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 TXT小说天堂 收藏本站(或按Ctrl+D键)
手机看小说:m.xstt5.com
当前位置:首页 > 人物传记 > 《曾国藩》在线阅读 > 正文 第二十一 《血祭》卷终
背景:                     字号: 加大    默认

《曾国藩》 作者:唐浩明

第二十一 《血祭》卷终

 七 樟树镇受辱,石达开三败曾国藩

 
  不久,咸丰帝实授曾国藩为兵部右侍郎,仍在江西督办军务,其职由沈兆霖兼署。这道任命并没有改变曾国藩在江西孤悬客位的局面,各府县听的是巡抚、两司的命令,并不买兵部堂官的帐。前几天,曾国华派人来诉苦,说手下一哨长因公夜行,被新昌县当长毛拿获。曾国华拿着盖有"钦差兵部右侍郎关防"的公文去交涉,竟被新昌县令置之不理,还说以前的公文盖的都是"钦差兵部侍郎衔前礼部侍郎关防",为何又变了,曾大人到底是个什么官?弄得曾国华啼笑皆非。
  曾国藩窝着一肚子气,又无法发作。到头来,还得动用文俊的巡抚大印才放了那个哨长。彭寿颐也来诉苦,说厘金日渐减少,卡丁一天到晚尽受气,被打死活埋的事屡有发生。曾国藩苦恼极了,没有银子,这支庞大的军队如何生存打仗?
  "银子的事,还有办法可想。"郭嵩焘的父、叔都经过商,到底于此见得多些。他见曾国藩一天到晚为饷银事愁眉苦脸,出主意说,"我为你跑一趟杭州,游说浙抚何桂清,要他支援三万引浙盐。这三万引浙盐在江西推销,估计可获利十万两银子。另外,还可向朝廷陈说困难,请朝廷从上海关税中拨一批饷银来。上海商贾云集,货物山积,银子多得像水一样,分出十万八万应无问题。"
  曾国藩认为这两个主意都很好,立即委派郭嵩焘去杭州,又奏请朝廷速拨十万上海关税银子,以济湘勇燃眉之急,并提名由苏州知府袁芳瑛专办。又派人送家信至湘乡,要九弟国荃在原募勇丁基础上扩大一倍,从醴陵一路入赣,以填补罗泽南去后的空缺。正当曾国藩为摆脱经济、军事困境而多方措力的时候,太平天国翼王石达开和他的战友们又在谋划一场大的行动了。
  石达开兵进湖北后,一路势如破竹,鄂东南的州县几乎全被太平军克复。罗泽南入鄂后,自己带一支人马直向武昌奔去,他想以奇兵冲进武昌,夺下收复武昌的首功;另分偏师由李续宾统带,扼住蒲圻一带,防太平军南下。石达开放开大路,让罗泽南长驱直入。他的策略是关门打狗,放罗泽南进来,然后再和韦俊、胡以晃联合起来,南北夹攻,全歼罗泽南军。
  "殿下,卑职有一个不同的想法。"因埋伏湖口截击李孟群舢板有功,被越级提拔为中军总制的康禄对石达开说。
  "小兄弟有何想法?"石达开很喜欢艺高心灵的康禄,虽然他比康禄只大得两岁,但在石达开的高级僚属中,康禄和陈玉成一样,毕竟是属于年纪最小的一批,故石达开常称他和陈玉成为小兄弟。
  "殿下,南北合击罗泽南的主意很好,但卑职以为,韦国宗等在武昌防守坚固,罗泽南好比鸡蛋碰石头,不足为虑。现在倒是曾妖头在江西的老巢,却因塔齐布死、罗泽南走而空虚。卑职听说,曾国华骄而无能,周凤山勇而无谋,李元度优柔寡断,彭玉麟内湖水师陷在鄱阳湖。曾妖在江西,已是势孤力弱。此时我军不如返旆回赣,乘机一鼓捣毁湘妖老巢,活捉妖头曾国藩。"
  石达开极为赞赏康禄这个主意,神不知鬼不觉地率师翻越幕阜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举攻克义宁州。三四天之内,便接连拿下新昌、万载、上高等县,曾国华被迫东逃。
  消息传到南昌,文俊大惊,飞马请曾国藩派勇抵挡。曾国藩调周凤山率驻竹林店的五千人马,先往瑞州遏制,自己协助曾国华整顿溃勇,随后跟上。就在赶赴瑞州的路上,又听到一连串的不利消息;石达开在江西天地会大龙头周培春的配合下,相继攻下临江府、袁州府十余州县,才上任的按察使周玉衡及吉安知府陈宗元被击毙于吉安,翼王旗已插上了赣南名城吉安城楼。
  曾国藩带领周部、华部两支人马七千余人,来到离临江府五十里远的樟树镇,吩咐就地驻营。周凤山、曾国华不解。
  曾国藩说:"樟树镇西近瑞、临,东接抚、建,为赣江沿岸重镇,省城咽喉。石逆兵力今集中在吉安府一带,料近日内必率师北上进犯南昌,水陆两军都必经樟树镇。我军在此安营扎寨,以逸待劳,必可取胜。"
  周凤山、曾国华都赞同这个分析。曾国藩又火速派人通知彭玉麟率内湖水师出青岚湖,由武阳水过三江口镇,驶进赣江,南下到樟树镇集结,与长毛在樟树决一死战。
  几天后,康禄带中军来到永泰市。探马报,曾妖头亲率七千陆师驻扎在樟树镇、横梁、芗溪一带。康禄命令扎营,等候翼王到来。次日,石达开带领殿右一指挥赖浴新赶到了。赖浴新打仗最是勇猛,湘勇恨他怕他,称他为赖剥皮。
  石达开策马查看樟树镇的地势。只见这一带除一道赣江外,尽是起伏不定的黄土丘陵,南面接着百丈峰的尾部。此地两旁是山,中间一条大路。时为早春,雨水未至,山上的树木枯干,似乎堆放了满山遇火即着的干柴。石达开看在眼里,心里有了主意,对赖浴新、康禄说:"曾妖头打仗,从来不亲上战场,只躲在后边营寨里。上场交战的是周凤山、曾国华,这两个草包求胜心切,当可利用。"
  康禄说:"适才随翼王查看地势,我想百丈峰麓那片干树林,是天赐我们的有利条件。"
  "好放火!"赖浴新一语点破。
  石达开和康禄都笑起来。达开说:"我们都想到一块了。就在此地火烧湘妖。不过,周凤山、曾国华再是草包,也会防这一着,得想一个办法诱他们上钩。"
  翼王、总制、指挥三人细细考虑着。
  第二天黎明,康禄带二千人来到樟树镇搦战。康福在曾国藩身边,看着弟弟身着龙袍凤盔,神采飞扬地骑在高头大马上,心里很为弟弟高兴,想到骨肉相残,又顿觉悲凉起来。
  曾国藩命周凤山、曾国华带三千人前去应战。曾国华对周凤山说:"你在正面应付他们,我从侧面冲他们的后队。"
  说罢,带着一千五百人与周凤山分道而行。
  康禄拍马上前,与周凤山交战,战了十余回合,便渐渐不支,周凤山暗暗高兴,越战越有劲。正在这时,曾国华从后面杀出,两支军队前后夹攻。康禄抵抗不住,打马向东冲去,二千人马溃不成军,纷纷将身上背的东西丢下,夺路而逃。湘勇多时没有打过胜仗了,见丢在路旁的包袱、什物,个个眼红,慌忙来抢。打开一看,尽是金银珠宝,喜得咧嘴大笑。曾国华提醒周凤山:"为何长毛丢下这多值钱的东西,此中有诈。"
  周凤山说:"六爷过虑了。长毛窃来的财宝,不随身带,放到哪里?打败了,只得忍痛丢下逃命。"
  曾国华见康禄带兵远远逃去,不像是设下的圆套,便不再制止,让手下的勇丁去你争我夺抢个饱。晚上,周凤山对曾国藩说:"看来石逆还在吉安没来,领头的小贼是个无用的家伙。"
  曾国藩也一直未见有翼王字样的旗号,心想:正好趁石逆未来之前歼灭这股敌人,鼓舞久已衰竭的士气。当晚将周凤山和六弟着实称赞一番。
  隔天,康禄义来挑战。尝足甜头的湘勇个个奋勇,人人争先,康禄边战边退,慢慢地将周凤山、曾国华引到百丈峰脚,太平军纷纷丢下身上的东西,朝树林中逃去。湘勇见又有东西可捡,无不高兴,先头部队不知不觉地进了树林。周凤山和曾国华刚进林子,便有亲兵来报,说前面路边竖起了十来幅大画,全画的是曾大人。周凤山、曾国华好生奇怪,驱马进了树林。行不到几丈远,果然见前面竖起好些牌牌。这些牌牌约有五尺见方,钉在木桩上。牌上糊着白纸,纸上画着图画。周、曾二人看时,第一幅画的是一把大刀,拦腰砍断一条大蟒蛇。旁边一行大字:刀砍癞皮蛇——曾妖头!曾国华气得七窍冒烟,在马上大叫:"给我把这个牌子剁碎!"
  勇丁们一窝蜂上来,捣毁了这个牌;再向前走几步,又是一块牌,画的是靖港投水:曾国藩披头散发,正从船舱狼狈跳向湘江。勇丁们不待吩咐,又一齐上前毁掉。原来,太平军最喜画画,军中有不少会画的人才。每到一处,周围都贴满了漫画,一来作为娱乐,二来借此鼓舞士气。所以翼王定下这条计策,很快就有高手画出了十来幅大画来。全画的曾国藩靖港、岳州、九江、湖口打败仗的情景。数千湘勇都怀着好奇心,争先恐后挤进树林,一边看,一边捣毁,一边议论,几乎忘记是在打仗了。大家正在得意忘形之时,一骑飞进树林,向周凤山、曾国华传令:"曾大人有令,前面树木密集,须防火攻,速速撤退!"
