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生命的万水千山 (3)

　　婚姻是一座坟墓，我们常常这样说。三毛也一样赞同，在别人看起来非常浪漫的婚姻，其实围绕的也是柴米油盐酱醋茶的普通生活，每天为生计发愁，为着家庭琐事翻来覆去地忙碌。一个女作家，其实她是不太适合家庭主妇的生活的，她更多的时间是去旅行，去体验人生。她可以从不断地旅行与恋爱中汲取创作的灵感，而不是被刻板的婚姻生活蹉跎了年华，也蹉跎了灵气。

　　在没有走进三毛的人生之前，我一直这样认为，以至于我觉得，一个人的生活也没什么不好，写作、旅行，很多人都这样做。在真正了解三毛之后，她向我呈现了一个快乐的家庭主妇的一面，原来她不仅仅只是一个自由野性的流浪作家，她也安于家庭、安于平凡的婚姻，并且为此感到幸福。

　　重要的是，她遇到了对的人，那个被她称为“大胡子”的西班牙丈夫，支持她、追随她。为了她，受再多的苦、再多的累也值得。他们有相同的追求，一样的乐观，当然，对彼此矢志不移的爱。很多人读三毛，更多的是读她的爱情，读她在文字中塑造的一个理想的丈夫人选。三毛是一个编织童话的织梦者，在她的爱情国度里，有着美丽的庄园，一望无垠的沙漠，一群快乐善良的朋友。这给处于都市的我们，特别是对爱情和人生缺乏信心的人们来说，犹如一股来自青山深处的泉水，流进每一个人的内心，滋润他们贫瘠荒芜的荒地。

　　岛上的日子岁月悠长，我们看不到外地的报纸，本岛的那份又编得有若乡情。久而久之，世外的消息对我们已不很重要，只是守着海，守着家，守着彼此。每听见荷西下工回来时那急促的脚步声上楼，我的心便是欢喜。

　　六年了，回家时的他，怎么仍是一样跑着来的，不能慢慢地走吗？六年一瞬，结婚好似是昨天的事情，而两人已共过了多少悲欢岁月。

　　——《梦里花落知多少》

　　如今的婚姻，都要经历“七年之痒”，有些甚至是结婚不到一年就分手，而他们结婚六年，仍然好得像新婚一样。除了感情深厚之外，还有一点，那就是他们共同的经历，不管是浪迹天涯还是安守一方，我的世界始终有你，你的世界也始终有我。

　　那一年，三毛度过三十三岁生日，她想到了死。在给父母的信中，她说道：“回想三十三年来的岁月，有苦有乐，而今仍要走下去，倒已是有点意兴阑珊了。我的半生，到现在，已十分满足，金钱、爱情、名声、家庭都堪称幸福无缺，只缺健康的身体，但是，我也无遗憾，如果今后早死，于己于人都该贴红挂彩，庆祝这样的人生美满结束，我的心里毫无悲伤，只有快乐。”

　　她觉得人生如此美满，足矣。如果这时候要她死去，她也是毫无怨言的，这话对尚活着的人，父母、荷西，都是冷漠不近人情的，然而三毛却说，我的心里毫无悲伤，只有快乐。

　　很多人都好奇，三毛与荷西这么相爱，为什么两个人没有要孩子。双方的父母也期许两个人什么时候生个孩子给他们抱。三毛在一篇文章中写到荷西的母亲，她与这位西班牙婆婆相处颇有隔阂，但她尽力扮演好儿媳妇的角色，尽可能地讨对方的欢心。婆婆祷告，希望儿子儿媳赶紧生个小孙子让她抱，而这时候，三毛不好意思地笑，这个心愿恐怕短时间内无法达成。

　　三毛患有妇疾，身体总是毫无预兆地流血，除了吃药调养，也没有别的解决办法。这可能是她没办法要孩子的原因之一，另一方面，她与荷西东奔西走、朝不保夕，要了孩子，无疑是给艰苦的生活添了负担，正如现在许多年轻的夫妻养不起孩子而暂时不要孩子一样。

　　有一年，三毛的父母来欧洲旅行，顺道看望三毛与荷西。欧洲人和中国人的习惯不同，中国人称自己的父母，“爸爸”、“妈妈”，而欧洲人习惯称呼名字，父亲的后缀是“先生”，母亲则是“太太”。

