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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纪(上)》 作者:花半里

第19章 :穷途末路

  被囚禁的第四天,那人终于忍不住出现在她面前。

  “夫人再不吃东西,只怕就熬不下去了。”

  阴丽华蜷缩在榻上,连冷笑的力气也没有。只得虚弱地开口,“你们抓我来这里……不就是为了杀我么,我自己死,也为省了你们的力气……”

  那人似乎是轻轻叹了口气,在她面前蹲下,声音也不似之前阴冷,“我若要杀夫人,夫人以为你还有机会用绝食来威胁我么?”

  “那告诉我……你们抓我来究竟要做什么?”

  “我只负责看着夫人。”

  阴丽华不再说话。

  那人端了一碗米粥递到她面前,看着她消瘦下去的脸,道:“夫人想知道什么,等陛下来了,问陛下便是。”

  阴丽华心中一动,面上仍旧不动声色。

  那人见她仍不肯喝,突然伸手捏着她的下颌,将碗对着她的嘴硬是将米粥往她嘴里灌了下去。阴丽华瞬间瞪大了眼,一口气没有吸上来,便被呛住了,她边咳边用手捶打着那人。

  但她这个时候已经是饿了四天的了,没有昏过去就不错了,拳头哪里还可能有力气?那人将粥往她口中灌一口,便停一下,等她咽下去了,再灌。直到一碗米粥灌完,才拿布帛给她粗粗擦了擦嘴角。

  “夫人要是觉得我这样喂着夫人比较舒服的话,夫人以后尽可以绝食。”说完转身离开。

  阴丽华露出一抹几不可察的微笑。

  喝了一碗米粥,觉得力气似乎稍稍回来了些。她摸了摸衣襟,发现上面洒了许多米粥,黏黏糊糊,极不舒服。想一想,自从被掳,她还没有梳洗过。

  “等一下。”

  “夫人还有事?”

  “给我找人,我要梳洗。”

  那人扫了一眼她狼狈的样子,又思索了一下,才慢慢点点头。

  下午刘玄要来,她得好好想想该如何应对。

  约摸到了晌午时,屋外响起了一个女子的声音,“柳大哥,你怎么也不插上门,她若跑了怎么办?”

  然后是那人冷笑的声音,“我纵是开着门,她也要有那个力气逃才行。”

  阴丽华斜斜靠在墙上,冷眼看着进门的一男一女。

  那女子细细打量着她,忽然嘴然抿了一丝笑意,“萧王夫人阴氏,果然貌美名不虚传。”纤纤玉指点了点红唇,摇头,啧啧而叹,“这般美貌的女子,萧王还真是舍得啊……”

  阴丽华凝眸一冷冷一瞥,“好个大胆婢子!”

  那女子无声无息地凑到她面前,轻笑,“夫人弄错了吧,我可不是婢子。”

  她一凑过来,阴丽华便闻到了一股子酒味和麝香味,微一思索,突然笑,“姑娘是韩夫人什么人?”

  那女子显然愣了一下,冲口而出,“你怎么知道我跟韩夫人有关系?”

  她怎么知道?自然是她曾不止一次在韩夫人的身上闻到过这个味道,一直都知道韩夫人最爱这个香味。

  “韩姬,还不快服侍刘夫人梳洗。”

  阴丽华抬眼看他,冷冷一笑。

  韩姬扶着阴丽华洗了澡,又给她换了一套干净的衣服,擦干了头发后,找了一面铜镜慢慢地为她梳头。没有多余的头饰,只在抛家髻上斜斜插着一支赤金镶翡翠的蝶翅坠珠金步摇,简单之中透着一股子摇曳的风姿。

  阴丽华对着铜镜看了看,淡淡地笑,“姑娘倒是手巧。”

  韩姬轻笑,“是该说夫人生得美才是。”

  阴丽华似是而非地笑,不再说话。

  这时门外有脚步声传来,伴随脚步声传来的还有一个声音,“柳重,人可在里面?”

