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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本武藏·剑与禅》 作者:吉川英治

宫本武藏 空之卷-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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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小次郎喝得酩酊大醉,这无疑是在某家酒馆喝的。

"肩膀……肩膀靠过来……"

"做什么?师父。"

"我要你们用肩膀架着我啊!我已经走不动了。"

小次郎被架在菇十郎和少年小六的肩上,踉跄地走在深夜脏乱的花街上。

"我不是要您在此住一宿吗?"

"那种酒楼能住吗?算了,我们再到角屋去看看吧!"

"别去了。"

"为什么?"

"还问为什么?即使把那位逃跑的姑娘抓出来,您想她会陪您吗?……"

"……嗯、是吗……"

"师父,您是不是喜欢上那姑娘了?"

"哼!"

"师父,您想起什么事了?"

"我从未喜欢过女人……这就是我的个性,因为我还有更大的野心。"

"师父,您的野心是什么?"

"我不说你们也知道吧!既然拿剑,就要成为天下第一剑客。我希望将来能当上将军家的师范。"

"真可惜,柳生家已经捷足先登了……听说小野治郎右卫门最近才被推荐给将军家呢!"

"治郎右卫门那种人配吗?……柳生家有什么好怕的……等着瞧吧……将来我一定会把他们全踢掉。"

"哎呀!师父您还是注意脚下吧!"

花街的灯火远远地抛在他们身后。

马路上已经看不到人影。现在他们来到刚挖过的圳河边,路面泥泞窒碍难行。圳边的土堆上露出半截杨柳,另一头是一洼积水,长满低矮的芦苇和杂草。繁星点点,更显得夜深人静。

"小心脚滑。"

菇十郎和少年两名随从,架着烂醉如泥的小次郎从土堤走下去。

"啊!"

突然被小次郎推开的两名随从,与小次郎同时大叫一声。

"是谁?"

小次郎背靠在河堤上,大声怒斥。

随着怒斥声,从小次郎背后偷袭的男子也一刀挥了个空,脚下失去重心,跌到下面的湿地上。

不知何处传来声音。

"你忘了吗?佐佐木。"

又传来另外一个人的声音。

"你竟然敢在隅田河岸斩我同门四人。"

"喔!"

小次郎跳到堤上,循着声音搜寻。定睛一看,土堆后、树阴下,芦苇丛中大约有十几个人影。这些人一看到小次郎爬上堤岸,全都举刀逼近小次郎。

"喔!原来是小幡的门人。上次你们来了五个人,死了四个。今天晚上又来了几个呢?你们自己找死,我就不客气了。懦夫,上来吧!"

小次郎手越过肩膀,握住背上的爱剑"晒衣竿"。

提到小幡门人,便要谈谈小幡勘兵卫景宪这个人。此人的住家与平河天神公背对背,四周围绕着森林。在旧家的茅草屋下又盖了新的讲堂和大门,招揽兵学的门人。

勘兵卫本来是武田家的家臣,是甲州人当中颇负武门盛名的小幡入道日净流之支流。

这个支流在武田家灭亡之后,也归隐山林。直到勘兵卫这一代受家康征召,实际参与战事。可是,勘兵卫年老体弱。因此他有一个愿望---

我希望奉献余生,教授兵学。

而搬到目前的住所。

幕府为了他,特别拨出闹区中的一角供他居住。可是勘兵卫却以---

甲州出身的乡下武士,不习惯住在豪华奢侈的宅第。

而婉拒赏赐,将房屋盖在平河天神的一个古老农地上。但他经常卧病在床,最近也很少看到他出现在讲堂了。

森林里有很多枭,连白天都可听到枭的叫声。所以勘兵卫自称---

隐士枭翁

我也是那枭群中的一只吧!

他想到自己病体羸弱,有时就如此自我解嘲,排解寂寞。

他的病是现代所谓的神经痛。发作起来,从坐骨蔓延至全身都猛烈地疼痛。

"老师,您舒服一点了吗?喝点水吧!"

经常服侍在他身边的是一名叫北条新藏的弟子。

新藏是北条氏胜的儿子,继承父亲遗学,为了完成北条流的兵学,才成为勘兵卫的入室弟子。从少年时期开始砍柴挑水,接受磨炼,是一名苦学的青年。

"不喝了……这样舒服多了……天也快亮了,你一定很困,去睡吧!"

勘兵卫满头白发,身体像棵老梅树一般清瘦。

"请您别担心,我白天已休息过了。"

"不,只有你能够代我讲课,所以你白天不可能有时间睡觉的。"

"忍耐着不睡觉也是自我锻炼的一种方法呀!"

新藏揉着师父薄弱的背,看到蜡烛快烧完了,便起身去取油壶。

"奇怪?"

