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在东北“点了一把火”(4)

　　邓小平说，不担心我点一把火？

　　王恩茂说，哎呀，我们就想听您的点拨！

　　邓小平说，好，那我就给你们说一说。

　　邓小平说话的地点是在吉林省委的小礼堂，一百多个厅局级以上干部坐得端端正正。

　　邓小平在麦克风前坐下的时候，心里想，就是这个场合了。有些不能不讲的话，就该在这里讲开了。

　　新华社穆大江副社长与任燕都坐在第一排。穆大江凭着一种敏感，似乎觉得邓副主席在这样的场合下会说一些什么，便对任燕说，我们两个都记得全一点，争取每句话都不落下。

　　邓小平开门见山就说，同志们，我们现在正在广泛开展真理标准问题的大讨论。这场大讨论，是我倡导的，我很支持这样的讨论。有人说，搞这场大讨论，干扰了抓纲治国，干扰了深入批判“四人帮”的政治运动。这里，我想先问大家一个问题：批判“四人帮”的政治运动已经开展快两年了，这场政治运动什么时候是个头？是不是还要无休止地开展下去呢？谁来回答这个问题？

　　整个场子立即议论纷纷，但是没有一个人举手。

　　邓小平环视全场说，虽然没有人回答这个问题，但是我想，大家心里都有一个答案，那就是，这场政治运动不能没完没了，迟早是要结束的。什么时候结束为好呢？依我看，这场大规模的政治运动今年内就应该结束。那么，第二个问题就来了，结束了批判“四人帮”的政治运动，我们党的工作重点是什么呢？我们还要不要抓纲治国？如果要的话，将以什么为纲呢？恩茂同志，你想过这个问题吗？

　　坐在邓小平一侧的王恩茂站起来说，小平同志啊，老实说，我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邓小平说，你坐下。这个问题，确实很多同志都没有想过，但是，不想这个问题不行啊。我告诉同志们，我们开展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的大讨论，目的就是要全党同志通过大讨论，在这个问题上解放思想，开动脑筋，尽快找到一条治国的新路子。那么，同志们想过没有，我们靠什么去找这条新路子呢？

　　场子里一片寂静。

　　忽然，后排有一位干部举手说了一句，我们靠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旗帜！

　　邓小平听见有人说话了，但是没有听清，于是说，后面这位同志说的是什么？我耳朵背，没听清楚。

　　前排有位老干部赶紧站起来说，报告邓副主席，他说要靠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旗帜。

　　邓小平说，好，说得好，我完全同意。毛泽东思想是我们党的指导思想。这面大旗，我们一定要高举。但是，同志们，怎么样高举毛泽东思想旗帜，是个大问题。什么叫高举？

　　怎么样高举？大家知道，有一种议论，叫“两个凡是”，不是很出名吗？

　　这句话的话音刚落，台下顿起波澜，表示惊异的叽叽喳喳声立即传遍全场。

　　穆大江手里的那只派克钢笔忽然就掉到了地上，他赶快伸手去捡。而任燕此时也瞪圆了眼睛，邓副主席直接点名“两个凡是”，这太叫人吃惊了。

　　主席台上的王恩茂显然也现出了惊异的表情。他侧过脸，怔怔地看着邓小平。

　　邓小平略停一停，语调平静地继续讲，凡是毛泽东同志圈阅的文件，都不能动；凡是毛泽东同志做过的、说过的，都不能动。是不是这样呢？

　　整个会议厅都震愕了，邓副主席这是点谁呢？

　　能这样直接批评“两个凡是”吗？这可是英明领袖华主席多次讲过的话啊。

　　邓小平继续说，语调还是那样平静，但是充满力量：这是不是叫高举毛泽东思想的旗帜呢？不是！这样搞下去，要损害毛泽东思想！

　　全场渐次安静了，只听沙沙沙的笔尖声，其中就数穆大江与任燕记得最为快速。

　　邓小平注视全场，声调坚定地说，高举毛泽东思想的旗帜，要掌握它的精髓。毛泽东思想的基本点，就是实事求是，就是把马列主义的普遍原理同中国革命和建设的具体实践相结合。毛泽东同志在延安，就为中央党校题了“实事求是”四个大字，毛泽东思想的精髓，就是这四个字。过去我们干革命，靠的是实事求是，现在我们搞建设，同样要靠实事求是。

