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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年碎影》 作者:张中行

第60章 开 明 旧 人 (3)

  近于牢骚的空论说得太多了。行孔老夫子之道,应该“躬自厚而薄责于人”。而一反躬自问,就不免悲从中来,是如我在某处所说,回顾,学语文,教语文,编语文,用语文,几乎一生没离开语文,检查成效呢,先己,“欲立”,“欲达”,像是离所希望还很远,后人,“而立人”,“而达人”,就更是十万八千里。想到这些,忽而冒出京剧的唱词一句,曰“一事无成两鬓斑”,也就只好“安之若命”了。

  劳 我 以 生

  《庄子·大宗师》:“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记得六十年前最初读《庄子》,就喜欢这几句话,以为总括得好,南柯一梦,贫贱荣华,喜怒哀乐,千头万绪,取其大同,不过凭机遇而有生,生之后,死之前,奔波劳碌,并不知为何要奔波劳碌而已。话说得好,还可以发微。人生是一,分而为四,两端的一和四没有什么可说的,盖赋与形体是天命范围内的事,天命,除了畏之以外,我们不能把它怎么样;死呢,既来之,能息不能息,死者本人总是不能插嘴了。剩下中间两个,二和三。三的“佚我以老”,几年以前我还真想过,并写了一篇《无题》(收入《负暄续话》),说是这想法也不能普遍适用,比如说,泛论,就会有的人如此,有的人不如此,特指,大致是就身说常常如此,就心说常常不如此。四减去三个,只剩下一个“劳我以生”,至少是在一般小民的眼里,可以称为普遍真理了吧。因为普遍,用作文题,单说在我回忆的“碎影”中,就像是戴在哪一篇头上都可以。不过如人之有赵大、钱二、孙三、李四,总不当都称为赵大,所以量体裁衣,还是决定划归这一篇专用;其他篇,内容也可称为劳我以生,甚至更宜于称为劳我以生,也就只好戴另外一顶了。

  劳我以生,生用世俗义,指生活,或精简,指活。是因为想活,才不得不劳。这说的是常态,我是常人,就安于常态。推想还不至有人瞧不起,因为如果发瞧不起的高论,就必须在发之前,拿出自己偏偏不想活的铁证。还可以顺着常态,加细说下去,是活有内涵多端,古人举其大者,曰饮食男女。饮食和男女有复杂而错综的关系,比如说,由饮食开篇,可以说,一定要食后不饥,饮后不渴,才能顾及男女。可是男女之后,男女双方都活着,而且不免要生小的或男或女,就又不能不回到饮食。以上这些看似空话,却有不小的功用,是可以证明我之劳,轻说是不得已也,重说是理所当然。且说50年代初,我由面对学生变为面对书稿,生活的负担情况是,家门之内,上有岳母,六十多岁,妻,年甫逾不惑,女四,长念初中,幼刚入小学,家门之外有母亲,年过古稀,七名,清一色的女性,成年的没有职业,未成年的没有工作能力,而也是都想活,也就要我一个人供应饮食。一个人的有限收入支持八个人活,几岁的儿童也知道必办不到。但想活却不能打折扣,因而办不到也得办。怎么办?显然,唯一的路是我多劳,一个人做两三个人的工作。这情况就成为话归本题,劳我以生。

  上面已经表明,这劳的情况并不是自50年代始,但一只脚不能踩两只船,这里就只说50年代初走入出版社这一段。到出版社工作,坐在办公桌前,面对书稿,优点很多。最大的一个是可以不再面对群众,其次还有,不像上课、改文那样实砍、紧张,有事有病请假,用不着补课,等等。但有个大缺点,是坐班,比如上午八点上,下午五点下,加上来往路上奔波,几乎是,除了星期日以外,所有整天的时间都不能灵活运用,或说干自己的。不幸的是,要八口之家能活,必须有些时间干自己的,挣些工资以外的钱。就是说,不得不劳上加劳;具体说是下班之后要上另一种折跟头打把式的班,必更累。

