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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年碎影》 作者:张中行

第70章 整 风 之 风 (3)

  下午出村,往西南不及半里的冯庄,看刘五田表叔和韩大叔(人称傻韩)。刘表叔是我大祖母胞弟刘舅爷的儿子,多年在天津同源彩染坊任经理,我1935年到1936年在天津南开中学教书,以及其后常到天津办事或小住,多得他关照。他思想未能安于“不识不知”,信一种道门曰一贯道,解放后加了反动会道门之冠,到茶淀改造了几年,放还,表婶早归天,一个人度日。情况自然就非复当年,总得靠忍过日子了。此次一面,以后就没有再见到他,听说处境日下,身体不能支持,一次往水井旁取水,倒地死了。傻韩的情况正好相反,昔年,一直到我上大学,他都在我家做长工,所以与我有同吃同劳动之雅。他在天津拉过洋车(天津曰膠皮),常同我谈他愿意拉窈窕淑女不愿意拉肥头大耳商人的壮举。解放后,他虽然未能迎娶个窈窕淑女,却总是有了妻室,院里还拴着一头牛。我回家,总要去看他,因为他虽呼我为二先生,却还是把我看做当年在棉花地里一同说说笑笑的孩子。

  由冯庄回来,已经是晚饭之时,看本村的熟人只好往后推。除夕,儿时是最兴奋的时候,与三五小朋友,手提纸灯笼,到满是灯火的长街去放鞭炮。累了,回家,屋里院里也是灯光通明。现在不同了,至少是家门之内,变为岑寂。幸而年将及知命而早已知命,也就没有什么不安然。又早已没有守夜的习惯,因为更习惯的是渴望现在当下的时间尽快过去。一夜无话,依旧俗,元旦不能晚起,因为侵晨本村男性会结大队闯到院里拜年(女性初二上午,三五为群,扭入室内拜)。大队一眨眼就过去。之后,吃过早饭,还会有些人,为了表示敬重和亲近,单独来,入室拜。接待,也不免劳累,但在这个日子口儿,读《乡党》之篇,心里总是热乎乎的,也大有可取。

  行礼如仪过去,可以抒私情了,是去看有些怀念的熟人。每次回家必看的计有几位,由(住处)近及远说说。排在第一位的总是隔一户的西邻王家。弟兄五人,长与我同龄,刚成年故去。行二的名福顺,人朴厚,与我关系最深,总是视我为亲兄长。他的妻室也是朴厚超过一般人,见我走入,看得出来,是心里比口说的还要热。孩子多,很穷困,是名副其实的家徒四壁。可是我愿意到这样的屋里多坐一会儿,所求呢,是这个世界还有善意,还有温暖,也就还可以安心活下去。万没想到,大概是不久之后吧,女的下地劳动,脚被什么刺破,医疗条件差,得破伤风死了,其后不到一年,男的也随着走了,带走了此后就难得再见的品德,扔下四个未成年的孩子。再两位是斜对门的石家,叔石卓卿、侄石俊玉,都是小学同学,叔石卓卿长我一岁,并且是同班。叔侄个性相差很远。叔规矩,懦弱,娶个运河边陈庄的姑娘,长身玉立,眉目含愁,在村里拔了尖儿。

  他只念了小学,功课好,记得我们还曾有争第一的英雄事迹。小学毕业后困守家园,曾帮助本村一布商赶集卖布,因而可以常吃烙大饼、炒肉丝。这福气也给他带来小祸,是后半生馋而食无肉,懒而必须干农活。更大的不幸是这娇美的夫人先他而去,其后由壮而老,不得不到儿子屋里吃饭,而长媳非《列女传》中人物,经常在饭桌之旁指桑骂槐。他,如不少人的受批受斗,只好低头,听说也活过古稀,自愿去见上帝了。其侄石俊玉属于没出息一类,不知何谓规矩,得乐且乐。可是天官不赐福,娶个我外祖父那村杨家场的姑娘,很难看,后又得病,如样板戏中之反面人物,脸色变为黄绿。也因为家中无可留恋,长年到外边跑,而总是无所遇。有时过北京,必来看我,对我是一贯尊重,亲近,也就不客气,讨三块五块作饭费或路费。到新时代,路更窄,无声无息地死在家里,也许年未及知命吧?再说一位,是偏东斜对门的薄玉,也是小学同学,略长于我。