  周凤山、曾国华如梦方醒,急令撤退,但已来不及了。猛听得一声炮响,树林中飞出无数条火蛇来。这些火蛇斜着向树梢飞去,擦着树枝便燃烧起来,落下后,又燃烧地上的枯枝败叶。一刹那间,树林中烧起无数堆烈火,劈劈啪啪,越烧越旺,浓烟升腾,火星四溅,把挤进林中的数千湘勇吓得惊慌失措,四处乱窜,被踩死的不计其数。这时,林中到处插上了绣着斗大"石"字的翼王旗,周凤山、曾国华才知石达开早已到了,勇丁们丧魂失魄,勇气全失。周、曾指挥湘勇从来路上冲出去,劈头看见虎目圆睁的赖浴新,心里叫苦不已,不敢恋战,仓皇夺路逃命。一万太平军将士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杀得湘勇鬼哭狼嚎,抱头鼠窜,大片大片地跪下磕头求饶。
  在另一支路上,康禄率领五百轻骑直袭樟树镇湘勇老营。
  曾国藩知道前部惨败,勇丁已无斗志,便下令撤退,自己由康福、彭毓橘保护,向南昌方向逃去。康禄因在白杨坪见过曾国藩一面,便跟着骑在枣子马背上的曾国藩死追不放,一边高喊:"弟兄们,活捉骑红马的曾妖头!"
  康福听见喊声,知道是自己的弟弟在追,便紧随曾国藩的左右,一步不离。康福深知弟弟飞镖的厉害,从腰间抽出刀来,留心谛听马后的声音。这时,康禄已甩掉后面的将士,独自一人在前追赶曾国藩。曾国藩枣子马的速度,是其他骏马追不上的,身旁除康福外,也再无别人了。康禄在后面又喊起来:"曾妖头,下马投降,可以饶你一死!"
  曾国藩将手中的马鞭用力一抽,枣子马发疯似地向江边小路奔去,康福紧紧跟在后面。江中水面上,远远地已见一队船驶来。康禄怕曾国藩从江上逃走,便从镖袋里取出一支镖来,运足气力,向曾国藩的后背打去。康福听到飞镖的声响,将腰刀向后一挥,只听得"哐韻"一声,飞镖碰在腰刀上,迸出一星火花,一齐落在马屁股下。康福知道一镖不中,还有第二镖飞来,急中生智,从自己的马上一跃而起,跳到枣子马上,坐在曾国藩的后面,回头高喊:"兄弟,你哥哥康福在此!"
  康禄正要打出第二镖,听得这声喊,愣住了:果然是自己的亲哥哥!这镖怎能放?康禄手一软,镖掉到草丛中。枣子马乘隙飞奔。船队靠近了岸,曾国藩看到前头大船甲板上站的正是水师统领彭玉麟,高喊:"雪琴救我!"
  彭玉麟忙将船划过来,把曾国藩和康福接上船。船上水勇一齐朝岸上太平军放炮,逼得康禄勒马回头。彭玉麟将溃勇收上船,张开风帆,顺流向鄱阳湖开去。
  船开出多时,曾国藩惊魂始定。他抚摸着康福的肩膀说:"今日多亏贤弟,否则,此时早已不在人世了。"
  康福忙跪下说:"大人何出此言,这是大人的福气。只是大人赐我的腰刀,不慎被飞镖击落,遗憾不已。"
  "一把腰刀值什么!"
  "大人亲手所赐,康福视它如同性命。"
  曾国藩听了,感动地说:"请起来,回南康后我再亲手赠你一把。"
  康福说声"谢大人"后,站了起来。
  "价人。"曾国藩看着慢慢后退的房屋田陌,缓缓地说,"我在马上听你对后面的追贼高喊兄弟,那个追贼是你什么人?"
  康福见曾国藩的眼中闪过一丝阴冷的光,知道已不可隐瞒,便将弟弟的事告诉曾国藩,但有意隐去了白杨坪行刺一节。他想起在武昌亲眼见到的剜目凌迟惨象,忽然毛骨悚然,再次跪下说:"大人,亲兄弟沦为造反逆贼,做兄长的却不能使他改邪归正,心中万分痛苦。康禄不忠不孝,罪不容诛。望大人看康福薄面,有朝一日将康禄擒拿后,千万容康福见一面,劝说他弃暗投明,为朝廷效力;若康禄不听教诲,再杀不迟。"
  曾国藩抚须眯眼,半晌不语,良久,才慢慢地说:"良家子弟失身为贼,已是家中的败类贼子,何况死心塌地为逆首卖命,即使剜目凌迟,亦不为过。不过,既然是你的胞弟,自当别论,且我亦爱他武艺高超,倘若肯弃暗投明,为国效力,本部堂不但不杀他,而且要重用他。你放心吧,日后遇到机会,一定要把兄弟劝说过来才是。"
  康福忙说:"小人一定谨遵大人钧命,劝说兄弟脱离贼窝,归顺朝廷。"
  稍停一会,曾国藩自言自语地说:"那年在家,也遇到一个善用飞镖的刺客,今番又是一个会使镖的,我难道前世与镖手结了仇?"
  康福只当没听见,走进了船舱。船已到三江口,只见前锋掉过船头来报:"湖口逆贼白晖怀拦住了下游。"
  彭玉麟怒气冲冲地命令:"准备厮杀!"
  "且慢!"曾国藩制止彭玉麟,"雪琴,陆师大败,士气低落,此刻不是打仗的时候,不如改道由赣江西下,暂住南昌,休整几天再说。"
  彭玉麟遵令指挥战船改道复入赣江,直向南昌奔去。
  曾国藩一行刚进南昌的第二天,石达开便率都将南昌团团包围起来。南昌城里,曾国藩和文俊、陆元烺慌了手脚。曾国藩一面指挥城内军队死守,一面飞马传调鲍超、李元度火速来南昌救援。连日来,太平军不断向城内发射火箭、炮子,又四处挖地洞,绑云梯,攻势十分凌厉。李元度、鲍超的陆勇和李孟群的水师被堵在包围圈外,不能入内。曾国藩每天登上城楼,看域外太平军旌旗飘扬,人山人海,心胆俱碎。他决定立即把在湖北战场上的罗泽南、李续宾部调回。刚把传令的亲兵打发出去,随罗泽南出师湖北的参将刘腾鸿单骑冲进南昌城内,将一个意想不到的凶讯告诉曾国藩:初一日,罗泽南在武昌城下右额中弹,初八日死在军营。曾国藩惊得目瞪口呆。刘腾鸿将罗泽南临终前写的信递给曾国藩。上面写着:涤生仁兄大人左右:二十余年前,与兄相识于高嵋山下,即结骨肉之情。四年来,追随兄创办湘勇,赖兄之德识才力,湘勇复岳州,出洞庭,下武昌,夺田镇,威播大江,名震寰宇。实指望与兄饮马下关,全歼巨寇,使我大清中兴;岂料中道分手,宏愿未竟,悠悠苍天,此恨曷极!犹记离赣时,兄再三叮嘱:"君所部仅五千,贼众常数万,是可合不可分,分则不足以支大敌。"泽南此次败,恰败在分军上。兄言在耳,追悔莫及。方今武昌未复,江西又危,正不知兵火何时能熄。泽南年已半百,死何足惜,事未了耳!迪庵忠贞之士,余部可命其统率,润芝宽厚得众,足可为湖北之主。雪琴、厚庵、璞山,均世之英才,堪寄以大任。左季高,人中蛟龙,可为百万大军统帅,不宜让其久围湖南。泽南一生,自谓求学尚能刻苦,然学业未成,事业未就,愧见先祖于九泉。近年来与长毛作战,亦有一点心得。今将远别,愿送与我兄:"乱极时站得住,才是有用之学。"万语千言,难以倾诉,愿仁兄为国珍重。
  曾国藩阅毕,泪如泉涌,哭道:"罗山大才,世所罕见,中道分手,乃我湘勇之大不幸,所遗诸言,自当谨记!"
  传令在南昌域为罗泽南设灵堂,亲自率众吊唁。域外,石达开指挥太平军攻城更急。城内到处是火堆,三街六市一片混乱。曾国藩强令五十岁以下、十五岁以上的男子全部上城抵抗,自己骑着枣子马昼夜巡逻。他暗自下定决心,一旦城破,立即自刎,追随塔齐布、罗泽南于地下。曾国藩把荆七叫到身边:"倘若城破,你要设法逃出去。"又指着一个包袱说:"这里包的是几年来皇上的朱批、朝廷的命令及历次奏稿与信函的副本,你要把它送到我的老家去,留给后世子孙观看。"王荆七点头答应。略停一会,又说:"南康衙门里,有我平时积蓄的八百两银子,你把它带回荷叶塘。事已危急,不能详细作书,当为你写一字条。"
  随手拿来一张黄竹纸,匆匆写了几行字:父亲大人万福金安:儿已为国尽忠。这八百两银子不是军饷,乃儿之俸银,今由荆七带回,其中四百两为父亲大人养老之用,四百两为纪泽娶亲之资。请父亲大人多多珍重。
  男国藩跪禀这夜,曾国藩将王世全所赠宝剑放在枕边,以便随时自裁。待到天黑时,城外炮声渐渐稀落,劳累几天几夜,曾国藩一倒在床上,便呼呼入睡了。一觉醒来,文俊进来兴奋地说:"长毛全撤了!"
  曾国藩擦擦眼睛,见窗外红日高挂,知不是梦。他忙登上城楼,只见五万太平军一个不留地走得无影无踪。他暗自诧异,却不知何故。各路援军都已进得城来,曾国藩看着他们,恍如死而复生,感慨万千地说:"前几天闻春风之怒号,则寸心欲碎,见贼船之上驶,则绕屋彷徨,真不料还有今日相逢之一天。"
  曾国藩还没有高兴几天,从东边北边又连连传来丰城、进贤、安仁、万年失守的消息。原来,向荣江南大营围攻天京,石达开奉天王洪秀全之命,率部出江西,取道皖南返回天京解围,故一夜之间全部撤离南昌。石达开走后,江西军务先由翼贵丈黄玉昆、后由北王韦昌辉主持,相继攻克抚州府和饶州府。到咸丰六年六月,江西十三府有九府掌握在太平军手中,形成了一片比较巩固的天国统治区。这九府是:九江、临江、袁州、吉安、抚州、建昌、瑞州、南康和饶州。曾国藩在江西处于危困的顶点。
 