  “在里面。”

  阴丽华不动声色地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面上一片淡然。

  韩姬打量了她一眼,在门外的人进来前,说了一句,“刘夫人好定力。”

  门口处人影一晃,阴丽华微微侧头,看到刘玄和名为柳重的那人一起进了屋里。看到她的那一瞬,刘玄的脸上闪过明显的惊艳神色。她的眼角扫过,柳重眼瞳幽深,略略眯了眯。

  韩姬盈盈揖礼,“陛下。”

  刘玄并不看她,只是紧紧盯着阴丽华,狭目微微上挑,笑出一脸桃花样,“阴丽华,没想到吧,隔了两年咱们又见面了。”

  阴丽华瞥了他一眼,淡淡道:“可惜了,我并不想与你见面。”

  “怎么?”刘玄挥了挥手,示意柳重与韩姬两人退下,上前了一步,“两年前见朕时,尚且下跪,如今朕来见你,你却连动也不肯动?”

  阴丽华冷笑,“你这都是第二次要杀我了,我为何还要给你下跪?”

  “难道你不怕死?”

  “我也算是再世为人的了,死这个字,你认为对我来说还有什么威胁性?”

  刘玄一步步地走近她,她坐着不动,冷冷地盯着他。直到他走到她面前,弯下腰,与她平视,鼻息相闻。

  “你知不知道,我已经派人送信至河北了?你猜……刘秀会不会来求你?”

  她一动不动,双眸沉笃,森然吐出两个字,“不会。”

  “为什么?”

  阴丽华浅笑反诘,“陛下又何故有此一问?难道你不知道我已是他的下堂妻了么?”

  “真下堂了?”

  “若无下堂,为何旁人都知道邯郸温明殿里有一位萧王妃郭氏,却不知道淯阳城中,有一位刘夫人阴氏?”

  刘玄挑眉讥诮一笑,“可为何朕听说的却是……当初你二人跟朕耍了一个花招呢?阴丽华,当初朕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便知道,你是一个聪明的女子。只怕你不知道吧,那时朕就想娶你了。只是可惜,你的整颗心都在刘秀身上,朕当初可真是好生伤悲了一场啊……”

  “阴丽华乡野村妇,当不起陛下如此厚爱。”

  刘玄叹了口气,在她对面坐下,“要说起来,你这般的容貌性情,又有聪明的才智,要做个皇后,也是绰绰有余了。你说,刘秀当初娶你的时候,是不是就想着要当皇帝,好封你做皇后啊?”

  “陛下真是说笑了,那个时候刘秀的命,不是在陛下手里捏着的么?他当时娶我的目的,难道陛下猜不出来?”

  “朕啊,只听宜城王和胶东王的话。他们说信,朕便信;他们说不信,朕便不信。当初他们没有猜出来,朕自然也就猜不出来了。”

  “陛下的意思是……我高看了陛下了?”

  刘玄摊手,“可不就是,不要以为朕有多了不起,其实朕什么都不知道。”

  阴丽华冷笑,“既然陛下没有什么了不起,又什么都不知道,那当初在淯阳又为何要杀我?岂不知道,我与陛下一样无辜啊。”

  刘玄突然站起身,居高临下地望着她,面色阴冷,声音尖厉,“你两次三番说朕要杀你,朕何时杀过你?你嫁给刘秀,朕如此气愤都未曾起杀你之心,又怎会后来想到要杀你?你不信朕便罢了,又怎能如此侮辱朕。”

  阴丽华细细打量他眸光面色,发现不似作伪。

  忽然疑惑起来,不是刘玄,那在酒肆那一夜,她几乎丧命在那一剑,那要杀她的人究竟是谁?

  正思索间,刘玄突然重重一哼,“不用猜了,定然是李轶。”

  李轶?阴丽华猛然抬头,“他为何要杀我?”

