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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臣秀吉》 作者:吉川英治

第156章 (16)

  与三站起身说道:“那么,您多保重。”说完就离开了。光秀出门送他,然后从玄关返回室内。夜风吹过人影斑驳的院子,光秀感觉脚跟有些不着地,悬空起来,“就在几年前,即使辞行归来的晚上,信长公也会让我临行之前再去一次,再喝杯茶,早上出发的话就让我天亮之前过去,千叮咛万嘱咐,甚至有些啰嗦。怎么会变得这么讨厌我呢?他派青山与三来,就是因为不想看到我,故意不让我登城吧?”

  越是努力劝自己不要思考、不要想,心中无言的独白、牢骚就越是像死水中的泡泡一样冒个不停。“这花已经没用了,谁会看啊?”他将手伸向壁龛处放着的大花瓶,那些插得很漂亮的鲜花在他的手腕中散落,瓶口溢出的水一直流到了走廊上,发出滴滴答答的声音。

  “该走了!离开这里!准备好了吗?”他大声唤着家臣,两手斜着将花瓶举到肩头,朝着院子里放鞋的石板使劲摔过去。土陶的碎片与飞溅的水花发出令人愉快的声响,弹回到光秀的脸上和胸前。光秀仰起被打湿的面庞,看着夜空,一个人呵呵笑起来。

  夜深了,雾气笼罩上来,湿漉漉的,显得更加闷热。家臣们全都准备好了行装。行李已经放到马背上,弓箭武器在随从的手上或肩上,从先出发的人到最后一名随从都已经来到门外,排列齐整。马望着低低挂在天空的积雨云发出嘶鸣。

  随从头领边快步走着,边提醒大家:“准备雨具了吗?”他又望向门内,大声喊道:“今夜一点儿星光都没有,下起雨来的话路会很难走。最好多准备些火把!”因为职责所在,只有随从头领的声音响亮有力,一种如铅一般沉重的气氛笼罩着全体家臣。武士们的面庞一个个就像今晚的天空一样黯淡。严厉的眼神、含泪的双眸、悲痛的目光、闷闷不乐的无神的眼睛,每个人的心里都不平静。

  过了一会儿,一匹马离开大门口的矮篱笆墙,飞驰过来。光秀开口了:“到坂本这么近,几乎看得到的距离,即使下一阵雨,打一鞭也就到了。别担心,别担心!”没想到主人的声音如此响亮,随从们听了反倒觉得有些意外。今天傍晚,御医说光秀有点发烧,给他开了药。侧臣们听说此事,担心地问如果半夜遇上雨怎么办,光秀既是回答身边人的问话,也故意大声说给伫立在大门内外的家臣们听。一看到光秀的身影,随从就用一根火把引燃另一根,很快聚成一片火的海洋。先头部队举着火把陆陆续续地出发了。走了四里地,果然白色的雨丝从夜空洒下来了,也落向熊熊燃烧、冒着煤烟的火焰,一颗颗雨滴发出噗噗的声响崩开了。

  “安土城中,人们还没有睡,看来是要熬夜了。”光秀没有看雨,他勒住马回望湖岸,看到天守阁巍然屹立在夜空中。屋顶上的金色兽头瓦据说在雨夜中会更亮,似乎在黑暗的夜色中睨视着什么。楼台殿阁中的众多灯火映在湖水中,怕冷一般闪烁着。“将军!将军!雨下起来了。可别加重了感冒!”藤田传五将马靠近主人身侧,给他披上了雨具。

  之城

  也许是因为还在梅雨季节吧,今天早晨琵琶湖看着也有些模糊不清,由于时隐时现的雾气和微微泛起的涟漪,一眼望去一片白茫茫的景象。道路比想象的还要泥泞,就连马的睫毛也被打湿了。全军将士默默无言地冒着夜雨走在泥泞的路上,如今终于来到了坂本城。右面是三津湖的湖岸,左边是通往叡山延历寺的坡道。人们披着的蓑衣被风吹得立起来,一个个像刺猬一样。