　　这时候坐在邓小平一侧的王恩茂书记忽然就站起来，举起手带头鼓掌，顿时引起全场掌声雷动。

　　邓小平掀开面前的白瓷茶杯盖，缓缓喝了一口茶水。他想，很好，话挑明了，而吉林省的同志们也听清楚了，而且当场就有了这样的反应，这说明大家是悟着这个道理了。

　　于是，邓小平继续说，实事求是，首先要求我们弄清楚我们的国情。同志们，我请大家认真地想一想，现在我们国家的主要矛盾是什么？是阶级斗争，还是经济文化落后、人民生活水平太低？我希望大家都来认真思考。在这个问题上，我们一定要解放思想，实事求是。不来个思想大解放，就找不到出路，我们就会被人民抛弃！

　　小礼堂内鸦雀无声，一片写字的声音。

　　邓小平提高音调说，我们共产党是干什么的？我们当年上井冈山是干什么的？“四人帮”叫嚷要搞穷的社会主义，胡说共产主义主要是表现在精神方面的，简直是荒谬至极！应该承认，现在摆在我们面前的主要矛盾是我们太穷了，太落后了，老实说我们对不起人民！

　　听到这里，很多与会者都屏住了呼吸。

　　邓小平说到这里，似乎动了感情，说，同志们，我们的人民太好了！今年，一九七八年，我们工人的月工资有多少呢，只有四十五元。农村广大地区，还处在贫困状态。这叫什么社会主义优越性？中国人民不能再这么苦下去了！我们的人民，是好人民，忍耐性已经够好了！国外有评论说中国人还能忍耐多久，我们要注意这个事情！如果社会主义是贫穷的社会主义，那我们要这样的社会主义干什么？人民就有权抛弃我们，我们就不配叫共产党！

　　说到这里，小礼堂内掌声雷动。

　　掌声长时间响着，许久停不下来。

　　坐在第一排的任燕飞速地记录，泪水蜿蜒地流在她的脸颊上。穆大江在一旁看见了，嘟嘟哝哝说，傻丫头，傻丫头。

　　这时候，坐在主席台正中的邓小平站了起来，向全场摆摆手，待掌声平息下来后说，同志们，我们现在必须尽快结束揭批“四人帮”的政治运动，把我们的注意力集中到现代化建设上来。社会主义的优越性就体现在发展速度比资本主义更快些。我们只有一心一意搞建设，集中精力发展生产力，努力提高人民的生活水平，让全体人民都能够过上好日子，我们的社会主义才能够立于不败之地！

　　邓小平说到这里的时候，已经不光是任燕脸上有泪水了，很多干部眼睛里都泪花闪闪。有人大声感叹说，很久没有听到有人这么讲话啦！

　　王恩茂书记一边鼓掌一边喃喃自语说，开窍啦，开窍啦，说得透彻啊。他忽然对坐在他旁边的省委副书记耳语说，“光机所”的冤案，下决心彻底平反。会后就批下去，不过夜了。

　　吉林省委组织部的一位副部长，当天傍晚就赶到了长春光学机械研究所，立即在饭堂里召集了全所干部职工大会。

　　这位副部长是这样宣布的：省委决定，将无端制造冤案，残酷陷害一百六十余名干部群众，致使七人含冤自杀的原“光机所”军管小组组长、长春机械局长立即隔离审查！

　　饭堂里刹那间静寂一片，随后就突然爆发出了欢呼声。许多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位副部长继续宣布说，省委还决定，长春“光机所”所有被无端扣上“叛徒、特务、间谍、反动学术权威”帽子的技术干部、技术工人一律给予平反，恢复名誉，返回原工作岗位！扣发的工资，一律补发！剥夺的待遇，一律恢复！遭受的损失，全部补偿！省委慰问大家，同志们受委屈了！