上一页
 
 
 
 
 
 
 
 
 
 
 
 
 
 
 
八 在最困难的时候,曾氏三兄弟密谋筹建曾家军
 
  曾国藩吸取过去在长沙与湖南官场不合的教训,瞅着太平军一个空子,又把南康夺回来了,湘勇老营仍设在南康,尽量离官场中心远一点。就在曾国藩接连吃败仗的时候,九弟国荃却乘着石达开大军撤离江西的机会,一进江西,便攻占了安福县。首次带勇出省便攻下城池,这给一向心高志大、办事果决的曾国荃以极大的信心,也给屡败中的曾国藩带来希望。他有许多事要跟九弟商量,派人来到安福,叫国荃立即到南康去。
  曾国荃今年三十二岁,除开眼睛细长和肩膀单瘦外,其他无一处不酷肖大哥。他十七岁时跟着父亲进京,在大哥家一住三年,终因不能接受大哥严谨规范的家教而回到荷叶塘。
  他渴望像大哥那样年轻高中,步步高升,却又不能像大哥那样刻苦攻读,看着别人一个个进学中举,升官发财,自己却一次又一次地落榜,急得两眼发红。二十七岁那年,好容易才中了个秀才。去年,湖南学使特意赏他一个优贡,曾麟书为此在荷叶塘摆了三天酒庆贺。这个外表单薄文弱的书生,为人办事却异乎寻常地倔犟凶狠。八岁那年,大哥曾国藩还未中秀才,曾家在荷叶塘并无权势。国荃喂养的一只心爱的小狗,被邻家的牯牛踩死了,他失声痛哭,从厨房里拿了一把柴刀,背着人磨得锋快。他持刀跑到邻人家门口,声言若不赔他的狗,就要杀死邻人家的牛。邻人不理睬他。他便坐在那人的门口,一坐就是一整天,任何人也拖不回。直到半夜,邻人真怕这个犟伢子杀了他的牛,只好赔了一只小狗罢休。这两年,曾国荃眼睁睁地看到湘勇在外打胜仗,发洋财,心里早就羡慕死了,一再写信给大哥,要到军营来杀贼立功。自从大哥要他在家募勇后,便和国华一人招募一千勇丁,日夜勤练,决心抛掉四书五经,走上战场立军功之路。几个月前,一则因为妻子难产,二则见勇丁尚未练好,他有意暂不出山。
  这次进江西,曾国藩指示他改道援吉安。他以下吉安为由,将原一千勇丁和临时扩招的一千勇丁改编为四营,分别命名为前、后、左、右营,都以吉字为头,他觉得兆头很好,果然给他碰上了好机会。太平军安福守将韦有房是个粗鲁贪杯的汉子,平时待兵士苛严。攻下安福后,他为了表示对兄弟们的奖赏,让他们开怀痛饮三天,自己更是天天烂醉如泥。他只知道曾国藩的军队在北面,做梦也没想到,曾国荃的吉字营从西边攻来。吉字营的勇丁急着要发财,都猛冲猛打不怕死,城里的守军是人人两腿软绵绵,两眼红通通,交战不到半个时辰,安福城便易了主。曾国荃将安福城里一切可以动用的财产,全部赏给吉字营的兄弟们,自己一匹快马,带了几个侍从,匆匆赶到南康。
  又有两年未见面了,今日见到首战告捷的九弟,曾国藩喜不自胜,国华也闻讯赶来。吃过晚饭后,兄弟三人秉烛夜谈,分外亲切。
  国荃将这次攻占安福的战事,绘声绘色地对两个哥哥演说了一通。曾国藩边听边惊讶不已,想不到九弟还是个将才!
  打虎还靠亲兄弟。真正靠得住的,还是自己的亲弟弟。日后再把国葆叫出来,自己运筹帷幄,三个弟弟各领一支军队,这不就是曾家军了吗?曾国藩将九弟着实称赞了一番后说:"沅甫有识见,有一次信里明白跟我说,现在湘勇主力是罗山的人,要尽早建立自己的嫡系。过去我总想,大家以诚相待,目的在剪灭长毛,管他谁的人都一样,若在湘勇中建嫡系,便是自己先不诚了。这两年,先是璞山瞒着我,叫两个弟弟在湘乡募勇,后又是次青公开提出扩大平江勇,连罗山那样的志诚君子,也要率部离赣去鄂。虽说援鄂可以阻挡长毛进犯湖南,但我知罗山内心里是怕跟着我困在江西,立不了功。我遍视湘勇诸将官,除雪琴外,人人心里都有自己一把小算盘。眼下湘勇势力还不大,日后胜仗打多了,诸将功劳大了,人马扩充了,一定有尾大不掉的一天到来。"说罢,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沅甫说:"大哥顾虑的是。天下事,先下手为强。现在罗山已死,璞山在湖南,罗山原来的一支人马,就只有迪庵在湖北的那几千人了。鲍超粗直,是大哥一手提拔的,谅必他日后不敢与大哥作对。周凤山是绿营的人,不会跟我们始终一条心。依我看,塔提督留下的人,就干脆让春霆统带算了。"
  "鲍超虽无野心,但军纪太差。"温甫打断沅甫的话,"春霆手下的人,大部分人强抢虏掠,为非作歹,人马交给他不行。"
  "温甫说得对,春霆只能为将,不能为帅。"曾国藩对此早已深思熟虑,现在见九弟出手不凡,遂下定最后决心,"周凤山不能再当统领了,塔智亭的人分为三支,分出二千人由鲍超统带。春霆打仗勇敢,也能督促部下不怕死,病在军纪差,纵容部属抢劫,这大概也是春霆有意以此为刺激。另一支划给温甫。加上这一支二千人,温甫你有多少人了?"
  "有三千五百多人。"
  "好。日后再招募一些,有五千人就可以打大仗了。"
  "另外还有一千五百余人就给沅甫。沅甫加上这支人马,也有三千五百人了,也慢慢发展到五千人。"
  "不,大哥,攻下吉安后,我立即就回湘乡募勇,吉字营明年就要达一万人。"
  沅甫的勃勃雄心,使曾国藩甚喜,说:"打下吉安后,你招一万人可以,不过军饷你要自己筹集,我手里没有那样多银子。"
  "我自己有办法,一切不要大哥操心。"曾国荃斩钉截铁地答应。
  "沅甫,你的长处是敢于任大事,不畏艰难,这自然是好的。但带勇之事,千难万难,日后困难还多得很,要慢慢磨练。你手下目前最缺的是营官,我送几个好营官给你。"
  沅甫很高兴,问:"哪些人?最好要湘乡人。"
  曾国藩笑道:"岂止是湘乡人,还是我们的亲戚世谊哩!
  这几年,我身边有六个贴身亲兵,我有意按营官的要求培养他们,他们也还争气,现在可以派他们作大用场了。彭毓橘、萧庆衍、萧启江、江继祖,过两天都由沅甫带去,前后左右,恰好四个营官。"
  "谢谢大哥厚赐。"沅甫立即起身致谢。
  温甫说:"大哥也太偏心了,一下送四个,上次只送两个给我。"
  曾国藩笑道:"都是亲弟弟,哪有偏心的道理。我身旁的人,除康福外,只要满意的,再挑两个去。两双对四个,一碗水端平。"
  说着,兄弟三人都大笑起来。沅甫说:"六哥明年人马也要扩大,至少也得一万人。这些年来,日日夜夜巴望建功立业,出人头地,现在是对候了,我们如果不能放开手脚,烈烈轰轰做一番事业,那就成了好龙的叶公。"
  温甫点头说:"九弟好气派,我何尝不这样想,只是大哥先前总不大赞成。"
  曾国藩不语。沅甫继续说:"现在大哥看清楚了,真的要完成剿灭长毛的大业,还得靠我们自家亲兄弟。四哥在家照顾家乡田产,贞幹也让他出来。我和六哥一人带三万,贞幹带二万,有八万军队在我们兄弟手里,其他什么人都可不必指望。我担保,凭着这八万曾家军,一定能辅佐大哥平定逆贼,建千古不灭之功勋。"
  曾国藩望着慷慨激昂的九弟,眼中射出兴奋的光芒。他多么希望,当初从长沙杀出的湘勇将官,人人都这样痛痛快快地向他宣誓效忠啊!但可惜没有一人!就是最可信赖的彭玉麟,也没有这样坦率地表白过。亲兄弟到底是亲兄弟,与外人就是不同。他庆幸二十余年来,自己对诸弟的教育没有白费。若把那些年代的教诲比作耕耘,那么,现在就是收获的时候了。为着使两个弟弟在最困难的时候坚定信心,曾国藩将近日收到的郭嵩焘的密信拿了出来。郭嵩焘从杭州寄来的信上说:江宁城内,长毛内部争权夺利,愈演愈烈,大有内讧之势头。沅甫看完信,兴奋得用手猛地一拍桌子,高声喊道:"若真如筠仙信上所说,那将是天助我也!"