  刘玄冷笑,“当初刘秀提出要去河北时,他便是第一个跳出来反对的。当初与刘演兄弟合谋起兵的便是他,他对刘氏兄弟知之甚深,又怎么可能会被刘秀所骗?杀刘演,他出力最多,当然不可能好好地放刘秀去河北。”说着凑近她,“这下你知道他为什么要杀你了吧?”

  阴丽华双手紧握成拳。

  如果说打蛇七寸的话,那么当时的她,就是刘秀的七寸。

  李轶,李轶,你当真该死!

  刘玄离开后,阴丽华皱眉沉思:这个刘玄,他到底想要干什么呢?

  分明是极有心计的一个人,王凤、朱鲔这些人又怎么可能会是他的对手呢?但他却心甘情愿被这些人利用,装糊涂装傻装老实,从头装到尾,成为替他们杀人的利剑。为什么?

  难道是有什么短处被他们拿捏住了?

  柳重端了饭菜进来,站在她身后,冷冷地问:“夫人还吃饭么?”

  她头也不回,“米粥。”

  身后柳重勾唇一笑,“原来夫人是喜欢被柳重喂着吃。”

  闻言,阴丽华回头上下看他一眼,微扯唇角,讥诮地一笑,“你以为你是什么人?”

  柳重垂眸,“丑陋之人。”

  阴丽华摇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可恨之人必有其可悲之苦。”

  柳重微微一僵,将米粥重重放到案上,转身离去。

  阴丽华端起米粥不紧不慢地喝,饿了四五天的胃最是脆弱,只能喝些米粥来养一养,否则得了胃病她就得不偿失了。

  之后两天刘玄仍旧是没有来,她知道,刘玄在等刘秀的反应。

  可是说到底,她又何尝不是一样在等?虽然明知道他不可能会为了她而放弃他这些好不容易得到的,但是,心里面,总还是会有那么一点点的期待。期待他真的会为了她而放弃江山,期待她在他的心里,真的有那么重……

  心存侥幸的人就是这样,总是喜欢幻想着那些不可能的事情会发生。

  三天之后,刘玄再次来这里,却是满身的酒气。

  看到她,刘玄的第一句话便是,“阴丽华,刘秀他根本就不爱你。”

  她站在屋子的中央,清清楚楚地听到了这句话,一字不落。

  等待有了答案,意料之中,接受之外。

  “朕给他递过去的消息,他连理都没有理。他明知道你被朕带到了长安,你一个女人家落到了朕的手上,他竟视如不见。你知不知道?他现在可是威名赫赫的铜马帝,而你,”他手指着她,“你算什么?你什么也不是。”

  她很想反驳一句你胡说,可是却张不开口,转不动脚,犹如灵魂出壳一般,身体再也不由自己做主。

  过了许久,她才轻飘飘地说一句,“我不是与你说过了,阴丽华已是他的下堂妻。你以为抓到我,便能控制他,你的如意算盘打错了。”

  刘玄突然凑到她面前,一把掐住她的下颌,恶狠狠地问:“你怎么不伤心难过?你不哭么?当初你豁出了命嫁给他,没有想到还有今日吧?”

  她黑漆漆的眼眸冷凌凌地看着他,一丝温度也无,嘴唇一开一合,“我为何要伤心难过?他将我送回新野时,便已是休了我,只是你不信罢了。他娶他的妻,我嫁我的人,婚嫁自是两不相干。”

  刘玄却笑起来,“是啊,我怎么就糊涂了。当初刘演死,他便是表现得丝毫也不在乎,可是背地里,却是筹谋着如何逃脱,把我等骗得团团转。”

  阴丽华用力掰开他的手,冷笑着道:“刘玄,我问你。如果要你选,江山与赵夫人之间,你选哪一个?”

  刘玄笑着摇头,“我不爱赵夫人。”

  “不管你爱谁,江山与美人之间,你选哪一个?”

