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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臣秀吉》 作者:吉川英治

第166章 (26)

  侍童们都惶恐万分,其中一个人慌忙从信长的身后托着那条白绫的袖子,另一个则重新打了水,还有一个举着手巾跪在他脚下。与此同时,武士房里的人也离开了值夜的房间,似乎正在打开正殿的旁门。正在那时,远处的前殿那边传来了非同寻常的声响,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远处朝内殿这边靠近。信长顾不得擦拭鬓角的水滴,猛然回过头,着急地命令道:“坊丸,过去看看!”然后才用手上的汗巾用力擦拭着脸。

  “估计是前殿里负责守卫的士兵起了争执吧!”那时候山田弥太郎、今川孙二郎、薄田与五郎等人已经来到他身后侍奉,不问自答地这样说道。信长不置可否。他的眼睛在一瞬间像深渊里的水一样闪耀着光辉,仿佛告诉人们与其向外部寻求,还不如在他清晰的记忆中探索答案。那确实只是刹那间的事情。不光是前殿,这里的客殿、鳞次栉比的十几间厅堂馆舍都被笼罩在一种难以名状的声响和凄怆的气氛之中,仿佛任由地震发出它的威力一样。

  此时,无论谁的思考都会不由自主地被打乱。信长的脸上也没了血色,近臣与侍童们也大惊失色。如果用他们的呼吸次数来计算的话,也只不过是七到十次呼吸吧。突然有个人影非常迅速地经过附近的大走廊,他不停地大声呼喊着:“主公!主公!”拼命地在主公不在的地方寻找。

  侍童们异口同声地喊道:“森大人,森大人,主公在这里!”信长也亲自喊道:“阿兰,阿兰,你去哪里?”

  “哦,原来您在那里啊!”来人正是森兰丸。他扑通跪在地上,几乎要扑倒。信长本来就感觉到了动静有些异常,如今光是看到他的样子,就更加清楚地意识到决不是前殿的武士或者看马人的争吵,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信长快速地问道:“阿兰,发生什么事了?到底在吵闹什么?”

  兰丸更加快速地回答道:“明智家的人造反了。他们摇晃着桔梗旗,绝对不会有错。”

  “什么?明智?”信长愕然地冒出这一句话。似乎他做梦也没预料到,吃惊的语气暴露无遗。但是,由此引起的异样的冲动和愤怒全都被他封在嘴角处,表面上看他与平时没什么两样,依然保持着平静。过了一会儿,他嘴里又冒出一句话,像是呻吟一般说道:“原来是明智啊……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信长一转身,大步走进了起居室。兰丸也想跟上去,刚走了五六步又折回来,朝着彷徨的侍童们呵斥道:“各位赶紧集合!我已经让坊丸吩咐走廊四周的大门和旁门不要轻易敞开。各位挡在各个门口,不要让敌人靠近主公。”他的话还没有说完,箭和子弹如大雨倾盆一样从横向里射来,噼噼啪啪地落在厨房门和附近的窗户上。好几支箭深深地射穿了板门,锋利的箭头闪着寒光,似乎在向屋内的人宣战。

  造反

  六角的南门、锦小路的北门、洞院的西门、油小路的东门,本能寺四面的门都被明智军的铁甲包围了,士兵们争先恐后,人声鼎沸。那道土墙乍一看很容易越过,然而由于面前有一道壕沟,事实上很难靠上去。他们只不过是举着长枪、旗杆、步枪、长刀吵吵嚷嚷地挤在一堆而已。

  “什么啊?”

  “我来!”其中有些性情急躁的人朝着土墙根跳过去,还有一些跳空的人,无一例外地都坠入了壕沟中。由于身上的铠甲比较重,一掉进去下半身就陷入泥沼中,泥土就像散发着恶臭的铁浆一样,士兵们无论怎么喊叫挣扎,就连战友也不肯相救。

  锦小路那边的部队马上开始破坏附近贫民窟的民房。抱着婴儿的女人以及老人和孩子们就像逃离贝壳的寄居蟹一样,从倒塌的房子中四散而逃。转瞬之间,明智军运来柱子架在壕沟上,又用门板和房顶将壕沟填埋起来。士兵们争先恐后地聚集在土墙边。步枪队拿起枪朝里面的殿堂射出了第一发子弹。那时候,本能寺和各个建筑还静悄悄的,没有丝毫抵抗。前殿的门都紧闭着,甚至让人怀疑敌人是否在里面。

