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关盼盼，一首诗歌引发的血案

　　如果说，大诗人白居易这一辈子有什么罪过的话，最大的罪过就是害死了关盼盼。关盼盼绝食而死后，白居易曾为之落泪，内心的悔恨如潮水一般涌来。可是后悔有什么用？再也无法挽救关盼盼年轻貌美的生命了。

　　想来白居易也是老糊涂了，自己三妻四妾，风流倜傥，歌姬舞鬟整天围着身边转，为什么就容不下一个关盼盼呢？关盼盼死了夫君，她坚守忠贞，又没有干出什么出轨的事情，白居易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言语刻薄的劝关盼盼与其活在世上，不如死了算了，这样还可以获得为夫殉情的名节。

　　唉，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啊。

　　如今的燕子楼已经成了徐州的名胜古迹，来徐州的游客，特别是美女都免不了要去那看一看，缅怀一下这位唐德宗年间才貌双绝的女子--关盼盼。

　　关盼盼的故事就从燕子楼开始，一个凄美、哀怨的悲剧从燕子楼开始，也在燕子楼结束。

　　有一个奇怪的现象，大凡美女加才女身世都不怎么好，要么出身卑微，要么家道中落，不过想来也符合逻辑，如果有一个好的家世，干嘛跑到妓院来卖笑为生呢？

　　不幸的是，关盼盼属于后者，家道中落，像是一个晴天霹雳，把一个弱女子逼到走投无路的地步。关盼盼原本出身书香门第世家，只因父亲受到党派之争的牵连，最后死于流放的途中。一直在病榻中的母亲听到丈夫死了，悲痛难忍，一口气喘不过来，跟着丈夫去了。

　　那时候的关盼盼也就十四五岁的年纪，遭受如此巨大的打击，除了整日哭泣再也不知道做什么。

　　原本一个兴旺、热闹的家庭一下子变得七零八落，惨不忍睹。

　　好在那时候还有青楼，如果没有青楼，古时候不知道有多少年轻貌美的女子会过早的结束自己的生命。从某种程度上说，青楼是这些孤苦伶仃、无依无靠的女子最宽容的避难所，也不乏有些女子通过青楼从而改变了自己的命运，比如赵姬。

　　良家少女关盼盼含泪走进了青楼，青楼的名字叫燕子楼。

　　但关盼盼有一颗坚定的心，她决然的说，她只卖艺，不卖身，如果不行，她就投靠别的青楼。

　　关盼盼中气十足，因为她有这个资本，从小熟读诗书，工于书画，琴棋俱佳，更有一副百灵鸟般的歌喉和美妙动人的舞姿。

　　妓院的鸨母个个都有一双火眼真睛，燕子楼的鸨母更是如此，她用精明雪亮的目光仔细打量了一番关盼盼，然后笑容可掬的把她请进了屋子。

　　鸨母当然不会放过关盼盼这样一个独特的女子，妓院需要卖身的女子，也需要卖艺的女子，而且那时候只有身卖没有艺卖的女子实在太多了。

　　在燕子楼的三年岁月，关盼盼并不寂寞，正如鸨母所料定的那样，不出半年，关盼盼就名动徐州城，慕名而来的男子踏破了门槛，一批接着一批，原本惨淡经营、门可罗雀的燕子楼突然变得门庭若市、夜夜笙歌。

　　这一切拜关盼盼所赐，她成了燕子楼的台柱、花魁、摇钱树。

　　美艳绝伦的容貌，婀娜多姿的体态，荡气回肠的“长恨歌”，天外飞仙般的“霓裳羽衣舞”，让所有世家公子如痴如醉，望眼欲穿。

　　燕子楼，成为徐州男子挥之不去的一个迷离的梦。

　　燕子楼的鸨母给予关盼盼数倍于普通妓女的酬劳，要她永远留下来。

　　关盼盼苦笑一下，天下鸨母一般黑，没有一个不狠心的，不为关盼盼的终身幸福着想，却要她把美好年华全部耗在风月场所。

　　只是，见了这么多男子，关盼盼至今没有遇上一个令自己心动的男子。关盼盼对这些寻花问柳的纨绔子弟提不起丝毫的兴趣，他们空有一副臭皮囊，空有几个臭钱，油头粉面，游手好闲，没有一点男子气概。