  “我爱你。”刘玄指着她,“若你肯嫁给我,我便把江山让给刘秀。”

  阴丽华双目一凛,后退一步,“这就是之所以你成不了大事,而他却成得了的原因。”

  “你是说朕无能?”刘玄突然一把扣住阴丽华,咬牙切齿道,“可是你知不知道朕都是为了你啊。”

  阴丽华冷冷地看着他,“刘玄,饭可以乱吃,但话可别乱说。太重的话,我阴丽华当不起。”

  “你当不起?”刘玄掐得她越来越紧,“若非当初你那么讨厌我,若非你看我的眼神里总是充满了敌意与厌恶,我又何必非要去跟刘演争那个皇位。若非你的心计总是那么重,我又为何不敢求娶你?你知不知道你哥哥是怎么说的?他这个妹妹是最有主意的,容不得旁人一星半点的逼迫,若是要逼急了,便会做出常人难以想象的事情出来,他这个做兄长的都不敢管。阴丽华,我被你哥哥的话吓到了。”

  “还真没有看出来,你竟是如此怯懦之人。”

  刘玄点头,“对,你真说对了,我就是一个怯懦之人。否则你以为凭我当时的权利,你还能顺利嫁给刘秀?否则你以为你兄长连战功都不曾有过,我还能封他个阴德侯?不过是我想要保护你,不愿动你罢了。”

  阴丽华眼神越发地阴冷,语气除了冷漠,还是冷漠,“果然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呵,是么?可别忘了,你也是可怜人。”

  阴丽华怔了一下,突然剧烈地挣扎起来,狠狠地甩脱刘玄,回手一个耳光,重重地打在了他的脸上。

  “你凭什么这么说我!若非你杀了刘演,若非你逼得刘秀如此,我会落到今天这一步么?我可怜?我为什么这么可怜?因为我成了你们政治斗争下的牺牲品。我赔上了我的一切,可我还是输得精光。”她的声音带着绝望的凄厉,满腹的怨恨,尽在此宣泄。

  她的突然发作,让刘玄惊惧,慢慢地上前一步,伸手似是想要触摸她的脸,小心翼翼地道:“那你便嫁给我吧,我让你当皇后,不会让任何人再笑话你。好不好?”

  她冷笑,一丝希望也不留给他,“你做梦。”

  他猛然震了一下,伸出去的手慢慢垂了下来,低下头思索了片刻,又抬起,小心地,似乎是要与她商量一般地道:“既然得不到你,那我便杀了你吧。”

  “杀我?我若死了,你信不信刘秀会活活扒了你的皮。”

  “他不爱你了,你的死活他并不在乎,否则他为什么不来救你呢?”

  “他来不来救我不要紧,要紧的是我死了还是活着。我若活着,他或许还会饶你一命;但我若死了,你就等着你的更始朝给我陪葬吧。”

  刘玄愣愣地看着她,“你傻了吧?他都不爱你不再管你的死活了,他还会再为你报仇?为什么都到了这个时候了,你还这么爱他?难道他真的就如此好?”

  “刘玄你是个男人么?如果你的女人,哪怕是并不爱的女人,被你的政敌所杀害,难道你不会感到耻辱?你的尊严被践踏了。难道你不想要讨回来?难道你不需要一个光明正大杀死你政敌的理由?我告诉你刘玄,不管刘秀还爱不爱我,只要我死在了你的手里,你就等着给我陪葬吧。”

  刘玄突然面露喜色,看着她,“那我现在就杀了你吧,我愿意给你陪葬。”说完伸手便掐住了她的脖颈,一点一点地加重了力道。

  阴丽华没想到他一激之下竟会做出如此疯狂的举动,还根本来不及做出反应,便已被他掐得无法呼吸,慌乱之中,便要去掰他的手。但男人的力道实在不是她所能敌的,无论如何都掰不开。