　　在这个破旧的饭堂里，欢呼声再度轰然而起。有人号啕大哭，也有人相拥落泪，还有人跨上摇摇晃晃的饭桌，举起双手泣不成声地高呼，共产党万岁！

　　当天晚上，心情激动的穆大江就与心情同样激动的任燕商量如何发稿。

　　邓小平在吉林干部会议上的讲话太有针对性了，太震撼了，无论如何要向全国发出一篇稿子。这篇稿子与已经写就的《邓小平在大庆》全然不同，这是打破中国当前思想桎梏的一发震撼弹。思想解放的新篇章，可能就此开启了。

　　但是，叫这两个人犯愁的是，这样尖锐的稿子，这样尖锐的观点，怎样才能发向全国呢？根据穆副社长的新闻专业经验，邓小平同志的有些话，现在是很难公开发表的。

　　邓小平的这次长春讲话，简直就是一篇思想解放的战斗檄文，对推动国家发展有着不可估量的思想作用。无论如何也得把它发出去，这是每一个有良知的新闻工作者的责任。

　　焦虑了三十分钟之后，一个主意形成了。这个主意倒是任燕出的。任燕说，穆副社长，您忘了我们去年在全国招生会议上是怎么做的了？我们可以发内部文稿啊，发《动态清样》啊！

　　新华社社长、党组书记曾涛案头的电话，是在这一天的深夜响起的。他仔细听了一会，情绪便激动起来，说，我看就这样，出《动态清样》专刊，直接送省部级领导参阅。出问题，我担着。你们尽管胆子大一点。这段时间中央各部委、各省市自治区的真理标准大讨论如火如荼，出了一批好文章，我们也不能再做小脚女人！你们胆子大一点，马上就把稿子发过来！

　　曾涛搁下电话，搓搓手，心里想，这是有点短兵相接的味道了。虽然还不能以通稿的形式向全国媒体发送，但是《动态清样》一发，在中央各机关、各省市自治区党委内也将掀起一场波澜了。

　　他又想，反正是《动态清样》，也不必向张平化部长甚至汪东兴副主席报告。出什么问题，我担着。小平同志都敢那样讲了，我还不能以《动态清样》的方式转吗？

　　新华社这一期《动态清样》的连夜发出，果然在第二天形成了爆炸般的冲击波。中组部部长胡耀邦当时眼睛一亮，几乎要从他所坐的那张木椅子上蹦起来。他对秘书说，开会，开会，马上通知开中层干部会议。

　　然后胡耀邦就在中组部的中层干部会议上说，我这里有一份今天新华社发出的内部传阅件，大家都看看。邓小平同志在东北的讲话，何等尖锐，何等深刻！同志们，现在，话已经完全挑明了，束缚我们手脚的“两个凡是”到了必须破除的时候了！全国上下，必须以新的思路来想一想，国家的社会主义建设究竟该怎么搞？我们中组部要想一想，怎样才能更有效地开展我们的工作，尤其是加快冤假错案的平反进度。

　　他这一番话，说得会议室里的同志一齐点头。

　　胡耀邦又大声说，今天上午，整个半天，中组部机关各部门就集中学习小平同志的长春讲话精神。学习情况，各部门负责人中午向我汇报，散会。

　　胡耀邦又马上打电话给中央党校，嘱咐党校各部门也马上抽时间认真学习邓小平的长春讲话。刚放下电话，他便接着了《光明日报》杨西光总编辑的来电。杨西光兴奋得声音都有些变调了，他说《光明日报》内也是一片叫好声，大家都为邓副主席公开批评“两个凡是”而感到无比振奋。

　　新华社所发的反映邓小平长春讲话的《动态清样》传到各省，也顿时激起了层层波澜。刚担任广东省委第一书记不久的习仲勋看到这篇讲话，也马上嘱咐召开新一届的广东省委常委会的学习会议，布置对这篇讲话的学习。