  “那边左马介大人来迎接了!”四方田政孝小声对主人日向守光秀说。此时,一行人已经看到了正前方湖畔的坂本城。光秀轻轻点了点头,似乎早就注意到了。从安土到坂本城并不算远,似乎回首还能看到,然而他却像行走了几千里一样,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

  来到堂弟明智左马介光春所驻守的城前时,他甚至想:“哎呀哎呀,终于到了……”简直就像虎口逃生般的心情。而随从们看到光秀时不时咳嗽的样子,比起他的内心,更加担心他的身体。他们异口同声地说:“您以感冒之躯在雨中彻夜跋涉,应该相当疲劳了。进入城内后,要赶紧暖暖身子好好睡一觉。”

  “好的,就那么办吧!”他是个非常听话的主人,肯听从家臣们的忠言,也明白大家的担心。这种主从之间的情分如蜜糖一般。负责牵马的是藤田传五。来到大门松原前,他勒住马,在马鞍旁侍候光秀下马,然后将马交给部下,自己跟随主人走向吊桥。光春的家臣们排列在那里。一名老臣将伞撑开,恭恭敬敬地递过来。四方田政孝接过来撑到主人头上,藤田传五拿着光秀的蓑衣,光秀走上了吊桥。护城河的水与湖水相连,朝栏杆下一望,看到几只白色的水鸟在桥桩附近的绿水中嬉戏,就像撒在水中的花瓣。这一带的海滨有很多这样的。

  “我们今天一早就候在这里了。”在城门外迎接他的堂弟左马介光春把排列齐整的众位将士甩在身后,向前走了几步,行礼之后在前面带路,领着他进城。家臣中的老将和其他将士跟随其后,一个个进入城内。随同光秀前来的十几位侧臣在门口洗了洗沾满泥土的手脚,将淋湿的蓑衣堆在一起,被带到了主殿。其他众多家臣还留在护城河外,在那里清洗马匹、整理行李,似乎因为宿营与配备问题非常混乱,马的嘶鸣声与喧嚣的人声传得很远。

  这时光秀已经在一个房间里更换衣服了。待在堂弟的住处就像在自己家一样。每个房间都可以看到湖和松树林,或者可以眺望叡山。主殿的位置真是一个绝好的景胜之地。可是现在有谁会喜欢这种自然风光呢?

  元龟二年,信长一声令下,叡山遭到了火攻,如今山上的伽蓝七堂和中堂、山王二十一社依然堆积着当年的灰烬,不知何日才能复兴。因此,就连山脚下的商铺也是近几年一点点建起来的。森兰丸的父亲森三左卫门壮烈牺牲的宇佐山的城址也在附近,浅井朝仓等大军与织田军大战一场,死尸堆积如山的比叡战场也离这里不远。一想到过去的那些遗迹,山水的美反倒让人感到恐怖。

  如今光秀坐在这里,在梅雨季节的雨滴声中,孤寂地沉浸在那种伤感的回忆之中,而堂弟光春在他目不能及的较远的小茶室里,看着炉火大小,听着锅匠与次郎制作的名锅中沸腾的水声,沉浸在茶道的意境之中。

  同一座城中住着两颗不同的心。还在光春被称作弥平次的幼年时候,光秀就和他生活在同一个家中,之后这对堂兄弟共同经历了长期的穷困、战场上的艰难与家庭中的乐趣,因此他们比起那些长大以后容易疏远的亲兄弟更有骨肉亲情。只是二人生来性格迥异,不能相融。就像今天早上,两个人一住到同一屋檐下,马上就分隔开一会儿,各自沉浸在自己的心境中。

  “我看看……差不多该换好衣服了。”过了一会儿,光春自语着离开了锅前。穿过露天廊子,走过桥廊,悄悄走进用作堂兄居室的几间房中的一间里。在隔壁房间可以听到光秀的侧臣们发出的动静,而这间房里只有光秀一人。他正襟危坐,凝望着湖水。

  “怎么样?要是您愿意的话,到那边茶室给您泡杯茶吧。”光春禀明来意。

  光秀一副如梦方醒的样子,转过脸来喃喃道:“喝茶吗?”

