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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第一侠王亚樵真传》 作者:余音

第83章 北顾延河非孤云

  连日来,王亚樵表面上照吃照喝照睡照打麻将,没事的时候还会化装,与“哼哈二将”一起,到西江边上走一走,看看南国风景,可是,他的心底却像滚滚东去的西江水,从来没有平静过。

  余立奎被抓,让王亚樵深感意外。离开香港,他还坚持给余家按月寄去生活费,不少人表示反对,认为这样做,会暴露目标,引火烧身。王亚樵却语重心长地解释说:“钱多钱少不重要,重要的是革命情谊。立奎是我的人,跟我多年,为反对‘草头蒋’做了许多贡献。现在身陷囹圄,我们岂能自顾个人安危,与他断绝联系?我也知道,军统特务的嗅觉很灵,但我们在广西这个独立王国,他们即使知道了,又能怎样?又敢怎样?……如果没有戴笠的严密保护,我早叫‘草头蒋’去见阎王爷了。这个家伙真可恨!假如,有朝一日,你们这些弟兄,谁遭到了军统特务暗害,我一定把账记在戴笠头上,向他讨还血债;要是我有个三长两短,你们也要想方设法,在十年之内,替我报仇雪恨,叫戴笠不得好死!”

  随后,他还给身在香港的陈铭枢、蔡廷锴等人去信,请他们代为筹集巨款,想办法将余立奎从监狱里“捞”出来,但泥牛入海,未见回音;他又去找回乡闲居的李济深商量,李济深自己没有这个力量,亲自跑到南宁向李宗仁游说,也没有筹到……

  梧州景色好,绝非久留地。下一步,到哪里落脚呢?香港、上海,都是险地;南宁投靠了南京,眼下虽然没有问题,长久可不好说。思来想去,只有听取郑抱真、余亚农等人的劝告,走最后一步棋,到反蒋最为坚决的延安,投奔共产党。

  可是,他们能够收留自己吗?

  说起来,王亚樵与共产党已经打过多年交道,还多次为地下党雪中送炭。

  1924年3月,李立三在广州参加国民党“一大”以后,直接来到上海,担任上海地委职工运动委员会书记。“记得立三同志与先兄亚樵常常谈论到深夜。王亚樵发动上海工人、学生、市民反对曹锟贿选,曾得到立三同志的很大支持。而组织‘上海劳工总工会’,也是亚樵与立三同志合作,劳工总会骨干多由立三同志推荐、选定。”王述樵曾经回忆说。

  王亚樵的忘年交陈惘之是地下党。经他介绍,王亚樵的干女儿尹彭杰也加入了党组织。当时,陈惘之没有正式工作,妻子是沪西小沙渡一家外资纱厂的工人,收入微薄。一家三口,住在劳勃生路(今普陀区长寿路)的岳母家。经常是吃了上顿没下顿,实在揭不开锅,他就会找王亚樵求援,而王亚樵总是有求必应。为了不增添他的思想负担,给钱的时候,王亚樵还不无黑色幽默地声明:“我的钱也是骗来的,你只管用,不必还。”

  1931年4月,王亚樵受西南派委托,正在谋划刺杀“草头蒋”。一天,李克农通过陈惘之,秘密约见王亚樵。虽然两个人并不认识,但王亚樵早就知道,李克农是安徽巢县老乡,比自己小10岁,在上海滩,李克农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来头不小。

  在一家茶馆,两个人对面而坐。李克农憨厚得像一个农民,但充满内秀,对王亚樵的经历了如指掌。他带来了党组织的一封邀请信。王亚樵打开一看,信不长,但很有分量,先是充分肯定王亚樵疾恶如仇、敢打敢拼的反蒋风格,然后提出两条建议:一是请他去江西苏区,参加革命部队;二是请他加入中共地下武装,并出任负责人。

  李克农说:“一个好汉三人帮,一个篱笆三个桩。对于手握百万雄师的蒋介石,单靠个人力量,难以奏效。不知道王大哥意下如何?”