　　所幸，鲜花还没有枯萎的时候，爱情终于姗姗来迟。

　　徐州守帅张愔怜香惜玉，小心翼翼的采走了这朵花。

　　虽然是一介武夫，但并非不解风情，也精通文墨，喜好歌舞，是一个懂得体恤和浪漫的男子。听了关盼盼的芳名，认为关盼盼如此一个绝代才女怎能一辈子在青楼里度过，于是花黄金百两，丝绸千匹为关盼盼赎得了自由身。

　　张愔虽然也爱慕关盼盼，但没有趁人之危的意思，他给了关盼盼一大笔钱，让她早日找一个好归宿，如果有什么困难一定记得来找他。

　　关盼盼还从来没有见到这样一个令她心醉的男子，高大魁梧，棱角分明如岩石一般英俊的面孔，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让她着迷的男子气概，与平素里见到的那些白面书生有着天壤之别，尤其是他那一双如火炬一般的眼睛，盛满了似水的柔情。

　　张愔把关盼盼送到桥头，再三叮嘱后恋恋不舍的离开了。关盼盼望着他的背影，泪如泉涌。她茫然四顾，不知道要去哪里。她骗他，她有一个亲戚在扬州，其实她早就无家可归。

　　一个寂寞的清晨，张愔独自在院落里漫步，想起关盼盼楚楚动人的面容，心中一阵怅惘，也不知道她现在到哪里了，是否安然无恙？本应该亲自送她去扬州的。

　　忽听外面传来悲伤的歌声，正是那首如泣如诉的《长恨歌》，多么熟悉的声音，张愔急切的跑了出来，一看，正是他牵肠挂肚的关盼盼。

　　一切恍若梦中，可是这不是梦，因为他看到她脸上流着清澈的水。

　　关盼盼毫不保留的把她悲惨的身世全告诉了张愔，张愔喉头哽咽，一个七尺男儿，却不知道如何安慰身世飘零的女子。

　　最后，关盼盼抽泣着说，请让我留下来，让我好好服侍你，让我报答你的恩情。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张愔不是不明白，可是他实在担忧，他会辜负关盼盼的一片深情，因为他已经有家室。

　　他迟疑了一下，把话说得很明白，虽然不忍心说出口，他说，抱歉，我已经有妻妾。

　　哪知关盼盼却说，没有关系，我并不在乎身份，只要能够留在你身边我就心满意足了。

　　还能说什么呢？张愔的眼里有感动的泪花，终于把娇弱的关盼盼揽入了自己宽大的怀抱。

　　这就是关盼盼的归宿，虽然美中不足，只做了妾，但也算天赐姻缘了。她一个妓女，即使张愔没有正室，想做他的妻子也不太可能。世俗的力量他们无法反抗。

　　十年修得共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虽然是妾，但关盼盼万分珍惜这来之不易的缘分。

　　而正处于人生事业巅峰的张愔更是对关盼盼宠爱有加，以前，他整日忙于公务，很少回家，现在他一有空就归心似箭。

　　这让张愔的妻子醋意大发，趁张愔不在的时候，隔三差五的找关盼盼的茬，找各种各样的理由羞辱、责骂甚至体罚她，关盼盼忍气吞声，也不告诉张愔。

　　一天，张愔半路打道回府，亲眼看见了妻子羞辱关盼盼的那一幕，张愔怒发冲冠，冲过去甩手就是一巴掌，打得妻子眼冒金星。关盼盼却为她求情，说不是她的错，是她不小心打破了一个花瓶。其实花瓶是妻子故意打碎的，却赖在关盼盼身上。