  曾国藩急用手捂住他的口,轻声说:"莫大喊大叫,军中现在除我们兄弟三人外,无一人知道此事,你们务必不能泄露半个字。若露出风声,军营就会丧失斗志,坐等大功告成。如这样,反而自己害了自己,懂吗?"
  沅甫明白过来,很是敬佩大哥的谨慎有远见。
  "大哥,"隔一会,沅甫问,"有一事要请教你。俘虏的长毛如何处置,是不是都杀掉?"
  "对长毛喊口号、贴布告,自然要讲明投降不杀、胁从者释放回籍的话,不过,"曾国藩轻松地说,"其实这两年来,凡捉到的长毛,无论男女老少,一律剜目凌迟,无一例外。"
  "剜目凌迟?"沅甫心微微一跳,"大哥,那也太残酷了点,难道不可以少杀些吗?"
  曾国藩站起来,轻轻地一拍沅甫的肩膀,亲切地说:"九弟,你还初离书房,没有打过几天仗,怪不得有此仁慈之念。我当初也和你一个样。孟子说君子远庖厨,读书人连杀羊杀牛都不忍看,岂能亲手操刀杀人?但现在我们已不是书斋里的文人,而是带勇的将官。既已带兵,自以杀贼为志,何必以多杀人为忌?又何必以杀人方式为忌?长毛之多虏多杀,流毒南纪,天父天兄之教,天王翼王之官,虽使周孔生于今日,亦断无不力谋诛灭之理。既谋诛灭,断无不多杀狠杀之理。望弟收起往日书生的仁慈恻隐之心,多杀长毛,早建大功,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真男子。"沅甫点头,牢牢记住了大哥这番教导。
  谈了大半夜国事,兄弟三人又扯到家事。曾国藩问:"沅甫,你刚从家里来,我问你一件事。"
  "什么事?"看到大哥一脸正色,沅甫猜想一定问的是大事。
  "去年年底,我写信要各位老弟代我将衡州五马冲的一百亩水田退掉,不知现在退了没有?"
  "早退了。"沅甫听问的是这么一件小事,心想,这也值得如此认真!遂不经意地说,"大哥还挂着那件事!接到大哥的信后不久就退了。四哥也是一番好心,说大哥在外带兵,顾不得家事,我们把大哥寄回的钱买点田放在这里,今后也好为侄儿们谋点家业。五马冲的田,还是请欧阳老先生去看的,田蛮好。"
  "退了就好。澄侯及各位老弟的心意我领受了。纪泽母子在家,承大家照顾,大哥心里已很感激,还要买什么田呢?父亲与叔父至今未分家,老班兄弟尚且怡怡一堂,哪有大哥自置私田之理!此风一开,将来澄侯必置产于暮下,温甫必置产于大步桥,沅甫、季洪必各置产于中沙、紫甸数处,将来子孙必有轻弃祖居而移徒外家者。"
  说到这里,曾国藩脸色严峻,温、沅也敛容恭听。
  "昔祖父在时,每讥人家好积私产者为将败之征,又常讥驼五爹开口便言水口,达六爹开口便言桂花树,想诸弟亦熟闻之。你们嫂子女流不明大义,纪泽年幼无知,全仗诸弟教训,引入正大一路,若引之于鄙私一路,则将来计较锱铢,局量日窄,难以挽回。子孙之贫富各有命定。命果应富,虽无私产亦必有饭吃;命果应贫,虽有私产多于五马冲十倍百倍,亦仍归于无饭可吃。大哥我阅历数十年,于人世之穷通得失思之烂熟。"
  温甫、沅甫见大哥说得道理凛然,深为钦佩,说:"大哥教导的是。"
  "家业之兴与败,全在勤、敬二字上。能勤能敬,虽乱世亦有兴旺气象,一身能勤能敬,虽愚人亦有贤智风味。祖父在生时留给我们八字家训,这几年,你们都照办了吗?"
  "祖父留下的考、宝、早、扫、书、蔬、鱼、猪八字,虽不能说样样都办得好,但在父亲督促下,人人都不敢忘。"沅甫答道。
  曾国藩感叹地说:"祖父有过人之智能,只是生不逢时罢了。即就这八字而言,一家奉之,一家兴旺,家家奉之,国泰民安。"
  说到这里,沅甫想起纪泽、纪鸿各有一封给父亲的信,连忙拿了出来。曾国藩见八岁的纪鸿也能写几句通顺的话来,心里甚是欢喜,看了纪泽的信后说:"这孩子新近完婚,还望祖父和各位叔父严加督教。父亲当年完婚亦系十八岁,满月即就外傅读书。纪泽上绳祖武,亦宜速就外傅,不能虚度光阴。
  新妇是贵家小姐出身,未习劳苦,过门后要遵我家风,教以勤俭恭谨,纺绩以事缝纫,下厨以议酒食,孝敬以奉长上,温和以待同辈。这些都是妇道之要。我要写信给纪泽,以后新妇和女儿们,每人每年要亲手给我做一双鞋,做几样腌菜送来,看看谁做得好。"
  沅甫笑道:"老辈妯娌正是这样做的。"
  说着从包里将欧阳夫人及四个弟妇所做的六双鞋、六双袜子,欧阳夫人单独做的两套衣服取出,国藩一一收下。
  第二天,温甫带着本部人马奔瑞州,沅甫则带着彭毓橘等人回安福,准备进攻吉安。曾国藩把其他营的饷银压下来,给两个弟弟一人十万两银子。
  郭嵩焘所听到的传闻,终于变成千真万确的事实。咸丰六年七月二十二日,太平天国丙辰六年七月十六日,杨秀清在天京金龙殿公开威逼洪秀全封他为万岁,刚烈自负的洪秀全岂能受此挑衅,密令正在江西战场上的北王韦昌辉、苏南战场上的燕王秦日纲和湖北战场上的翼王石达开,回京制杨护驾。清历八月初四日,天历七月二十七日凌晨,韦昌辉和秦日纲带兵冲进东王府,把杨秀清和他的家人及王府侍从全部杀尽。为剪除杨的党羽,韦、秦又行苦肉计,诡称天王降旨,严责杀戮过多,愿自受杖刑四百。杨秀清部下五千多人,放下军械前来观看,待杨部全部进入两座预先准备好的空屋后,韦、秦士卒将两座屋包围,五千赤手空拳的将士,一个不剩地被杀掉。待到这五千武装人员被戮以后,杨部其他人便束手就擒。三个月里,天京城里血流成河,尸积如山,杨秀清部二万余人同归浩劫,连婴儿都不能幸免,演出了中国历史上空前未有的一幕内讧惨剧!天朝人心惶惶,几于崩溃。
  石达开急速从武昌赶回,严斥韦昌辉灭绝人性的凶暴行为。韦昌辉大怒,布置兵丁欲杀石达开。达开连夜缒城出走。韦遂杀石全家。石达开在安庆起兵靖难,请天王杀韦以正国法、平民愤。洪秀全联络朝中各官,将韦昌辉诛杀。这场亘古未有的农民起义军内部自相残杀的悲剧发生后,清廷朝野上下,莫不深感意外,他们相信这是天助圣清,长毛必灭。咸丰帝立即任命江南提督和春为钦差大臣,接办七月间在丹阳自杀的向荣的军务,和帮办江南军务的张国梁一起,重建江南大营。
  尤其是处在湖北、江西、安徽、江苏、浙江前线的清将官兵勇,如同看到步步进逼的敌营忽然瘟疫疾行,顿失战斗力,纷纷庆贺自己死里逃生。乘此机会,胡林翼率部再克武昌,李续宾、杨载福率水陆二军沿江东下,连克兴国、大冶、蕲州、蕲水、广济、黄梅,陈师九江城下。这期间,李元度攻克宜黄、崇仁,鲍超攻下靖安、安义,周凤山率新从湖南募来的勇丁攻下分宜、袁州,曾国华攻下武宁、瑞州,曾国荃攻下安福,李续宜攻下端昌、德安。江西局面对湘勇来说略有好转,但太平军的力量仍很强大。十三个府城还有七个控制在太平军手中,林启容雄踞九江,屡挫围师。这个江西战场上众望所归的将领,将各路人马团结在自己的周围,忍受着天京内讧的巨大悲痛,依然顽强地对付着湘勇的进攻。曾国藩并没有从危困中解脱出来。
  一日,刘蓉对曾国藩说:"林启容初为杨秀清部下,由杨一手提拔。今杨逆被杀,林逆心中一定怀怨,攻城不破,可以转而攻心。涤生作书一封陈说利害规劝,事或可为。"
  曾国藩说:"《襄阳记》上说得好,用兵之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心战为上,兵战为下。不是你提醒,差点忘了这个不易之道。只是这下书人,找谁为好呢?"
  曾国藩话音刚落,一人朗声应道:"若恩师信得过,学生愿当下书人。"
  曾国藩转脸望见说话之人,心中甚为满意。
 