趴在枕头上的勘兵卫突然抬起削瘦的脸。

灯火下,他的脸益显苍白。

新藏拿着油壶问道:

"什么事情奇怪?"

他望着老师的眼睛。

"你没听到吗?……是水的声音……从井边传过来。"

"喔!好像有人。"

"这个时候会是谁呢?……是不是这些弟子们晚上又溜出去通宵夜游了。"

"我想大概是吧!我去看一下!"

"你要好好地教训教训他们。"

"我知道,老师您也累了,早点休息吧!"

这个病人一直要到天快亮的时候,疼痛才会停止,方能入睡。新藏轻轻地为老师盖上被子。然后打开后门。

他看到两名弟子正在井边打水,清洗手上和脸上的血迹。

北条新藏见此光景,吓了一跳,皱着眉,来不及穿草鞋,只穿着皮袜子就跑到石井边。

"你们真的跑出去了。"

他的语气好像在说---我如此劝你们,你们还是去了,现在骂你们也来不及了。所以他的话里又包含了叹息和惊讶。

井檐下,躺着他们扛回来身受重伤的门人,几乎快要断气,正痛苦地呻吟着。

"啊!新藏先生。"

清洗血迹的两名门人,一看到新藏,即使是男子汉也忍不住皱紧眉头,强抑夺眶而出的泪水。

"实在很遗憾……"

他们声音哽咽,像小弟对大哥诉苦般恨恨骂了一句。

"混账!"

新藏为人随和,并未殴打他们。

"你们这些混账东西。"

新藏再次怒责。

"我说过你们绝对不是他的对手,再三阻止,为何你们又去了?"

"可是……佐佐木小次郎那个家伙,来此侮辱卧病在床的老师,还在隅田河边砍死四名师兄弟。我们怎能咽下这口气?而新藏先生您却对我们说,前去报仇也无济于事。如此划地自限、忍气吞声,我们认为这才是没出息的做法。"

"什么叫做没出息的做法?"

虽然新藏年纪尚轻,却是小幡门中的高足。他的地位颇高,老师卧病在床期间,便由他代替老师父管理众弟子。

"如果是我应付得来,我新藏一定首当其冲。小次郎这个男子,刚开始时常来武馆对卧病在床的老师口出无礼,对我们亦是视若无睹。然而,我可不是怕他才不敢去找他。"

"可是,世人并不这么认为。再加上小次郎到处散播谣言,批评老师和兵学上的种种事情,全是恶意中伤。"

"让他去讲吧!真正了解老师实力的人,会去相信一名乳臭未干的小子的话吗?"

"不,我不管您的想法是怎样,但我们门人无法再继续保持沉默了。"

"你们想怎样?"

"我们准备找那小子报仇,让他知道厉害。"

"上次不听我劝阻,在隅田河边已经有四人丧命,今晚去还不是败北归来,真是耻上加耻。所以说让老师名誉扫地的,不是小次郎而是你们这些门徒。"

"啊!你说这话太过分了,怎么是我们害老师名誉扫地呢?"

"那么,你们砍了小次郎了吗?"

"……"

"今天被杀的恐怕全都是自家人吧!你们完全不了解敌人的实力。虽然小次郎年纪尚轻,也非什么大人物,而且既粗野又高傲。但他的实力,尤其他的名剑晒衣竿的功夫,是无法否定的。你们若小觑他,可就大错特错了。"

门人中一人听完此话,突然逼近新藏的胸前,像要吃掉他似地说道:

"所以你才认为即使那家伙再怎么侮辱我们,我们都拿他没办法?你是这么畏惧小次郎吗?"

"没错。你们要这么讲我也没办法。"

新藏点点头。

"如果你们认为我的态度懦弱,那你们就骂我是懦夫吧!"

这时受了重伤躺在地上呻吟的男子,在他们脚边痛苦不堪地说:

"水,给我水。"

"喔,来了。"

有两个人立刻架着伤者,拿起水桶正要给他喝水。新藏急忙阻止。

"等等,要是给他喝水,他会立刻断气的。"

那两个人正在犹豫不决,受伤的人已经把头伸进水桶中喝了一口。头都还来不及抬起来,眼睛已经掉到水里面了。

"……"

此刻,月亮在晨曦中仍依稀可见。远处传来枭的啼叫声。

新藏默默离去。

一进入屋内,他赶紧悄悄地窥视老师的病房,勘兵卫已经沉沉入睡,新藏这才放心,退回自己的房间。之前他阅读的兵书,展开在书桌上。可是,每天晚上为了照顾老师,几乎没有时间看书。他坐在书桌前,好不容易静下心来,同时也感觉到一天的疲惫。

新藏挽着手坐在桌前,不觉叹了一口气。他想,现在除了自己之外还有谁能照顾老师呢?

