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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瑟流光》 作者:语笑嫣然

第17章 故人

  洛阳的牡丹开了。

  千片赤英霞灿灿,百枝绛点灯煌煌。照地初开锦绣缎,当风不结兰麝囊。东,南,西,北,四面皆堂皇。满城尽是馥郁的花香。

  一袭美景,半碗醇酿,正欲和着洛阳城大好的春光咽下肚子去,酒楼上却来了人。

  来的是剑气山庄的人。

  那已经是白矜云和薛如珩会面之后的第九天。这九天他一直在洛阳城里闲逛,看上去俨然一个外地来的游客。薛如珩说,师兄若继续在洛阳寻我,蒋世安必定会把多数精力放在洛阳,他生性多疑,不清楚这葫芦里装的什么药,自然就不敢掉以轻心,这样,我再女扮男装回到玉积山,监视蒋世安的一举一动。原本是他在暗,你我在明,如今你我却在暗处,令他防不胜防,追查起来,也便容易得多了。白矜云担心薛如珩的安危,不肯答应,可他了解自己的师妹,她的孤高,自负,再加上生性的倔强,有些事情她一旦认定了,别人怎么反对也是无济于事的。他只好与她约定,半月之后倘若没有消息传来,他便要返回邠州。

  只是没想到,不足半月,剑气山庄派了人来洛阳找他,而且是很不客气的,说:“庄主要你立刻跟我们回去。”

  “回去做什么?”白矜云呷了一口酒,淡淡的问。

  一把剑,倏地横在面前。

  “庄主要你立刻跟我们回去。”

  仍是重复这句话。

  好像他们就只会说这句话了。

  白矜云猛然有不好的预感,心道,莫不是如珩有事?缓缓的放下杯子,起身说道,我跟你们回去。即使忐忑,也要强做镇定。

  回到剑气山庄,在门外的时候,有两名弟子向白矜云作揖,说道:“请六师兄卸下所有的兵器,这是庄主的意思,冒犯之处,还请六师兄见谅。”

  那种忐忑的预感,又多了一层莫名的惶惑。

  剑气山庄没有牡丹。

  只有冰冷的海棠。

  一簇一簇,如浸血的颅骨。

  正厅的门敞开着,远远就能看到肃穆的人群。他们全都盯着白矜云,有的像对仇人,有的像对陌生人,还有的,拿出一种同情的怜悯的难以置信的眼神投向他,他的步子迟缓了,四肢生硬。

  在前脚跨进门槛的那一瞬间,呼吸骤然停顿,尔后演变成细微的颤抖,从身,到心。

  蒋世安的旁边站着一名少女。

  鹅蛋脸,肤如凝脂;柳叶眉,明眸善睐;高高的鼻梁,鼻尖圆润而小巧;唇角分明,下唇略厚,鲜艳而饱满;左边的眼角下,还挂着一颗滴泪痣。

  她,是,窦,耕,烟。

  阔别数月的。魂牵梦绕的。

  耕烟。

  白矜云从未在众人面前如此失态,一个箭步,冲上去抓着耕烟的手,喊道:“耕烟耕烟,我终于找到你了。”

  可是,耕烟竟然面无表情的,拂开白矜云的手,转脸望着蒋世安。蒋世安做了一个手势,旁边的六名弟子齐齐围过来,将白矜云反手扣住。

  “你们做什么?”

  “就是这个人,杀了你们薛老庄主。”

  这句话是耕烟说的。

  白矜云顿时觉得,自己仿佛跌入了万丈的深渊。

  “耕烟你在说什么?”