　　荷西听说三毛的父母要来，紧张得不得了，每天挤出时间学英文。他问三毛，是否称她的父母为陈先生、陈太太，三毛嘴上不说，其实心里还是介意的，一个称呼就意味着隔了一种关系。

　　荷西请假到机场接三毛的父母，谁知道他初次见到岳父岳母，竟然用中国话喊出了“爸爸妈妈”。虽然未曾谋面，虽然内心紧张得不得了，荷西还是喊出了令三毛错愕又感动万分的“爸爸妈妈”，这看似简单的称呼，其实包含着他对岳父岳母的亲近，对妻子的爱。

　　相处一个月之后，荷西向三毛的父母提出，他决定要个孩子。三毛父母的到来，给这个安静又显得单薄的家增添了浓厚的家庭氛围，荷西想要个孩子，这样便真的是其乐融融的一个大家庭了。

　　还记得当初去撒哈拉沙漠时，三毛的父亲从台湾寄来一笔钱，三毛用枕套包起来，被荷西看见了。荷西坚持要将这笔钱存起来，不准用。

　　“你的父母以后我们离开沙漠，安定下来了，都要接来。”

　　他是个孝顺善良的儿子，又是个体贴担当的丈夫。他自称是三毛父母的“半子”，渴望与他们生活在一起，给他们养老。

　　三毛陪父母去伦敦旅行，上了飞机后，三毛透过小窗看到荷西跳过花丛，想要再看他们一眼。三毛挥手与他告别，他也向三毛挥手，微笑着好像在说：“Echo，不要担心我，玩好了就回来，我在家里等你……”

　　飞机起飞了，三毛坐在座位上，一颗心却惴惴地无处安放。三毛的身边坐着一个中年女人，问她：“那是你的丈夫吗？”三毛点点头，两个人聊了起来。对方是去伦敦看儿子的，她的丈夫已经去世了。她掏出一张名片递给三毛，上面写着某某的未亡人。这是西班牙的风俗，丈夫去世之后，守寡的妻子就在自己的名字前加上一句：“某某的未亡人。”

　　“某某的未亡人”，三毛看着这几个字，觉得非常难受。她没有想到，几天之后，当她身处伦敦时接到了一个噩耗，她也成了某某的未亡人。荷西，天人永隔了。

　　我们自黄昏一直在海边坐到子夜，正是除夕，一朵朵怒放的烟火，在漆黑的天空里如梦如幻地亮灭在我们仰着的脸上。

　　滨海大道上挤满着快乐的人群。钟敲十二响的时候，荷西将我抱在手臂里，说：“快许十二个愿望，心里跟着钟声说。”

　　我仰望着天上，只是重复着十二句同样的话：“但愿人长久，但愿人长久，但愿人长久，但愿人长久——”

　　送走了去年，新的一年来了。

　　荷西由堤防上先跳了下地，伸手接过跳落在他手臂中的我。我们十指交缠，面对面地凝望了一会儿，在烟火起落的五色光影下，微笑着说：“新年快乐！”然后轻轻一吻。

　　我突然有些泪湿，赖在他的怀里不肯举步。

　　——《梦里花落知多少》

　　若有可能，我真想将《梦里花落知多少》这本书读给你听。爱情多么美，分离就多么心碎。荷西死了，三毛的梦碎了。

　　曾几何时，她对着新年的钟声许愿：“但愿人长久……”曾几何时，她感觉自己命不久矣，对深爱的人说：“要是我死了，你一定答应我再娶，温柔些的女孩子好，听见没有……”

　　那段对话，相信每一个三毛迷都记得，也都能默念出来。

　　“荷西，要是我死了，你一定答应我再娶，温柔些的女孩子好，听见没有……”

　　“你神经！讲这些做什么……”

　　“不神经，先跟你讲清楚，不再婚，我是灵魂永远都不能安息的。”

　　“你最近不正常，不跟你讲话。要是你死了，我一把火把家烧掉，然后上船去飘到老死……”