  眼见呼吸之间便要丧命,情急之下,求生的本能让她猛然想起头上的发钗,抬手拔下来,便使出全身的力气,狠狠地向他的手臂扎了下去。

  刘玄吃痛,立刻便松开了手,见发钗直直扎入肉中,疼痛和鲜血更加让他趋于疯狂。猛地拔出金钗,对着喘息未定的阴丽华的头,发狠扎了下去。

  阴丽华惊恐之下,双手叉开,下意识地先护住了头……

  手起钗落,伴随着阴丽华的一声惨叫,有鲜血溅入眼中。

  刘玄先是一怔,而后如同梦醒了一般,慢慢松开了手。

  半尺长的发钗直直穿透了她的左手掌,那钗头在鲜血淋漓中仍在兀自摇动。

  刘玄吓得呆住了。

  阴丽华捧着手倒在地上,直痛得浑身发抖。

  他颤抖着跪倒在她身边,伸手想要触碰她,“丽……丽华……我……我不是有意的……”

  这时,眼前有人影一闪,柳重面似寒霜,抓起刘玄的衣领,一提一甩,将他狠狠摔了出去。接着,阴丽华的左掌被紧紧捏住,然后发钗被极快地拨了出来。

  她抱着手掌缩卷成一团,颤抖着,呻吟着。痛得狠了,眼泪便不自觉地扑簌簌往下掉。柳重将她紧紧固定在怀里,边撕着布帛,紧紧地缠在她的伤口上,以期能够止住血。

  阴丽华眼睛四下搜寻着那枚被柳重拔下后扔到一旁的发钗,眼稍不经意扫到一个隐藏在门口处的身影时,眼珠微一转动,便直直盯着那被当作利器的发饰,伸手,“给我。”

  柳重抱紧她不动。

  她咬牙切齿地盯着那带血的发饰,“给我。”

  柳重看了看她,终于放开她,将那发钗给她捡了回来。她接过,放在手里轻轻婆娑,眼泪再次一颗颗滴落在钗上,梨花带雨中,犹自带了一声细细地呜咽。

  柳生忍不住再次将她紧紧搂在怀里,她似仍恐惧的样子慢慢攀附上他的肩,手环过他的脖颈。

  柳重抱紧了她,“我带你走……”话未说完,便觉得颈边似是一凉,一把犹带濡湿粘腻的利器紧紧贴在他的脖子上,只消手握利器的人手稍稍不稳,他立刻便会命丧当场。

  “你——”

  “别动,”阴丽华的声音冷硬,再不复方才颤抖娇怜的悲泣模样,“把你的手放开。”

  柳重心头一寒,立刻清醒过来,双目微眯,又恢复了初见时的阴鸷。手慢慢从阴丽华的身上放开。

  “夫人的美人计使得真好。果然好胆识,好计谋。”

  阴丽华握着发钗的手紧扎在他脖子上不动,身子极缓慢地转到他身后,“走,出去。”

  柳重慢慢地往门口处走。

  阴丽华将全副身心都放到他身上,冷漠地道:“我告诉你,你不要试图打什么歪主意,你只要敢动一动,我立刻就要你的命。”说完,扬声问,“傅弥,院子里还有没有人?”

  突然出现在这院子里的傅弥,踢了一下在院子里软成一堆的几个人,道:“放心吧,我都收拾了。”说完提着手里的长剑,走到柳重面前,将剑架在他脖子上,“阴姑娘你先走,我将这里收拾了就来。”

  阴丽华点点头,慢慢地收回发钗,将柳重交给傅弥,“你要小心这个人。”说完,提起裙裾便要往外跑。

  “阴丽华,”被傅弥绑缚成一团的刘玄突然叫住她,目光辨析不明,犹似浓雾中找不到出路的绝望,“你就要这样走么?”

  阴丽华挑眉回首,“难道我还要留下来给你当皇后?”