  “我说,薛老庄主所中的毒,是我下的,而指使我这么做的人,就是你,白矜云。”耕烟冷笑着,那笑容带着邪魅,是白矜云从未见过,连做梦也不曾想过的:“他说,薛印山瞧不起他,不肯将庄主之位传给他,所以他要报复。而青鸾剑,亦是被他所盗。”

  “你胡说!”白矜云怒发冲冠,六双手,亦齐齐被他挣脱。他看着耕烟,痛心疾首的看着,而耕烟仰面望着他,表情里有轻蔑和嘲讽。那是一张多么美丽,而又多么陌生的脸啊。或许,只有眼眸中一点闪烁的泪光,才是惟一熟悉的地方了。

  “来人啊,将这个叛徒给我拿下。”蒋世安喝道。同时耕烟亦被人缚住双手,从侧门离开了。

  尽管是耕烟的一面之词,而且疑点尚多,并没有足够的说服力。可白矜云知道,如今,剑气山庄以蒋世安为马首是瞻,他这样只手遮天,他说什么山庄的人都是会听的了。而单凭自己一己之力,没有实质的证据,亦难洗脱罪名。

  这是一个局,也是一出戏,做给山庄的人看,亦做给整个江湖的人看。

  看蒋世安如何明察秋毫。

  再看白矜云如何欺师灭祖。

  白矜云输了,从踏进山庄的门槛,亦或更早的时候,他已经输了。

  他被囚禁在污秽的地牢里。他从墙壁的缝隙,看到了对面,在角落里像尺蠖一样蜷着,动也不动的耕烟。他唤她,耕烟,耕烟。又问她,为何要说谎,帮着蒋世安陷害自己。可是耕烟一个字也不回答。甚至连看也不看他一眼。

  好像聋了。

  也好像睡着了。

  狭窄的窗口,月色朦胧的透进来。

  暮春时节,无雪自寒。

  是夜,剑气山庄再度失窃。但这失窃的宝物,却是见不得光的。蒋世安气得直跳脚。哪知道,片刻之后,又有弟子来报,有人闯入地牢。

  白矜云和耕烟逃了。

  可惜的是,他们还没有逃出山庄的大门,火把,刀剑,一涌而上。狭窄的前院,顿时水泄不通。

  “如珩,不要被这小子骗了,他才是杀害你父亲的真凶。”尽管女扮男装,薛如珩站在白矜云身边,还是一眼就被蒋世安识破。但他其实明知薛如珩对他起了疑心,他这话,仍旧是说给在场的弟子听。

  “二叔,别再做戏了,您看看这是什么?”说着,将手中一个用布缠着的东西举过头顶,绕了一个环,那块布脱落下来,露出一柄长剑,青色的剑柄,剑鞘上盘着立体精致的龙纹。

  “啊!青鸾剑!”众弟子惊呼,蒋世安的脸也白了半边。

  薛如珩朗声道:“这是我方才从蒋世安书房的暗阁里找到的。”

  “没错。我其实早已经寻回了青鸾剑。我正是因为知道白矜云觊觎此剑,所以才秘而不宣。”蒋世安赶忙截住话,不想让薛如珩再说下去,她毕竟是薛印山的女儿,她的话,相较白矜云,自然有力得多。而蒋世安更是摆出一副慈祥又痛心疾首的模样:“如珩,事到如今你怎么还要相信这个人,我这个做二叔的,与你爹情同手足,这么多年,对你亦是爱护有佳,试问我又怎会害你们,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出自一片苦心,为了整个剑气山庄啊。”

  白矜云一直没有说话,左手扶着耕烟,耕烟的头靠在他肩上,表情呆滞,目光散乱没有聚点。他开始明白耕烟当初为何会说出那番话,他疑心蒋世安用摄魂大法一类的邪术操控了她;但他不明白何以青鸾剑会被蒋世安获得,因为自从离开剑气山庄前往大长和国,他们一行人挂住的,就是寻找仇衣鹤,到后来演变成对司马燕群的监视,根本不曾留意,这一路都有人悄悄的尾随,而这个人轻而易举窃取了他们所查出的一切线索,并且于司马燕群死后,先一步取走了青鸾剑,是以白矜云查遍整个惘生门也是徒劳。

  这个人,正是蒋世安。

  “如珩,也许眼下二叔拿不出有力的证据来证明自己的清白,再说什么你都不会相信了。但二叔保证不会伤害你,希望你有朝一日能体谅二叔的苦心。”