  这个早上,火苗与浓烟最先从本能寺外的尿小路升腾起来。大火在倒塌的房屋下,瞬间就冒起了烟,轻易就将一个个木板房烧着了。因此这一带的贫民骚乱起来,几乎出现了踩踏事故,他们哭叫着空手跑到街上或者河滩。从正门望去,人们以为己方士兵已经突破了后门,开始往膳房放火,因此才冒出了烟。于是,云集在正门前第一军的主力英勇地喊道:“不能输给后门的将士!”一群将校待在吊桥这边举棋不定,时间白白流逝了。

  “踏平本能寺!”“冲啊,干什么呢?!”

  就连后面队伍中下层士兵的叫喊声都像炸开了锅。三宅式部、村上和泉守等人对门内的卫士说:“我们是前往中国地区的明智军队,想请右大臣检阅,才集结来此拜见,麻烦打开城门。”他们是想尝试用计骗敌人打开正门,结果反倒耽误了时间。本来看到这样的阵势,守门将士也不可能不怀疑,而且也没理由不问信长的意向就擅自开门。

  只听到门内传来一声“稍等”之后再无声音。一定是去向前殿告急,奔走着去布置临时防御了。要过这么一道壕沟竟然还用计,后面的将士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吵吵嚷嚷地喊道:“冲啊,冲啊,犹豫什么?!”

  “爬墙!”他们一下子拥到了前排其他位置,为了抢到最前面不顾一切地往前冲,畏缩的士兵都被推倒在一边。因此,前排中有一部分人不由分说地被推进了壕沟中。一时之间,壕沟里和岸边都爆发出呐喊声。几乎是故意如此,后边的队伍又拥上来,又有人掉下去,眼看着空壕中有一处已经被浑身泥土的人填满了。

  “对不住了!”一名披着战袍的年轻武士踩着那些人朝土墙根跳过去。又有人效仿他,高声喊着:“垫着点儿,垫着点儿。”他用长枪捣地借力,踩过人群,迅速攀上了土墙。壕沟中的人像泥鳅一样挣扎着想跳出来,但是不断有武士穿着草鞋从他们的背上、肩上、头上踩着经过,他们成为了悲惨的牺牲品。然而,正是因为这些无名功臣,其他人才得以迅速爬上本能寺的土墙。

  号称明智的“三只乌鸦”的古川九兵卫、箕浦大内藏、安田作兵卫三人自豪地高声叫道:“第一!”另外还有一些武士拥挤着攀上来了,几乎分不清谁先谁后,其中也有四方田右兵卫、堀与次郎、川上久左卫门、比田带刀等人。当然,土墙里面已经有织田的武士从守门的小屋或者马厩边冲出来,顺手抄起一件武器,来阻挡决堤河流般的攻势,但是这就如同用手去堵切断的大堤一样。明智的先锋完全无视那些刀枪,一个个从土墙上跳下来,一经交战马上就跨过几具尸体,身上沾满了敌人的鲜血,志在必得地说:“右大臣才是我们的目标!”说着突然朝前殿和客房冲了过去。

  前殿的廊檐下和客房的栏杆处传来了射向那里的箭声。这个距离非常方便使用弓箭,但是大多数箭都没有射中武士,有的射到了土中,有的滑到了地上,还有的射到土墙上弹回来了。其中有些勇士只穿了一件睡衣,有些裸露着上身,而且手上没有武器,就这样和穿着盔甲的敌人厮打在一起。

  这些守门的士兵正好当天轮班休息,夏天的夜晚很热,他们非常放松地睡着了。可能是因为出来迟了感到羞愧,几乎只凭着全身的勇气,拼命想拖住明智方的进攻。然而铁甲汇成的怒涛已经逼近了殿堂的大屋檐下,无法阻挡了。

  信长大步回到室内,在白绫的窄袖便服上套上宽大的裤裙,咬着牙系紧了腰带:“弓,拿弓来!”一边穿衣服,一边接二连三地要弓,有人跪在他身旁,将弓呈到他面前。他一把夺过来,说道:“女人们逃跑吧!女人要想逃并不难。不要碍手碍脚的!”说完就从旁门跳了出去。

