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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年碎影》 作者:张中行

第67章 汉 语 课 本 (4)

  地在景山之东,街名马神庙(确有庙,推测原在路北,建公主府时移东口外),民国年间改景山东街,大革命后改沙滩后街。出版社迁入时,院里的格局同于旧二院,只是变清爽为杂乱。因为房子多,文字改革委员会也挤进来,占东路靠南的方形两层楼(原北大数学系)和西路一部分宿舍。出版社部门和职工多,房也多,就英雄有了用武之地。大致是,编辑部用东路偏北的工字形楼(原北大生物馆),出版部用大门内、大讲堂外由东到西的筒子平房(原北大物理、化学实验室),图书馆用西路最后一层房,食堂用大门内的西房,其他用作职工宿舍(带家属或单身)。

  仍改为由己身下笔。工字楼上下两层,大门向南,后面向西有角门。检查科占大门内楼下偏东一间,门向北。中学语文编辑室占楼上西北部,文学人多,占偏南的大屋,汉语人少,占偏北的小屋。我的固定座位在检查科,为兼编汉语,有时要上去,到汉语室打游击。在楼下坐了差不多两年,不知道为什么,这为了提高产品质量的检查科撤消了,科之长隋树森先生转文学室,我变游击战为阵地战,入汉语室,即楼上西北小屋。其后约半年,汉语课也停了,人并入语文室,座位依然,不记得过多长时候,座位也移到大屋。在这个大屋,坐到1969年8月,工作早停了,终于教育部连带出版社,也撤了,人都到朱元璋的龙兴之地凤阳干校去“学习”。我不得不与这母校的二院告别,而一别就是十年以上。

  总是在女霸江青等人倒台之后,长期抽疯不得不变为清醒,白卷英雄过时了,又启用教育。孩子们需要上学读书,就仍要有人编书。人民教育出版社复活了,干校结业,早已处理的职工陆续回社。我是1979年初回社,真成为废物利用。其时虽尚未改革开放,却已是走向发展,以前的乾隆加清末民初的建筑落伍了,要改为与天兼与空地争地盘,靠外的房屋都拆掉,改为楼,人入内工作的五层,书入内立或卧的七层。还有人入内过柴米油盐日子的,后部两座,都是五层,前部偏右两座,都是三层。中路最后的公主楼(公主住西路大房,所以应理解为公主府的楼,十间两层,楠木骨架)拆了,改为加宽向东伸展到府墙的两层红砖楼。

  岔出一笔,这公主楼院,是大革命“斯文扫地”时期我受勒令之命清扫的,想不到十几年之后,楼和院都化为空无,闭目想想往昔,心里也不免热乎乎的。且说我废物得利用之时,新楼还没交工,我就随着语文编辑室,先在香山饭店,继在西苑饭店,上班,直到1979年的接近年终才回到旧二院,据说是照顾老朽,分配在二楼,而且是阳面。在这座楼里也曾三迁。一迁到同层的斜对面,自然有北窗而无南窗,所以曾效辛稼轩《永遇乐》词“北固亭”之颦,自封为北顾楼。再迁降了级,到一楼,仍只可北顾,但有大优点,是入室之前可以免去登楼,所以曾得到许多来客的称颂。可惜好景不常,大概是为了调整或交换房屋,又须三迁,而且是连升三级,到了四层的阳面,也有优点,是除了多有上下楼锻炼的机会之外,住在社里,侵晨入其内,东南望,想象霞光之下即出生之县,可以温若干旧梦是也。

  适才说住在社里,就还要说说,在旧二院,除了工作有个座位之外,由1981年5月起,还多了个可以卧治的地方。这是在工字楼大门内以西转南有两个南窗的一间,先是安置由辽宁借调的两位女士住,两位女士工作结束,回辽宁,为了照顾我和孙玄翁二老,就把这一间给了我们。从有了这个白天可以休息、夜里可以梦见周公的地方,我就不日日挤公交车,早晚就可以多干许多事。大致过了两年,玄翁回晋南运城,我就成为单干户。这样住到1988年4月,工字楼改造,成为高级的办公室,我迁现3号楼地下室的招待所,住了差不多两年,迁到靠府北墙的5号楼楼上,就是前面说的那个由公主楼扩大的红色砖楼,因为是红色,也就可以在那个“几度红楼”的闲章中占一席之地。