　　妻子见张愔这样对她，悲愤难忍，破口大骂关盼盼是狐狸精，是贱货，总有一天会不得好死。

　　后来，张愔为了不让关盼盼再遭受妻子的折磨，在徐州郊外给关盼盼修了一座别馆，又给关盼盼安置了丫环仆人，让关盼盼住了进去。

　　别馆的名字也叫燕子楼，因为别馆修建于青山绿水之间，常有燕子飞过，再加之张愔就是在燕子楼结识关盼盼的，故叫此名。

　　从此，燕子楼成了张愔与关盼盼的伊甸园，在燕子楼里，没有烦恼，没有忧愁，只有快乐，只有甜蜜。

　　这一年，一个贵客来到徐州。

　　他就是闻名天下的大诗人白居易。

　　张愔十分仰慕白居易的才华，关盼盼更是激动不已，她所唱的《长恨歌》正是白居易所作，白居易可谓是关盼盼的偶像。

　　于是两个人商量着邀请白居易来燕子楼做客。

　　邀请白居易的人很多，张愔费了好大的周折才把这位贵客请到燕子楼。

　　于是大摆宴席，关盼盼也陪坐一边，热情的为白居易倒酒。白居易听说关盼盼曾经就是徐州第一名妓时，眼睛发亮，笑着说一定要亲眼看看关盼盼的歌舞，这样才不虚此行。

　　关盼盼望着张愔，张愔爽快的点了点头。

　　关盼盼进了屋，略微妆扮了一番，袅袅婷婷的，迈着轻盈的步子来到白居易的面前。

　　启朱唇，明皓齿，唱的正是她的拿手好戏《长恨歌》，歌毕，又表演了绝活“霓裳羽衣舞”。

　　白居易惊叹不已，犹似杨玉环来到了他的面前，美酒也不喝了，山珍海味也不吃了，就只顾欣赏关盼盼的歌舞了。

　　关盼盼的表演结束后，白居易意犹未尽，情不自禁的感叹道：“醉娇胜不得，风袅牡丹花。”同时又举起酒杯敬张愔，羡慕他有这样一位佳人相伴。

　　白居易走后，张愔越发疼爱关盼盼。

　　如果幸福可以停留，多好，可是，还不到两年，一个悲痛的消息传来，张愔患了怪疾，暴病而亡。

　　第二次遭遇家破人亡，关盼盼伤心欲绝。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张愔的妻妾各奔前程，只有关盼盼留了下来，立志要为心爱的人守节。

　　从此不再梳妆，不再歌舞，足不出户，在燕子楼里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

　　可是燕子楼不再是往日的样子楼，这里只有寂寞与哀愁。

　　容颜憔悴的关盼盼终日面对着张愔的画像，念叨着他的名字，活在回忆里无法自拔。

　　曾经多少个春日，他们携手漫步柳堤；曾经多少个黄昏，他们观绚烂晚霞；曾经多少个月下，他们相依相偎；如今这一切都化作美丽的泡影，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风光依旧，却物是人非，人去楼空，千万次回眸，也不见他亲切的笑容。

　　寡居在燕子楼里的关盼盼，过着人比黄花瘦的凄凉生活，一过就是十年。

　　徐州的女子为她可惜，徐州的男子为她叹惋，只有她，心如止水。

　　曾在张愔手下任职多年的司勋员外郎张仲素前往拜访白居易，张仲素钦佩张愔的为人，他死后，一直默默的资助他的爱妾关盼盼。

　　走之前，关盼盼把自己有感而发的三首新诗交给张仲素，让他带给白居易，让白居易评阅。

　　三首诗总题是《燕子楼新咏》：

　　其一：

　　楼上残灯伴晓霜，独眠人起合欢床；

　　相思一夜情多少，地角天涯未是长！

　　其二：

　　北邙松柏锁愁烟，燕子楼中思悄然；

　　自理剑履歌尘绝，红袖香消一十年。

　　其三：

　　适看鸿雁岳阳回，又睹玄禽逼社来；

　　瑶琴玉箫无愁绪，任从蛛网任从灰。

　　寡居生活的寂寞孤苦，对夫君诉不尽的相思苦，流不尽的相思泪，万念俱灰的悲凉心态……

　　多愁善感的白居易遥想多年前那个才色俱佳的美少妇如今却是这般的凄凉下场，看着关盼盼的诗句，白居易湿润了双眼，叹人生无常。

　　感叹一下，感动一番也就够了，可我们的大诗人大才子白居易不知道哪根神经出了毛病，突发奇想，与其这样独孤终老，不如趁容颜未老时，为夫殉情，这样既解脱了痛苦，又获得了名节，岂不是两全其美？

