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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年碎影》 作者:张中行

第25章 学 术 空 气 (4)

  图书馆何时迁往红楼,我没有见到文献记载,估计是在红楼建成(1917年),改为文科教室之时(1918年,原拟充当宿舍)。红楼有地下室,地上四层,图书馆安置在什么地方,可惜没问过早于我走入红楼的,有人说是一层的西南部兼地下室。至于我离开学校时的藏书数量,同学录中却有记录,是:“中文书籍十七万零四百十五册。曰文书籍一万二千二百七十五册,西方书籍六万七千六百零三册,中外文杂志四百余种,中西文报三十余种。”我对这个记录有怀疑,例如中文书,就我的印象说,经史子集四部中重要的,包括丛书,馆里都有,总数总当不止十几万吧?且说我入学之前,学校已经把红楼后面偏西的松公府买过来,稍事修缮,前部用作图书馆,后部用作研究所国学门。其后不久,1934年,在府的西南方空地建一所现代化的图书馆,楼房,中间三层,两侧两层,于1935年暑后迁入。所以说起图书馆,我是与松公府时期的共存亡,1931年之前,红楼里的我没见过,1935年之后,现代化的我没享受过。

  说起松公府,我的所知也有限,曾经走入的只是第一、二两进:第一进是卡片兼出纳室,面积不大;第二进,一定是原来的什么殿吧,很大,用作阅览室。阅览室之后,想当是书库,当然不能进去。再向后是研究所国学门,只知道存古物和清内阁大库档案不少,章太炎并曾在那里讲《广论语骈枝》,我没进去过。进图书馆,记得都是上课的时间。何以上课时间能进图书馆?有能上桌面的理由,是平均一天三小时课,有些时候没有课。还有不能上桌面的理由,是有些课,自己不愿意听可以不去听。不愿意听有不同的原因。如孟森先生明清史,有讲义,上课念讲义,一字不差,领了讲义,当然可以自己看。如林损先生古诗课,上课不定扯到哪里,似乎就不如钻图书馆,所得会多一些。说到我自己,上课时间多往图书馆去,还因为好杂览,书海无边,总有些书堆在眼前,急着想翻翻。就这样,大学四年,回想,钻图书馆的时间,也许超过走人教室的时间吧。若然,贝Ij讲北大,说红楼,这红楼就应该扩大,兼包括其后面的松公府。

  以下谈图书馆的生活,由有形到无形。有形,排在前面的是第一进房子,卡片兼出纳室以及司出纳之人。卡片室有卡片柜,可是我的印象,进图书馆看书的,几乎都不查卡片,而问司出纳的那位半老的人。我前几年写一篇题为《北大图书馆》的文章(收入《负暄续话》),提到这位老人,说只记得姓李,后来看到吴晓铃先生也是回忆北大图书馆的文章,才知道这位的大名是李永平。关于这位李先生,我那篇文章谈了不少,照抄如下:

  先说卡片兼出纳室。工作人员不多,我记得的,也是常有交往的,只是站在前面的一位半老的人。记得姓李,五十多岁,身材中等偏高,体格中等偏瘦,最明显的特点是头顶的前半光秃秃的。这位老人,据说是工友出身,因为年代多了,熟悉馆内藏书情况,就升迁,管咨询兼出纳。为人严谨而和善,具有现在所谓百问不烦的美德。特别值得说说的还不是这美德而是有惊人的记忆力。我出入图书馆四年,现在回想,像是没有查过卡片,想到什么书,就去找这位老人,说想借,总是不久就送来。

  一两年之后,杂览难免东冲西撞,钻各种牛角尖,想看的书,有些很生僻,也壮着胆去问他。他经常是拍两下秃额头,略沉吟一下,说,馆里有,在什么什么丛书里,然后问借不借。我说借,也是不久就送来。还有少数几次,他拍过额头,沉吟一下之后,说馆里没有,要借,可以从北京图书馆代借,然后问我:“借吗?”我说借,大概过三四天就送来。我们常进图书馆的人都深深佩服他的记忆力,说他是活书目。四年很快过去,为了挣饭吃,我离开北京,也就离开这位老人。人总是不能长聚的,宜于以旷达的态度处之;遗憾的是,其后,学校南渡之前,我曾多次走过浅灰色三层兼两层楼房的新图书馆,却没有进去看他。应做的事而没有做,现在后悔也无济于事了。

  也是吴晓铃先生的文章说,这位李永平先生早已作古。人往矣,并带走他的记忆力和助人为乐的高尚作风,每一想到,不禁有逝者如斯之叹。

  再说第二进的阅览室。先说说布局。房子很大,由中间入门。东西都摆着四五个长方形南北向的大书案,一个总有三四米长、一米多宽吧,记得两面坐人,一面可以坐四五个。布局,包括书案和座椅,有定,其余则贯彻红楼精神,多自由而少拘束。这所谓自由,主要是三种。其一是,只要某一座位空着,就可以一屁股坐下,化为私有;说私有,是因有可以长期占用,情况见下文。其二是,借书的数量不限,勉强说限制,是自己面前那一块地盘要容得下。其三是,借的期限不限,如果没有其他人借,一年半年不还也不来催讨。此外再加上李永平先生的送货上门,在图书馆吸收知识的营养,就感到无比的方便。也许是入学不久吧,我走入阅览室,看东北角那个位子没有人,就坐在那里。借书,先是少数,看不完放在面前,下午或第二天接着看。看,由此及彼,总是想看的越来越多,其中还难免有大部头的,于是逐渐,面前的案面上就“横看成岭”,以致对面坐的那一位看什么书,是否写笔记,等等,也是所知有限。

