谁在笑?"

"我们大家啊!"

"你说什么?"

工人们齐声大笑,使得老太婆更加生气。

经过的路人看到了,都认为老人家不必如此计较。但是,以老太婆的个性却无法善罢干休。

她不吭一声进入屋内,把手放在水泥工们用来垫脚的木板上。

"是你们在笑吧?"

说完,把板子抽开。

水泥工们从板子上跌落下来,摔得浑身泥水。

"混账!"

水泥工们握着拳头跳起来,作势要殴打老太婆。

"走,到外面去。"

老太婆说完,手插着腰。丝毫无老人的胆怯。

工人们看老太婆来势汹汹有点害怕了。他们没想到竟会有这么凶悍的老太婆。从她说话的语气看来,像是武士的母亲。要是轻举妄动,恐怕后果不堪设想。大家多少有些忌惮,面露惧色。

"以后要是再如此无礼,我可不饶你们!"

老太婆这下子才甘心地走到路上。路人望着她威风凛凛的身影离去才散开。

这时候,有一个脚上沾满泥巴和木屑的水泥工小学徒突然从施工房屋旁跑了出来。

"你这个臭老太婆。"

说完,猛然将水桶里的水泥泼了老太婆一身,并迅速躲了起来。

"干什么!"

老太婆回头的时候,恶作剧的人已经溜得不见人影了。

当她发现自己背上被泼了水泥之后,眉头深锁,一副忍无可忍的样子。

"你们笑什么?"

这回她瞪着一旁看笑话的路人。

"你们在笑什么?年老体衰的又不只我一个人,总有一天你们也会老。你们不但没有善待我这异乡的老太婆,还泼我水泥,甚至嘲笑我。这就是你们江户人的作风吗?"

阿婆似乎没察觉到越责骂就越多路人停下脚步,笑声也愈来愈多。

"日本全国现在大家口口声声江户、江户的,好像无其他地方比得上江户。这是怎么回事?我到这儿,只看到你们挖山埋土,掘河填海,到处尘埃满天飞。一点人情味也没有。你们人品低下,哪能跟我们京里人相比。"

说完,阿婆不顾讪笑她的群众,悻悻然离去。

城里到处都可看到新建材和墙壁,闪闪耀眼。空旷的大地,有很多芦苇根从尚未掩埋好的土壤里长出来。到处是晒干的牛粪,多得几乎让人窒息。

"原来这就是江户啊?"

她对江户的每件事似乎都不满意。在新开发的江户,最古老的东西好像就是她自己的身影了。

事实上,活跃在这块土地上的几乎都是年轻人。店东也是年轻人,以马代步的公职人员和戴着斗笠大步通过的武士、劳工、工匠、商人、步卒甚至将领们全都是年轻人,这是年轻人的天地。

"要不是为了找人,我绝不会在这种地方多逗留一天。"

老太婆自言自语,又停下脚步。这里也在挖土,她必须绕道而行。

挖出的土像座小山堆,有车子不断地将土运走。另外,木工正在一处芦苇和杂草的掩埋地旁边盖房子。还没盖好就有一个擦着白粉的女人在门帘后面刷眉化妆、卖酒,或是挂上卖药的招牌,有时则整理出售的和服。

这里以前介于千代田村和日比谷村之间。由奥羽街道的田间小路开拓而成。靠近江户城的周边有很多从太田道灌以后到天正年间所开辟的大街小巷和住家,自成一个闹区。阿杉婆尚未走到这些地方。

昨天到今天,她看到仓促开发的新生地,就认为是江户的全貌。因此觉得一颗心无法平静下来。

她从正在挖掘的空沟桥上,看到一栋简陋的小屋。小屋四周由细竹子撑住的草席围住。入口挂了一个门帘,门帘处插一枝小旗子。

旗子上写着:

澡堂。

老太婆拿着一枚永乐钱币递给澡堂上的门房,便进去泡澡。她到此并非为了要洗去汗臭。她借来晒衣竿,将简单清洗的衣物挂在小屋旁。在衣物晒干之前,她只穿一件内衣站在晒衣竿下,望着来往的行人。

她不时地用手摸晒衣竿上的衣服。她认为太阳高照,应该很快就会干,却一直干不了。

阿婆只穿内衣外加一件浴袍,绑着腰带,等衣服晒干。原本不拘小节的老太婆也很在意自己的装束,为避免让路人看到,一直躲在澡堂小屋后面。

路上传来谈话声。

"这里有几坪啊?如果价钱合理我们可以谈。"

"总数有八百坪以上。我刚才已经讲过价钱,没办法再便宜了。"

"太贵了,这样太敲诈人了。"

"没这回事,搬土的工钱也不便宜,更何况这边界一带已无其他土地了。"

"什么?那边不是还在整地吗?"

"但是,当此处还是杂草丛生时,就已经被大家分光了,没有剩余的土地等人来买。如果是靠近隅田川的河滨地带,要多少土地就有多少。"

"这土地真的有八百坪?"

"刚才我不是说过,如果你不相信用绳子量量看嘛!"

四五名商人正在交易。

阿杉婆向路人打听价钱后,不禁目瞪口呆。因为这里一两坪的价钱,可以在乡下买好几十区种稻的田地。

江户商人间,现在是土地买卖的热潮期。如这般景象,随处可见。

"不能种稻米的土地,为何在这城镇里那么抢手呢?"

阿杉婆实在无法理解。

那群人好像已经谈妥了。手一拍便散开。

"奇怪?"

阿婆看得正出神时,背后突然有只手插入自己的腰带里。阿婆立刻抓住那只手,大喊:

"小偷!"

一名像土木工人或是轿夫的男子,已经扒走她腰带上的钱包,往路上快速逃走了。

"小偷啊!"