上一页
 
 
 
 
 
 
 
 
 
 
 
 
 
 
 
九 邹半孔出卖奇计
 
  原来说话的人,正是彭寿颐。他走前一步,说:"寿颐蒙恩师重用,并无尺寸之功。前错用赵有声,几给恩师带来大麻烦,学生前去九江下书,以赎前愆。"
  曾国藩说:"林启容是贼中死党,不一定能被言辞所动,你此去或有不测风险。"
  彭寿颐说:"大不了一死耳!学生幼读诗书,粗知大义,杀身成仁,正志士之归宿。"
  曾国藩抚着寿颐的肩膀亲切地说:"江西读书人都如足下,长毛不足平。"曾国藩当即修书一封。彭寿颐带着信,飞马出了南康城。在九江城外见过李续宾后,只身来到永和门外。守城卫兵拦住,喝道:"哪里来的清妖!"
  彭寿颐答:"我受曾部堂之命,从南康来到此地,要面见林将军,将曾部堂的信交给他。"
  卫兵搜遍彭寿颐全身,除一封信外,并不见任何东西,便用黑布蒙住他的双眼,将他带到贞天侯衙门。卫兵禀过以后,林启容传令带见。卫兵去掉黑布,彭寿颐走进大堂,只见堂上正中端坐着一位面孔黧黑、五官端正的年轻将领,他料想此人必是林启容无疑,便上前一步,双手作揖:"万载举人彭寿颐叩见林将军。"
  林启容把彭寿颐看了半晌,然后问:"你是清妖举人,我是天国上将,我们之间水火不容,你来见我作甚?"
  "我奉曾部堂将令,特来九江送亲笔信一封给林将军。"
  彭寿颐说罢,从身上取出信来,早有一个小兵下来接过信,交给林启容。林启容见信上写着:
  林启容将军麾下勋鉴:盖闻知几为哲人,识时为俊杰,时危势去而不觉悟,则为下愚,徒为智者之所鄙笑也。自洪秀全、杨秀清倡乱以来,蔓延十省,掳船数万,自以为横行无敌。乃渡黄河者数十万人,屠戮殆尽,片甲不返,匹马不归,而军势顿衰。本部堂办理水师,分布湖北、江西,烧毁逆舟,截具粮源,而军势更衰。洎今年七月,韦昌辉诛杀杨秀清,凡东嗣君及杨氏家族官属,斩刈无遗。石达开自武昌归去,几不免于杀害,而后洪秀全又杀韦昌辉。金陵内变,而军势于是乎大衰。想林将军亦深知之而深恨之,痛哭而无可如何也。本部堂前在九江时,统率水陆环攻浔城,林将军兵单粮少,坚守不屈。本部堂嘉尔有强固之志。守军拔营之后,尔未尝毒杀百姓,本部堂嘉尔无殃民之罪。尔林将军亦可谓一杰出者矣。昔者统领尔党、慑服众心者,杨秀清也;能知将军用将军者,杨秀清也。今杨氏既诛,谁能统领而服众乎?谁能知尔用尔乎?尔与石达开皆杨氏之党,韦党必思所以除,此尔目前之患也。本部堂嘉尔有一节之可取,特谕招降。尔能剃发投诚,立功赎罪,奏明皇上,当以张国梁之例待之。可以保身首,可以获官爵,并可诛戮韦党,以快私仇。为祸为福,在尔一心决之。熟思吾言,无遗后悔,或愿或否,速行禀复。
  林启容看完,冷笑着。他有心揶揄几句,便问彭寿颐:"听说你家大帅浑身生着蛇皮癣,每天晚上要四个女人轮流给他搔痒,才能入睡,是真的吗?"
  堂上一阵哄笑。彭寿颐虽恼怒,却不敢发作,说:"将军不要听信谣传,曾部堂身边并无一个女人,所患牛皮癣,近亦痊愈。"
  "你不要为你家大帅遮丑了,他是个有名的伪君子。他想凭这一张纸就要我交出九江城,像张国梁那样认贼作父,真是白日做梦!"
  堂上一片肃杀,刚才嬉笑的场面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根本不曾出现过似的。
  "曾国藩是我的手下败将,你回去告诉他,要他好好回忆一下,从那年罗泽南在南昌城外打败仗算起,一直到今天,他和他的喽罗们在我手下奔逃过几次了?"
  林启容威严的声音使彭寿颐的心怦怦乱跳。他自思到九江来,只是送封书信而已,信送到了,任务也就完成了,千万不要再多说一句话,万一哪句话说歪,惹怒了这个杀人不眨眼的魔王,脑袋立即就会搬家。想到这里,他觉得就是刚才为曾国藩辩护的话也不应该说。他下决心再不开口。
  "你回去告诉曾国藩,不要为天京城里的事高兴得太早了,江西大部分城池还在我们手里,圣兵还有十万之众,只要我一声令下,什么时候都可以取曾国藩的头。"
  林启容将曾国藩的信撕得粉碎,从堂上掷下,喝道:"滚吧!"
  彭寿颐抱头鼠窜,恨不得一步跨出九江城。
  "慢着!"林启容拖长声音叫道。彭寿颐惊恐地站住,忐忑不安。"你回去怎么向你家的大帅交差呢?曾国藩会相信你到过九江城吗?来呀,弟兄们。"
  只听见两个亲兵高声答应一声,走上前来,彭寿颐吓得面如死灰。
  "为让曾国藩相信这个彭举人送到了书信,割下他一只耳朵为证!"
  彭寿颐浑身乱抖,一个亲兵拿着一把明晃晃的牛耳尖刀过来,另一亲兵拿出一个瓷盘,彭寿颐早已瘫在地上,任凭他们摆布。那亲兵提起彭寿颐的右耳,只轻轻一划,一只耳朵掉进瓷盘。彭寿颐惨叫一声,捂着右边脸踉跄走出大堂。
  当曾国藩看到失去了一只耳朵的彭寿颐,听完他沮丧的禀告后,勃然大怒。刘蓉也为自己的失策而惭愧。这时,康福进来禀告:"大人,大门外有人贴了一张红纸条,上写'奇计出卖,价格面议'八个大字,旁边尚有一行小字,'问计者请到状元街灰土巷找邹半孔'。门人觉得好笑,特揭下送了进来。"
  说着将红条递上去。曾国藩看了一眼,扔在桌子上。彭寿颐说:"这邹半孔莫不是个疯子!"
  曾国藩又拿起红纸条,细细地欣赏一番,然后缓缓地说:"康福,你带一顶轿到状元街去一趟,把邹半孔接来,我要当面向他问计。"
  康福领命,骑着马,带着两个轿夫,一顶空轿,一路寻问,来到状元街灰土巷。在一间破败低矮的旧屋里,找到了邹半孔。此人五十岁左右,留着稀稀疏疏的山羊须,高高瘦瘦的,面孔蜡黄,衣衫不整,一看便知是个落魄的文人。康福不敢怠慢,恭恭敬敬地说:"曾大人派我来接先生前去面商奇计。"
  邹半孔并不谦让,摇着一把纸扇上了轿。轿子抬进衙门二门,曾国藩已在花厅等候了。邹半孔抢着上前一步,跪下说:"学生邹半孔叩见。"
  曾国藩忙扶起,说:"先生免礼。"
  邹半孔坐下,王荆七端过茶来。曾国藩将邹半孔仔细端详一番后,问:"先生贵庚几何?"
  邹半孔答:"学生今年四十有九。"
  说完,又伸出几个指头比划着,露出很不自然的笑容来,坐在凳子上,手脚不知如何放。曾国藩见此人举止神态有点猥猥琐琐,心中不甚欢喜。
  "平日在家治何经典?"
  "学生不治经典,平生喜爱的是稗官野史。"
  "此人不是正经读书人。"曾国藩心想,接着又问:"也读兵书吗?"
  "最爱读兵书。"邹半孔得意地回答。
  "先生常读哪些兵书?"
  "学生第一爱读的兵书是《三国演义》。"
  曾国藩一听,双眉紧皱。曾国藩最不喜欢的书便是《三国演义》,认为它纯粹胡编瞎扯,何况《三国演义》也不是兵书。邹半孔没有注意曾国藩脸上的变化,劲头十足地说:"《三国演义》是历朝历代最好的兵书,书中的计策学不完、用不尽。孔明是最好的军师,学生最佩服他,故改名为半孔,希望做半个孔明。"
  曾国藩心里冷笑:真是一个不自量的人!
  "先生说有奇计出卖,请问卖的是何奇计?"
  邹半孔洋洋自得地说:"听说大人几次攻打九江不利,学生在家一直为大人思索良策。那日重读空城计,突然大悟,思得一妙计,因见不到大人,故贴红条相告。"
  曾国藩认真地听着,不知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邹半孔眉飞色舞地说下去:"我想,大人也可以学孔明来个空城计,将南康城内人马全部撤出,埋伏在四面八方,派一小股人去九江,将林启容引进南康,然后伏兵四处出动。这样,林启容也捉了,九江也破了。"
  康福在一旁忍俊不止,曾国藩这时才真正明白,来者乃是一个心里不明白的人,便有意逗弄他:"邹先生,倘若林启容不出九江,此计不成呢?"
  邹半孔瞪大眼睛,扪着脑门想了半天,忽然大声说:"有了。大人,你可以在军中找一个丹凤眼、卧蚕眉、面如重枣的人,化装成关云长,要他领着兵马去打九江。长毛最怕关帝爷,关爷一去,九江必下。"
  "哈哈哈!"曾国藩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
  邹半孔不明白曾国藩笑什么,挺认真地说:"大人手下上万名将士,一定可以找到一个和关爷长相差不多的人。若大人信得过,邹某愿代大人到军中一个个查看。"
  曾国藩站起来,笑着说:"好!先生献的果是好计。荆七,拿十两银子来酬谢邹先生。"
  说罢,拱手与邹半孔道别,进了内屋。康福跟着进来说:"大人,这个姓邹的不是呆子便是骗子,你何必白白送他十两银子,还要遭人讥笑。"
  "价人,你知道古人千金买马骨,筑台自隗始的故事吗?我今日对邹半孔这样的人尚待之以礼,真有才能的人必会挟长来就了。"康福半信半疑地点了点头。果然不出所料,第二天,第三天,曾国藩衙门便来了十余起人。有献八面围城计的,有献里应外合计的,有献掘濠引江计的,也有献反间计的。曾国藩反复权衡,觉得掘濠引长江水断绝城内城外联系,将林启容困死在城内的计策最为稳当可行,便指令李续宾遵行。但行之半月,并无成效。掘濠的兵勇一个个被太平军杀死在濠边,濠沟未成,兵勇倒死了不少。曾国藩一筹莫展。恰在这时,折差送来一份兵部火票,又把曾国藩抛进忧愁之中。
 
上一页
 
 
 
 
 
 
 
 
 
 
 
 
 
 
 
