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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寞烟花梦一朵》 作者:陆小曼

第16章 溪水无心 (2)

  昆冈

  奶奶叫吃饭了,快去。小黑驴儿也还没有吃哪。奶奶管你,我得管它。你去罢。

  阿明

  爸爸,咱们说着话这天都黑了,什么都看不见了,我怪害怕的。

  昆冈

  有我呢,有你爸爸。……到时候了,你先去罢。

  阿明

  你也就来罢?

  昆冈

  就来。

  (昆冈起身出木门解驴身鞍座,台上已渐昏暗,屋内点有烛火,卞母咳嗽声可闻。卞母出)。

  卞母

  昆冈!

  昆冈

  (自木门入院)娘,你叫我?

  卞母

  快来吃饭罢,你也该歇歇了。

  昆冈

  来了,娘。

  第二幕

  布景

  云冈附近一山溪过道处,有树,有石。因大旱溪涸见底,远处有凿石声。时上午十时。石工甲乙上。

  甲

  这天时可受不了!卞老师这是逼着我们做工。

  乙

  天时倒没有什么,过了端午也该热了。倒是这老不下雨怎么得了?整整有四个月了,可不是四个月。打二月起,一滴水都没有见过,你看这好好的树都给烧干了!这泉水都见了底了!老话说的“泉水见了底,老百姓该着急,”这年成怕有点儿别扭。息息走罢,这树林里凉快。

  甲

  息息,息息。啊唷,这满身的汗就不用提了!(坐石上)你抽烟不?(捡石块打火点烟斗)

  乙

  我说老韩,这几天老卞准是有了心事了。

  甲

  你怎么知道?

  乙

  瞧他那样儿就知道。他原先做事不是比谁都做得快,又做得好。瞧他那劲儿!见了人也有说有笑的。这几天他可换了样了,打前儿个家里回来,脸上就显着有心事,做事也没有劲。昨儿个不是把一尊佛像给雕坏了?该做事的时候也不做事,老是一个人走来走去,搔头摸耳的。要没有心事他怎么会平空变了相儿呢?

  甲

  对了对了,给你这一说破我也想起来了。昨儿不是吗,我吃了晚饭出来,见他一个人在那块石头上坐着,身子往前撞着,手捧着脸,眼光直发呆,像看见又像看不见,我走过去对他说“卞师父,吃了饭没有?”他不能没听见,可是他还是那愣着,活像是一尊石像。回头我声音嚷高了,我说“喂,卞师父,怎么了?睡着了还是怎么着?”他这才听见了,像是做梦醒了似的站起来说“老韩,是你吗?”你说得对,要没有心事,他决不能那么愣着。

  (树林外有弦声,甲乙倾听。)

  乙

  又是他,又是他!

  甲

  谁呀?

  乙

  那弹三弦的老瞎子。谁也不知道他是哪儿来的。他住在那什么关帝庙前的一间小屋子里。也没有铺盖,也没有什么,就有他那三弦,早晚出来走道儿,就拿在手里弹。也不使根棍儿,可从来不走错道。有人说他是神仙,有人说他算命准极了,反正他是有点儿怪。

  甲

  他这不过来了吗?

  (瞎子自石边转出,手弹三弦。坐一石上。)

  乙

  我们问问他,好不好?

  甲

  问他什么?

  乙

  问他——几时下雨。

  甲

  好,我来问他。(起身行近瞎子)我说老先生,您上这儿来有几时了?

  瞎

  我来的时候天还下着雪,现在听说石榴花都快开过了——时光是飞快的。

  甲

  听说您会算命不是?

  瞎

  谁说的?命会算我,我不会算命。我是个瞎子,我会弹三弦,命——我是不知道的。

  甲

  (回顾乙)这怎么的?

  乙

  (走近)别说了,人家还管你叫活神仙呢!街坊那胡老太太不是丢了一个鸡来问你,你说“不丢不丢,鸡在河边走”,后来果然在河边找着了不是?别说了,是瞎子还有不会算命的?咱们也不问别的,就这天老不下雨,庄稼都快完了,劳您驾给算算哪天才下雨?

  瞎

  什么?

  甲乙

  (同)哪天下雨?

  瞎

  下雨,下雨,下血罢,下雨!

  甲乙

  (同)您说什么了?(指天)下雪?

  瞎

  你们说下雨,我说下血,说什么了!

  甲乙

  (惊)下血?(指手)

  瞎

  对呀,下血,下血,下血!

  (甲乙惊愕,相对无言,卞昆冈与严老敢自左侧转出。见瞎子,稍停步复前)

  卞

  老韩,他说什么了?

  甲乙

  (同)我说是谁,是卞老师跟严大哥!

  卞

  他说什么了?

  乙

  我们问他哪天下雨,他不说哪天下雨,倒还罢了,他直说下血,下血,下血,他又不往下说,你说这叫人多难受,什么血不血的。

  卞

  你们知不知道哪天下雨?