阿婆有如自己的头被偷走一般,紧追不舍,最后终于抱住那名男子的腰部。

"来人啊!这里有小偷啊!"

那男子打了阿婆几个耳光,还是无法甩开阿婆。挣扎时,大喊一声:

"啰嗦!"

并抬腿踢向阿婆的肚子。

这小偷简直太小看这位老太婆了。阿杉婆被踢之后,呻吟一声,蹲下腰去,虽然她只穿一件内衣,但还是随身带了小刀。她拔出小刀反击,向对方的脚踝砍去。"啊!好痛啊!"

抢了钱包的小偷,脚一拐一拐地还是逃了二十多米。但是他看见自己血流如注,吓得脸色惨白,跌坐在路上。

刚才在附近谈妥土地买卖的人,叫做半瓦弥次兵卫。他还带了一名随从。"啊!这家伙前一阵子不是逗留在我家的那个甲州人吗?"

"好像是的,他手上还拿着钱包呢。"

"刚才我听到有人喊小偷,原来他从我家离开后,手脚还是不干净……喔!那边有位老太婆跌倒了。我来抓甲州人,你去扶老太婆过来。"

半瓦说完,一把抓住正要逃跑的男子,就像摔蚱猛一般把他掼到空地上。

"老板,那家伙一定拿了老太婆的钱包。"

"钱包我已经抢回来,先放我这儿。老太婆怎么样了?"

"没什么大伤,只是昏迷。醒来之后还大喊钱包、钱包呢!"

"她还坐在地上起不来吗?"

"老太婆被那家伙踢到肚子。"

"这个坏家伙。"

半瓦瞪着小偷,吩咐身边的随从:

"阿丑,给我打个木桩。"

小偷一听到打木桩,比被人用刀抵住喉咙还要害怕,吓得浑身发抖。

"老板,请别这样做,请原谅我!以后我一定改过自新,重新做人。"

那小偷匍匐跪地求饶,半瓦却直摇头。

"不行,不行。"

这时候随从已经找来两名修桥的工人。

"把木桩打在这里。"

那随从用脚在地上示意木工。

两名木工打好一枝木桩。

"老板!这样可以了吗?"

"可以。把那混账东西绑在这里,在他头上绑一块板子。"

"您要写字吗?"

"没错。"

半瓦向木工借来黑墨,用尺当笔,蘸上墨汁,写着:

此窃贼

以前是半瓦家的寄生虫

由于累犯

将他缚绑于此,受风吹雨打七天七夜

不准为其松绑

木工街弥次兵卫

"谢谢。"

他将黑墨还给木工。

"麻烦你们,如果有便当的剩饭剩菜,就拿来喂他吃,免得他饿死了。"

弥次兵卫嘱咐修桥工人和在附近工作的人。

大家异口同声回答:

"知道了,我们会不断地嘲笑他的。"

在工商社会中,没有比嘲笑更为残忍的制裁了。长久以来,武家之间一直战乱不断,无法施行民治及刑法,商人阶级为了整顿自己的秩序,于是产生这种私刑惯例。

新兴的江户政体已经有县府的组织。而乡镇制度虽然沿用以往严格的职制或体制,但是民间的旧习惯也不会因为上面的组织建立,就能立刻改革的。

县府也认为在新开发的阶段中,社会混乱,私刑的存在亦无不可,所以并未特别加以取缔。

"阿丑,把这钱包还给那老太婆。"

半瓦将钱包还给阿杉婆之后,又说:

"看她年纪一大把了,还独自四处旅行,实在可怜,她的衣服怎么了?"

"她在澡堂小屋洗好衣服,正挂在那里晾干。"

"那你去替她收拾,再把她背过来。"

"您要带她回去吗?"

"当然,不能说已经惩罚了这个小偷,就丢下老太婆不管。她可能又会碰到别的坏人呢!"

随从拿着晒干的衣服,背起老太婆跟随半瓦身后离去。围观的路人也作鸟兽散。

日本桥竣工至今未满一年。

虽然桥上画着五彩缤纷的图画,但是宽广的河面和两岸新砌的石墙,还有新的白木栏杆,更加醒目。

河面上穿梭着来往于镰仓或小田原的船只。河岸上浑身鱼腥味的鱼贩大声招揽客人买鱼。

"……好痛,哎哟!痛死了。"

老太婆让随从背着,虽然痛得直皱眉头,却还是四处张望鱼市场的人潮。

半瓦听到随从背上的老太婆不断呻吟,回头对她说:

"已经快到了,你再忍耐一点。您的伤并无大碍,不要叫得那么大声。"因为路人不断地回头看,所以半瓦才如此叮咛老太婆。

老太婆听了像个婴儿般安静下来,把脸靠在随从背上。

这个城市分为打铁街、枪炮街、染房街、榻榻米街以及公职人员宿舍区等等。半瓦在木工街的房子有点奇怪,大家都能看到屋顶的一半覆盖着屋瓦。

两三年前发生一场大火之后,街上的房子大部分改盖木板屋顶。在那之前几乎都是茅草屋顶,而弥次兵卫的房子的屋顶,只有面对马路那边是用屋瓦盖的,因此大家便称呼他"半瓦、半瓦",而他自己也颇为得意。

弥次兵卫移居到江户初期,只是一名浪人。由于他才气、侠气兼备,善于领导,便开始从商,以盖屋顶为业,最后还当上诸侯的修筑工领班。另外他也做土地买卖,现在只要双手抱胸、不必做事,还能博得"老板"的特别尊称。

有"老板"尊称的,在新兴的江户除了他之外,人数正不断增多。这些人中数他是人面最广的老板。像称武家为武士一般,街上的人也尊称他一族为"男伊达"。可能因为这些人处于武家的下风,藉此称呼为自己找到靠山。

