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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年碎影》 作者:张中行

第38章 保 定 一 年 (3)

  但无论怎么说,这情况总是不美满的,父母二老会不会想到其前因以及如何善后呢?后悔包揽这婚事是不可能的,因为远看,祖祖辈辈,近看,左邻右舍,都是这样。大概也不会想到善后问题,因为除了任其不美满,顺流混下去之外,也实在想不出其他办法。那是旧时代,妇女已嫁,夫健在,明言离,另寻佳偶,这条路是不通的;可行的路只有一条,保留夫妻之名,兼取在婆家活下去之实。我也承认这样的现实,但对她,显然,纵使怜悯也力量有限,又因为多年来“伤哉贫也”,也只能每月补贴一点钱,以求她生活能够略容易些。这样延续到80年代,她去世了。我有时想到这件婚事。

  她的确是受了一辈子苦,应否完全由我负责?站在她一方,可以这样说。站在我一方呢?忘情过一生,且不说应该不应该,年尚未而立,做得到吗?勉强做,也是苦,应该由谁负责呢?推诸“旧”?可惜它是已然,你怨也不能把它怎么样。自然,华年已逝就可以循另一种思路,比如说,佛家的,就可以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可是如果真入了佛门,忘掉解脱也不对吧?那就不得不遁迹山林,修不净观了。总之,生在新旧交替的时代,想把围绕着婚事的诸多问题都解决得天衣无缝是几乎不可能的。其实,就是全新而不旧,问题就会减少到可以不再费心费力吗?显然也不是这样。那就结果仍然,至少是有时,还要“忍”。

  忍是后话,其时的实况是,我正在由旧走向新。这“新”是多方面的,说一时想到的一点点。其一,前面提到过,我念男师范,通县还有女师范,名称对等,人呢,有时足踏长街会狭路相逢,剪发,粉面,着淡雅旗袍,大脚,走路不扭而潇洒,觉得很可爱。爱,藏于心,也会发酵,孕育幻想,是如果能——那该多好。如果的背后藏有现实,是父母加媒妁那条路,其结果,自己已经感觉到,没有看剪发、大脚那种感情,当然不合适,也就不合理。其二,就在这个时期,我读了不少新文学作品,包括不少新翻译过来的世界名著的小说、戏剧,其中或直接或间接地谈到人生,几乎都认为男女结合,应该始于浪漫主义,终于“死生契阔”,也就是如串珠,中间的线要是火热的爱。其三,还不只是理想或幻想,已经见到,同样出入于师范学校之门的,有少数,1928年秋革新之后,经过相识,情书(据说有一位曾咬破手指写),而终于与剪发、大脚的成为眷属。其四,是我由小城市走入大城市,而且是站在文明前列的北京大学。我有时也就忘其所以,或说兼为环境所染,至少是心里想,以前没有的,能够变为有才好。

  世间确是复杂的,或说兼有点神秘,比如说,你想什么,以为必不成,也许一梦醒来,成了。成靠机缘,以下说另一次的机缘。我长兄念京兆师范,有个同班同学名于忠,字伯贞,京北清河镇人,曾任清河镇立小学校长,在东郊六里屯有砖窑厂,常住北京。我念通县师范时期,我长兄曾在那个小学教书,我去过,记得不只一次。于体格是矮壮型,人敞快,好交,总是说说笑笑,我呼之为于大哥。我考入北大以后,住在沙滩略南大丰公寓,他也来过。大概就是考取后的8月暑假末尾,有一天,于大哥来了,说他表妹李绍强住西城大乘巷,在温泉女中上高中,有个同学名杨成业,反对包办婚姻,离开也住在西城的家,决定不再上学,谋自立,不知道香河县立小学(我长兄是校长)是否需要人,希望我帮忙介绍,并说如果可以,他想先带她来见见面。其时我正幻想维新,对于年轻的女性,而且胆敢抗婚的,当然很感兴趣,就表示愿意见面。过一两天,是上午,于大哥带着她来了。