十 大冶最憎金踊跃,哪容世界有奇材
 
  兵部火票递的是军机大臣的字寄,抄录关于上海厘金的上谕:前因曾国藩奏请在上海抽取厘金,接济江西军饷等情,当谕令怡良等体察情形具奏。兹据奏称,江苏军需局用款浩繁,专赖抽厘济饷,未能分拨江西。且上海地杂华夷,该地方官绅年余以来,办理尚能相安。若再行派员办理,实多窒碍。所奏自系实情。所有上海厘金只可留作苏省经费,曾国藩所请饬调袁芳瑛专办抽厘以济江西军饷之处,着无庸议。
  曾国藩读完这道上谕,心里凉了半截。调拨上海厘金,并由袁芳瑛专办的如意计划,竟遭到两江总督怡良的断然拒绝。
  "怡良可恶!"曾国藩在心里狠狠地骂道。如今朝廷,居然这般软弱,怡良说不给就不给。曾国藩想,这种事在宣宗时代是决不可能发生的。哎!今日之情势,真要办事,非得要有督抚实权不可!随便在哪个省当个巡抚,供应二万勇丁都不成问题,何来向人乞食这副狼狈相。曾国藩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心中充满委屈。这时,门被轻轻推开。
  "哎呀!筠仙,你几时回来的!"正在为军饷担忧的曾国藩,一眼瞥见从杭州运盐回来的郭嵩焘,仿佛见到赵公元帅一样高兴。
  "刚到南康,就来向你交差了。"
  几个月的劳累奔波,郭嵩焘显然黑瘦多了。曾国藩亲切地说:"这趟差使辛苦你了,看瘦成这个样子。"
  按照待老友的惯例,曾国藩亲手为郭嵩焘泡了一杯浮梁茶。
  "瘦一点不打紧,事情没办好。"郭嵩焘满脸倦容。
  "三万引盐如数运到广信,你为军营立了大功,怎说没办好呢?"曾国藩知道郭嵩焘一向不讲客气话,这中间必有难处。
  "涤生,现在世道人心都坏了。国家遭大难,本应和衷共济,共拯危难,其实大谬不然。"郭嵩焘很气愤,"一到浙江,先是巡抚何桂清高低不肯拨,说是浙江也是受长毛蹂躏区,不能承担八万军饷的义务。幸而不久户部下来公文,他只好勉强接受。派去办理的各级官吏层层盘剥,弄得百姓怨声载道,知道是要运到江西充军饷,都骂你没良心。"
  "愚民无知,就让他骂去吧!"曾国藩苦笑道,"自出山办团练以来,我也不知挨过多少无端的咒骂了。"
  "好容易运进江西,在玉山解开几包准备食用时,发现上当了。"
  "怎么啦?"曾国藩惊讶地问。
  "盐里掺了观音土。一包盐一百斤,至少有十斤观音土。"
  "这批混蛋!"曾国藩脱口骂道。
  "这倒也罢了。"郭嵩焘继续说,"原拟每引盐可售价二十五两,除去成本和各项开支外,在广信一带出售,每引可赚四两多。谁知每引只能卖到二十两左右,几乎赚不到钱。"
  "这是什么原因?"曾国藩感到事情严重了,净赚十万两的计划岂不要落空!
  "后来一打所,近来大批走私淮盐正在出售,价格也在每引十九、二十两之间,有的还便宜些。"
  "三令五申严禁私盐,为何没有堵住?"曾国藩气得站起来,在屋里走来走去。
  "江西的州县,不是你这个兵部侍郎所能管得了的。你可能还不知道,那些从安徽贼区买淮盐的私贩子,几乎个个都有官府作靠山。走私盐是州县官吏的一大财路,他们会真正地禁止吗?据说,"郭嵩焘走到曾国藩身边,小声说,"藩司陆元烺、署理盐法道南昌知府史致谔就是最大的走私犯。"
  "筠仙,你有确凿根据吗?"曾国藩转过脸,咄咄逼人地问,"如果有,我即刻上奏弹劾。这班人,简直是国之巨蠹!"
  "确证当然有。不过你可以弹劾一个陆元烺,弹劾一个史致谔,你能弹劾掉全江西的官吏吗?世道人心已坏,整个风气已坏,是根本无法扭转的。"
  曾国藩长长地叹了口气,不再做声。他觉得自己已走在荆天棘地之中,前面是张开血盆大口的虎豹豺狼,这似乎还好对付些,而身后及左右的蚊虫蛇蝎、刺丛陷阱,却无力制裁防范。他咬紧牙关,狠狠地吐出一句话:"如果有朝一日我当了两江总督,我要把这些腐败家伙全部清除!"
  "涤生,我这次来一则向你交差,二则向你辞行。"
  "怎么!你也要离开军营?"曾国藩深感突兀。
  "我已服阕,理应回京供职,明日我即离开南康,先回湘阴安置一下,然后再北上。"
  "江西局面仍在危困之中,你再帮我一把吧!"曾国藩实在不愿意郭嵩焘离开。
  "涤生,按我们的交情,我是应该留在这里帮帮你的,但这次办理盐务,办得我心灰意冷了。我想,我们大清帝国怕真的要亡了。不易亡在长毛手里,而是亡在自己人手里。我这次在杭州,看到一本介绍英国国情的书,夷人有许多长处值得我们学习。我真想到英国去亲眼看看。"
  "夷人的确有许多东西比我们好,就拿他们造的船和炮来说,就强过我们百倍不止。你帮我平定长毛,大功告成后,我向皇上奏明,保你出洋考察何如?"
  郭嵩焘苦笑说:"我不过说说而已,你就抓住这点和我做起交易来了。这几年的辛苦奔波,也使我烦腻了。你是知道的,我这个人最耐不得烦剧,你还是让我到翰林院去过几天清闲日子吧!"
  曾国藩知不可挽留,说:"明天我和孟容为你置酒饯行。"
  郭嵩焘见曾国藩答应了,反觉过意不去,他深情地望着曾国藩,说:"涤生,你顽强坚毅,定会做出大事业来。我禀性柔弱,在这方面不能望你项背。刚才所说的,我自思也过于灰心了。有志者事竟成,国事也并非就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明天我要走了,今天我要送你几句肺腑之言。"
  曾国藩也颇动感情地说:"贤弟请讲。"
  "你若像我这样,不在地方办事,又不带勇剿贼则罢,倘若指望办成大事,剿灭逆贼,你有些做法要改。"
  "旁观者清。我哪些地方做得不对,你就直言不讳吧!"曾国藩已感受到郭嵩焘的一片真心。
  "第一,要联络好地方文武,不要总是站在与他们为敌的地位,当妥协处则妥协。常言说得好,强龙不压地头蛇。第二,越俎代庖之事不能再做,费力不讨好,反招怨敌。第三,要利用绿营的力量,不要再单枪匹马地干。若做到这三点,许多事情会办得好些。"
  "筠仙,你这三点的确是金玉良言。今后是要按你的意见办,否则弄得焦头烂额,最后还是一事无成。"曾国藩说到这里,想起江西局面的困危,眼眶潮润了。
  第二天,曾国藩请来刘蓉,一同为郭嵩焘送行。曾国藩拿出一幅字来,对郭嵩焘说:"贤弟要走了。我无物可赠,心绪烦乱,亦无佳作,现录十六年前旧作,权当为贤弟送别。"
  郭嵩焘接过来看时,写的是四首七律,题作《寄郭筠仙之浙江四首》:
  其一
  一病多劳勤护持,嗟君此别太匆匆。
  二三知己天涯隔,强半光阴道路中。
  兔走会须营窟穴,鸿飞原不计西东。
  读书识字为何益?赢得行踪似转蓬。
  其二
  碣石逶迤起阵云,楼船羽檄日纷纷。
  螳螂竟欲挡车辙,髋髀安能抗斧斤?
  但解终童陈策略,已闻王歙立功勋。
  如今旅梦应安稳,早绝天骄荡海氛。
  其三
  无穷志愿付因循,弹指人间三十春。
  一局楸枰虞变幻,百围梁栋藉轮囷。
  苍茫独立时怀古,艰苦新尝识保身。
  自愧太仓縻好爵,故交数辈向清贫。
  其四
  向晚严霜破屋寒,娟娟纤月倚檐端。
  自翻行箧殷勤觅,苦索家书展转看。
  宦海情怀蝉翼薄,离人心绪茧丝团。
  更怜吴会飘零客,纸帐孤灯坐夜阑。
  录道光二十年旧作为郭筠仙送行,咸丰六年冬于南康军营
  郭嵩焘接过这幅字,看着上面刚劲挺拔的字迹,往事浮上心头。那是曾国藩大病初愈时,郭嵩焘应浙江学政罗文俊之聘离京入浙,也似今日,曾国藩在寓所为他置酒饯行,后来又将这四首诗写在信里寄给他。郭嵩焘想:涤生今日把这四首诗重新抄给我,是不是暗责我在困难时离他而去呢?他心里怀着一丝歉意。
  "涤生,我到京城住两年就回来。"似乎是为了表示自己的惭愧,郭嵩焘说出这句言不由衷的话。
  "筠仙,你的性格才情,宜在翰苑,而不宜在军旅。你回京是件好事,今后若不是别有缘故,也不必再到军中来。你为我在京联络京官感情,了解朝中大事,勤写信来,就是帮我大忙了,或许比在军中起的作用还大。"
  刘蓉说:"刚才涤生提起联络京官感情,了解朝中大事,倒使我想起一件事,不知二位知道不?"
  "什么事?"曾国藩心中有一种莫名的不祥预感。
  "前几天,文中丞府里的袁巡捕到南康来清点湘勇在营人数。"
  "文俊又不按人头发饷银,他凭什么来管我的人多人少?"
  曾国藩打断刘蓉的话。
  "袁巡捕说,大军在江西,地方招待不好,文中丞准备给兄弟们发点礼,故来点一下人数。"
  "这里头有蹊跷。"郭嵩焘说。
  "我也觉得不大对头。袁巡捕又说不必跟曾侍郎说了,我便更加怀疑。于是留下他,客客气气地请他吃饭,乘他酒酣耳热之时,我拿出一副象牙骨牌送给他。"
  "你哪来的这种东西?"刘蓉一向规矩严谨,从不涉牌赌,曾国藩对他有骨牌感到奇怪。
  "我哪里有这种东西。"刘蓉笑着说,"这是春霆的战利品,他要我给他保管,说金银丢了不要紧,这东西不能丢,放在我这里保险。"
  "春霆就是爱赌爱喝酒,终究不是将帅之才。"郭嵩焘一向不喜欢粗野的鲍超。
  "我把这副象牙骨牌送给袁巡捕,他高兴极了。"刘蓉不想议论鲍超,接着说,"我乘势问他,省城近日对曾侍郎和湘勇有些什么看法。姓袁的附在我耳边悄悄说:'我前天听文中丞和德音杭布在议论曾侍郎。'"
  曾国藩两眼盯着刘蓉那张已变粗黑的脸,心中有点七上八下。
  "姓袁的讲,德音杭布说,寿阳相国跟皇上提过,曾某人在江西一无成就,但勇丁却不断增加,现在又叫一个弟弟招募几千兵到江西来了。一家三人都带兵,而且都集中在江西,这可不是一件好事呀!"
  曾国藩听到这里,心里一阵恐慌,手心渗出冷汗。
  "又是那个祁老头子在使坏,早就该致仕了,却总这样恋栈,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郭嵩焘很愤怒。曾国藩两条扫帚眉锁成一条线,三角眼黯淡无光,嘴唇紧闭。
  "姓袁的讲,文中丞听后说:'寿阳相国老成谋国,所虑的是。'文中丞还说,姓曾的刚愎冷酷,不能相处,陈子皋是他的同乡同年,军饷拨慢点,就下此毒手。跟此人共事,得处处提防,并要德音杭布注意点。德音杭布说姓曾的城府深,心思摸不到。我当时听到这些胡说八道,直气得发抖,心想,这分明是文俊、德音杭布和祁隽藻上下串通一气,在算计我们。一旦有个风吹草动,他们就会第一个弹劾。"
  "这一伙魑魅!"郭嵩焘骂道。
  屋子里的空气顿时紧张起来。良久,曾国藩长叹一口气,无力地说:"夕阳亭事,不久就会重演了。"
  刘蓉心里一紧。他后悔刚才不该一古脑把话都倒出来,引起曾国藩这样大的伤感,便安慰道:"杨伯起生当乱世,又遭权贵所害,才弄得被迫自杀。今日天子圣明,祁寿阳虽然糊涂,究竟不是权奸,他与你个人无私怨,那年对你冒死直谏也很称赞。我想他只是对你这几年所做的事尚不甚了解,想到历史上常有拥兵作乱的事,提醒皇上注意罢了。即使不是你,换成另外一个汉人,他也会有这种疑心的。"
  曾国藩说:"孟容这话倒也不错。虽然祁寿阳上次也在皇上面前说过我的坏话,不过,此人到底还不是耿宝一流人。"
  "再说,皇上比汉安帝也英明百倍。"郭嵩焘插话。
  "是的。"刘蓉继续说,"今后你事事注意点,一切小心谨慎,必可避祸趋吉,平安无事。"
  "小心谨慎自是应该,不过,"曾国藩的紧张心绪已消除,代之而起的是极为委屈的痛苦,"当世如祁相国这样的人,学识才具,二位都很清楚,顶多当个'平庸'二字,却天子信赖,群僚拥戴,位高秩隆,身名俱泰,且这种人尚不只祁隽藻一人。咸丰二年,国藩乃一在籍侍郎,本可不与闻国事,只是想到两朝恩重,斯文无辜,不忍心看鼎移贼手、孔孟受辱,才不自量力,以一书生募勇练团。实指望上下齐心,扫除凶丑。谁知在长沙时,鲍起豹不容,靖港败后,一片诟骂,湘勇进城者竟遭毒打。这两年在江西,步步艰难,处处掣肘。在地方上受如此苦不说,还要在朝中遭无端猜忌。唉!虹贯荆卿之心,见者以为淫氛而薄之;碧化苌弘之血,览者以为顽石而弃之。看来我死之日将不久矣。二位他日为我写墓志铭,如不能为我一鸣此屈,九泉之下,永不瞑目。"
  说罢,神情黯然,怆叹良久。忽然,他离开酒席,走到书案边,奋笔疾书。然后,对郭嵩焘说:"刚才那幅字不要带了,我另送你一首诗。"
  郭嵩焘和刘蓉接过看时,上面写着:
      送郭筠仙离营晋京
  城中哀怨广场开,屈子孤魂千百回。
  幻想更无天可问,牢愁宁有地能埋。
  夕阳亭畔有人泣,烈士壮心何日培?
  大冶最憎金踊跃,那容世界有奇材!
  郭嵩焘嗟叹,刘蓉饱噙泪水,三人望着冰冷的杯盘,再也无心吃下去了。突然,门外响起急促的脚步声,曾国藩的心立即紧缩起来。
 