  四处传来踩破拉门的声响,女人们的哭叫声、呼喊声与悲鸣让摇晃的屋顶下显得更加凄怆。她们发狂般地在一个个房间里逃来逃去,越过栏杆,在走廊里奔走,那些裙摆和衣袖如同穿越黑暗飞溅的火花,有白的、红的和紫的。附近的吊窗、柱子和栏杆上都中了箭或者子弹。信长已经来到走廊一角开始射箭,那些集中射向他的箭或子弹有一部分射偏了落到了房间里。“匹夫!”他说着放了一箭,“竟敢造反!”他怒目圆睁着又射出一箭。那些女人看到了信长的战斗姿态,吓得迷失了自己,不敢逃到他那里,只是放声大哭。

  “人生五十年,比之化天间,如梦亦如幻。”这是他喜欢的小调中的一节,也是他从年轻时就形成的生命观。他绝不认为今天早晨醒来后发生的是天灾,只是觉得人与人相处难免会有这样的事,只不过如今降临到自己头上了而已。话虽如此,他并没有闭上眼睛说:“不行了,死到临头了。”他并没有马上放弃,反倒是斗志昂扬的姿态,仿佛在说岂能死在这里。心中的理想、终生的事业连一半都还没完成,难道要中途被挫败吗?那就遗恨无穷了。难道今朝就要丧命吗?真是死不瞑目。箭搭在弦上,拉弓射箭,每一次拨弦的声音都像是发泄心中的愤怒。弦快要散开了,弓也要折断了。“箭!没箭了,拿箭来!”他一边朝身后喊着,一边捡起敌人射落在回廊里的箭射了出去。

  这时,有一名头上缠着红梅花纹的丝绸手巾的女子,将一只大花纹的袖子脱下来麻利地绑在身上,她抱来一捆箭,抽出其中一支递到信长手上。信长一看,说道:“是阿能啊!好了好了,逃吧,赶紧逃吧!”他一个劲儿地用下巴示意她快走。可是阿能依然不停地将箭递到信长右手上,虽然遭受斥责也不肯离去。

  气魄比本领重要,与其说是射箭的力度,倒不如说是一种气魄。信长射出的箭发出了豪壮的声响,仿佛在说:“算你们这些匹夫走运,能够得到天下之主恩赐的箭!”他动作很迅速,以至于阿能运来的箭顷刻间就用完了。寺内的院子里,到处都是被他的箭射中倒在地上的敌人。可是那些身穿铁甲的敌人冒着箭雨,高声呼喊道:“那就是右大臣!现在他难以脱身了。大胆地上去取下他的首级吧!”他们从栏杆的正下方或者桥廊下攀爬着拼命逼近信长,就像早晚聚集在这个寺庙里的皂荚树上的乌鸦一样。

  当然,围在信长周围的近臣和侍童们站在他身后或者两侧的回廊上,拼命挥刀阻止敌人靠近。森兰、森力、森坊兄弟三人也都在那里。鱼住胜七、小河爱平、金森义入、狩野又九郎、武田喜太郎、柏原兄弟、今川孙二郎等人也始终不离主公身侧,防御敌人的进攻。已经战死、血染走廊的尸体中,有饭河恭松、伊藤彦作、久久利龟之助。其中有人与敌人撕扯在一起,同归于尽了。同时,守卫在前殿的一队人以正殿为战场,为了阻止敌人靠近信长的寝殿,展开了一场激烈的血战,但是眼看通往寝殿的桥廊入口就要被敌兵占领了,他们全体人员聚在一起,朝里面奔来。说是全体,也仅仅不到二十人。因此,攀到桥廊下的明智士兵遭到了夹击,有的被刀刺中,有的被砍掉了脑袋,桥廊下堆满了尸体。一看到信长依然平安无事,从前殿赶来的将士忘我地叫喊起来:“趁现在!机不可失!请您赶紧撤离这里!”