　　我们不怀疑白居易的出发点，但这样的想法不免滑天下之大稽，所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我们不禁要问，人活着就是为了获得名节？那成千上万的老百姓什么名节都没有，岂不都要去死？

　　在这种荒唐念头的促使下，白居易给关盼盼回了三首诗歌：

　　其一：

　　满窗明月满帘霜，被冷灯残拂卧床；

　　燕子楼中寒月夜，秋来只为一人长。

　　其二：

　　钿带罗衫色似烟，几回欲起即潸然；

　　自从不舞霓裳曲，叠在空箱一十年。

　　其三：

　　今春有客洛阳回，曾到尚书坟上来；

　　见说白杨堪作柱，争教红粉不成灰。

　　三首诗歌的大意是：你一个人住在寂寞的燕子楼，秋来西风送寒，月明如水，一定受尽了相思的煎熬。张愔离去后，你脂粉不施，琴瑟不调，往日的舞衣也叠放箱中，过着了无生趣的日子。你的夫君墓上白杨已可作柱，但你却孤孤单单地独守空帏，假如你真有情有义，为何不化作灰尘，追随夫君到九泉之下呢？

　　关盼盼越看越伤心，原本想获得大诗人一些指点，不料却收到质问她是否对夫君真有情意的答复，还委婉的劝她去死，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关盼盼百思不得其解。

　　最后一句更是让关盼盼心寒，白居易的意思就是，如果她不去死，就表示她对夫君的情意就是假装的。

　　不仅如此，更直接的还在后头，陷入死胡同的白居易低估了关盼盼的才学，担忧她看不懂他诗中隐含的意思，又更加直白的追加了一首：

　　黄金不惜买娥眉，拣得如花四五枚；

　　歌舞教成心力尽，一朝身去不相随。

　　这一首诗歌终于把关盼盼逼上了绝路。

　　如果是一般人这样劝关盼盼，她也许会一笑了之，但白居易不是一般人，是大名人，名人的言论有时比得上皇帝的金科玉律。

　　关盼盼感到揪心的痛，真心为夫君守节十年，却得不到白居易只言片语的安慰与关怀，还如此激烈的劝她去死，这般残忍。

　　人生如此，还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为了证明她是真心爱夫君的，也为了给她所尊敬的大诗人白居易一个满意的答复，关盼盼决定赴死。

　　死之前，关盼盼痛哭一场，把所有的委屈全哭了出来。之后，开始绝食，任凭仆人如何的劝说，一粒米也不不入口。终于，香消玉殒，饿死在燕子楼。

　　弥留之际，关盼盼写给白居易两句诗：

　　儿童不识冲天物，漫把青泥汗雪毫。

　　此时关盼盼眼中的大诗人白居易成了一个幼稚的儿童，以旁观者的心态妄加揣摩一个痴情女子的心境，可笑。

　　关盼盼的死讯传来，白居易才意识到自己犯下了一个无法弥补的过错，有看了关盼盼的那一句诗，更加无地自容，羞愧难当。为弥补他内心的愧疚，白居易亲自为关盼盼举行了葬礼，可是，再怎么弥补都为时已晚，落花不再上枝头。

　　宋朝的大诗人苏轼非常同情关盼盼的遭遇，悲伤的写道：

　　天涯倦客，山中归路，望断故园心眼。

　　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

　　古今如梦，何曾觉梦，但有旧愁新怨，异时对南楼夜景，为余浩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