  “你……你果然是个冷血无情的。”

  她淡唇微抿,冷漠一笑,奇道:“我凭什么要对你有情?”转回首,挺直了脊背,走出这里。

  但就在这时,身后突然刀剑相撞的声音,然后傅弥大叫着,“阴姑娘,你快跑。”

  她眼皮一突,猛然转回身,便看到柳重不知何时已脱开了傅弥的剑,一手掐着傅弥的下颌,将她狠狠摔在地上。

  她惊叫,“傅弥。”

  还没有来得及跑回来,柳重已森然举剑刺了过来。

  而她,连躲避的时间都没有,不过是一眨眼,那剑尖已直直朝她当胸刺落。

  脑海中瞬间一片空白。

  剑尖在离她胸口三寸近时,硬生生往上移了一寸,在她肩头刺落。

  支撑了她这么多天的力量,顺着那一剑,从伤口汹涌而出。身体软绵绵倒下去的时候,她只来得及轻轻叹了一声,“刘秀啊……”

  刘秀啊,你知不知道我都遭遇了些什么?你知不知道我心里头有多委屈?你知不知道我有多爱你?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恨你?

  暮色四合,小小的院子里,只有阴丽华那一声绵长的叹息,悠悠的,隐带绝望。

  他走得干净,只给她留下了那些难以遗忘的过往和这些难以摆脱的现在。如若就此离去,草长莺飞再一年春夏时,谁还记得谁?

  沉睡了也不知有多久,她被痛醒。

  傅弥守在她榻边,看她睁开眼,惊喜着抹了把脸道:“夫人,您可醒了。”

  她慢慢吸了口气,手痛、肩痛,觉得全身都是痛的。似乎时光又倒回了两年前的淯阳城,也是一醒过来就觉得痛得不能呼吸。

  缓缓叹了口气,命运还真是……

  “怎么这么痛啊……”

  傅弥拉过她的左掌看了看,叹息,“伤了这么多处,怎么会不痛?”

  阴丽华无声地笑,“我还以为我死了呢……”

  傅弥道:“你昏过去了,那个柳重放了我们,我不敢在长安城里多待,就带着你出城了。”

  阴丽华微微点头,又问,“你怎么来这里的?”

  傅弥看着她,迟疑了一下,“是前将军与冯将军找了我来救夫人。”

  阴丽华慢慢抬起眼睫,动了动嘴唇,“他……”

  “大王并不知道夫人被劫之事。是邓将军与冯将军瞒了大王私下请托了我来救你的。大王从头到尾,毫不知情。”

  阴丽华奇异地笑了笑,“不知情好,不知情就省得为难了。”

  “我答应了邓将军,就是拼死,也会把你救出来的。”

  “邓禹?”

  “诺。”当时邓禹眼底的决然与忧心,还有那紧握着的、青筋毕露的双拳,都让她难忘。

  “你一直跟着他们到了河北么?”

  傅弥沉默着点头。

  阴丽华缓缓闭上眼睛,再睁开时,如淡墨轻晕的眼瞳带了几许悲凉的笑意,“那想必,你定是见过那郭氏王妃的了?”

  傅弥当初与她在昆阳大战中有数日的患难之情,她和刘秀成亲时,又是她一路伴着她,对于她和刘秀之间的感情也算是知道得最清楚的了。阴丽华的心思她了解,只是却实在不想在这个时候与她说这些。

  她现在这副模样,说了,只会是雪上加霜。

  “何必再想那些呢?大王他并没有忘记你,每次见了我,总是会忍不住说起你。让我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当初在昆阳时你的样子,每说一次,他那表情……我都觉得不忍。丽华,再计较那些,已经没有用了。”顿了一顿,又加了一句,“大王他走到今日这一步不容易。”

  “计较?”脑海中那个将她折磨得肝肠寸断的男子始终徘徊不去,她无声地笑,“若真计较,也许我早就伤心难过死了。不过是有时候觉得委屈罢了。”

  傅弥细细看着她平静的容颜,无声叹息,“委屈便哭一场吧。”

  她笑,“早哭过了,不哭了。以后也不计较了,计较不着。”

  在长安城外借住了一处民房,阴丽华休养了十余天,才能勉强上路。

  “我带你去邯郸吧,去见见大王。”

  阴丽华怔了一下,淡淡地笑了笑,“不要了,回淯阳吧,也不知道家里怎么样了。”

  “难道你不想大王么?”