这个男伊达来到江户之后,不管在风俗和精神上都有巨大的变化,却非江户城土生土长。早在足利末期的乱世中,已经有叫做"茨城组"的恶徒。不过,那时他们尚未被称为男伊达。《室町殿物语》记载:

他们赤裸上身,红腰带上又系了好几层锦绣腰带。三尺八寸的红鞘佩刀,柄长一尺八寸,刀长二尺一寸。头发散乱,随以麻绳扎绑;脚穿黑皮袜。经常是二十余人同行,手持铁爪斧头等物……

路人只要看到这种人,便会恐惧地说:

"名闻遐迩的茨城组来了,赶快肃静回避。"

立刻让路,让他们通过。

这个"茨城组"满口仁义道德,可是经常会说:

"掠夺物品是武士惯用的伎俩。"

他们经常出外掠夺财物。当这个城市有战乱时,他们趁乱罔顾节操,投靠己方和敌方。因此,当战乱平息后,被武家和民众所唾弃。本性恶劣的人便躲在荒郊野外,掠夺路人财物。有骨气的人则发现江户这片新开发的天地。他们提倡---

骨带正气,肉带百姓,皮带正义与侠义,做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

新兴的男伊达,在各行各业及各阶层中,开始崭露头角。

"我回来了,快来人啊!我带了一位客人回来了。"

半瓦一回到家里,便对着广大的屋内大喊。

13

阿杉婆在半瓦家生活得非常惬意,不知不觉中日子已经过了一年半。

在这一年半当中,阿杉婆到底做了哪些事呢?除了身体更加硬朗之外,她也不过口中念着:

"长时间受你们照顾,我必须告辞了。"

虽想告辞,却很少见到主人半瓦弥次兵卫。偶尔碰巧他在家里,半瓦便会说:"哎呀!别这么急着走。我家里的人也常替您留意,要是找到武藏的下落,一定为您拔刀相助!"

半瓦如此说,老太婆也无意离开这栋房子了。

初抵江户时,非常看不惯此地的风土民情。可是,在半瓦家逗留一年半之后---

"江户的人很亲切。"

她感受深刻。

日子过得真惬意!

渐渐地,阿婆笑眯眯地观察这块土地上的人们。

尤其是半瓦的家庭,更是如此。这里有农夫出身,好吃懒做的人,也有关原之役战败的浪人,也有将父母家产挥霍殆尽,逃亡来此的不肖子,更有前年才出狱、满身刺龙绣虎的人---这些人在弥次兵卫这位户长的带领之下,过着大家族的生活。虽然有些杂乱无章,但散漫中仍存在一套井然有序的阶级制度。

磨炼男人。

正是这家的神旨。"六方者武馆"的生活方式。

在这六方者武馆里,老板之下分为师兄弟阶级。其下有随从阶级,随从之中,元老和新手的区别非常严格。另外还有食客身份,以及相处的礼仪之道,虽无明文规定,却非常严谨。

"如果您觉得无所事事很无聊的话,就请您帮我照顾这些年轻人吧!"

老太婆依弥次兵卫的嘱咐,在一个房间里帮忙家中大小洗衣服、缝补衣物、整理家务。

不愧是武士家的老人,看来本位田家的确有严格的家风。

家中上下对阿杉婆的风评很好。阿杉婆严格的起居作息、以及整理家务的态度,都令他们极为佩服,而且此事又可端正六方者武馆的风纪。

六方者也叫做无法者。六方本来指的是男人佩着长柄大小二刀,不穿袜子,大摇大摆威风凛凛的走路方式,现在已成为这条街的别名。

"要是看到宫本武藏,立刻通知老太婆。"

半瓦家的人都有此共识。然而已经过了一年半载,江户里仍无人听过武藏这个名字。

半瓦弥次兵卫从阿杉婆口中得知她所抱持的意志以及过去的遭遇,非常同情。而他对武藏的观点,当然也就是阿杉婆对武藏的观点。

"阿婆真不简单,武藏这家伙真令人憎恶。"

他还在后院的空地里盖了一间房屋给阿杉婆住。半瓦只要在家的日子,早晚一定前去请安,待她如上宾,非常仰重这名老婆婆。

部下们曾经问他:

"善待客人是件好事,可是身为老板的您为何对她如此礼遇呢?"

半瓦回答说:

"最近我看到老年人,就想略尽孝道……你可以想见,以前我对于死去的双亲是如何不孝了。"

街旁开满野生的梅花。江户此时尚未种植樱树。

只有在山手附近的悬崖边可见白色的山樱花。近年来,浅草寺前有些比较特别的住家将樱花移植到路边,虽然枝干还小,但听说今年也长出花苞了。

"阿婆,我陪您到浅草寺逛一逛吧!"

半瓦如此邀她。

"喔!我也信仰观世音菩萨,你一定要带我去。"

"那我们走吧!"

除了阿杉婆之外还有一名随从菇十郎,以及一名叫小六的少年。半瓦让他们携带着便当同行,从京桥圳乘船。

少年的称呼听起来满文雅,可是他却是一个生性好斗,遍体伤痕的年轻人。他善于划桨。

他们的船从圳河进入隅田川之后,半瓦叫他们打开便当。

"阿婆,老实说,今天是我母亲的忌日。虽然想去扫墓,但是故乡遥远,因此到浅草寺拜拜之后,想做点善事再回去……所以我准备整天游山玩水。先敬您一杯吧!"

说完拿起酒杯,从船舷处伸手舀起河水,洗净酒杯,为阿婆斟酒。

"是吗?你实在太亲切了。"

阿杉突然想到自己的生日,这令她又想起又八。

"来,阿婆。您酒量不错吧!在船上我们会一直陪着您,请安心喝,喝醉了也无妨。"

"在令堂的忌日不太好吧!"