  他生活是两栖,农忙时在家,农闲时到北京,在西直门内草厂做关东糖。我去看他,是不敢忘同窗之谊,其实感兴趣的反而是他的令堂,村中官称薄二奶奶,为长于说闲话的三巨头之一。另两位是绰号大能人的石某某和剃头老婆子。这合于曹公雪芹的高论,女性占了上风。单说长于说闲话,是据村里人说,如果这三位巧遇于街头,就是立着说,三天三夜也不会收场。此亦一种马拉松也,可惜跨入新时代,有祸从口出的新规,连这三位也就不再张口,广陵真散矣,念及不禁为之凄然。最后还要说一位必看的,是背后官称为怪物老爷的石侠。他是张宗子《五异人传》式的人物,我曾以“怪物老爷”为题,写他的高风或轶事,收入《负暄续话》。就是己之文,翻来覆去抄也有骗稿酬之嫌,所以这里只说,去看他,在他的窗纸破了不糊的“空”堂里对坐喝清茶,就会有他已经打破逐鹿、雕虫之类的羁绊,而自己则“未能免俗”的感受,虽望道而未之“见”,能够“闻”不是也比未曾闻好吗?

  这次省亲,除了看人之外,还赶了一次集。是石俊玉的令弟石俊金陪着去的,也许因为是新正,卖者、买者都很少。这也关系不大,重要的是想看一次旧貌,踏一次故土,看了,踏了,也就如愿以偿了。也有个小不足,是返途,过药王庙(小学所在地)之门而未入。是不敢入,因为由门外往里望,昔日的建筑都不见了,还是闭眼走开,保留一些旧梦为是。

  其时已经是回家的第四天,北京还有“风”等着,应该尽快起程,因非家乡的家。原拟20日由原路返京,听说大孟庄路不通,改为21日,与薄玉等结伴,北行十几里到刘宋镇,乘长途汽车回来。没想到这一别,不久母亲离开,这故土的家就基本上没了,其后十有八年,唐山地震,这故土的房屋倒塌,家就彻底没了。

  跃进的动荡

  由1957年前期到1958年后期,笼罩全国的风云是整风。这是运动,鉴往知来,谁(甚至包括发号施令的人在内)也不知道将如何发展;除极少数人以外,还不知道是否会整到自己头上。但总得活,也就只能谨慎加相机应付,往下过。因为还有“相机”,有些人头脑发热,一阵兴奋,忘了谨慎,以致祸从口出,加了冠。随着时间的流动,发展的情况逐渐明朗,加了冠的大部分散而之四方,不再说话了,未加冠的也经一事,长一智,知道应该说什么,不应该说什么。总之,胜利的果实是,除颂帝力、唯命是从之外,不再有别的。推想这就会给人一种幻觉,是这样的大一统之力有大用,应该顺水推舟,利用。所求呢,是变慢条斯理为一日千里,以期从速实现社会主义的天堂。