  她摇头,微笑道:“不想了。”

  傅弥抓住她,皱眉,“丽华,何必这样呢?”

  “要不然要怎样呢?”她笑站反问,“去了邯郸又怎样?郭氏夫人就不存在了么?我和他之间的这道沟,就会消失么?去了之后我算什么呢?刘夫人?正妻?还是妾?”

  “你……自然是正妻……”几个字说完,傅弥都难免底气不足。刘秀在河北娶郭圣通时,亲事办得极为隆重,所有人都知道铜马大王的王妃是真定郭氏,除了他们最初跟着刘秀到河北的这些人,还有谁知道在淯阳城里,还有一个刘夫人阴氏?

  阴丽华凛然一笑,“这样的话,连我自己都不相信。”她翻出左手看了看包扎得厚实的手掌,“我和他之间,除了那些在政治上无足轻重的情分外,什么都没有。除了不拖他的后退,我什么都帮不到他。一不服众,二无人心,去了只会让他为难。何必自讨难堪?”

  她已经像是另一个祥林嫂了,就不要再让她的可怜让更多人知道了吧。

  “你,”傅弥心头微酸,“你就是凡事看得太明白了,什么事情都看得透彻。这样还有什么意思?成或不成,总要去争一争才知道,而不是像你这样,因为看得明白,所以不肯争,不肯抢,就这么拱手让出。”

  阴丽华面上有些恍惚,“就是因为看明白了,所以才不能争啊。”

  傅弥看得心疼,轻轻抱了抱她,“就快要苦尽甘来了。”

  阴丽华微低眉,猜测出她这句话里的意思,“是么?有人劝他称帝了?”

  傅弥微讶,“你怎么知道?”

  她笑,“猜也猜得出来啊。”

  “更始帝封的那个什么萧王,不要也罢。大王德业双馨,已经不止一个人劝他称帝了,只是他一直未曾表态。”

  阴丽华不置可否,淡淡地道:“再等等吧。”

  因为阴丽华身上有伤,马车不敢走得太快,两人便一路慢慢悠悠地走着。这日,两人在一处食肆前停下,傅弥扶着阴丽华下了车,两人要了些饭食,在一处长案前坐下。

  正吃着,却看到有人穿了一身缟素进来了,那店家有些不乐意,皱眉说了一句,“怎么穿着丧服出来吃酒?”

  那人叹了口气,道:“好好的谁乐意服丧呢?不过是河北的铜马大王去世了,我家受过他的恩,因此便为他服丧……”

  他话未说完,阴丽华手中的木箸便吧嗒掉在了地上,僵硬着脖子扭过头,呆滞地道:“你……说什么?”

  傅弥更是不信,猛拍了一下长案,怒道:“你胡言乱语些什么。大王怎么可能会死。”

  阴丽华犹自呆呆地看着那人一身刺目的缟素,“你说……哪个铜马大王?”

  那人叹了口气,道:“这天下能有几个铜马大王?自然是河北的铜马大王。听闻他前几日追击铜马军中了埋伏,落下悬崖,身亡了。在河北,几乎家家都在为大王服丧。这事,又岂能乱说的!”