"六方者最讨厌虚情假意和表面仪式。何况这些都是自己的门徒,他们不会介意的。"

"好久没喝酒了。以前喝酒也不像今天这么畅快。"

阿杉婆又喝了一杯。

这条宽广的大河从隅田川的方向流到此地。沿着下总岸边,树木苍郁。受河水冲刷露出树根的附近,水面清澈,映着树的倒影,一片宁静。

"喔!黄莺的歌声好美啊!"

"梅雨季节时,连白天都有杜鹃的啼叫声……现在还没听到杜鹃的啼声呢!"

"我不喝了……老板,今天我老太婆受你招待,非常感谢。"

"是吗?只要您高兴就好了。来吧,不再喝点吗?"

摇桨的少年以羡慕的口吻说:

"老板,能不能也赏我一点酒喝啊?"

"就因为你们善于划桨才带你们出来。现在还没划几下就喝酒,太危险了。等你们回去的时候,再让你们喝个够吧!"

"教人忍耐好辛苦啊!连河川的水看起来都像酒了。"

"小少年,把船划到在撒网的那艘船旁,买一些鱼来。"

少年划过去和渔夫打招呼。那渔夫打开船板说,要买尽管买。

住在山城的阿杉老太婆,看到那些鱼,眼睛瞪得斗大,觉得非常稀奇。

船舱里的鱼还活蹦乱跳,有鲤鱼、鳟鱼、沙鱼、鲷鱼还有长脚虾以及鲶鱼等等。

半瓦将生鱼片沾上酱油吃了起来。他也招呼老太婆吃。

"我不敢吃生的。"

老太婆摇头,一副恶心状。

不久,船抵达隅田川的西岸。水波拍岸,一上岸便是一片森林。这里就看到浅草观音堂的茅草屋顶。

一行人上了岸。老太婆微醺,也可能是上了年纪的关系,从船要上岸的时候,身体摇摇晃晃。

"危险!"

半瓦伸手牵阿婆。

"别牵我。"

阿婆甩开他的手。

老太婆的个性就是不喜欢人家把她当成老人。菇十郎以及少年小六拖着船跟着爬上布满石头的河岸。

河岸上有些小孩正翻开石头抓螃蟹。好不容易看到有人上岸,立刻跑过来。

"大叔,买一个。"

"阿婆,买一个,买一个吧!"

他们跑到半瓦和阿杉婆身旁纠缠不清。

半瓦的弥次兵卫似乎非常喜欢小孩,一点也不觉得他们烦人。

"什么啊?原来是螃蟹,我不要买螃蟹。"

那些小孩异口同声说:

"不是螃蟹。"

他们从袖口或怀里拿出他们的宝贝。

"是箭,是箭啊!"

大家七嘴八舌。

"看来是箭的矛头。"

"对!是矛头。"

"在浅草寺旁的草丛中,有埋死人和马尸的坟冢,去参拜的人都会拿这种箭的矛头去供奉。大叔,您也买去供奉吧!"

"我不要矛头,但我会给你几个钱,行吗?"

小孩们拿了半瓦的钱之后,一哄而散,又去挖箭的矛头了。

这时,住在附近茅草屋的小孩父亲,立刻拿走他们的钱。

"啐!"

半瓦见状非常不高兴,弹弹舌头,斜眼瞪着,而老太婆也恍恍惚惚地望着广大的河岸。

"这一带那么容易挖到矛,可见这个河边以前曾经打过仗呢!"

"我不清楚,这里以前叫做荏土庄的时候,经常发生战事。再推得远一点,远在治承年代,源赖朝从伊豆渡海而来,也是在这个河岸召集关东兵马。另外,南朝的御世时代,新田武藏太守从小手指原战场逃到此地,遭到足利军队的乱箭攻击。最近则是天正年间,太田道灌一族或是千叶氏一党,几度兴亡的遗迹也是在前面石头滩的河边。"

二人边说边走。而菇十郎和少年二人已经先到达浅草寺的正堂,坐在那里等待。

原来这座寺庙虽然名气大,实际上却只是一间破茅草堂,以及盖在正堂屋后供和尚居住的破寮房。

"什么啊!这就是江户人口中的金龙山浅草寺吗?"

老太婆非常失望。

跟奈良京都附近的古文化遗迹相比,这里实在逊色多了。

大川的河水在洪水期会侵蚀整座森林,平常也有支流流过正堂旁。围绕正堂四周的都是千年的乔木。不知道从何处传来砍伐乔木的斧头声,有如怪鸟的叫声似的,咚咚咚的响个不停。

"啊!你们来了。"

不知谁在上头向他们打招呼。

"谁啊?"

老太婆吓了一跳,抬头往上看,原来是观音堂的和尚们正坐在正堂屋顶上修葺茅草屋顶。

看来连这郊外地区也都知道半瓦弥次兵卫,半瓦从下面对他们打招呼。

"你们辛苦了,今天是在修屋顶吗?"