　　三十分钟后，习仲勋走进常委会会议室，对新任常委们说，小平同志来广东视察的时候，我还没有来广东工作，因此无缘亲耳听见小平同志的指示。我只知道小平同志关于广东工作的各项指示，已经在省内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广东的工作已经大有起色。所以，我一点也不奇怪，为什么我到广东报到的第二天，广东的同志就高高兴兴请我吃了一顿鸭子。说实话，那天鸭子的味道真是好！

　　大家听到这里，就笑了起来。

　　习仲勋又说，小平同志看得很深啊。从一只鸭子身上，他看到了我们制度上的大问题啊。我前两天去了一趟中英街，看到香港那边都是高楼，车水马龙的；我们宝安这边呢，都是茅草房子，这么的萧条。我不知道同志们看了以后心里难受不难受。解放都快三十年了，那边那么繁荣，我们这边这么破烂。我那天就跟宝安县委的方苞说，我心里堵得慌。所以小平同志说得对啊，人们“逃港”，是我们的政策出了问题。制止群众性外逃的根本措施，不是增加边防哨卡的兵力，不是加固铁丝网，不是把外逃的人抓回来严刑峻法，是改变大政策，发展经济，提高群众生活水平，而不要管什么“主义”，不要问“姓社姓资”。

　　说到这里，小小的会议室里已经有不少人自发地鼓起掌来。新任省委第一书记有这么清醒而明确的判断，在座的人觉得有些意外，同时也觉着振奋。

　　接着，习仲勋就举起新华社的那份《动态清样》说，小平同志这一次在吉林省的讲话，是对我国政治、思想领域重大理论问题的深刻阐述，观点非常明确，可以说是振聋发聩。小平同志阐述得很清楚，“两个凡是”的观点是错误的，必须破除！我认为，小平同志的这次谈话虽然是在东北吉林，但是有全国意义，对我们广东省的工作，也是极具指导意义的。我建议，我们新一届省委常委第一次学习会议的内容，就是认真学习小平同志的这次重要讲话。多数常委都点了头，都说好，却有一名常委忽然小声建议说，第一次学习的内容，还是以学习毛主席著作为妥吧？

　　虽然这话说得很轻，但是会议室的气氛却一下子僵住了，大家一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时候，只听习仲勋斩钉截铁说，毛主席著作，我们当然也是要安排学习的。但是，不在这一次。这一次，就安排学习小平同志讲话。秘书同志，请分发阅读资料。

　　秘书立即将已经准备好的新华社传阅件分发到每一位常委手中，动作很快。

　　在中央各机关和各省市自治区领导班子都自发地研读、学习邓小平长春讲话的时候，搁在华国锋办公桌上的那排电话机也接二连三地响起。电话里传来的声音都很急促，有的提醒英明领袖要“万分警惕”，有的说这是“信号”，有的提议必须“迎头痛击”，还有的要求“面见进言”。

　　华国锋一律听着，用他的山西腔普通话“嗯嗯啊啊”地应和着，但是都没有表态，也婉谢了“当面进言”。华国锋搁下所有的电话后，默坐了好一会儿。他对新华社送来的那份《动态清样》已经看了三遍了，他觉得要好好想一想，要想想邓小平为什么那样说，要想想邓小平说的到底在不在理，也要想想“两个凡是”到底有没有不适应时局的状况。党的基本路线和毛主席以往提出的重大战略部署，该怎样坚持和发展？

　　这一系列问题都是重大问题。重大问题想多的时候，头就会隐隐地痛起来。华国锋觉得自从夏天以来，他头痛的次数明显地增多了。

　　邓小平东北之行的专列到了鞍山。

　　自从长春讲话之后，他觉得自己的心境明朗多了。随行的新华社穆副社长向他报告了下发《动态清样》的消息，同时也向他报告了各地对他长春讲话的初步反应。这些反应听起来都是很振奋的，这也符合了邓小平的预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