  光春有些得意地说:“最近委托京城的与次郎给制作的作品终于完成了。虽然不像芦屋锅有那么典雅的花纹,大致也能给人一种精美器具的感觉。虽然俗话说新锅不如旧锅,但不愧是与次郎所造,烧开水的味道不比旧锅差。我本来想着将军光临的时节一定要用这个招待您,今天早晨突然接到您从安土返乡的消息,于是马上点上火炉恭候大驾。”

  “多谢你的一番好意,可是我不想喝茶。”

  “那您洗完澡之后再喝吧。”“澡也不洗了,总之,左马,先让我睡一觉,没别的要求。”左马介光春平时就听说了光秀的事情,并非完全不了解他的心事。特别是这次突然回乡,他也有些不能理解。世人都在议论,信长公在安土城设宴款待大贵宾德川家康,这几天惟任日向守光秀奉命负责接待。可是,就在宴席开始的第一天,光秀突然被解除职务,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贵宾德川家康还在安土,负责接待的人却被更换了,光秀骤然回乡,他到底发生了什么样的变故呢?左马介还没来得及细问这些消息,今天早晨有人拍打城门,如此这般地讲了事情的缘由,他刚醒来听到这件事,马上就感觉到又有什么事惹信长公不高兴了。他在见到光秀之前已经暗暗伤怀了。果然,从今天早晨在城门接到光秀,就感觉他的神色不妙。不过左马介看到他眉目间带着如此严肃的阴云并未感到很吃惊。因为他认为天下之大,再没有人比自己更熟悉光秀的性情了,他的经历让他对此深信不疑。

  光秀十六岁时举行加冠仪式,改名为十兵卫光秀。那时左马介光春年仅九岁,名叫弥平次,他躲在母亲身边,稀奇地看着加冠的场面。实际上,是左马介的父亲三宅光安给光秀举办的加冠仪式,又给他选了十兵卫光秀这个名字。光秀的亲生父母是土岐一族的名流,但是他们英年早逝,所驻守的明智城也灭亡了。因此,光秀是叔父三宅光安一手养大的。两人相差七岁,从小就生活在一个家中,并排而坐一起读书,灯光之下共进晚餐。虽说是堂兄弟,在情感方面比亲兄弟还要亲。即使是三十多年后的今天,从道义上讲是主从关系,但从感情上左马介却把他当作兄长。估计光秀也没有把左马介看作家臣,而是更多地把他当作弟弟。因此,不在别人面前显露的脸色也会在他面前表露出来。对此,左马介反倒觉得很高兴。他既不强求,也不违抗,顺着光秀的意思催促道:“对,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您从安土彻夜骑马回来嘛……我们都是五十上下的人了,不像年轻时身体那么能熬。那您先到寝殿好好睡一觉吧。我已经吩咐人准备好了。”

  “好的。”光秀话很少,他站起身钻进了蚊帐,里面还充满着早晨的气息。

  变黄的叶子

  天野源右卫门、藤田传五、四方田政孝三人坐在一间房的杉板门旁边,似乎预期左马介在光秀睡着之后会退出来,在那里等他。

  “喂……”三人叫住他,一同伏拜在地,神色异常地说:“非常抱歉,麻烦您赏脸跟我们谈一会儿吧。有要事相商。”

  左马介似乎也在等待他们开口,他提议道:“一起到茶室吧。将军已经睡了,我正想着炉火要浪费了呢。怎么样啊?”