  “愚蠢!”信长扔掉了弓,因为弓也折了,箭也用光了,“已经无路可退了!把长刀给我!”他高喝一声,从臣下手里夺过武器,像狮子一样在回廊里奔走起来。他看到那边栏杆上正要爬上来的一名敌兵,上前砍了一刀。

  明智方的川上久左卫门罗汉从松树后将弓拉开了一半。箭射中了信长的手臂。信长踉跄了一下,靠在了身后的吊窗上。不过,他并没有因为这点儿小伤就屈服。想当初天正四年,他四十三岁,在大阪若江战场上,虽然他已经是大纳言右将军这样的高官,却依然在步卒中奔走厮杀,腿上也中了子弹,身上也被刀砍伤,仅带了三千士兵就打败了一万五千人的敌军。他不怕死,但是也不会白白送死。而且他决不拘泥于贵族的名分,敢于和敌方的小兵打斗。

  寂静的火

  正在此时,西面的土墙外也爆发了小规模的战斗。原来是村井春长轩父子和他的家臣小厮组成的一队人马从本能寺附近的所司代官邸杀出来,想从外面突破明智军的包围,尝试着冲进正门。

  头天晚上,春长轩父子和信忠一起陪信长聊天到很晚,回到官邸入睡的时候已经接近三更。因此睡得很熟,这也是造成今天早晨失误的原因。从他的职责来讲,至少明智军踏足京城内的时候他就应该获悉这场变故了。而且一旦得知就必须马上前往本能寺告急,哪怕是赶在敌兵到来前一步。一切都太大意了。然而,不只是信长一个人大意了,可以说下榻在市内或者家在市内的人全都疏忽了。

  “好像外面在吵嚷什么,”刚被吵醒的时候,春长轩还没意识到发生了如此巨变,他对部下说,“是在打架吗?你过去看看。”

  然后他慢悠悠地起床,听到小厮在土墙府门的屋顶上说:“锦小路一带冒着烟呢。”他还咂了咂舌,嘀咕道:“尿小路又失火了啊。”

  他误以为天下如此太平,一下子忘记了昨天晚上和今天早上都只是同处战国下的一天,这里也是战国下的京城。

  “什么?明智军?”他听到消息后大吃一惊,“哎呀!”他只穿着身上的衣服就冲出了府外。只是一看到黑暗的晨雾中黑压压的全都是列阵森严的骑马与刀枪,他又急急忙忙回到府中,打翻装盔甲的柜子,穿戴整齐,拿起武器,说道:“随我来!”带领两个儿子以及其他家臣,总计三四十名亲兵,想要奔赴信长身边。

  话虽如此,明智的各支队伍早已将本能寺包围起来,分别占据了四面八方的大小道路,瞬间切断了交通。冲突从西面土墙的拐角处开始,那里展开了猛烈的白刃战。他们冲破了一小队岗哨,逼到了正门附近,然而明智方的中坚力量回头看到他们,嘴上喊着:“可恼!”提枪前来包围他们,结果他们完全不是明智方的对手,被打得七零八落。

  长门守父子也受伤了,一小队人马已经死伤过半,因此决定和信忠联手,改道奔向妙觉寺。回头一看本能寺的大屋顶,发现此时已经有乌云般的黑烟升腾起来。在寺中放火的人是进攻方的明智军还是信长的家臣,抑或是信长本人呢?以目前的状况,根本无法辨别。

  前殿、寝殿中的一个房间和膳房几乎同时冒出了烟。膳房那边,有侍童高桥虎松和两三名士兵正在奋力杀敌,异常勇猛。这里的勤杂和尚似乎早就起来了,一个人影都不见。只有一个能蒸两斗米的大锅架在炉灶上,下面还烧着柴火。虎松站在泥土地的外间门口,面对着拥上来的明智军,他一枪刺死了两个,手中没了枪,他退到铺着地板的里间,顺手抄起厨房的各种器具扔向众多敌兵。一个叫针阿弥的茶童和一个叫平尾久助的少年侍童也挥着刀与他并肩作战。眼前只是三四名弱冠之年的敌人,而且没有全副武装,众多铁甲武士开始根本没把他们放在眼里,但是却迟迟没能攻入铺地板的里间。

  “干吗浪费时间!”一名看似部将的武士瞧了瞧这边,从灶下抽出燃烧的柴火,突然朝着高桥虎松和针阿弥等人的脸上掷去,又扔向储藏室和天花板。

  “朝里走!”“里面才是重点!”

  “信长才是目标。”听了这话,众多武士一下子拥进去,草鞋踩到了柴火上,火星四溅,之后柱子上和隔扇上都着火了,火苗就像爬山虎的红叶一样四处乱蹿。高桥虎松与针阿弥身上也着火了,已经动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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