  王亚樵喝了一口茶,说:“你们能够为我着想,我很感谢。但是,话又说回来了,我王九在江湖上闯荡多年,天马行空惯了,恐怕不能习惯贵党铁的纪律啊。”

  “任何事情,都有个习惯过程。对于王先生,我们也不会勉为其难的。”

  “这个我知道。我觉得,现在的时机还不成熟。”

  “王先生,你手中的这封信很重要。摊开了是一条路,竖起来就可能是一堵墙啊,请你三思。”

  王亚樵淡淡一笑,说:“这样说,就有些言重了。”他掏出火柴,将邀请信烧掉,说,“我既不摊开,也不竖起,只当没有这么一回事。但是,我可以请你捎句话,一是感谢贵党的信任,二是以后贵党有需要我王九的地方,我一定会头拱地去办。”

  时隔多日,一天,陈惘之(时任上海文总书记兼社联党团书记)找到华克之,说:“家里(指地下党)有个难题,你看谁能帮助解这个燃眉之急?”

  原来,南京政府为了封锁地下党的消息和舆论宣传,与租界当局达成协议,上海地区的印刷厂一律不准承印中共报刊,违规者,一律查封,并没收全部财产,因此,《红旗日报》等秘密报刊无人敢印。《红旗日报》1930年8月15日创刊,从1931年2月24日起,成为中共中央和江苏省委的机关报。

  华克之说:“这种顶风作案的事,只有找王九大哥试试。”

  改日,他俩来到郑抱真家,王亚樵应约而来。

  王亚樵想了想,说:“最好是自己办一家印刷厂,这样,不受制于人,还利于保密。”

  但是,开办一家印刷厂,需要一大笔经费,从何而来呢?几个人都觉得王亚樵的意见很中肯,可是,谁也没有能力筹措这笔巨款。

  “说实在的,我也是兜比脸干净,身无分文。但是,这件事意义重大,我虽然不能打包票,也要试一试。三天后,咱们在这里再见。”

  说吧,王亚樵起身先走了。

  三天后,王亚樵将一张上海商业银行的支票,交给华克之。华克之接过来一看,十分惊诧,竟有7500元;支票上面,还有英文签字。“王九大哥真是神通广大啊!”

  秘密印刷厂开业后,为了答谢王亚樵,陈惘之邀请他去参观一下。王亚樵摆摆手,既不想知道具体地点,也不愿意了解有关情况。他意味深长地说:“祝它长寿!”

  王亚樵漫步西江,看潮起潮落,望舟来船往,思前想后,唯一的去处,只有遥远的陕北高原,但是,过去曾经谢绝人家好意,无形中,与他们之间竖起了一堵高墙,关山万里,如果贸然前往,人家不予收留,自己的这张老脸倒是其次,拖家带口十几人,上天天不应,下地地不留,可怎么办呢?

  9月27日,他与王亚瑛、郑抱真、余亚农等人,乘坐快艇,直奔李圩子,向刚刚返回苍梧的李济深求教。听完他的倾诉,李济深仰起脖子,哈哈大笑。

  “任公,难道我的想法太幼稚,值得嘲笑?”王亚樵满面羞红,只有被烟头烫出的麻子泛着白光。

  “不不不,老九啊,你误会了。”李济深站起身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解释说,“我不笑你别的,单要笑你这个天不怕地不怕、阎王爷都不怕的猛汉子,怎么在这个问题上优柔寡断呢。”

  接着,李济深现身说法,谈了自己与共产党“不打不相识”的曲折经历。他说:“我与中共的许多领导人,都曾经团结在孙中山的‘三民主义’旗帜下,一起反封建反军阀反对帝国主义,与有些人还在一块共过事,有的还是好朋友。我与中共现在的一把手毛泽东,认识得很早。1924年1月20日,国民党‘一大’在广州召开,他是湖南代表,会议期间,他当选为中央候补执委。当年,我是中山先生亲自任命的粤军一师师长、西江善后督办。记得在2月上旬,大会结束后,他离开广州之前,到湖南乡贤谭延闿(“一大”24名执委之一)处辞行,正巧,那天我在谭先生家拜访。因此,我们两个人就相识了。我与周恩来,关系更近一些。黄埔军校成立后,我是教练部少将主任,后来做了副校长;周先生刚从法国归来,担任政治部主任。1925年7月,广州国民政府成立后,粤军改编为国民革命军第四军,我任军长,并晋升为陆军上将。10月,我率领四军参加第二次东征,周先生是政治部主任。可以说,我俩共过患难。但是,合久必分,分久必合。