  关于读的范围,也大致可以一言以蔽之,是中国古典。我昔年读书的情况,记得别处也说过,是可以按学校的小中大而分成阶段:小学主要看旧小说,包括文言小说如《聊斋志异》之类;中学(师范学校)主要读新文学作品,包括翻译作品;大学藏书多,容许在古今中外几项里选择一项或两项,因为其时考古的风过硬,就主动(也许应该算被动)选了古。对于古,我虽然生于清末,也因为生在偏僻而贫困的农家,却很少获得旧时代的熏陶。比如没有留过发辫,没有入过私塾,以致走入大学之前,除半部《孟子》之外,不要说四书五经,而是连三百千也没念过。所以走进北大图书馆,钻古典,就带有补课性质。

  在图书馆翻书,就我自己说,有如有些新人物的旅游,游什么地方,首先决定于自己的兴趣,比如喜旧,就到埃及或罗马,喜新,就到纽约。其次决定于导游之类的书,比如说万里长城不可不看,就到中国。其三决定于耳闻,比如到了北京,游了故宫,听说小胡同也不少可看的,就驱车到铁狮子胡同(今日张自忠路),眼穿朱门往里望,想象昔年陈圆圆的倩影,发无可奈何的思古之幽情。落实到书也是这样。兴趣如何形成,是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只好接受而不问原由。想不到可接受的又太多,比如由“古”一缩而缩到“古物”,再缩为“碑帖”,再缩而兼转移就成为“古砚”,于是而小的,就借米《砚史》,大的,就借清官修的《西清砚谱》。再说其次的导游书,是目录。我听了余季豫(名嘉锡)先生的《目录学发微》课,知道远有八史经籍志,近有《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更近有张之洞《书目答问》,以及各书的特点和得失,单说分量最轻的《书目答问》,按图索骥,也足够折腾一阵子。

  至于其三的耳闻,那就更是“知也无涯”,比如有志钻钻《先秦诸子系年》,就会掉在汉魏以前的书海里,钻钻《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汤用彤先生著),就会掉在佛学的书海里。总之,专限于古,可看的书,或减缩到自己认为需要看的书,仍是无限之多。大题只好小做,挑挑拣拣说一些概括的情况。由正宗说起,那是传统读书人都要翻翻的,即经史子集四部中名声比较显赫的。通旧学的人都知道,这数量也太大,但又不能减缩,只好勤借勤还,以求都从眼前过一遍。过,其中有些,或特别感兴趣,或认为不当匆匆放过,就多费些时间。

  举例说,翻重要的丛书,记得对于《汉魏丛书》就特殊对待,大致是从头看到尾的。还常常围着兴趣转,比如喜欢书法,就由卫夫人《笔阵图》一直看到康有为《广艺舟双楫》;喜欢古董,连哈同印的《艺术丛编》(几十大本)也借来,翻一遍。还有时候是出于好奇,借一些未必想看的书看看,例如听说馆里以五百元高价收一部康熙版《金瓶梅》,就也借来,意思是开开眼。记得只费一个小时,连潘金莲大闹葡萄架的插图也看了,觉得实在没意思,立刻还了。就这样,少断多续,在图书馆坐下四年,说句自我陶醉的话,对于我国古典,总可以说是略有所知,比我见闻的一些人,连《资治通鉴》《文献通考》之类都没翻过,就敢自诩为专家、教授,或可以少一些惭愧吧?

  但少不是没有。这是另一种性质的,如《汉书·艺文志》论杂家时所批评“及荡者为之,则漫羡而无所归心”。指实说只是泛泛的看看而没有求专求精。泛泛看,所得至多只是博。而博,读书人都知道,是给专和精垫底子的。我呢,就算是得些许的博,也只是垫了底子,其上却是空空的。也就因此,我就不能如我相知的几位,如张政焰先生,精于上古,成为考古专家;邓广铭先生,精于中古,成为宋史和辛稼轩专家;周汝昌先生,精于近古,成为“红”人。悔吗?一言难尽。但影响却是不小的,那是离开红楼之后,我曾经见异思迁,或加重说,“尽弃其所学(古典)而学(人生哲学)”,如果在图书馆中己能专精,改行就不容易了吧?至于改好还是不改好,人生或真如邯郸一梦,得失是难得用算盘珠来决定的;再有,即使算清了,时间不能倒流,又有何用?正是,生前是非谁管得,记下来也就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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