"是的,这附近的树林里有大鸟栖息,所以不管我们如何费心维修屋顶,那些鸟还是会来叼茅草去筑巢,因此雨漏得厉害……我们马上就下来,请先在寺里休息一下。"

半瓦等人进到室内点上神灯。坐在堂中仔细一看,原来如此,怪不得会漏雨。墙壁和屋顶上破了好几个洞,白天阳光宛若星光般筛漏进来。

如日虚空住

或被恶人逐

堕落金刚山

念彼观音力

不能损一毛

或值怨贼绕

各执刀加害

念彼观音力

旋即起慈心

或遭王难苦

临刑欲寿终

念彼观音力

刀寻段段坏

……

阿杉婆与半瓦并肩而立,从袖口拿出念珠,心无旁骛地念起《普门品》。

阿婆刚开始时低声细念,渐渐地似乎忘了半瓦以及随从们的存在,高声朗诵,脸上一副忘我的表情。

阿婆诵完一卷经之后,便数着念珠:

"众中八万四千众生,皆发无等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南无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请看在我老太婆诚心念佛的分上,保佑我早日手刃武藏。杀武藏报仇。杀武藏报仇。"

然后身体和声音又突然低沉下来,五体投地趴在地上。

"请保佑我儿子又八当个乖儿子,荣耀本位田家。"

守堂的和尚看到老太婆祈祷完毕。

"我在那边已经烧了水,请过来喝杯茶吧!"

半瓦和随从们为了等老太婆祈祷,脚都跪麻了,他们搓搓发麻的脚站了起来。

随从菇十郎趁此机会说道:

"在这里可以喝了吧!"

得到半瓦的允许,他立刻跑到堂后寮房的屋檐下,打开便当,并请和尚为他烧烤在船上买来的鱼。

"这附近虽然没有樱花,但我们好像出来赏花似的。"

现在菇十郎面前只有少年小六,整个人轻松多了。

半瓦拿着香油钱。

"请拿去修筑屋顶吧!"

半瓦献上一些香油钱,突然看见墙上参拜者的香油钱捐献牌,眼睛瞪得斗大。大部分人的捐献都差不多,只有一个例外。

黄金十两

信浓奈良井宿大藏

"老和尚!"

"什么事?"

"我想问你一件事,黄金十两是笔巨款,奈良井的大藏真的那么有钱吗?"

"我不太清楚。前年年底他来参拜的时候,认为关东第一名寺不应该这么寒酸,便捐了一大笔钱,说是修筑寺庙时添购木材用。"

"世上也有这么慷慨大方的人啊!"

"可不,后来我们也听说那位大藏先生也曾经捐献汤岛的天神黄金三两。神田的明神是祭祀平家的将门公的寺庙,大藏先生说,传闻将门公是谋叛的人,这是极大的错误。因为开辟关东,将门公也有贡献,竟然捐了黄金二十两。世上真有一些奇特的人吶……"

就在此刻,一阵仓促、狼狈的脚步声从河原及寺庙境内的森林里传了过来。

"小孩子,要玩就在河边玩,不可到寺内来捣蛋。"

看门的和尚站在屋檐下斥骂。

跑过来的小孩子就像麻雀般聚集到屋檐下,口口声声地叫着:

"和尚大师啊!糟了!"

"有一名不知哪里来的武士和一群不知哪里来的武士在河边打起来了。"

"一个人对付四个人喔!"

"还拔出刀来呢!"

"快去看啊!"

守门的和尚一听,立刻穿上草鞋,说道:

"又打架了。"

和尚自言自语。

和尚正要跑出去,又回头对半瓦和阿杉婆说道:

"各位施主,失陪一下。不知为何这附近的河边好像很适合打架。一有什么事,大家便来此地决斗。有些是被骗来的,有些则相约在此决斗,因此经常会看到流血的场面。每次发生这种事情,县府一定会要求我们写报告书,我得去看一下。"

小孩们已经跑回河岸,还大声喧哗着。

"是决斗吗?"

半瓦的两个随从也不想错过看热闹的机会,立刻与半瓦跑了过去。阿杉婆跑在最后面。出了林子,站在河边的树下观看。她跑得太慢,以至于当她到达时,已经看不到决斗的人了。

而刚才不断鼓噪的小孩和跑来观看的人们,以及附近渔村的男女,大家都躲在林子后,鸦雀无声,咽着口水,谁也不敢吭气。

"……?"

老太婆虽然觉得奇怪,但她也一样屏气凝神、不敢妄动。

一眼望去,这偌大的河原只有石头和水。水面澄清与青天共一色。燕子剪影独自翱翔于天地之间。

仔细一看,一位面色平静的武士踩着清澈的河流和石头,正朝这边走了过来。

那名武士是位年轻男子,背上背着一把大刀,穿着牡丹色外国制的武士背心,打扮豪华。不知道他是否察觉自己是树林中众目的焦点,反正他毫不在乎。突然,他停下脚步。

"哎呀!"

就在此刻,在阿婆附近的旁观者低声叫了出来。

老太婆眼睛随之一亮。

原来他们看到距离牡丹色背心武士身后约二十米处,有四具横尸。决斗已然分晓。这名穿着武士背心的年轻人已经赢了这场比试。

然而,四人之中有一名似乎尚未断气。当穿着牡丹色背心的武士猛一回头,看到尸骸中一名浑身是血,像鬼魂般的人追了过来。

"胜负尚未分晓,你别逃!"

穿着背心的武士回过头去,平静地站着。而那名全身是血的伤者口中不断呼叫:

"还有,我、我还活着。"

武士在负伤者砍过来的时候,后退一步。

"这下子看你还能不能活。"

那个人的脸就像西瓜一样被切成了两半。砍过去的那把大刀,是武士背上叫做"晒衣竿"的长剑。他的手越过肩头握住剑柄并砍向对方的手法,简捷有力。速度之快,眨眼不及。

武士掏出怀纸擦拭刀刃上的血迹。

然后走到河边洗手。

连那些经常来此看决斗的人,对于武士平静的表情都不禁叹息。也有些人因目睹如此凄惨决斗而脸色苍白。

"……"

无人敢出声。

穿着牡丹色背心的武士,擦干手伸伸懒腰。

"啊!这水像岩国川的水……让我想起故乡啊!"