  又是一番道貌岸然的说辞。语罢,蒋世安挥了挥手,火把都在迅速的移动,刀和剑交锋的声音,噼里啪啦,噼里啪啦,整个剑气山庄,充盈着杀机,犹如铁马金戈的战场。

  白矜云一手护着耕烟,另一只手同时与七八个人相对抗,不敢有丝毫的懈怠。突然,哇的一声,手中的人儿犹如鹅毛般飞起,同时喷溅的,还有一口赤红的鲜血。

  竟是蒋世安偷袭一掌。想教白矜云乱了方寸。

  卑鄙却也奏效。

  白矜云果真急了,大喝一声,凌空而起,原本矫健轻盈的身子,却因装满了愤怒变得极沉重,一股咬牙切齿的狠,从脚底一直冲向脑门。

  惟有眼眸处,是惟一的一点,温柔。

  白矜云想拦着耕烟断翅一般下坠的身体,怎料到,这个时候,混乱的人群里,一道光闪过。剑气山庄的弟子哎哟一声痛喊,像被鞭条抽打了,散开两边,朝地上滚去。与此同时围墙外面腾起一人。

  一名男子。

  但见此人以月白色圆领窄袖衫为中单,加暗青色对襟半臂,整齐系之,起落间,隐约可见腰间一串雕镂小银熏珠,有淡淡的龙涎香气味。

  耕烟着地时,不偏不倚的,落在他摊开的右手臂弯。他唤了她两声,情绪焦急的,丝毫不顾及四围虎视眈眈的刀剑。

  白矜云认得,他曾经在玉积山下的村庄遇见他。他和耕烟在一起。对耕烟谦恭而柔和,而那时,耕烟对他,亦舍得以身犯险。

  刀剑再次压过来。

  又被拨开。

  再压来。再拨开。如此反复数个回合。

  直到半路杀出的男子将耕烟带走,白矜云手持青鸾剑,护薛如珩离开,他们分散了,他都迟迟想不起来对方的名字。

  忘了他,叫,端木景灏。

  逃到玉积山五里外的小镇上,已是精疲力竭。白矜云知,端木景灏大概不会加害耕烟,可是想起她的伤,仍旧担心得很。

  却说耕烟被端木景灏抱着,一路疾行,风呼啸着灌入耳内,只觉得周身沁凉。

  渐渐的,眼睛睁开了。

  耕烟很是迟疑的,从嘴里吐出两个字:“端,木——”

  端木景灏停下来,像放一尊玻璃的雕像似的,放耕烟靠着大树的干半躺下。他问:“你觉得怎样?”耕烟道:“脑子,很疼,胸口,也很疼。”

  “为什么我会在这里呢?”

  端木景灏正寻思着如何对待耕烟方才所受的那一掌,听她这样问,颇有些诧异:“你不知道?”

  “什么?”

  耕烟只觉得,稍一做出回忆的举动,便头疼晕眩。她扶着垂下去的头,拧紧了眉毛。端木景灏看她那模样,除了心疼,束手无策。问道:“很难受么?”

  “嗯。”

  耕烟扁着嘴,很委屈的点点头。从前在难过或者脆弱的时候,有茗骏,后来,有白矜云,此时换了端木景灏,她抬头看他的时候,突然觉得命运似专程整蛊于她,让她奔波,坎坷,失去一些,又得到一些。那种渺小而茫然的生存着的感觉,让她寂寞,又恐惧。

  “啊——”突然又想起什么,轻轻唤了一声:“你的毒,僵尸毒,怎么样了?”