  甲乙

  不知道呀。

  卞

  还不是的,你们不知道,他怎么能知道?

  瞎

  对呀,你们不知道我怎么能知道!

  甲乙

  (怒)你倒是怎么回事,人家好好的请教你,你倒拿人家开心,活该你瞎眼!

  瞎

  瞎眼的不是我一个,谁瞎眼谁活该,哈哈。

  甲乙

  (向卞)卞老师,你说这瞎子讲理不讲理?

  卞

  得,得,这大热天闹什么的,你们做工去罢。

  甲乙

  (怒视瞎子)真不讲理!(同下)

  瞎

  讲理,这年头还有谁讲理!

  卞

  得,你也少说话。

  瞎

  谁还爱说话了罢!他们不问我,我还不说哪!哈哈哈。

  严

  不管他了,老师,还是说我们的。这边坐坐罢。

  (卞严就左侧石上坐。瞎子起,摸索至一树下,即倚树坐一石上,三弦横置膝上,作睡状。)

  卞

  咳!

  严

  师父有心事,可以让老敢知道不?

  卞

  不是心事,倒是有点儿——为难。

  严

  什么事为难,有用老敢的地方没有?

  卞

  多谢你的好意,老敢,这事儿不是旁人可以帮忙的。

  严

  那么你倒是说呀,为什么了,老是这唉声叹气的?

  卞

  也不为别的。你是知道我的,老敢。我不是一个随便的人,你是知道的。也不是忘恩负义的人。青娥真是好,我们夫妻的要好,街坊哪一个不知道?她是产后得病死的,阿明长不到六个月就没有了娘,是我和老太太费了多大的心才把这孩子领大的。

  严

  阿明真是个好孩子。

  卞

  阿明今年八岁,我的娘今年六十三。可怜她老人家苦过了一辈子,这几年身体又不见好,阿明又大了,穿的吃的,哪样不叫她老人家费心?咳,也难怪她,也难怪她!……她原先见我想念青娥,她就陪着我出眼泪,她总说,“快不要悲伤了,昆冈,这孩子就是青娥的化身,我们只要管好了他,青娥也可以放心了。”后来她看我满没有再娶的意思,她就在说话上绕着弯儿要我明白。咳,我又何尝不明白呢?青娥在着的时候,她好歹有一个帮助,婆媳俩也说得来,谁家婆媳有我们家的要好?青娥一死,一家子的事情就全得我娘来管。我又不能常在家,在家也不成,只是添她老人家的累,吃的喝的,都是她。早两年身体还要得,家事也还可以对付。去年冬天的那一病,可至少把她病老了十年,现在走道儿都显着不灵便。她自己也知道,常对我说“昆冈,我是不成的了呢。”我听了她的话我心都碎了。她呀,打头年起,就许我不回家,我要一回家,她就得唠叨。

  严

  她要你——

  卞

  可不是。她要我再娶媳妇。我这条心本来是死了的。每回我看着阿明那一双眼睛,青娥就回到了我的眼前。我和青娥是永远没有分离过的,我怎么能想到另娶的念头?可是我的娘呀,她也有她的理由。她说她自己是不中用的了,说不定哪天都可以……可是一份家是不能不管的,阿明虽则机灵,年纪究竟小,还得有人领着,万一她要有什么长短,我们这份家交给谁去,她说。她原先说话是拐着弯儿的,近来她简直的急了,敞开了成天成晚地劝我。“阿明不能没有一个娘,”她说,“你就不看我的面上,你也得替阿明想想,”她说。“谁家男人有替媳妇儿守寡的,”她说,“你为青娥守了快八年了,这恩义也就够厚的了,青娥决不能怪你,你真应得替活着的想想才是呢。”她说。这些话成天不完的唠叨,你说我怎么受得了?老敢!

  严

  真亏你的,师父。我听了都心酸,老太太倒真是可怜,说的话也不是没有理。本来么,死了媳妇儿重娶还有什么不对的,现在就看您自己的意思了。您倒是打什么主意?

  卞

  这就是我的为难。说不娶罢,我实在对不住我的娘,说娶罢,我良心上多少有点儿不舒泰。近来也不知怎么了,也许是我娘的缘故,也许是我自己什么,反正说实话,我自己也有点儿拿把不住了——

  严

  师父!

  卞

  (接说)原先我心里就有一个影子,早也是她,晚也是她。青娥,青娥,她老在我心里耽着。近几天也不知怎么了,就像青天里起了云,我的心上有点儿不清楚起来了。我的娘也替我看定了人,你知道不,老敢?

  严

  是谁呀?

  卞

  就是——就是我们那街坊李七妹……

  严

  (诧异)李七妹,不是那寡妇吗?

  卞

  就是她。

  严

  她怎么了?