他自言自语,站在原地欣赏宽广的隅田河岸和燕子纷飞在水面的美妙姿态。

随后,他疾步走开,虽然不会有人再追杀过来,但他好像考虑到事后的麻烦。

在河原的水滩旁,他发现一艘有桨的小舟,正好可以搭乘。他一跃跳上船,正要解开绳缆。

"嘿!武士。"

半瓦的随从菇十郎以及少年小六发出叫声。

他们从林间大叫,立刻跑到河边。

"你要做什么?"

他们以责备的口吻说道。

穿背心的武士身上传来阵阵血腥味。他的裤子及草鞋上,都溅满血迹。

"……不行吗?"

武士放下即将解开的缆绳,微微一笑。

"当然,这是我们的船。"

"是吗?那我付租金给你们,可以吧!"

"别胡说,我们可不是船东啊!"

面对才刚砍死四人的武士,竟敢用如此不客气的口吻说话,可说是关东的勃兴文化藉由少年及随从口中说了出来,也可说是新将军的威势以及江户的土地所造成的气势。

"……"

穿牡丹色背心的武士并未道歉。

他大概认为如此一来事情会摆不平,因此下了船,默默地往河的下游走去。

"小次郎先生,你不是小次郎先生吗?"

阿杉婆跑到那武士前面停了下来。小次郎一看到阿杉婆,惊讶地叫了一声。脸上的苍白这才消失,露出笑脸。

"您竟然也来到这里。分手后,我一直在想您不知怎么样了?"

"今天我和收留我的半瓦主人和年轻人一起去参拜观世音。"

"我忘了是何时了?对了!我在睿山遇见您时,您说要到江户。我心想可能会再见面,没想到竟然在此相遇。"

小次郎说完,回头看了一眼呆若木鸡的两名随从:

"那么,他们是跟您一起来的人喽!"

"没错。老板是位正直人,这些年轻人言行粗暴、不懂事。"

老太婆站在那里与小次郎闲谈,不只令众人惊讶不已,连半瓦弥次兵卫都感到意外。

半瓦见状走了过来:

"刚才我的随从对您失礼了,真对不起。"

半瓦客气地道歉,并说:

"我们也正要回去,就让我们送您一程吧!"

14

在归途的船上。

有一句话叫"同舟共济",意思是说:同一艘船的人,即使彼此不喜欢,也必须互相帮助。

何况有酒。

还有鲜鱼。

再加上老太婆和小次郎不知为何打从以前就气味相投,他们谈了很多分别后的种种。

"你仍然四处游历吗?"

老太婆问小次郎。

"您的愿望尚未达成吗?"

小次郎也回问老太婆。

老太婆的大愿当然是指杀武藏报仇这件事。可是她说最近毫无武藏的消息。小次郎听了便说:

"不,听说前年秋冬之际,他曾经去拜访过两三位武学家。我想他大概还在江户吧!"

小次郎给阿婆打气。

半瓦也开口:

"虽然我们能力有限,但在听过阿婆的遭遇之后,也想助她一臂之力。可是,现在毫无武藏的消息。"

彼此的话题以阿婆的境遇为中心,大家似乎有了共通点,因此半瓦说:

"今后请多指教。"

小次郎也回道:

"彼此,彼此。"

小次郎说完,洗净酒杯,除了对半瓦之外,也依序地给随从斟酒。

小次郎的实力,刚才已经在河岸上见识过了。所以少年和菇十郎这两名随从也希望刚才的误会能云消雾散,打从心底无条件地尊敬小次郎。另外,半瓦弥次兵卫认为自己所照顾的阿婆,对彼此来说都算自己人,应该肝胆相照。而阿婆仍是阿婆的想法,她现在又多了一位靠山。

"有人说乱世无鬼魂。可是,好像冥冥之中我受到了保佑,才有小次郎先生与半瓦老板如此照顾我……也可能是观世音菩萨的保佑吧!"

老太婆说得老泪婆娑。

半瓦见气氛低沉,便换了话题。

"小次郎先生,刚才你在河边砍死的四人,是哪里的人?"

小次郎早就在等半瓦问他,因此他得意洋洋地叙述一切。

"啊!他们啊---"

小次郎先是若无其事地笑了一笑。

"他们是出入于小幡门下的浪人。我曾经拜访过小幡五六次,与他们切磋兵法。这些人经常从旁插嘴,自认在军事以及剑法上都颇有成就。因此我便说,那就到隅田河岸来,无论你们多少人来都无妨,让你们见识一下岩流的秘术,并尝尝晒衣竿的滋味。今天对方通报有五名要前往河岸……可是,双方才对峙,就有一人先逃跑了。哈哈!江户的浪人也不像传说中那么厉害。"

小次郎耸肩大笑。

"小幡是谁?"

半瓦问他。

"你不知道吗?就是甲州武田家的小幡入道日净的末代,名叫勘兵卫景宪。他受皇室征召,现任秀忠公的军事指导,还开班授课呢!"

"啊!原来是那个小幡先生啊!"

小次郎提到这位赫赫有名的大家,竟如数家珍。半瓦望着小次郎,心里想:这个年轻武士前额还蓄着刘海,到底有多少能耐呢?

六方者非常单纯,市井的事务虽然繁杂,但是他们认为单纯的生活才是真正的男子汉。

半瓦对小次郎由衷佩服。

此人非常厉害。

他如此一想,对眼前这名男子汉佩服得五体投地。

"有件事不知您意下如何?"