上一页
 
 
 
 
 
 
 
 
 
 
 
 
 
 
 
十一重踏奔丧之路
 
  "大人,瑞州紧急军报!"康福一阵风似地进门来,将一封十万火急请援书送到曾国藩手里。这是曾国华从瑞州军营里派人送来的。原来,在湖北战场上失利的罗大纲、周国虞率所部人马,从湖北来到江西,将瑞州城团团包围,扬言要攻下瑞州,千刀万剐曾老六,以报昔日之仇。曾国华见城外太平军人山人海,一时慌了手脚,火速派人请大哥救援。曾国藩对六弟遇事惊慌很不满意,但又不能置之不管:若真的瑞州城丢失了,六弟在湘勇中就站不起来。但眼下四处吃紧,哪方兵力都不能动。他想来想去,唯有李元度一军可暂时移动下。当曾国藩带着李元度的二千人马急急赶到瑞州城下时,罗大纲、周国虞已在先天下午撤走了。他们原本路过瑞州,只不过借此吓吓曾国华而已,并没有真打瑞州的意思。这场虚惊过后,曾国藩心里更忧郁了,江西长毛气焰仍旧嚣张,军事毫无进展,银钱陷于困境,一向被视为奇才的六弟竟然如此平庸,自己与江西官场方枘圆凿,今后如何办?他遣李元度仍回南康,自己留在瑞州帮六弟一把,再不济,也是自家兄弟,今后还得依靠他来当曾家军的主将哩!
  这天深夜,曾国藩跟六弟在书房谈了大半夜带勇制敌之道,正要就寝,康福来报:"蒋益澧在门外求见。"
  "他怎么来了?"曾国藩深为奇怪,"快叫他进来。"
  蒋益澧风尘仆仆地进得门来,向国藩、国华行了礼。曾国藩问:"芗泉,你不在南康侍候德音杭布,跑到这儿来干什么?"
  "回禀大人,"蒋益澧恭恭敬敬地回答,"我不是从南康来,而是从南昌来。"
  "德音杭布又到南昌去了?"
  "是的,大人先天走,他第二天就要我收拾行李,陪他到了南昌。"
  "他这样迫不及待地到南昌去干什么?"曾国藩皱着眉头,像是问蒋益澧,又像是自言自语。
  "大人不知,"康福在一旁插嘴,"前几天,文中丞给他在胭脂巷买了一套房子,又用一千两银子在梨蕊院里赎了一个妓女,那烟花女据说是豫章一枝花。他早就想到南昌去,只是碍着大人在那里。"
  "怪不得大哥一走,他就急急忙忙往南昌溜。"曾国华是曾氏五兄弟中对女色最有兴趣的一个,家有一妻一妾,还时常在外面寻花问柳。对德音杭布的艳福,他甚是羡慕。
  "康福,你怎么知道得这样清楚?"曾国藩笑着问。
  "我是从彭寿颐那里听说的,他早两天到南昌去过一趟。"
  康福嘴边露出诡秘的一笑。
  曾国藩望着蒋益澧,打趣地说:"芗泉现在跟着这位满大人,正好在花花世界里享受一下,为何深夜跑到这儿来?"
  益澧红着脸说:"我岂敢忘了大人的嘱托,夤夜至此,有重要事情相告。"
  众人都收起笑容。荆七给益澧送来饭菜。坐了两个时辰的快马,又累又饿,蒋益澧不讲客气,狼吞虏咽地连吃了几大碗饭。他抹抹嘴,对曾国藩说:"昨天夜晚,文中丞、陆藩台、耆臬台、史太守四人请德音杭布到南昌知府衙门喝酒。他有意不要我跟着,愈发引起我的怀疑。中途,我借送衣的机会进了衙门,偷偷地躲在屏风后面,听他们谈话。没想到这些堂堂大员,酒席桌上谈的全是美食和女人,我听了大倒胃口。正想退出,忽听得史致谔问德音杭布:'听说曾侍郎准备给朝廷上折,严令禁止淮盐进入江西,德大人知道有这事吗?'德音杭布说:'有这事。这次郭嵩焘从杭州贩浙盐亏了本,据说是因为淮盐入赣的缘故。'德音杭布说完后,酒席间沉默片刻,然后是陆元烺的声音:'看来曾侍郎打算在江西长期呆下去。'只听见德音杭布叹了一口气,说:'也是我的命苦,好好地在盛京,却被皇上派到军营来受罪,也不知哪辈子作的孽。'耆龄说:'是的哩!有一个娇滴滴的解语花,又不能天天陪着,还要趁人家离开南康的机会,急匆匆地来偷情,也真可怜。'满座哄堂大笑。"
  "这些人,一说起女人来,就兴致高得很。"康福鄙夷地说。
  "笑过之后,陆元烺说:'德大人要想带如夫人回盛京享福亦不难。'德音杭布忙问:'陆大人有何法教我?定当重谢。'陆元烺压低声音说:'皇上要你来看着曾侍郎,曾侍郎不再辛苦了,你的差使不就完了吗?''正是的。但那个姓曾的倔强得很,任是怎么打败仗,怎么碰壁,也是死不回头。他如何肯离军营?''曾侍郎自己当然不会离开,他亲手创建的军队,他肯拱手让给别人?若皇上不要他在军营了,他还呆得住吗?'这话像是提醒了德音杭布。略停一会,他说:'各位大人提供点材料,我给皇上上个折子,话说得重点,让皇上撤了他的督办军务的职,我便感激各位不尽。'"
  曾国藩听到这里,脸皮绷得紧紧的,心里骂道:"这个祸国殃民的德音杭布,不惜拿皇上的江山来换他个人的享乐,真正可耻可恶至极!"口里却不动声色地问:"他们都编派些什么?"
  蒋益澧说:"我竖起耳朵听,听见他们在杯筷之中凑了这样几条:一是纵容部属奸虐掳抢,举了鲍超一军攻下靖安为例。一是网罗一批痞子流氓无赖办厘局,公开卖官鬻爵,举了夏镇、吕伦为例。"
  曾国藩心噗通噗通地跳:这两个例子都挨得上边,真的让皇上知道,撤职查办是完全可能的。
  "这些鬼蜮!"曾国华气得一拳打在桌上,油灯也给掀翻了。荆七忙过来点灯。蒋益澧说:"更毒辣的还在后面。是陆元烺说的。这个老混蛋说:'我听几个湘籍勇丁说,他们的曾大人诞生那天,老太公梦见一条龙从天上飞进曾府。曾大人是真龙下凡,日后有天子福分。德大人,把这条也写上去。或许今后真正篡皇位的,不是长毛,而是曾国藩。"
  "砰"的一声,曾国藩手中的茶杯掉在地上,打得粉碎,把大家都吓了一大跳。只见他脸色煞白,几乎昏厥过去。曾国华忙过来扶起大哥,蒋益澧赶紧停住嘴。过一会儿,曾国藩恢复过来,又问:"他们还说了些什么?"
  蒋益澧说:"德音杭布听后,高兴地说:'行了,仅这一条,就可以置姓曾的于死地。'接着又是一片劝酒劝菜声。我估计后面不会有再重要的东西了,也怕呆久了被人发觉,就悄悄地溜出来。今天下午,我便打马来到瑞州。"
  "你离开南昌,是怎么跟他说的呢?"
  "我说回南康取东西。"
  "好!你今天太辛苦了,好好睡一觉,明天吃过中饭就回南昌。"
  "大人,"蒋益澧着急了,"这批恶棍真是狼心狗肺,你就让他们这样上告皇上吗?"
  曾国藩淡淡一笑:"他要告,我有什么办法呢?你放心去睡觉,容我慢慢对付他。"
  蒋益澧走后,曾国华气愤地说:"大哥,不能由他们这样诬陷你,要给他一点厉害瞧瞧。"
  康福也说:"德音杭布是满人,他果真上这样的折子,对大人是极为不利的。"
  "岂只不利,杀头灭门都不为过。"曾国藩又是淡淡一笑,"前些年在湖南,鲍起豹、徐有壬、陶恩培他们虽不能容我,但尚不至于这般卑鄙阴毒。他们是明火执杖,表里一致。这些恶魔,则是口蜜腹剑,笑里藏刀,当面是人,背后是鬼。倘若不是芗泉听到,岂不是死在他们手中,尚不知冤在哪里!正是康福说的,他们五人中有三个满人,且德音杭布又是皇上亲自派来的,皇上自然会相信他们的话。"
  康福说:"陆元烺从前比陈启迈、恽光宸还客气一点,现在何以变得这样黑心?"
  曾国藩说:"查淮盐走私,查到他的致命处了。还有史致谔,原本也还马马虎虎过得去,我一查淮盐,他就又怕又恨了。关键还是在德音杭布身上。此人既贪又蠢,为了不在军营吃苦,真是不择手段,这人终究会吃大亏的。文、陆正是利用他的愚蠢来达到自己的目的,他却一点都看不出。日后朝廷查出是诬告,惩办的又是他,文、陆都会赖得干干净净。"
  "大哥,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我看我们得先下手!"
  曾国华杀气腾腾地走到大哥身边。
  "你说怎样下手法?"曾国藩两只三角眼里,射出冷气逼人的凶光。
  "杀掉德!"曾国华低低地但却是沉重地抛出三个字。
  曾国藩望着六弟,两把扫帚眉连成一条横线,阴沉沉的脸上没有一点表示。他抬起左手,慢慢地抚摸着垂在胸前的胡须。康福神色庄重地说:"六爷说得对。德音杭布一死,那个折子也就吹了,还为我们湘勇拔去一个眼中钉。大人,这个任务就交给我吧!我会像捏死一只蚊子一样干得干净利落。"