武馆里有几名入室弟子,大家都是练武的兵学书生。而从外面来此学武的人,更是耀武扬威,无人能了解师父孤寂的心情,只会在外面与人打架,惹是生非。

处理这次的事情亦是如此。

有一次自己不在家,佐佐木小次郎刚好在兵书上有些疑问想要请教勘兵卫,弟子们便为他引见。原本说是要来求教的小次郎,反而僭越身份,高谈阔论,好像是来教训勘兵卫似的。因此,弟子便将他拉到别的房间,责备小次郎的无礼。小次郎反而大放厥辞,并且摞下一句狠话。

---我随时候教。

说完便回去了。

本来只是个小误会,却经常酿成大灾祸。小次郎后来到江户四处散播谣言,说小幡的兵学浅薄,甲州流是模仿古代楠流或唐书六韬捏造而成的兵学。此事传到弟子耳中,更引起大伙儿对小次郎强烈的反感。

不能让他活着。

小幡门人发誓要找他报仇。

北条新藏从一开始便反对。

---不宜小题大作。

---何况老师正卧病在床。

---对方并非兵学家。

还有一个理由,就是老师的儿子余五郎正旅行在外。

---禁止门人找小次郎理论。

他不断告诫门徒。可是,已有门徒在前几天私下约了小次郎在河原决斗。昨晚他们又偷袭小次郎,反而被打得落花流水,十人当中好像没几个生还。

"真令人头痛。"

新藏对着即将烧尽的蜡烛,连连叹息,陷入沉思。

北条新藏趴在桌上睡着了。

当他惊醒时,隐约可听到远方人群骚动的声音。他马上明白过来,一定是门徒的聚会。接着又想到今晨破晓时分所发生的事,顿时整个人清醒过来。

但是,那声音很遥远,新藏窥视一下讲堂,里面空无一人。

他穿上草鞋。

来到屋后,穿过一片长满嫩竹的绿竹林。这里没有围墙,可直接通往平河天神的林子。

新藏走过去一看,不出所料,小幡兵学所的门下学生,正群集在那里。

今天一大早在石井边清洗伤口的两个人,现在用白布将手吊在颈子上,脸色苍白,正在向同门师兄弟描述昨夜惨败的情形。

"这么说来,你们十个人去对付小次郎一个人,却有一半以上负伤回来喽?"

有一个人如此问。

"我感到很遗憾。可是那家伙耍着号称晒衣竿的大刀,我们使尽全力都无法挥刀欺身。"

"村田、绫部这两名平日那么热中于练剑,竟然也惨败了。"

"那两个人反而最先被砍倒。后来上去的人也受了伤,与兵卫虽然侥幸保住一命回来,但在喝了一口水之后,就在井边断了气……真令人扼腕……各位,希望你们能够谅解。"

众人听完皆黯然默不作声。这个流派极为讲究兵学,平常认为所谓剑法只是步兵小卒的雕虫小技,并非身为将军者应学之事。

不料竟会发生此事。佐佐木小次郎一个人竟能砍杀众多同门兄弟。大家对平常所轻蔑的剑法失去了信心,更深切地感到悲哀。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其中一人如此感叹。

"……"

在这沉默的气氛下,今天也听到枭啼声。这时,弟子中有人想到一个办法。"我的侄子在柳生家工作,靠这层关系,我们不妨到柳生家找他们商量,向他们借一臂之力。"

"不行。"

有好几个人表示反对。

"家丑怎能外扬呢?这岂不更让师父的颜面尽失吗?"

"那……那该怎么办呢?"

"我们这些人就足以对付他了。我们何不发个挑战书给佐佐木小次郎呢?当然不能趁夜黑埋伏偷袭,如此只会破坏小幡兵学所的名声。"

"要是再吃一次败仗呢?"

"也不能就此退缩啊!"

"说得有理……但若让北条新藏知道此事,他又要啰嗦了。"

"当然不能让卧病在床的老师和他的心腹弟子知道。现在我们赶紧到神社那里借笔墨,写好挑战信,派人送去给小次郎。"

众人站起来正要前往平河天神的社家,走在前头的人突然惊叫一声,整个身体退了回去。

"啊!"