　　一直以为是我，一直预感的是自己，对着一分一秒都是恐惧，都是不舍，都是牵挂。而那个噩梦，一日密似一日地纠缠着上来。

　　平凡的夫妇和我们，想起生死，仍是一片茫茫，失去了另一个的日子，将是什么样的岁月？我不能先走，荷西失了我要痛疯掉的。

　　一点也不明白，只是茫然地等待著。

　　有时候我在阳台上坐着跟荷西看渔船打鱼，夕阳晚照，凉风徐来，我摸摸他的颈子，竟会无端落泪。

　　荷西不敢说什么，他只说这美丽的岛对我不合适，快快做完第一期工程，不再续约，我们回家去的好。

　　只有我心里明白，我没有发疯，是将有大苦难来了。

　　那一年，我们没有过完秋天。

　　——《梦里花落知多少》

　　六年。相爱那么短，遗忘那么长。结婚六年，他送给她一只手表，她心疼他花钱，却又为他送给自己结婚以来的第一只手表而感动。

　　“荷西，我爱你！”

　　她没有说过这样的话，那一晚却像疯了一样，不断地说：“荷西，我爱你……”

　　是心有感应吗？感应到他要离自己而去，否则怎么会如此伤感，会如此不顾一切地想要表达深埋的爱意，全部的爱意。

　　“你说什么？”

　　“我说，我爱你！”

　　“等你这句话等了那么多年，你终是说了！”

　　“今夜告诉你了，是爱你的，爱你胜于自己的生命，荷西。”

　　爱你胜于自己的生命，荷西。

　　爱你胜于自己的生命，荷西。

　　荷西是潜水意外丧失的，他将自己彻底地交给了海洋。我依旧记得电影《The Big Blue》中的一段对话：

　　“潜水痛苦吗？”

　　“很痛苦。”

　　“为什么你还要潜水呢？”

　　“潜水的痛苦在于，当我身处海底时，会找不到让自己浮出水面的理由。”

　　荷西，你也是这样的吗？时光遣散故人，你在我的心中留下了海水淹没不去的幻影。我尚且如此，何况爱你的人呢？

　　“荷西，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荷西安息，荷西安息……”

　　“埋下去的，是你，也是我。走了的，是我们。”

　　“我们……已经换过心了……”

　　荷西，你听到了吗？你的妻子在深切地呼唤你、思念你，她不舍你离去。多年前，她深爱的人在她的怀抱里咽气时，她尚且看到他最后的遗容，他离开这个世界、离开她的模样……她尚且有你，你将她带出阴霾，给予她另一番光明美丽的人生……而今，你去了，再也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个人可以代替你——救赎她了。

　　我们都是这个世界美丽的孤儿，我们都带着孤独在流浪。天堂是你，流浪的模样……三毛，荷西，rain……

　　我的身体里住着一个你，你曾经说：“我希望在这次旅途中，不会停下脚步留你一人独自流浪……”你曾经说：“海明威说过，人不可以被打倒，只可以被毁灭。那么，我这一剂毒药，谁能够毁灭？我希望是你……”你曾经说：“一个人至少拥有一个梦想，有一个理由去坚强。心若没有栖息的地方，到哪里都是流浪……”

　　心若得到栖息，你就会一直在，一直随我去流浪吗？你又是否知道，我，一个人的旅途，不，是一个人天涯海角的流浪，我为你深埋了无数寂寞的泪水……你的死让我明白，你是我永远抵达不了的彼岸。

　　“埋下去的，是你，也是我。走了的，是我们。”

　　我的心随你去了，正如，那个有着万水千山梦的女子，她随他心爱的丈夫去了。活下来的每一天，都是失去了灵魂又四处寻找的余生。

　　“荷西·马利安·葛罗。安息。你的妻子纪念你。”

　　“rain。安息。你的朋友怀念你。”

　　我想对你说，没有你，我也能活下去。我只是知道，我最好的命运，就是和你在一起。

　　我的名字对你有什么意义？

　　它会死去，

　　像海浪拍击岸堤发出的忧郁的声音，

　　像密林中簌簌的树枝。

　　在纪念册的黄页上，

　　留下暗淡的印痕，

　　像用无人能懂的语言，

　　在墓碑上刻下花纹。

　　它有什么意义？

　　它早已被忘记，

　　在狂烈的风浪里，

　　它不会给你的心灵带来纯洁而温柔的回忆。

　　但是在你孤独、悲伤的日子，

　　请你默默地念一念我的名字，

　　并且说：有人在思念我，

　　在一些时间，我活在一个人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