  阴丽华突然剧烈地颤抖起来,全身的伤口都在痛,痛得她几乎晕厥过去,她惨白着脸,喃喃呓语,“不可能……不可能啊……他怎么会……怎么会死呢?冯异明明答应过我会好好照顾他的!他……他分明答应过我会活着回来的。”说着站起身就往外跑。

  傅弥大叫着追上去,“夫人,我离开时还曾见过大王,他不可能会突然死了的。也许这只是谣传,你不要急,我这就带你去河北。”

  她手脚发抖地往车上爬,左手狠狠按在车辕上,才刚愈合的伤口再次涌出大量的鲜血来。

  身后食肆里的人有跑出来问她们要饭钱的,有指着她问她是铜马大王的什么人。但她却只觉得浑身奇寒,犹如踩在不见底的云端,身子不停地往下掉着,找不到任何的依靠。

  傅弥扶着她上了车,便驾着马车,飞快地往北方去。

  她昏昏沉沉地靠在马车里,觉得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离了,所有的理智统统都消失了,只剩下满心的恐惧无助和绝望。

  我不会死,我会一直一直在你身边。

  你既然嫁给了我,我便一定不会让你守寡。

  言犹在耳,可是他怎么能说死就死了呢?

  刚一入了河北的地界,傅弥便停下了马车。

  “夫人……”她的声音颤抖,带着几分不可置信。

  阴丽华扑过去,挥开车帘,却见入眼一个村子,来来往往,人人缟素。她忽然觉得咽喉似是被什么东西掐住了一般,再也无法呼吸,眼前一黑,在傅弥的惊呼声中,一头栽下了马车。

  耳边似乎有什么人在哭,一阵远,一阵近,飘飘忽忽地萦绕在她的耳边。她浑浑噩噩地躺着,睁不开眼睛。

  是谁在哭?娘?习研?

  听不出来。

  接着,便又慢慢睡了过去。

  “……怎么……成了这个样子?”压抑的、隐忍的声音在她的头顶飘忽着。

  “遭了很多罪……夫人是爱之深,痛之切,对大王一片真心,无人可及。”

  似乎有人碰了碰她的手,却又极快地收了回去。

  是谁?

  谁来了,谁有走了,她昏昏沉沉地数不清楚。只是觉得心口处痛得厉害,像是被人生生挖开了一般,血淋淋的,空了一块,隐有冷风洞穿,寒冷刺骨,疼痛刺骨。

  刘秀刘秀,你真是我阴丽华命里的劫。

  是谁在娇憨地笑,带着赌书泼茶一般无所顾忌的欢欣喜悦?

  刘秀在此立誓,此生定不负你阴丽华。

  是谁的誓言字字真心,真如此生此世都只爱一人一般地情深义重?

  可是,他们都去了哪里呢?

  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不是不想醒过来,而是醒不过来。胸口空荡荡的,连身体上的疼痛都不再有知觉,只是觉得疲累。

  “阴丽华,你听着,刘秀没有死,他是掉悬崖了没有错,可是他并没有死,他还活着。”

  是谁的声音?他说什么?

  她猛地睁开双眼,嚯地坐了起来,一把抓起身边的人,双目凝前,“你再说一遍。”

  邓禹双目微冷,狠狠抽回自己的手,“终于醒了?”

  她厉喝:“邓禹。”

  邓禹忽然一指她,厉声叱骂,“阴丽华,你个傻子。你看看你都成了什么样子了。你清醒一点行不行啊。”

  阴丽华冷冷地掀开薄被,也不趿鞋子,拉开门便叫:“傅弥!傅弥!”

  一边,傅弥安安静静地出现在她面前,“夫人。”

  “他是不是没死?”胆战心惊的声音里带着小心翼翼,屏息着注视着傅弥,等待着他点头或摇头。

  傅弥黑白分明的瞳仁静静地望着她,然后轻轻点头。

  她忽然就松懈了下来,抬了抬手,不知道是想要捋一捋额前的乱发,还是想要做些别的什么,但终于又垂了下来,浅笑着点点头,过了许久才轻轻说了三个字,“那就好。”

  那就好。

  转身慢慢地往屋里走,胸口又有了跳动的感觉,她似乎又活了过来。

  可是,傅弥的话,还没有说完。

  “郭氏夫人在温明殿,诞下一子,取名为彊。”

  她僵住。

  站在屋中央的邓禹,眼睛里带着深深的悲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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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纪(上)皇后纪(下)凤凰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