  曾国藩仍旧在抚摸着胡须,仿佛那是一个智囊,可以给他以启迪和智慧,又仿佛那是千军万马,可以给他以勇气和胆量。终于,他将胡须向右边一甩,霍地站起来,两道阴森森的目光朝康福、曾国华扫了一眼,然后一言不发地走进卧室。这是一个经过反复考虑后而决定的杀人的信号,曾国藩身边的人都清楚。
  "六爷,我明早和芗泉一起去南昌,你看还有什么要吩咐的。"康福摸了摸腰间的新腰刀问。曾国华沉思一会儿说:"你要耐着性子,寻一个好机会,最好让他死在文俊、陆元烺的衙门里。到时,我再要大哥给朝廷上个折子,告他一个谋杀之罪,让他们一世脱不了干系!"
  康福、蒋益澧走后的第四天傍晚,文俊衙门的袁巡捕急匆匆地来到瑞州,哭丧着脸对曾国藩说:"曾大人,德大人德音杭布昨夜被人暗杀了!"
  曾国藩心中甚喜,脸上故作惊讶地问:"德大人在南康好好的,怎么会被人暗杀呢?"
  "德大人他,他不是死在南、南康,而是死在南、南昌。"
  袁巡捕一着急,说话就有点结巴。他有意慢点说,"德大人早在十多天前就到南昌来了。昨夜,文中丞请他来巡抚衙门议事。两人在书房密谈。一会儿,文中丞外出方便,回来一看,吓了一大跳,德大人已倒在血泊中断了气。文中丞立时命人封锁衙门,却找不到刺客的踪影,文中丞已下令四处严查。"
  袁巡捕说到这里,凑近曾国藩耳边把声音放低:"文中丞因德大人死在他的衙门里,当时又无第三人在场,心里有点怕,怕说不清楚。"
  "干得好,康福有心计。"曾国藩心里想,口里却严峻地对袁巡捕说,"德大人是朝廷派来的留都郎中,圣祖爷的后裔,当今皇上的叔辈,就是本部堂亦敬慕他,兵凶战危之地,从不让他去。他住在南康,有一队亲兵专门保护,现在却无缘无故地死在文中丞的衙门里,又没抓到刺客,叫我如何向朝廷交代!"
  说罢,拿出手绢来擦眼睛。袁巡捕见状,也只得陪着流泪,又结结巴巴地说:"文、文中丞自知保护不力,有负朝廷,故遣卑、卑职恭请大人到南昌商、商量,一起捉拿凶手归、归案。"
  曾国藩冷冰冰地说:"瑞州军务繁忙,我如何离得开!"
  袁巡捕哀求道:"文中丞一再叮、叮嘱卑职,务必请大、大人放驾。"
  曾国藩心想,不去看来不行,今后朝廷追问起来,也不好回话;去呢,又有点心虚。他坐在椅子上,做出一副又哀又怒的样子,让心情慢慢平静下来。他深恨自己胆气薄弱,缺乏董卓、曹操那种乱世奸雄的禀赋。这事做得神鬼不知,天衣无缝,你怕什么来?曾国藩经过这样一番心理上的自责自慰后,胆子壮起来:"好!我明天和你同去南昌,一定要把这件事有个水落石出。"
  袁巡捕慌忙鞠躬:"多谢曾大人!"
  "大哥!"曾国藩正要叫人收拾行装,准备明日启程,忽见曾国华哭着进了门。
  "什么事?"堂堂五尺大汉,居然泪流满面,岂不是脓包一个!曾国藩真的有点看不起这个六弟了。
  "大哥。"曾国华经此一问,哭得更厉害,"父亲大人去世了!"
  "你说什么?听谁说的?"曾国藩猛地站起来,双手死劲抓着六弟的肩膀问。
  "四哥打发盛三送讣告来了。"
  曾国藩手一松,瘫倒在太师椅上,泪水从微闭的双眼中无声地流出来。好一阵子,他才睁开眼睛,轻轻地吩咐左右:"拿丧服来!"然后转过脸,对袁巡捕说:"国藩遭大不幸,不能应命前往南昌,请代我多多向文中丞致意,务必请他早日缉拿凶手归案,以慰德大人在天之灵。"
  深夜,曾国藩从悲痛中苏醒过来。他前前后后冷冷静静地想了又想,如果说当年母亲去世最不是时候的话,那么父亲不早不迟死在这个时刻,真可谓恰到好处。目前局面,处处掣肘,硬着头皮顶下去,日后会更困难,无故撒手不管,上下又都会不许,不如趁此机会摆脱这个困境,把这副烂摊子扔给江西,给朝廷一个难堪。这水陆二万湘勇,除开他曾国藩,还有谁能指挥得下?到时,再与皇上讨价还价不迟。曾国藩的心绪宁静下来,他坐在书案边,给皇上拟了一个《回籍奔父丧折》:
  "微臣服官以来,二十余年未得一日侍养亲闱。前此母丧未周,墨绖襄事;今兹父丧,未视含殓。而军营数载,又功寡过多,在国为一毫无补之人,在家有百身莫赎之罪。瑞州去臣家不过十日程途,即日奔丧回籍。"
  他想起德音杭布之案,今日之境遇,是越早离开越好,决定不待皇上批复,即封印回家。
  咸丰七年二月二十一日,是个愁云惨淡、天地晦暗的日子。早几天气温和暖些,水边的杨柳枝已吐出星星点点的嫩牙尖,这几天又被呼啸的北风将生命力凝固了,偶尔可看到的几朵迎春花,也全部萎落在枯枝下。光秃秃的树枝,在寒风中瑟瑟发抖。鸟儿不敢出来觅食,全部蜷缩在避风的窝里,企望着艳阳天的到来。吃过中饭后,曾国藩告别前来瑞州送行的彭玉麟、杨载福和康福等文武官员僚属,以及文俊专程派来吊唁的粮道李桓和瑞州城的知府、首县等人,带着六弟国华、九弟国荃、仆人荆七踏上回家奔丧的路途。
  兄弟三人都不说一句话,默默地骑在马上赶路。曾国藩的心更像满天无边无际的阴云一样,沉甸甸、紧巴巴的。他望着水瘦山寒、寂寥冷落的田野和马蹄下狭窄干裂、凹凸不平的千年古道,陷入了深深的悲哀之中。这悲哀不是为了父亲的死。父亲寿过六十八岁,己身功名虽仅只一秀才,但儿子为他请得一品诰封和皇上的三次赏赐,整个湘乡县,没有第二人有如此殊荣。做父亲的可以瞑目,做儿子的也对得起了。曾国藩悲哀的是他自己出山以来的处境。
  从咸丰二年十二月出山以来,五年过去了,其中的艰难辛苦、屈辱创伤之多,正如眼前的锦江水一样,倾不完,吐不尽。锦江水尚可以向人世间倾吐,自己肚子里这一腔苦水,向谁去倾吐呢?——"好汉打脱牙和血吞",他也不愿向别人倾吐。望着不见一只航船的枯浅的锦江,他眼中出现了水面平静的湘江和波涛起伏的长江。这两条曾被他深情吟咏过的江河,差点儿吞没了他的躯体。两次投江,羞辱难洗,多少年后都将成为子孙后世的笑柄。满腔热血,一颗忠心为了收复皇上的江山,捍卫孔孟名教的尊严,却落得个皇上猜疑,地方排挤,四面碰壁,八方龃龉,几陷于通国不容的境地。这几年除了痛苦,得到了什么呢?论官职,依旧只是个侍郎。江忠源带勇,从署理知县升到了巡抚。胡林翼带勇,也从道员升到了巡抚。这倒也罢了。还有许多像陶恩培,文俊、耆龄一类人,心地又坏,才质又庸劣,也一个个加官晋爵,手握重权。天下事真是太不公平了。但是,想想自己,他又不禁摇头叹气。论功劳,武昌、汉阳、蕲州、田镇,收复了又丢失,最后还是别人再夺回的。来江西两年多,九江、湖口至今未下,长毛仍控制七府四十余州县,有何功劳可言!难道说长毛不能灭,大清不能兴吗?难道说今生就只配做一个书生,不能做李泌、裴度吗?
  不远处的田塍上,一个农民牵了一头羸弱的水牛在走着。
  看着这头疲惫不堪的牛,曾国藩突然想起了衡州出兵那天,用来血祭的那头牛。水牛渐渐地消失在薄暮中,看不见了。曾国藩低头看着自己,猛然发现,这几年来,自己明显地瘦弱了。还不到五十岁,何以衰老得如此之快!脑子里又浮现了石鼓嘴下的那头牛,它即将断气,痛苦地抽搐着,两只榛色的眼球鼓鼓地望着苍天。曾国藩奇怪地觉得,那头牛仿佛就是他!
  天色更暗,北风更紧,黄昏来临了。四周的山河、田地、房屋、道路慢慢模糊起来。出路在哪里?前途在哪里?曾国藩无法预卜,只觉得眼前天昏地暗,心情万般苍凉。他现在什么都不想了,也不要了,仅仅巴望着早点回到荷叶塘。他太疲倦了,他要在父亲的墓旁静静地休息一段时期,然后,再将这几年所经历的一切,作一番细细的回顾。
(《血祭》卷终)
上一章 下一章 (可以用方向键翻页,回车键返回目录) 加入收藏唐浩明作品集
曾国藩3:黑雨曾国藩2:野焚张之洞杨度(中卷)杨度(下卷)杨度(上卷)曾国藩-黑雨曾国藩-血祭曾国藩-野焚曾国藩曾国藩1:血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