  她十七岁,中等身材,不胖而偏于丰满,眼睛明亮有神。言谈举止都清爽,有理想,不世俗,像是也富于感情。她原籍湖南湘阴,北京生人。父亲杨震华,据说中过举人,民国二年北京大学商科银行学校毕业,曾创办新华大学;母亲姓丁,湖南平江人,世家小姐;在北京,她还有个哥哥,两个妹妹。总是因为,除了亲属以外,我没有同年轻女性有过交往吧,觉得她很好,如此年轻而有大志,在女性中是少有的。正如一切男性一样,对某女性印象好,就想亲近,并有所想就实行。那一天,我们谈到近中午,就请她和于大哥到东安市场东来顺去吃午饭。其后是我写信问香河是否缺人,说如果缺,于大哥推荐一位,如何如何,我以为很好,可以去。回信说缺人,欢迎前往。这其间,以及长途汽车站侵晨送行,我们又见了几次面,以致上车时都有惜别之意,约定以后常写信。且夫惜别,情也,情会发展,具体到事是信多,收到看完就复;复,写,三页五页,情意还是不能罄尽。总之,形势是恨不得立即化百里外为咫尺,并且不再分离。记得是1932年的春天,她回来,就住在我那里。

  此后,我们的生活由交织的两种因素支配着。一种是穷困,因为我还在上学,就只好仍是她到外面去工作。另一种是希望长相聚,因而只要可能,就在沙滩一带租一两间民房,用小煤火炉做饭,过穷苦日子。这样的日子,有接近理想的一面,是都努力读书,单说她,是读了不少新文学作品,并想写作。又为了表示心清志大,把有世俗气的学名“成业”扔掉,先改为“君茉”,嫌有脂粉气,又改为“君默”,以期宁静以致远。也有远离理想的一面,是我们的性格都偏于躁,因而有时为一点点琐事而争吵,闹得都不愉快。就这样挨到1935年暑后,我毕业后到天津南开中学去混饭吃,她先是在北京,后又到香河去教小学。何以我有了收入,她又出去工作?师丹善忘,是怎么也想不起来了。是1936年早春,她在香河,我在天津,收到也在香河教小学的刘君一封信,说杨与在那里暂住的马君来往过于亲密,如果我还想保全这个小家庭,最好是把杨接到天津去。

  其时我的心中情多理少,就听了刘君的劝告,先是写信,然后亲自去,记得到京津公路的安平站,把她接到天津。在南开中学附近租了两间西房,又过起共朝夕的日子。但我们都觉得已经有了隔阂。心都不安,而情况不一样。我体会,她先是在新旧间徘徊,很苦,继而新的重量增加,更苦。我当然也不好过。但都不谈这件事,表面还平静。学期终了,我解聘,一同回到北京,投奔她哥哥在西城的住处。不记得是因为有预感还是另有所图,我在母校新四斋借得一个床位。可能不很久,我反复衡量当时的情况,头脑中忽然理智占了上风,确认为了使无尽的苦有尽,应该分手,另谋生路。记得是一天下午,在她哥哥住处的西屋,我向她说了此意。她面容木然,没说什么。我辞出,到北大新四斋去住,我们就这样分离了。其后很多天,我的心很乱,因为感情常常闯进来,与理智对抗。有时像是感情力量更大,就真想去找她,幸而胆量没有随着增大,才欲行又止。这样延续到9月,有了远走的机会,理智终于当了家,为人,也为己,领悟藕断,必须丝也断,就毅然舍掉北京,到保定去了。

  重述这些,我会不会有怨气?在当时,也许有一些,及至时光流过很多,心情归于平静,理智高居主位,想法就不再是那样。是什么样?借用西方某哲学家的话,是凡是已然的都是应然的。视为应然,有理由。其一,人之常情,以男本位为例,纵使所得是西施,新机缘送来另一西施,也会“怎当他临去秋波那一转”。何况其二,也是人之常情,男女之间,唱“惊艳”的时候,入目的缺点也是优点,及至挤入一室,一天面对两个十二小时,日久天长,眼就会少见优点而多见缺点,也就会感到,相伴之人并不像见信不见人时那样好。其三,参照我前面所说婚姻可分等级的看法,恕我直言,我们是属于不可忍一类,因为除道德修养一个方面以外,考虑其他三个方面,都是宜于分的。应然则不怨,还有更重要的理由,是其四,如果不能走万物皆备于我的路,就要有婚事,婚事也有花期,是诚而热的互恋之时,最值得珍重,我现在回顾一生,也有这样的花期,仅仅一次,就是我们由相识到共朝夕的前两年,仅仅这两年,是难得忘却的。推想她也没有忘却,是解放战争胜利之后,她回到北京,我们又见了面。