  一日千里的精神是跃进,真要跃,就还要有措施。这很多,只能举其大端。跃要人跃,想是因为考虑到这方面,所以由组织方面下手。于是传来消息,说是要成立人民公社,都不再小家小户柴米油盐,改为吃公共食堂。这是大变,因为,至晚由有文献记载的殷虚书契起,社会的基本单位是“家”,一日三餐,日入而息,都是在家门之内。现在是要加入公社,不在家门之内起火,究竟如何运行?又是谁也不知道。只好“多闻阙疑”,嘴里说好好好,心里打鼓,随大流而见机行事。古谚云,城中好高髻,城外高一尺,这次像是农村也跑到前面。总的情况如何,没有能力询问,也不敢询问,怕疑为找缺漏,居心不良。只是由天津胞妹家传来一点点消息,是由1958年8月起,母亲改为吃公共食堂,很快就感到吃不饱,大外甥是母亲养大的,听到就心急如火,骑自行车,带着一兜馒头,到家里,自己一路饿着,把母亲接到天津,过不多久,三叔父和三婶母也出来,到女儿家寄食。

  其余外面无处投奔的呢?人都自顾不暇,也就只能不知为不知了。其实就是近在眼前的北京,我的所知也很少。像是没有雷厉风行地动,比如成立人民公社,吃公共食堂,至少是我住的那个街道,就述而不作,每日上班,还是回到家里吃饭。但都相信不久就会变,因为一贯是有令必行,而且先闻后见,西城区福绥境建了样板居民楼,八层,住室都没有厨房,楼的第一层如康有为《大同书》所想,无界,用作公共食堂。这将大变的情况不能不反映于民心,是很多富厚之家处理不易隐藏或转移的家当,只举一例,是德胜门内某空地,硬木家具堆得满坑满谷,听一个人说,几间房之家,花几十元钱,就可以使各屋都变为花梨、红木、紫檀。可是谁也没有后眼,比如现在,一件像样的要几万,后悔当时没买就晚了。当时不买,或有而不留,是因为,纵使读过《礼记·礼运》,向往大同,人之性,还是不能忘掉自己。所以这二公(人民公社和公共食堂),即使立意不坏,也总是过于脱离实际,必不能通行无阻的。

  再一项措施是大炼钢铁。所谓大,是家家炼,人人炼,而且求快,一声令下,总动员,日夜干。已有的铁矿、钢厂如何飞跃,不知道;家家,人人,原来与冶炼毫无关系的,就要拼凑多种条件,原料,燃料,设备,技术,等等,闻令的当日就动起来。谁也不敢说困难,并要进一步,装做没有困难。实际是有困难,怎么办?只好为能演出而不择手段,不计后果。比如原料,据所闻,农村是砸锅,还可以加说个理由,是吃公共食堂,各家的锅已经无用,应该废物利用。据所见,或所经历,就更可怜,是搜罗星星点点废铁,直到踏长街寻铁钉子。燃料呢,找不到煤就烧木料,干木料不够就伐树。

  然后是费力弄到个坩锅,如我所见,比人头还小,许多人围着烧。一天两天,三天五天,也许居然由坩锅中倒出一块,如手指大小,为钢为铁自然只有天知道,大炼的人群就狂热地庆祝胜利。这是千金,竟是万金买一笑(笑话之笑,嘲笑之笑)!可是没有人敢嘲笑,因为那就成为反最高指示,现行反革命。隔着肚皮,完全出于善意,会有算账的吧?那就会发现,实际是以须弥换芥子,过于不合算。算也罢,不算也罢,反正谁也不敢表示有一点怀疑的情绪。就这样,全民随着幻想如醉如痴,炼,炼,炼,直到不吃五谷杂粮更有大力的经济规律表了态,才用时移事异的形式(不是知过必改的形式),不言不语地停止了。

  还有一项总的,就名为大跃进。所求是全国上下,各行各业,都放卫星,比如常态能生产一个,要跃进,变为生产十个,百个,甚至千个万个。表现最突出的是农业。各地如何跃,自然只有当地人能知道。只说所闻并还记得的一点点。单位组织去参观,计有两处,徐水和天津附近某村。我看看形势,不参加不至加不积极之冠,就没有参加,因为我既不信能跃,又不愿意看人群发疯。想是未去看的人不少,所以要由去看的人报告所见和所闻。这我去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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