  端木景灏笑道:“早已经解了。”

  是哦。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耕烟慢慢的梳理着紊乱的思绪。从他们失散,到她去剑气山庄,而后庄主在寿宴上离奇死亡,她追随白矜云等人到大长和国,遇见惊栗的诅咒,以及,慕容天晴。是了,慕容天晴,那风度翩翩的年轻公子,居然将她软禁,她好不容易,趁着他不在府中的时候逃了出来,却不知道在什么客栈,喝了一碗什么茶,再发生的事,就像断线的珠子,无法串联了。

  耕烟将这一切细细的说与端木景灏听,末了,问他:“那么你呢?这些日子,你又到哪里去了?怎么你会遇上我?你遇到我的时候,有没有看见,是哪个混蛋把我打伤的?”因为说到混蛋二字就咬牙切齿的一脸愤恨,几乎被口水呛到,于是咳嗽起来,脸通红。

  端木景灏央她,轻拍着她的背,哄小孩子似的:“你别着急,我慢慢说就是了。”

  “当日劫走我的,是哥哥的部下。”这里所说的哥哥,自然不是死去的端木弘毅,而是曾设计离间他们并企图坐收渔利的二皇子,端木戍融。

  端木景灏缓缓说道:“我原以为,是父亲命他派人来找寻我,还替我除去那怪物,解了我身上的毒。岂料,哥哥只是要取信于我,而后,他竟想暗算于我。”

  耕烟听得模糊,只大约知道,端木景灏被自己的亲哥哥算计,险中逃生,不但揭穿了阴险小人的叵测居心,还将对方告进了监牢。这其中的曲折,可想而知。最后,端木景灏说:“如今,父亲身体抱恙,已将皇位禅让于我。”

  “那你就是皇帝了?”耕烟雀跃起来。自己可是从来没有跟一个皇帝级的人物做朋友呢。虽然对方不是唐宋元明清等等朝代那么大牌的皇帝,但是也的确够令她兴奋的。她这一乐,就忘了胸口的疼,倏地站起来,又倏地咳嗽着直不起腰来。端木景灏赶忙抱着她:“别忘了自己的伤。冒失鬼。”

  耕烟一边咳一边笑,站直了望定他,突然有些怔忡。眼前的端木景灏,阔别仅数月,却在眉宇间多出几分稳重,以前憨厚虽在,孩子气却减了不少。尤其是他望着她的眼神,似有旁杂的韵意,她松开他的手,很礼貌的,退了一步。

  端木景灏接着说道:“后来,我听父亲说,原来上次我们误闯的那间密室,是降龙城与外界的七处通道之一。没有皇帝的手谕,谁也不能擅入。但如今他们都干涉不了我,我便到中原来找你。你跟我一起回降龙城,好么?”

  当然不好了。

  那么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还暗藏阴谋和杀机。若是去了,不被陷害死,也要闷死。况且,她还要找茗骏,还奢望着跟他一起回到那个原本属于他们的地方。等等等等。反对的理由有一叠,支持的因素却寥寥无几。

  可是,当然也不能这样直白的拒绝,那不仅是很没有礼貌的行为,也是耕烟不擅长并且觉得愧疚的一种行为。很多时候人都会因为不知道如何拒绝而让事情更加复杂化,说出来的借口,看似诚恳,却暗地里带着敷衍和拖延。而听的人,或许能会意,又或许信以为真。不巧的是,端木景灏属于后者。耕烟说,我不能跟你走,是因为我还没有找到我的朋友,他竟然颇有担当的,昂首挺胸,说,我陪你找他。

  “那么,你的皇帝呢?不做了吗?”

  “降龙城盛世安平,无须我太操心。若有事,自会有人告知。”

  耕烟辩说不过,只得同意。但她全然不知该去哪里找茗骏,亦不知自己的拖延能捱到几时,看端木景灏那么欢喜的与她描述自己族人的风俗,她越听越觉得仿佛欠了一身难偿还的债。

  两日过后,入了京都长安。

  受的伤,也调理着,好了七八成。

  那日,耕烟撇下端木景灏,独自在长安的大街游荡。晴光薄霭,却忽然,听见一声凄厉的咆哮。所有的人都震惊了。纷纷寻找着声音的来源。而那不远处的客栈,琉璃的屋顶上,灼灼的,耀满红光。

  耕烟心头一惊,拔腿往客栈的方向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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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的21枚无泪指环萧瑟流光十二濯香令深宫美人夜来金粉记时光走了你还在九国.三生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