众人全都僵在原地,注视着平河天神拜殿后面的旧回廊。

阳光照在墙壁上,映着结了青梅的老梅树影。而佐佐木小次郎打从刚才便单脚翘在栏杆上,观看林子里的聚会。

众人一瞬间全吓破了胆,脸色惨白。

他们抬头仰望回廊上的小次郎,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别说出声,连呼吸都快停止了,身体则吓得僵硬不能动弹。

小次郎面露傲慢的微笑,向下望着这群人。

"刚才我在此听到你们的谈话,显然你们仍未受到教训,还想给我小次郎下挑战书。这会儿,你们不必派人了。我从昨夜就没洗去手上的血迹,我猜想你们准会再来报仇,就跟踪这两名家伙,我在这里已经等了一个晚上了。"小次郎一口气说完。大家慑于他的气势,无人敢吭一声。小次郎接着又说:"小幡门人要决斗之前,是不是还得问神卜卦,选个良辰吉日呢?还是像昨晚那般趁敌人酩酊大醉、回家途中埋伏偷袭,才能致胜呢?"

"……"

"为何不作声?难道你们全是死人吗?你们要轮番上也可以,就算你们披甲鸣鼓进攻,我佐佐木小次郎也不是那种临阵逃脱的武士。"

"……"

"怎么样?"

"……"

"要来决斗吗?"

"……"

"难道你们就没有一个有骨气的吗?"

"……"

"听好,你们好好记住,我的刀法是在富田五郎左卫门生前所传。拔刀术是片山伯耆守久安的秘传,我小次郎自己再下功夫,自创一流的岩流刀法。而你们光说理论,只知道六韬兵法、孙子兵法,完全不切实际。你们跟我比起来,不但手法差距大,连胆子都差得远呢!"

"……"

"我不知道你们平常从小幡勘兵卫那里学到什么?兵法到底是什么东西?现在我亲自来教你们吧!我不说大道理,就拿昨晚暗中偷袭的事来说吧!要是碰到这种偷袭,一般的人即使打赢,也会尽快跑到安全的地点,直到第二天才敢放下心来。然而,我的方法却是对着敌人拼命地砍杀。要是有人侥幸逃回去,我会跟在他后面,然后,出其不意地出现在敌人的本营。趁他们在商量善后时,全力攻击,让敌人落荒而逃。像这种做法,才是兵学的极致。"

"……"

"我佐佐木虽然是剑术家,不是兵学家。可是,自从我来到你们兵学武馆之后,虽然有人说我外行、辱骂我,但现在你们知道我佐佐木小次郎不只是天下的剑豪,也懂得兵学道理了……啊哈哈!我竟然代替你们师父给你们上了兵学课。这一来恐怕要抢走病人小幡勘兵卫的饭碗了……好渴,喂!小六、十郎,这些人真是一群笨蛋。拿水来。"

佐佐木回头吩咐,在拜殿旁边有人恭敬地回答。原来是菇十郎和少年小六。

他们用陶皿装了水。

"师父,接下来做什么?"

小次郎将喝干的陶皿丢到不知所措的小幡门人面前。

"你看他们一脸的茫然,你去问看看吧!"

"啊哈哈!那是什么表情啊?"

小六骂道,十郎也说:

"你们走着瞧吧!没骨气的家伙……走吧!师父,我怎么看都没人能与你匹敌的。"

躲在一旁的北条新藏看着小次郎带着两名六方者随从,大摇大摆地消失在平河天神牌楼外。

"……你这家伙。"

新藏喃喃自语。

他全身颤抖,好像在忍耐吞下的苦水一般。可是,他现在只能口中说着:"等着瞧吧!"

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呆立在拜殿后面的门众,碰了一鼻子灰。大家脸色惨白,只能杵在原地。就像刚才小次郎临走前丢下的话一样,他们简直是陷入小次郎战术的圈套里了。

这些人被胆小的风一吹,刚才那股劲已消失殆尽。

同时,燃烧在他们心头的怒气也成灰烬,犹如软弱女人,根本无人敢追上小次郎说:

"看我的!"

这时,有一名门徒从讲堂跑过来,说是城里的棺材店送了五口棺木来,真的订了那么多吗?

"……"

大家已经懒得开口,因此也无人回答。

"棺材店的人正等着呢!"

门徒催促着,这才有人回答。

"去搬尸体的人还没回来,所以我不清楚,也许还要多一副吧!你就叫他们把送来的棺木先收到仓库里吧!"

那个人语气凝重。

棺木终于被送到仓库。而每个人脑海中也浮现出即将放入棺木的死者影像。门徒在讲堂守夜。

门徒搬棺木的时候,动作轻悄,生怕被病房知道,但是勘兵卫好像察觉到动静。

他却什么都没问。

陪侍一旁的新藏,也没向勘兵卫禀报。

原来情绪激动的门人,从那天开始不再说话,一个个变得抑郁寡欢。而一直都比别人消极,被视为懦夫的北条新藏,也露出忍无可忍的神色。

他暗自期待日后报仇的机会。

等着瞧吧!