  日出日入之间在班上,兼课的路不通了。多写稿多卖稿,这条路基本上堵死了,因为鼎革之后,报刊的百花或百草争荣现象没有了,变为车同轨、书同文字,我既无渊源,又无能力。可怜的是,除了白纸上写黑字,卖与恰有此需要的什么人或什么单位以外,我一无所能。形势是只能靠也就必须找这样的门路。幸而还认识一些也惯于率尔操觚的,物以类聚,居然就找到一些写成黑字可以换来些微钞票的机会。计有三宗,都非性之所好,但饥不择食,也就不能不有如演戏,明知是戏,还要尽全力去唱,去念,去做。记得一宗是为某种课文作注解,另一宗是选编旧小说的读本,谁组织的,都有什么人参加,主顾是什么单位,都恍恍惚惚了。总之是费的时间和精力(包括路上跑)不少,所求只是换一些柴米油盐,而自知必没有传世价值。

  以上两宗都是短工性质,照计划做,做完交工,结束。还有一宗不然,是照设想,可以绵延下去,而且,如果顺利,还会或大或小地发展。这是什么?因为还有意外的下文,这里就不得不有话即长。还是40年代初,我以写些杂文出卖的因缘,认识其时编《中国公论》的张域宁和马秋英。谈得来,交往渐多,成为可以称为相知的朋友。张有创业的兴趣和魄力;马是张的忠实助手,还忙里偷闲写小说。对我都很厚,知道我穷困,总是想些办法关照我。1945年迎来抗战胜利,他们到天津(张是天津人),创办了《新生晚报》。可以算做互相利用,他们为我开辟了每周刊一次的专栏,先是名《周末闲谈》,以后改为《一夕话》。我有胡思乱想和乱说乱道的习惯,小报,地盘有限,写来不费力,而积少成多,变为稿酬,也就可以补贴一些日用。

  总有两年以上或三年吧,政局又大变,报纸不能办了,他们又不得不改行,外考虑环境,内考虑能力,决定并实行,在北京,与人合伙,开个大众书店;并作为书店事业的一部分,在天津办个《语文教学》月刊。对于语文,对于语文界的人士,他们生疏,又是互相利用,他们希望我多出主意,并在约稿、审稿方面给予帮助。月刊聘有几位编委,推想我是既有名又多有实的。我也就一如他们过去的编《中国公论》和《新生晚报》,凡是我能做的,就都担起来,劳而不怨。记得还应他们之约,去了几次天津。繁重的工作是在北京,主要是约稿,要各处跑;稿到手,有些要动笔;稿刊出,有些人还要登门送稿酬。总之,为他们这本《语文教学》,我费的时间和精力简直难以数计。而所得呢,不过是(写文换酬不计)编辑费每月三十元而已。但我不能辞其劳,因为:一、对于友人,能尽力总是以不推卸为是;二、如果没有这项收入,也许孩子上学,中午带的一块小米面丝糕都无着落,所以纵使疲于奔命,也就只好忍了。

  上班之外的劳,还有个不疲于奔命的,是参与编《现代佛学》月刊。这件事也是说来话长。解放以后,北京成为政治中心,许多旧时代的名流陆续到北京来,其中有些是亲近佛教的,人总是难于放弃其所好,于是在信教自由的大帽子之下,就想到振兴佛教。如何振兴?容易想到的,也是容易做的,是印个定期出版的本本,让有兴致信受的人在上面吆喝几句。学新风,先要开会。记得第一次是在东单新开路陈铭枢家里,我因为编过《世间解》,周叔迦先生约我参加了。以后经过商讨、筹备,不很久,《现代佛学》月刊就问世了。编委不少,既有名又有实的,主编巨赞法师之外,我也辅助做些工作。其间巨赞法师曾南行,我就代主编。没有占用过多的时间,却有获得。其一是见到一些名流,如叶恭绰、李济深、唐生智、吴贻芳等。其二是也可以小有收入,即除了写稿得稿酬以外,每月还送编辑费二十元。二十,数目甚微,但在三反五反中挨整停发工资(详情以后谈)的时候,就力大可以救命。也就因为可以救命,这一项业余工作,我说不准算犯法不算犯法,内心一直忐忑不安,而终于藏在心里,未自我举报,直到1954年,中国佛教协会正式成立,月刊由协会接办,编委会解散为止。总之,现在回想,仍是伤哉贫也。