  卞

  我不在家,她时常过来看看我的娘,陪着她说说笑笑的。她是那会说话,爱说话,你知道。原先我见着她,我心里一式儿也没有甚么低哆,可是新近我娘老逼着我要我拿主意,又说七妹怎么的能干,怎么的会服侍,这样长那样短的,说了又说,要我趁早打定了主意。要不然她那样活鲜鲜的机灵人还怕没有路走,没有人要吗,我娘说。我起初只是不理会,禁不得我娘早一遍晚一遍的,说得我心上有点儿模糊了。我又想起青娥,这可不能对不住她,我就闭上眼想把她叫回来,见着她什么邪念都恼不着我。可是你说怎么了,老敢,我心上想起的分明是青娥,要不了半分钟就变了相,变别的还不说,一变就变了她……

  严

  她是谁?

  卞

  可不是我们刚才说的那李七妹吗?还有谁?

  严

  把她赶了去。

  卞

  赶得去倒好了,我越想赶她越不走,她简直是耽定了的,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严

  您该替阿明想想。

  卞

  可不是,要不为阿明,我早就依了我娘了。哪家的后母都不能欢喜前房的子女,我看得太寒心了,所以我一望着阿明那孩子,我的心就冷了一半。

  严

  呒,还是的!

  卞

  可是我娘又说,她说李七妹是顶疼阿明的,她决不能亏待他。有一个娘总比没有娘强,她说。

  严

  师父!

  卞

  怎么了?

  严

  我也明白您的意思了。您多半儿想要那姓李的。

  卞

  可是——

  严

  可是,我说实话,那姓李的不能做阿明的娘,也不配做师父的媳妇。趁早丢了这意思。师父要媳妇,哪儿没有女人,干么非是那癫狂阴狠的寡——

  卞

  别这么说,人家也是好好的。

  严

  好好的,才死男人就搽胭脂粉!

  卞

  那是她的生性。

  严

  (诧视)师父,您是糊涂了!

  (林外一女人唱声)

  卞

  听,这是什么?

  瞎

  (似梦呓)下雨,下雨,下血罢,下雨!

  卞

  (惊)怎么,他还没有走?

  严

  他做着梦哪!

  (唱声又起,渐近。)

  卞

  (起立)喔,是她!

  严

  是谁?

  卞

  可不就是她,李七妹。

  严

  喔,是她!

  (李七妹自右侧转入,手提水吊,口唱歌)

  李

  (见卞现惊喜色)唷!我说是谁,这不是卞爷么?

  卞

  (起立)喔,李嫂子。

  李

  (微愠)什么嫂子不嫂子的,我名字叫七妹,叫我七妹不就得了。

  卞

  (微窘)你怎么会上这儿来呢?

  李

  你想不到不是!我告诉你罢,我姑母家就在前边,昨儿她家里有事,把我叫来帮帮忙儿的。这天干得井水都吃不得了,我知道这儿有泉水,我溜踏着想舀点儿清水回去泡一碗好茶吃。谁知道这太阳凶得把这泉水都给烧干了,我说唷,这怎么的,难道这山水都没了,我就沿着这条泉水一路上来。这一走不要紧,可热坏了我了,我瞅着这儿有树,就赶着想凉快一忽儿再走,谁知道奇巧的碰着了卞爷你!唷,可不是,这里该离大佛寺不远儿了,那不就是您做工的地方么?

  卞

  不错,就差一里来地了。

  李

  (看严)这不是——严大哥么?

  卞

  是他。

  李

  唷,你好,咱们老没有见了。

  严

  好您了,李嫂。

  李

  我说这不是你们正做工的时候,你们怎么有工夫上这儿来歇着。

  卞

  我们打天亮就做工,到了九、十点钟照例息息再做。我们也是怕热,顺道儿下来到树林里坐坐凉快凉快的。您不是要舀水么?

  李

  是呀,可是这山溪都见了底了,哪有一滴水?

  卞

  这一带是早没有了,上去半里地样子还有一个小潭子,本地人把它叫做小龙潭的。多少还有点儿活水,您要水就得上那边儿舀去。

  李

  可是累死我了,再要我走三两里地,还提留着小吊子,我的胳膊也就完了!

  卞

  那您坐坐罢,这石头上倒是顶凉的。

  李

  多谢您了,卞爷!

  卞

  (看严,严面目严肃)这么着好不好,您一定要水的话,就让严老敢上去替您取罢。

  李

  (大喜)唷,这怎么使得!严大哥不是一样得累(看严,严不动)不,多谢您好心,卞爷,我还是自己去罢……

  卞

  要不然就我去罢。(向李手取水吊)

  李

  (迟顿)我怎么让您累着,我的卞爷。

  卞

  咱们跑路惯着的,这点儿算什么。(取水吊将行,严向卞手取水吊)

  严

  师父,还是我去。

  卞

  (略顿)好罢,你去也好。

  李

  太费事了,严大哥,太劳驾了!

  严

  (已走几步,忽回头)师父,您还是在这儿耽着,还是您先回去?

  卞

  (视李)快点儿回来罢,我在这里等着你哪。

  (严目注卞李有顷,自左侧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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