  她参加革命,没有扔掉文学,建国前写了《苇塘纪事》,署名杨沫。50年代她出版了《青春之歌》,因而出了名。不少知道我的读者认为其中有些事是影射我;我的室中人则更进一步,说是意在丑化我,心里很不舒服。我却没有在意,因为:一、影射是高位人的常有想法,我无位,就不该这样想;二、可能也见于小说教程,是为了强调某种教义,是可以改造甚至编造大小情节的;更重要的是三,要明确认识,这是小说,依我国编目的传统,入子部,与入史部的著作是不同的。一晃大革命过去,迎来80年代,据好心人相告,她追述昔年常提到我(这回不是小说),言及分手之事,总是明说或暗示,我负心,兼落后,所以她由幽谷迁于乔木,相告完,并想知道我有什么想法。我说,认定为负心,是人各有见,认定为落后,是人各有道,至于由幽谷迁于乔木,我祝愿她能够这样,但据我所闻,也未能天衣无缝。但她有名,为了名,举事以证明迁得好,也是应该的,至少是可谅解的。

  有的好事者好得出了圈,一定问我为什么总是沉默。我说,理由不少。其一,这类过去的事,在心里转转无妨,翻来覆去说就没有意思。其二,我没有兴趣,也不愿意为爱听张家长、李家短的闲人供应茶余酒后的谈资。其三最重要,是人生大不易,不如意事常十八九,老了,馀年无几,幸而尚有一点点忆昔时的力量,还是以想想那十一二为是。也就是本诸这样的信念,我昔年写《沙滩的住》(收入《负暄琐话》),末尾述走过大丰公寓时的心情,是:“屋内是看不见了!门外的大槐树依然繁茂,不知为什么,见到它就不由得暗诵《世说新语》中桓大司马(温)的话:‘木犹如此,人何以堪!’”这人是可怀念的人,虽然今雨不来,旧雨是曾经来的,这就好。写到此,估计还会有好事者问:“你不总是沉默吗,何以这回拉开话匣子,说了这么多?”答曰,这是写存于头脑中的旧事的碎影,头脑中有,秘而不宣是不应该的。那么,旧事,远年,就一定能够如实吗?曰,可保证者只是秉良知画影图形,即主观上不以半面妆见人,如是而已。

  至此,要退回去,说1936年暑后,为了该结束的能结束,我到保定以后的事。前面说过,我为之代进德中学课的李列五,为打官司住在保定,我来保定当然要去看他。他住在西街路南明远客栈,打官司并不常开庭,我呢,初来乍到,熟人很少,因而交往就多起来。闲谈,共酒饭,次数多了,相互了解就加深。于是有那么一天,他张了口,说他有个甥女,比我小一些,聪明漂亮,尚待字闺中,想给我介绍,问我有意无意。我存有乡村的旧印象,未加思考就以为此路必不通,笑了笑,没说什么。想不到李君如我的二姑母,有说媒之瘾,是10月10日(其时的国庆)之前,他旧事重提,说恰好国庆假日与星期日紧邻,可以休息两天,他决定回容城,到家里看看,希望我一同去,与他的甥女认识认识。对于相看乡村姑娘,我有一搭无一搭,但想到连续两天,一个人闷守宿舍,就不如出去,到个生地方看看,所以就答应同往。李君的愿望初步实现,当然要加一把劲,于是进一步介绍女方的情况。是他有个堂姐,嫁白洋淀大北流村(在淀的西北部堤外,南距新安镇十里)李家,只生此一女,丈夫就病故了。李家是世家,有功名,开烧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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