  后来,由于国共两党政见相左,我们这些人不得不各为其主,展开生死搏斗。‘四一二’之后,全国清党,蒋介石率先在上海大开杀戒,三天后,也就是4月15日,我在广州坐镇指挥,全力跟进。后来,八一南昌起义部队和秋收起义部队,都是由我派军队‘围剿’而失败的……可以说,我的双手沾满了共产党人的鲜血。但是,这些年来,我逐渐意识到,蒋介石才是中国的独裁者,才是中国前进道路上最大的绊脚石。道理很简单,独裁是民主的敌人。独裁者君临天下,在他的眼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除了他是人,其他的人不是他的走狗、奴才,就是他的敌人。以一己智慧而牺牲天下智慧,以一己财富而鲸吞天下财富,不反他何言公理?何言人权?1935年7月,我在香港与陈铭枢、蒋光鼐、蔡廷锴等成立了中华民族革命同盟,提出了‘争取民族独立、树立人民政权’的口号,得到中共支持。前不久,他们派人来做统战工作,毛先生还给我写信,表示:‘甚愿按照新的斗争纲领订立新的协定,共同向着抗日救国目标致其最精诚之努力。’王九先生,你看看,我与中共都能言归于好,你帮助他们做了那么多事情,他们能拒你们于千里之外吗?”

  “听了任公一席话,真是胜读十年书啊!”王亚樵的心情,像雷阵雨之后,立刻明朗。在座的人,也是欢欣鼓舞,每个人的眼神里,都充满了希望之光。

  “不过,”王亚樵有点不好意思地干咳嗽了一下,说,“我现在是在走麦城,这个时候去投奔他们,会不会……”

  “王九啊,你多虑了。你知道,古今中外,据我所知,还没有一个匹夫,能够与一国之君单练十来年,而且让其整日胆战心惊,一提起你来就牙痛。世无陈涉焉辞责,客有要离愿共游。你想想,北伐以来,老蒋大搞家天下,引起众怒,多少人提兵几万、几十万,与他拼杀,他都不怕,为何单单憷你?这叫四两拨千斤,一物降一物。王九啊,你的独特价值,谁也比不了。”

  “谢谢任公勉励。”王亚樵有些不好意思,喝了一口茶,说,“共产党喜欢搞群众运动,集体作战,而我们这些人,从来都是单打独斗。我们去延安,能干什么呢?”

  “以我之见,他们的集体作战与你们的单打独斗,就像中医汤药与西医的手术刀一样,缺一不可。中医治病,讲究治本,需要下慢工夫治本;而西医的手术刀,则直奔患处,刀到病除,治标。推翻独裁政权,需要集体作战,从执政基础上瓦解敌人;也需要单打独斗,擒贼先擒王,铲除独裁者及其恶走狗。这样,标本兼治,疗效才好啊!”

  当天晚上,李济深就给周恩来写了一封信,把王亚樵介绍给他。

  次日,王亚樵郑重地把这封引荐信和2000元路费,交给了余亚农、张献廷,嘱咐他俩注意安全,日夜兼程,早日归来。望着余亚农、张献廷渐行渐远的身影,王亚樵对身边的战友交代说:“白健生反共不在‘草头蒋’之下,我们秘密投共之事一定要严格保密,谁也不能外传。一旦风声泄露,让白健生知道了,他绝对不会放过我们的。”

  入夜,天降暴雨,狂风掀起西江的巨浪,如雷声滚滚,经久不息。王亚瑛劝他早点安歇,但王亚樵毫无睡意。灯光下,他百感交集,铺纸挥毫,填了一首《念奴娇》:

  西江烟雨,哭陆沉,魑魅魍魉狐兔。北土沦亡黄流注,中原烽火弥路。悲恨相继,万里烟尘,江山知何处?堂堂中华,忍忍东倭猖寇。

  醉生梦死内战,媚倭求存,何言对国人!闽海羊城兴义师,苍苍太无情。天涯海角,足迹无门,千载留泪纹。鸥盟山重,北顾延河非孤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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