在等待这一天到来的日子里,有一天,从卧病在床的老师枕边看到一只枭正停在巨大的榉树上。

那只枭无论何时都停在同一枝树干上。

不知为何,那只枭即使看见白天的月亮也会吼吼地叫着。

夏天一过,秋天的脚步走近,师父勘兵卫的病情更加恶化。

快了,快了。

枭的叫声,新藏听起来好像在告知老师来日不多。

勘兵卫的儿子余五郎正在外旅行。听到这个巨变,已经捎了信函告知立刻回来。新藏这四五天来一直在担心---余五郎会先回来,还是勘兵卫会先迎接死亡。

无论如何,北条新藏必须决定。他在余五郎抵家的前夜,将遗书留在书桌上,准备离开小幡兵学所。

"请原谅我不告而别之罪。"

他从树阴下面对老师的病房,慎重地行了告别礼。

"明天令郎余五郎先生即将归来,有人照顾您,我才放心离去。虽然如此,我无法确定是否能在您生前提着小次郎的首级来见您……万一,我也栽在小次郎手上,我会先在黄泉路上等您的。"

16

离下总国行德村约一里路的地方,有个贫穷的村子。不,这里人口太稀少,几乎不能称为村子。因为这里是一片荒野,到处长着芦苇、杂草,村里的人称它为"法典之原"。

这时,一位旅人从常陆路方向走过来。打从相马的将门在阪东暴行逆施,任意掠夺以来,这一带的道路和草丛始终没有改变,一片萧条之色。

"奇怪?"

那人停下脚步,站在荒路的交叉点伫足不前。

秋阳斜照着原野,即将西下。原野上的积水映着夕阳,泛出红光。脚边渐趋昏暗,草木的颜色不断变化着。

武藏开始寻找住家的灯火。

昨夜露宿野外,前夜枕山石而眠。

四五天前在枥木县一带的山上碰到豪雨之后,身体有点懒散。武藏未曾伤风过,但是下意识觉得今夜如果再露宿野外,恐怕就不太妙了。即使破旧的茅草屋亦可,武藏渴求灯火和温热的饭菜。

"好像有潮水味……看来再走四五里路就可以找到溪流……对了,循着潮风走去吧!"

他走在野道上。

可是,他的直觉不知是否正确。要是没看到海,也没找到住家的灯火,今夜只好又露宿在秋草中了。

红红的太阳西沉之后,今夜应该可以看到圆圆的大月亮吧!满地虫鸣唧唧,耳朵都听麻了。而路上的飞蛾在这寂静的傍晚,似乎被武藏的脚步声吓醒,不断扑打在武藏的裤管和刀背上。

武藏认为若自己是风雅之士,必能欣赏这趟黄昏之行,可是他自问:

"你愉快吗?"

而他也只能自问自答:

"不。"

他心底---

怀念人群。

渴望食物。

厌倦孤独。

肉体因修炼而疲累不堪。

本来,他并不以这些需求为满足。因为这一路他都抱着苦涩的反省走过来。他从木曾的中山道来到江户,寻求他的大志。可是到了江户没几天,又决定赶到陆奥(译注:泛指日本东北地区)。

也就是说,从他立志大约过了一年半左右。终于来到江户,却只逗留几天便决定离开。

武藏为何要离开江户?急着赶到陆奥呢?那是因为他要追赶曾在诹访的旅馆见过面的仙台家的家士石母田外记。目的是要将背包中那一大笔自己不知情的钱,还给外记。接受这种物质上的恩惠,对武藏而言是个很大的精神负担。

"如果能在仙台家工作的话……"

武藏亦有其自尊心。

即使疲于修炼,饥肠辘辘,露宿野地,走投无路的时候---

"我……"

他一想到此事,脸上便露出笑容。因为即使伊达公以六十余万石的俸禄招揽他,也无法满足他伟大的志向。

"咦?"

脚边突然传来清晰的水声。武藏站在一座土桥头上,他停下来,凝视桥下的小河流。

水里传出啪嗒啪嗒的声音。天边的云彩才映上夕阳的红光,河里小瀑布的水滩已经非常阴暗,站在土桥上的武藏,凝视水面。

"是水獭吧!"

他立刻发现那是一个当地的小孩。虽然是个小孩,面孔却长得跟水獭差不多。那名小孩在下面用奇怪的眼光望着桥上的人。

武藏对他说话。他一看到小孩就想和他说话,并无特别的理由。

"小兄弟,你在做什么?"

小孩只回他一句:

"泥鳅。"

说完又拿着小网子伸进河里沙沙地摇晃着。

"你在抓泥鳅啊!"

这种对话虽然没什么意义,但在旷野当中却令人倍觉亲切。

"可以抓到很多吗?"

"已经秋天了,抓不了多少。"

"能不能分一点给我。"

"分泥鳅给你?"