半瓦立刻与小次郎商量。

"我的地方经常有四五十个年轻人跟随我。家里后面也有块空地,我可以在那里盖个武馆。"

他向小次郎表明心意,希望小次郎能住在自己家里。

"我可以告诉你,有很多诸侯想要出三百石、五百石聘请我,弄得我分身乏术。而我的条件是千石以下绝不接受公职。因此,还有一段的时间,我会待在目前的住处闲暇度日。但是也不能罔顾信义,突然离去。这样吧!如果每个月三四次的话,我可以前去教授。"

半瓦和随从们听小次郎这么一说,对他更加尊敬。小次郎经常话中有话,藉此提高自己的身价,而半瓦等人竟然毫无察觉。

"可以、可以,一定要拜托您了。"

他们低声下气回答。

"务必请您光临寒舍。"

半瓦说完,阿杉婆立刻接口:

"我们等你来喔!"

她向小次郎再次确认。

当船转入京桥圳时,小次郎说道:

"请让我在这里下船。"

说完,便上了岸。

众人从小船上目送这位着牡丹色背心的武士离去。见他走入街道。

"这人真有趣。"

半瓦由衷地感叹。老太婆斩钉截铁地说:

"那才是真正的武士。像这种人物,大将军花五百石可能都还请不动呢!"

又突然自言自语说道:

"又八如果能像他一样就好了……"

五天之后,小次郎果然来拜访半瓦。

四五十名随从轮流进入客厅与他打招呼。

"你们的生活看来似乎很有趣。"

小次郎说着,内心似乎也跟着愉快起来。

"我想在此地建武馆,可否请您来看一下这儿的风水。"

半瓦邀他到屋后。

那里是一个两千坪左右的空地。

空地上有一个染房,旁边晒衣竿上挂满了染好的布。空地是半瓦目前出租给他人,只要收回来使用,要多大就有多大。

"这块空地没有路人会进来,因此不必盖武馆,露天即可以。"

"若是下雨呢?"

"因为我无法每天来,所以露天练习就可以。只是我的练习比起柳生或城里的师父还要严厉。稍不留神,可能会缺手断脚,或打死人,希望你们能先明白这一点……"

"我们早就有此觉悟。"

半瓦召集所有随从立誓,愿遵从此意旨。

半瓦家练武的时间,决定一个月三次,每逢三日、十三日、二十三日。半瓦家就可以看到小次郎的踪影。

"他是男子汉中的男子汉。"

附近一带传说着。小次郎矫健的身手到处引人注意。

而小次郎拿着琵琶形的长木刀练武。

"下一个---下一个,上!"

他在染房的晒场大声吆喝,训练众多门徒的英姿,格外醒目。

小次郎不知何时才会穿上成人衣服。可是他看来已经二十三四岁了,仍然蓄着刘海。有时他脱去半袖,可以看到他穿着耀眼的桃山刺绣内衣。肩带也是紫色的皮革。

"你们注意了,要是被我的琵琶木剑打到,可能连骨头都会断掉,希望你们有所觉悟。下一个是谁?不敢上来了吗?"

小次郎除了身穿艳丽衣服之外,语气也充满杀伐之气,听起来更加凄厉。

再谈到他的练武。这个武术指导,一点也不打马虎眼,空地的练习场开始练武至今才第三回,可是半瓦家已经有一人断腿,四五人受伤,现在还躺在后面呻吟呢!

"没有人上了吗?你们不练了是不是?要是不练了,我就回去喽!"

他又开始说狠毒的话。

"好,我上。"

一名随从战战兢兢地站了出来。

他走到小次郎面前,正要拾起木剑。说时迟那时快,随从还没拿到木剑,就已经被打倒在地。

"剑法最忌讳注意力不集中。刚才教你们的便是这个。"

小次郎边说边望着四周三四十个人的脸。大家口干舌燥,因他严格的训练而全身颤抖。

有人把躺在地上的男子抬到井边,为他冲水。

"不行了。"

"死了吗?"

"呼吸没了。"

有人跑过去察看,引起一阵骚动,小次郎却连看都不看一眼。

"如果这点小事就让你们害怕,那最好别练剑,你们不是号称六方者的男子汉,对打架很在行的吗?"

小次郎脚穿皮袜,踩在空地上,用讲课的口吻说道:

"六方者!你们想想看。你们只要脚被人踩到,立刻就找人打架。你们的刀被人碰到,就立刻拔刀相向。然而,真正要拔出真剑一决胜负时,你们的身体就变得僵硬!你们会为了女人或意气用事之类无聊的事舍弃生命。可是,我看你们却没有为大义牺牲的大勇。碰到一点小事,立刻感情用事,这是不行的啊!"

小次郎越说越兴奋:

"要是你们没有信心能禁得起考验,就不配称大勇。来,起来!"

这时,有一个已经听不下去,从后面扑向小次郎。然而小次郎身体一低,偷袭的男子扑了个空。

"好痛啊!"

那男子大叫一声,重重跌坐在地。这时琵琶木剑已经打在他的腰骨上,才会令他如此惨叫。

"今天到此为止。"

小次郎抛下木剑,走到井边洗手。刚才被打死的随从,已经像块豆腐般躺在井边的流水台上。而小次郎在死人脸旁哗啦哗啦地洗着手,对死人连一句怜悯的话都没说。他将袖子套回,笑着说道:

"最近听说葭原一带人潮汹涌,非常热闹……你们大家也很好玩吧!今夜有谁能带我去看看?"

想玩的时候就玩,想喝的时候就喝。

小次郎这种自负又率直的个性,颇得半瓦的欣赏。

"你还没去过葭原吗?不去见识见识是不行的。本来我想陪你去,但是有人死了,我必须处理善后。"

弥次兵卫说完便拿钱给少年随从和菇十郎这两名随从。

"你们带他去玩。"

出门时,老板弥次兵卫又再度叮咛:

"今晚你们可别顾着玩,要好好带师父四处走走。"

可是这两名随从一出了门,便把老板的话忘得一干二净。

"嘿,老兄,每天都有这种差事那该多好啊!"