  最后总的说说,这曾是公主府、曾是京师大学堂的一个院落,自1955年起我故地重游,前前后后,出出入入,竟延续了超过四十年。心情呢,上面说,是有回家之感,是安慰,是感谢,难道就没有不如意的吗?当然有,因为整风,大跃进时挨饿,大革命中清扫厕所、请罪等,都是在这里过的。但我有个严分内外的理论,是那些无理无礼的荒唐事是外来的,或说由上边压下来的,并非旧二院之内的土生土长。而在之内,大致说,人,通情达理,地,争上游,宜于干点什么,研究点什么(因为有个好图书馆),甘居中下游,也可以养生。所以依狐死首丘的心理,我生地的故居早已化为空无,那就把这旧二院看做家吧。

  稻 粱 谋

  前面写“汉语课本”,末尾说,这一篇说“得”,还应该有个其四,是因为有编汉语课本的机缘,卖文的路多了,就解决了一些生计问题。这卖文,其中还有三本小书,恰好与龚定盦《咏史》诗“著书都为稻粱谋”的意义合拍,就截取一部分为题目。关于生计问题,这50年代中而偏后的时期,特点是“过犹不及”,老的一代过了,不再有自己养自己的能力,幼的一代还未成年,也就不能自食其力。未成年,是学习知识和技能的时期,因而比供给衣食还要重要的是送到学校去受教育,小的入小学,中的入中学,大的入大学。其时上学收费很少,但总要比家里蹲多开销一些,尤其是大学。为了量入为出,开只有我们夫妻参加的家庭会议,决定让最大的孩子舍己为人(三个妹妹),具体说是初中毕业后考医士学校,两年半毕业,分配工作,也挣工资,供三个妹妹上大学。照决定实行,大的入了医士学校。没想到念了只两年,1954年暑期,学校保送考河北医学院,录取后问家里怎么办。我只好咬咬牙,说“上吧”。就这样,大的还没挣工资,二的就考入北京大学。其后,大的挣工资之后,三的考入农业大学;二的挣工资之后,最小的也考入北京大学。

  上大学,住校,带一块丝糕当午饭、早晚在家里吃的办法不成了,就不得不多花钱。钱从哪里来?除每月的工资(1956年起定为125.5元,一生未变)之外,只能靠白纸上写黑字,卖。而字,不太难,难的是有主顾肯买,汉语课本的大功德是送来肯买的主顾。详情留到以下说,这里想岔出一笔,步韩文公之后,写一篇反他的《颂穷文》,内容是,至少是限于教育子女,穷也不是没有好处,这好处是有助于专心向学。现身说法,我的四个女儿,食无鱼,出无车,因为无钱,入门就不想抱什么绒缝制的大熊猫,玩电动汽车,出门不想玩电子游戏机,进卡拉OK(其时也许还没有),甚至过卖冰棍之摊而目不敢斜视,总之是无乐可享,就只好啃书本。结果呢,用世俗的名利之秤衡之,考大学就都没有费力,而且混上一顶教授的帽子,后来居上(我没有混上)了。我说这些,是因为近年的所见,几乎都是,领带、高跟的一对,用钱,用自己的低声下气,把孩子娇惯成小皇帝或小公主,而剥夺了孩子学习知识和技能的机会,我不以为然,但花钱,钱是他们所有,低声下气,声气是他们所有,旁观者又能怎样呢,至多只能求孔老夫子代言,曰:“其愚不可及也!”

  言归正传,说汉语课本带来挣教育孩子之资的机会。这资由师资问题来。专就语文课说,师资一直是个不容易解决的问题,总的说,教学生,要求学生拿起笔能通,先就要教师能通,分着说,教文言,教师要通文言,教语法,教师要通语法,等等,可是教师,有些,甚至有不少是不通的,这就成为问题。有问题,要解决,办法,理论上简而明,是提高教师的业务水平,变不通为通。降为实际可行,有两条路:一条是大举,办什么班,让教师补学;另一条是小举,编写适用的读物,供教师自学。显然,专就汉语课说,我们一些编者只能走后一条路。设想是某一门知识,上课讲,只是十之一二就够了,可是教师只知道这十之一二就讲不透彻,或说讲不好;想讲得好,就要知道十之十,至少是十之七八。所以最好是能够编写容纳十之十的读物,供教师先读,读后,比喻说有森林在胸,然后上课讲三株五株树,自然就可以应付裕如了。这想法的结果是,都认为应该火速编印一套全面介绍汉语知识的书,以辅助汉语课的推行。