"用这手帕包一把给我,我付你钱。"

"虽然你很想要,但是今天的泥鳅是要给我父亲的,不能给你。"

那小孩抱着筛网从小河的水滩爬上来,就像秋野中的松鼠般一溜烟不见人影。

"跑得可真快啊!"

武藏留在原地,一脸苦笑。

他想起自己和朋友又八也曾有如此的童年。

"第一次看见城太郎时,他正好和这小孩年纪相仿佛呢!"

和城太郎分手后,不知现在他人在何处?

武藏自从与阿通他们二人失去联络,屈指一算已近三年。那时城太郎十四岁,去年十五岁。

"啊!他也已经十六岁了。"

城太郎不嫌弃自己是如此贫穷,依然称自己为师父,一心爱慕尊敬师父。可是扪心自问,自己又给了他什么呢?只是把他夹在自己和阿通之间,让他尝遍旅途的辛劳罢了!

武藏在原野中停伫不前。

城太郎的事、阿通的事,以及过去种种回忆,让武藏暂时忘记疲惫地又走了一段路。但是现在他发现越来越不知道该怎么走了。

圆圆的秋月高挂天际,四处充满虫鸣声,阿通一定喜欢在如此月夜吹笛子的……现在,虫声听起来仿若阿通和城太郎的窃窃私语。

"那里有人家。"

武藏看到灯火,不禁加快脚步往灯火处走去。

走近一看,是一户独栋房舍,有些柱子已经倾斜,屋后高耸着萩树。而看起来像斗大露珠的,原来是爬在墙壁上的牵牛花。

他才靠近便听到粗重的呼息声。原来是绑在门外一匹没上鞍的马发出来的。屋内的人从马的动静似乎已察觉有人,从灯火通明的屋内大声问道:

"是谁?"

原来是刚才不愿分泥鳅给自己的小孩。武藏觉得很有缘分,便露出微笑。"能否让我借住一宿?天一亮我就离开。"

那小孩一听立刻改变态度,仔细地端详武藏的脸,然后点点头说:"可以。"

这房子破旧不堪,令人不忍卒睹。

若是遇上下雨天,这房子不知会如何。因为它破烂得连月光都从屋顶和墙壁斜射进来。

脱下来的衣服也无处可挂。床板上虽然铺着席子,但是风仍会从床板下吹透进来。

"大叔,刚才你说要泥鳅,你喜欢吃泥鳅吗?"

小孩怯怯地问道。

"……"

武藏忘了回答,只是看着他。

"你在看什么?"

"你几岁了?"

"咦?"

小孩一脸迷惑。

"你问我的年纪吗?"

"嗯。"

"十二岁。"

"……"

武藏望着他愣住了。心想土著当中还是有面焕英气的小孩。

这小孩一脸污垢,像尚未洗净的莲藕。头发蓬乱犹如杂草,而且臭如鸟粪。可是他却长得相当粗壮,满脸的污垢中露出锐利的眼神,令人欣赏。

"家里还有一些小米饭。泥鳅已经端给父亲吃了。若是你想吃的话,我再去拿来。"

"那太麻烦你了。"

"你也要喝汤吧!"

"是的,还要汤。"

"请等一等。"

那名孩子啪嗒一声打开木门,到隔壁房间去了。

随后传来劈柴和煽火声,屋内霎时烟雾弥漫,窜到天花板和墙壁上,无数的昆虫被烟熏得逃到屋外。

"好了,煮好了。"

小孩很自然地将食物摆在木床上。有盐渍泥鳅,黑面酱和小米饭。

"好吃。"

武藏吃得好高兴。小孩也觉得很高兴。

"好吃吗?"

"我想向你们道谢,这家主人已经睡了吗?"

"不,还没睡。"

"在哪里?"

"在这里。"

小孩指着自己的鼻子说:

"没有别人了。"

武藏问他如何糊口,他说以前种点田,但自从父亲生病后,就不再耕作,全靠自己当马夫赚钱。

"啊!灯油没了,大叔你也休息吧!"

虽然灯已经熄了,但是月光照得屋内一片明亮,并无不便之处。武藏盖着薄薄的草席,枕着木枕,靠在墙壁上睡觉。

正待入睡之际,可能是体内的风寒未消,全身直冒冷汗。

武藏在梦中似乎听到雨声。

夜虫唧唧,令人睡得更加深沉。那声音若非磨刀声,武藏可能一觉到天亮了。

"咦?"

他突然起身。

刷刷刷---连小屋的柱子都随之微微震动。

隔着木门的隔壁房间,传来用力磨刀的声音。

武藏立刻握住枕头下的大刀。隔壁房间传来那小孩的声音。

"大叔,你还没睡啊?"