"师父,以后也请您常说要去葭原玩好吗?"

两名随从怂恿小次郎。

"哈哈!好,我会常常说的。"

小次郎走在前头。

太阳下山,江户笼罩在黑暗中。京都的夜晚从未如此昏暗,奈良和大阪的夜晚更是明亮。虽然小次郎来到江户已经有一年多了,但是走在黑暗中,仍然不太习惯。

"这路真难走,应该带灯笼来的。"

"带灯笼逛花街会被人笑的。师父,那里是小土堆,请走下面。"

"可是,到处都是积水。刚才我还滑到芦苇丛中,把鞋子踩湿了。"

他们走着,忽然看见前方圳河的水面映着红光。抬头一看,河对岸的天空也映得通红。原来前面就是闹街,天空上悬挂一轮镜子般的明月。

"师父,就是那里。"

"喔……"

小次郎张大眼睛。三人走过一座桥,小次郎快过完桥,却又折回到桥头。

"这桥叫什么名字啊?"

他看看木桩上的字。一名随从回答:

"叫做老板桥。"

"的确写着老板桥,但是为何叫这名字呢?"

"大概是叫做庄司甚内的老板开辟了这条街,才取这个名字吧!花街里还流行这么一首歌呢!"

随从十郎望着花街的灯火,低声吟唱。

父亲是竹连枝

每一节都令人怀念

父亲是竹连枝

一夜订下卖身契

父亲是竹连枝

千代万世就是卖身女

已经订下了契约

无法再后悔

再拉住我的衣袖

也是徒增悲伤

"我这个也借给师父用吧!"

"什么东西?"

"用这个把脸遮住。"

少年和菇十郎拿着红色的手巾,包住头脸。

"原来如此。"

小次郎也学他们,拿出卷在裤腰带上暗红色的手巾,盖住刘海,在下巴打了结。

"真帅啊!"

"很适合您啊!"

他们一过桥,便见沿途灯火通明,格子门内人影如织。

小次郎等人沿着茶室一家一家的走过。

有些茶室挂着红门帘,有些挂着浅黄斜纹的门帘。有些茶楼的门帘上挂着铃铛,客人只要一拨开门帘便会叮当作响,姑娘们闻声会聚集到窗口。

"师父,你遮着脸也没用。"

"为什么?"

"您刚才说第一次逛这里,可是本楼的姑娘有人一看到师父,便大惊失色,躲到屏风后面。所以,师父您还是从实招来吧!"

菇十郎和少年都这么说,小次郎却无印象。

"奇怪,是什么样的女子?"

"别睁眼说瞎话了,我们就到刚才那家酒楼吧!"

"真是的,我真的是第一次来。"

"进去就知道了嘛!"

两人把小次郎拉回刚才经过的门帘内。那是三大叶柏树花纹的门帘,旁边写着"角屋"二字。

这家酒楼的柱子和走廊盖得很粗糙,犹如寺庙。而且,屋檐下还埋着一堆潮湿的芦苇。房子既不醒目也不引人入胜,家具和拉门、室内摆设,全都新得令人眼花缭乱。

三人来到二楼面对马路的大厅。前面客人留下的残肴剩饭及用过的餐巾纸都还没收拾干净,一片凌乱。

清扫房间的女人就像女工一般粗野地清理着。叫阿直的老太婆每天晚上忙得不可开交,几乎没有时间睡眠。若连续三年如此操劳,可能会赔上她的老命。

"这就是妓院吗?"

小次郎望着高耸的天花板上满是木头的接缝。

"哎呀,真是荒凉啊!"

他苦笑。阿直听到他的话便回:

"这是临时搭盖的,现在后面正在盖本馆,可能伏见和京都都找不到如此豪华的酒楼呢!"

阿直向小次郎解释后,又目不转睛地瞪着他看。

"这位武士,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喔!对了,就是去年我们从伏见往江户的途中见过你。"

小次郎早已忘记此事,经阿直这么一说,也想起在路边的石佛与角屋一行人碰面之事。这会儿他从阿直口中也得知,当时那位庄司甚内便是这酒楼的主人。

"是吗……那我们可真有缘啊!"

小次郎渐觉得有趣。菇十郎在一旁接口道:

"当然缘分不浅啊!因为这酒楼里有个女子还认识师父您呢!"

菇十郎取笑小次郎之后,便吩附阿直呼唤那名姑娘出来。

阿直听菇十郎描述那姑娘的模样和衣着。

"啊!我知道了。"

说完便走开。可是,等了好久,阿直并未带那名姑娘出来。菇十郎和少年等得有点不耐烦,便到走廊一探究竟。

"喂,喂!"

两人拍着手叫阿直,并问明原因。

"您要我去叫的那名姑娘不在喔!"

"奇怪了,为什么不见了?"

"我刚才问老板,他也觉得纳闷。因为以前在小石佛上,那位姑娘一看到武士先生和甚内先生在谈话,也曾经消失踪影,真奇怪啊!"

这里是刚上了梁的新房子,虽然已盖了屋顶,却无墙壁,也无法打上隔板。

"花桐姑娘,花桐姑娘!"

远处传来呼唤声。朱实看到寻找自己的人影便躲在像座小山般的木屑堆和木材堆后面。

"……"

朱实屏气凝神,不敢现身。"花桐"这个名字是她来角屋之后才取的艺名。"讨厌,谁会露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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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国宫本武藏·剑与禅三国2宫本武藏·剑与禅【四】宫本武藏·剑与禅【三】源赖朝宫本武藏·剑与禅【一】三国5宫本武藏·剑与禅【二】三国4丰臣秀吉三国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