  “茶室的话,也不需要把他人支走,非常好。”“那我带路吧。”

  “可是我们都是些武夫,根本不懂茶道,而且今天也没有闲情逸致喝茶。”

  “估计也是。各位的心情我也多少了解到了。正因为如此,茶室不是正适合谈话吗?不要客气。”左马介在前带路,三人紧随其后,然后坐在了狭小的茶室中。锅中的水已经煮开了,沸腾的水声不像刚才那么响了。

  三人都在很多战场上看到过左马介的武勇,简直和坐在炉前的这个人判若两人,因为他的武勇根本没表现出来。“那就不让你们喝茶了吧。源右大人、政孝大人,您说的要事是指什么?”左马介催促道。

  三人拘谨地对视了一下,其中最耿直的藤田传五说:“左马介大人……太窝火了。一提到这件事,我就觉得窝火。”他的左手从膝头滑下,不由自主地用右手遮住了泪眼。同时,另外两人也眨了眨眼睛,虽然没像传五那样哭泣,但眼圈很明显变红了。

  “发生什么事了?”左马介反倒显得很冷静。三人似乎本来期待着能见到一团火,却遇到了一潭水,一下子清醒过来。既然对方看着他们发红的眼圈却显示了这样的态度,他们开始觉得向这个人寻求共鸣或者有所期待都是没用的。他们回顾自己有些过火的情感,想要讲的话也变得有些保守了。

  “没想到这么突然回乡,实际上我也在担心是不是有什么事触怒了右府大人。到底因为什么被免去了接待职务?毫无忌惮地说吧!”左马介不停地催促着说,但是毕竟和让三人心焦的那团烈火有差异。

  三人相继诉说起来。首先,藤田传五说:“我家主公绝不会不明是非、歪曲事实、硬要耍弄愤怒之词、无缘无故地憎恨信长公。这次罢免到底是因为什么、以什么失误为理由,我们完全无法领会右大臣的心思。只能说是奇怪至极!”

  他声音有些嘶哑,说不下去了,于是四方田政孝接着说:“我们也曾安慰自己说也许是出于政治需要吧,可是怎么想也找不到那样的事由。要说是因为行军作战上的考虑,如此大计应该早就在信长公的心中定下了,可是值此款待德川将军的盛宴之际,直到当天才削去负责接待的人员的职务,另以他人替代,为什么要特意在客人面前表露这种内部的不一致呢?”

  天野源右卫门也说道:“正如他们两位所说,这样看来,我们也只能想到一个不是理由的理由。那就是近年来信长公动不动就戴着有色眼镜看我家主公,他那种执拗的憎恶终于如此露骨地表现出来了,以至于事情到了这种地步。我们明智家的人如今已经被逼得只好死心了。”三人说到这里,闭上了嘴。

  还有一肚子想说的话。比如,攻入甲州时,在诹访的阵营里,硬逼着主人光秀喝酒,虽说是乘着酒兴,也不应该将主人的脸按到回廊的地板上,在众人面前羞辱说:“秃子,秃子!快喝!”在安土城内也屡次加以同样的羞辱,平日里一提到光秀就像眼中钉一样冷嘲热讽、憎恶无比,这些事其他家的武士们都在议论纷纷,回想起来真是没有尽头。但是,迄今为止的事情也没必要再讲出来,左马介与主人光秀几乎可以说是一心同体的亲人中的至亲,不可能不知道,因此政孝和源右卫门也并未多说。

  然而,左马介听完来龙去脉,脸色一点儿没变,非常平静地点了点头,甚至用庆贺的口吻回答说:“那么,将军此次回乡只是不明原因的罢免吗?哎呀,听了这话我就放心多了。因为右大臣的情绪遭到冷遇,其他家族也是常有的事。还好,还好。”

  三人一下脸色大变。特别是传五,他的嘴角上扬,靠近左马介,颤抖着说:“说什么还好?您这话我理解不了。左马介大人,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不需要我重复一遍了吧。要是因为我们将军的失误惹得信长公不高兴的话,等他情绪好了也可以重新讨得他的欢心。”

  “那,那么……”传五说话越来越快,“您是不是把我们家将军当成了专门讨好信长公的那种陪聊艺人?您认为明智日向守大人的武门可以那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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