  语云,有买的就有卖的,或者说,有人求,就会有人供,因为依照经济规律或交易习惯,买者和求者必肯出钱,卖者和供者就有利可图。于是新由上海来语言研究所工作的徐君萧斧(也写肖父)就自告奋勇,编一套《汉语知识讲话》丛书,一只手拉作者,分头写其中的各册,一只手拉新知识出版社,承担出版这套丛书。拉作者,我们编写汉语课本的当然是最合格的,于是我先后分到三本:《简略句、无主句、独词句》(80年代初修订,由上海教育出版社出版,改名《非主谓句》,其中三部分,简略句改为省略句,无主句仍旧,独词句改为单词句)《紧缩句》《词组和句子》。三本合起来十几万字,由1956年后半起,断断续续写了两年多,因为其间插入不少别的事,又刮来整风之风。写完,交稿,出版,稿酬从优,所得,今天看来数目不大,可是顶了大用。三本小书之外,还有三条路,进了些工资以外的钱。

  一条路是《汉语知识讲话》的审稿费,也是徐君萧斧分配,比如某君写了《主语和谓语》,完稿,交我读一遍,提些审读意见,由原作者处理后算定稿,按劳取酬,也就会有些收入。记得颇看了几本,积少成多,也就可以解决一些生计问题。另一条路是写些汉语知识(主要是语法知识)方面的文章,给《语文学习》《中国语文》之类的期刊。这方面的文章好写,因为既可以脱离政治,又不必担心祸从口出;也好卖,因为有汉语课本编者的帽子,又很多教师在讲汉语,大量的学生在学汉语。又是积少成多,或零星多了就成为整,也就可以帮助我解决不少困难。还有一条路是为叶圣陶先生整理文稿,我出力不多,可是叶先生宽厚,总是多给报酬,并且严命照收,不许退,现在还记得,有一次是让秘书送来八百元,譬如大女儿到保定(后移石家庄)上学,每次开学离家都是带一百元(我一月的工资就所余无几),八百元就真是天文数字了。以上多种额外收入,到长女和次女都有了工资收入,我的母亲于1963年作古之后,生活有了喘口气的余裕,也就有了算账的闲情,不知道老伴是根据什么记录(纸片?记忆?),就说出个约数,是六千元,等于多拿四年的工资。

  困难过去了,但有时回顾,就不免有些感慨。这是想到为衣食、为养育孩子而写自己本不想写的,终于不能不感到心酸。如前面所说,我不通语法,对这门学问也没什么兴趣,可是为了活,就耗费了不少时间和精力。而所得呢?一些钞票,早已化为空无;文,零篇的,也殆等于化为空无,成书的,是连自己也不想看了。这使我常常想到《毛诗序》所说,“情动于中而形于言”,古人如此说是意在描述实况,而到我们头上就成为可望而不可即的理想。情动于中,不得形于言,原因有礼俗的,问题像是小一些;有威权不许的,问题就不只大,而且难于解决。我昔年择术不慎,走上率尔操觚的一条路,写语法文换钱的时期早过去了,挨到80年代,文网渐疏,但如我所常说,也只能是“所想未必写,所写必为所想”而已。

  谈到语法文,还要说说徐君萧斧。他精干,有事业心,也就容易露锋芒,学问不坏,并肯帮助人。记得他离开北京,到芜湖什么大学,还来信告诉我,我注文言某篇,解“举”为考中是错了。说起他离开北京,是后来才听说,因为整风时期说了什么心里话,加了右派之冠,才押出国门的。但出国门,徙南冥而未徙北冥,也就算幸运了。可是又随来不幸,是听吕叔湘先生说,他得了什么病,不求医而自己开药方,吃错了药,作古了,其时是60年代前期,总过了知命之年吧。其实早作古也不无好处,是可以免去文化大革命的折磨。大革命之后,又一次听到他的名字,是80年代初上海教育出版社重印《汉语知识讲话》,旧本本要照新语法系统修订,其中《复指和插说》一本找不到原作者“叶南薰”,疑惑是徐君萧斧而无从证实,就委托我看一遍。我看了,如果原作者竟是徐君萧斧,他过早地走了,我能替他做一点小事,人死如灯灭,他不能知道,我却可以因此稀有的合作而得一点点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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