为什么他在隔壁房间会知道自己醒来了呢?

武藏惊讶于小孩的敏锐,并未回答他的问题,反而问对方:

"你怎会在深夜里磨刀呢?"

小孩听完嘿嘿嘿地笑着说:

"原来大叔为了此事而睡不着吗?我看你可能是外强中干啊!"

武藏沉默不语。

他因小孩的英姿和老成的话语而受到打击。

刷刷刷……小孩又开始磨刀了。武藏对这孩子咄咄逼人的语调以及磨刀的力气不禁感到疑惑。

武藏从木板门缝偷看隔壁的小寝室。里头的房间与厨房相连,约三坪大,铺着草席。

皎洁的月光从窗户照射进来。月光下,那名小孩准备了水桶,手上握着一尺五六寸的大野刀,专心地磨着。

"你要砍什么?"

武藏的声音从门缝中传过来,那孩子循声回头,又一言不发地拼命磨刀。

终于那把刀已经被他磨得闪闪发光,他拭去刀上残留的水渍。

"大叔!"

小孩望着刀刃。

"大叔,用这把刀可不可以把人切成两半?"

"嗯,因每个人刀法而异吧!"

"说到刀法,我可有两下子喔!"

"你到底要砍谁啊?"

"我父亲。"

"什么?"

武藏吓一大跳,立刻推开木板门。

"小兄弟,你是开玩笑的吧!"

"谁开玩笑了?"

"砍你父亲?……如果你是认真的,那你就简直不是人。虽然你住在荒郊野地的屋子里,就像野鼠或小狼般自己长大,但是也该知道父母恩重……连禽兽都有反哺的本能,你却为了砍父亲而磨刀。"

"你说的没错,可是我如果不砍他,根本带他不动。"

"带去哪里?"

"山上的坟场。"

"什么?"

武藏顺着小孩的眼光看了一眼墙角。从刚才他就觉得墙角有点奇怪,可是他万万也想不到竟会是一具尸体。仔细一瞧,尸体枕着木枕,上面盖着脏污的农夫装,旁边还放着一碗饭和水。另外还有一个木盘装着刚才分给武藏吃的泥鳅。看来泥鳅一定是死者生前最喜欢吃的食物。父亲一死,那少年想到父亲最喜欢的东西是什么呢?---虽然已过中秋,却还拼命地在那小河里抓泥鳅。

自己却毫不知情地要求他。

"可不可以分我一点泥鳅?"

武藏对自己无心的话语感到非常羞耻。同时,他又看到小孩因为抱不动父亲的遗体到坟场,而想出将尸体切成两段以便搬去埋葬。这种坚毅精神,使武藏为之咋舌,他静静地望着少年的脸。

"你父亲什么时候死的?"

"今天早上。"

"坟场离此地很远吗?"

"就在半里外的山上。"

"可以请人送到寺庙吧!"

"我没钱啊!"

"我来帮你付吧!"

小孩却直摇头。

"父亲生前最讨厌接受别人的东西,更不喜欢寺庙。所以我不能接受你的钱。"

字字句句都流露出这少年的骨气。

仔细瞧他父亲的遗体,可猜测出他并非平凡的农夫,看来是颇有来历的后代。

武藏依小孩之意,只出力帮忙将尸体运到山上的坟场。

搬这个尸体非常简单,只要将他放在马背上运到山上就行。碰到险峻的山路时,才由武藏背着尸体前进。

虽然称之为坟场,不过是在一棵大栗树下摆着一块圆石头,别无它物。

埋好尸体之后,小孩拿着花合掌膜拜。

"我的祖父、祖母和母亲,全都埋于此处长眠。"

这是何种因缘啊!

武藏也一起祈求冥福。

"这墓碑还满新的,看来你的家族从你祖父那一代开始才落脚这一带吧!"

"听说是如此。"

"在那之前呢?"

"听说是最上家的武士。但是,在一次败战逃亡的时候,族谱全部被烧毁光了。"

"看你的家世显赫,至少应该在墓碑上刻上你祖父的姓名,可是却没有家纹和年号。"

"祖父死前交代不可以在墓碑上刻任何文字。虽然当时蒲生家以及伊达家都曾招揽祖父,但祖父不愿同时侍奉二主。后来祖父在临终前交代,如果在墓碑上刻上自己的名字会使以前的主人蒙羞,再加上已经成为农夫,根本无须再刻上家纹。"

"你知道祖父的姓名吗?"

"听说名叫三泽伊织,可是父亲说我们是老百姓,只叫三右卫门即可。""那你呢?"

"三之助。"

"还有没有亲人?"

"我有一个姐姐,但却远在他乡。"

"就只有这样吗?"

"嗯!"