  语云,越渴越吃盐,就在这时期,我还经历了两次丧事。一次是1951年的5月29日,我到出版社不到四个月,我一生最亲近的通县师范同班同学梁政平因肺结核病死了。这位同学,我前面写过,比我小两岁,为人柔弱,加上内向,郁闷而少表现,小家庭一妻一女,虽比我负担轻却收入更少,穷困,还经历过失恋之痛,多因结一果,就成为日渐沉重之症。由20年代后期相识,我们一直亲如手足,他关心我胜过关心他自己,记得最后一面,我到东直门内去看他,他不提他自己的病,只是说:“你住在后海边,要常去水边转转,好身体比什么都重要。”他知道我身不由己,也许还担心传染,让我快些走,我们就这样永别了。重病的时候,他女儿来借过几次钱,我当然要尽力,实际只能是家里人再少吃几口,让给他。现在是他走了,其时还通行入棺土葬,我只得第一次向单位开口,借工资,给他买了贱价的棺木,算做送行。他是第二天清晨被送回昌平县马池口村茔地入土的,要经过鼓楼西大街我住房的后身,新社会,学习一个连一个,我自顾不暇,晨起,只能面对北墙,心里说一声:“平弟,安息吧!”

  另一次是1952年的1月1日,父亲在故乡病故。1947年夏日土改,全家逃来北京,住将及两年,于1949年春回去,前面已经谈过。回去,无论是物质生活还是精神状态,当然都非复昔日。但人同样是善于适应的动物,比如家徒四壁,看惯了也就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善。总之,就我的所闻和所见下断语,父母、嫂、侄等回去,共炊共食变为分炊分食,日子像是过得也不坏。是1951年12月下旬吧,家乡来人,说父亲病了,自己说恐怕熬不过去,让我回去。我问什么病,说只是不想吃东西。我推想,既不是急病,延迟几天必关系不大。其实推迟回去,是想:一、安排一下手头的杂事;二、回去可能要办大事,那就不能袋内空空,自己没有,只好乞诸其邻,绕道天津,找张、马二君。说时迟,那时快,到由天津乘长途汽车奔向家乡的时候,已经是1952年1月1日的侵晨四点多。路不佳,车慢,到村边下车已经是七点多。未入村就遇见村里人,告诉我:“来晚了,五点多就咽气了。”入家门,看父亲的遗体已经放在北房东屋的木板上。

  母亲坐在西屋,面容冷静,并且说:“死了也好,省得我老是担着心。我一个眼泪也没掉。”问有没有遗言,母亲说:“总盼着你来,说有话跟你说,问他有什么话,他不说。”“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人总难免有遗憾,带着到地下也就罢了。接着是商酌如何葬死者,通知近亲友,买木料做棺材,等等,除多处花钱以外,还要从旧俗,着孝服,见亲长等就下跪。忙乱了三五天,死者入土了,还有大问题,是如何养生者。幸而还有农村的可取的旧,生活质朴,晚辈服其劳而心情安然愉快,母亲还愿意住在故居,我经常往家里带些钱,能够换些柴米就可以了。父亲为人直率刚正,只是有大缺点,嗜赌博如命,自知多伤财而不能改。母亲生活整饬,安静寡言,对人厚,能忍让,几乎全身都是优点。她舍不得故居,我只好争取多回去看她。这样延续了几年,人民公社和大炼钢铁来了,在家乡不再有饭吃,她才忍痛离开家,到我这里住。但她没有忘记那个家,幻想有那么一天还能回去。可惜她年事已高,健康情况日下,终于在北京的后海北岸,带着离乡背井的遗恨,于1963年春离开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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