"你现在打算怎么生活呢?"

"还是当马夫吧!"

说完立刻接道:

"大叔,您是侠士。一年到头四处旅行,可否请您带我走?到哪里都骑我的马。"

"……"

武藏从刚才便凝视着渐渐明亮的旷野。他心里想,为何住在如此肥沃的土地上,人们还是一贫如洗呢?

大利根川的河水混杂着下总海岸的潮水,使得坂东平原几度沧海桑田。几千年之后,富士山的火山灰覆盖此地。经过几个世纪的风化之后,杂草丛生,蔓藤滋长,自然的力量胜过人类。

当人类能自由地利用水土等大自然的资源时,便产生了文化。而人类在这块阪东平原上,仍然屈服于大自然的力量之下,人类智能的眼眸只能茫茫地眺望这天地的宏伟。

太阳高高升起,原野上,小野兽四处奔窜,小鸟在树枝上跳跃。在未开垦的天地下,鸟兽比人类更能享受大自然的一切,更能乐在其中。

小孩毕竟是小孩。

父亲一下葬,归途中就已经将父亲的事情抛诸脑后。不,不可能忘记,只是旷野中的太阳从露珠中升起,使他感动得忘记悲伤。

"大叔,可不可以呢?从今天开始无论您走到何处,都带我同行,我的马您随时可以骑。"

他们从山上的坟场下来,正走在归途中。

三之助把武藏当成客人,让他骑在马上,自己则当马夫牵着缰绳。

"嗯……"

虽然武藏点了头,但未明确回答。

在他心底的确对这小孩抱着几许期望。

可是,想到自己是个流浪之身,必须先考虑自己。到头来自己是否能让这位少年幸福,他必须衡量自己将来的责任。

在这之前,已经有城太郎的例子。虽然城太郎是个素质良好的小孩,却因为自己浪迹天涯,本身又琐事缠身,现在城太郎才会不在身边,甚至不知去向。

要是他遇到什么不测的话……

武藏常常为此自责。可是,若老顾虑这些结果的话,人生可能连一步都无法跨出去。因为人们无法预测自己的下一刻,更何况一个人子,一个正在成长的少年,他的未来又有谁能保证呢?若是秉持如此微弱的意志,犹豫不决,更是不好。

如果只是依照他天生的气质加以琢磨,引导他往好的方向发展的话……

武藏认为这是可行的。因此他告诉自己可以接受。

"好不好嘛?大叔,您不喜欢我吗?"

三之助不断请求。

武藏回答:

"三之助,你这一生要当马夫还是一名武士?"

"我当然想当武士啊!"

"你当我的弟子,能不能跟我一起吃任何的苦?"

三之助突然放下缰绳。正纳闷他要做什么,他已经跪在沾着露水的草地上,从马脸下方对武藏叩首行礼。

"拜托您让我成为一名武士。我父亲死前也一直抱着这个希望。可是,在今天之前,我们并未遇见可信赖之人。"

武藏下了马。

环顾四周,拣来一枝枯木,让三之助拿着,自己也拿了一枝大小适中的树枝。

"我还不能答应收你当我的弟子。现在你拿着那根棒子与我对打。我看你的手法之后,再决定你是否能当武士。"

"如果我能打到大叔,您就答应帮助我成为武士喽?"

"你打得到我吗?"

武藏微微一笑,拿着树枝摆出架式。

三之助拿着树枝站起来,突然对武藏冲过去。武藏并未马虎,三之助踉跄了几次,肩膀被打了,头被打了,手也被打了。

你快哭出来了吧!

武藏虽然这么想,三之助却一点也不放手。最后树枝断了,他干脆对着武藏的腰撞过来。

"你这个笨蛋。"

武藏故意大声骂道,并抓住他的腰带,将他摔在地上。

"我才不怕。"

三之助跳起来又扑了过去。武藏再次抓住他的衣领,将他高高提在半空中。"怎么样?投降吧!"

三之助头昏眼花,手脚在半空中乱抓。

"不投降。"

"我如果将你摔在那块石头上,你准死无疑,这样子也不投降吗?"

"绝不投降。"

"好固执的小子。你不是已经输了吗?你就认输吧!"

"……但是,只要我还活着,就一定能赢过大叔您,只要活着,我绝对不投降。""为什么你能赢我?"

"如果我勤练的话。"

"即使你苦练十年,我也一样苦练了十年呀!"

"但是大叔您比我年长,一定比我先死吧!"

"嗯。"

"如果您死了,躺到棺材里的时候,我就去打您。因此,只要我能活着,就是我赢。"

"啊!你这小子。"

武藏用力的将三之助抛在地上,不过并未扔到石头上。

武藏望着一骨碌站起来的三之助,愉快地拍手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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