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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瑟流光》 作者:语笑嫣然

第19章 情痴

  端木景灏对耕烟说,我喜欢你。我喜欢你,你到底明白不明白。

  耕烟僵了。不如如何是好。

  他们原本在路边小憩,耕烟拿了水壶,到溪边取水,端木景灏尾随她,冷不防的,说出这个淤积在心里太久的秘密。

  也许,是白矜云让他嫉妒,让他觉得恐慌。他见不得,耕烟对他那么好,那么关心体贴,尽管他是一名伤者,但自己却已经不能理智的将他仅仅看做耕烟的普通朋友。

  也许,是委屈太久。

  他说:“耕烟,我想让你跟我回降龙城,不是玩,不是居住那么简单。是因为,我想你做我的皇后。”

  在这层砂纸没有捅破以前,耕烟诸多的疑虑,都可以假装懵懂,不予处置。如今,说破了,她自知无处回避。她觉得自己似乎已经不可以只用寻找故友这么简单的理由来搪塞他了。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吞吐了半天,没有说出一句象样的话,最后,索性灰头土脸的跑开,跑回白矜云身边,勉强的挤了一个笑容,说,我们上路吧。

  心跳从那一刻开始就没有再坦然过。

  夜里,山间破庙。谁和谁,各自辗转难以睡眠。不是更深露重。是风月愁浓。

  好不容易,渐渐的感觉到一丝睡意。耕烟闭了眼睛,却猛地感觉有什么很刺眼的光亮,似火堆一样燃起。她和白矜云都坐起来。只见破庙的一角,凛冽的红光围住端木景灏发抖的身体,那情形,和此前在客栈的那次,一模一样。

  耕烟尖叫起来:“怎么会这样?白大哥,他的病又犯了,你快想想办法。”说着,想要靠近去。但端木景灏却一改往常的温驯,大声吼着:“我不要你管。”

  先是手脚乱舞,然后跌跌撞撞站了起来,向门外冲去。

  那种固执,愤怒,甚至决绝,似在抗议着耕烟白日里对他的拒绝。耕烟顾不得许多,一边喊着端木景灏的名字,一边沿着红光的方向追去。白矜云亦是着急,施展轻功,却怎料触发体内并未完全回复的真气,昏厥过去。

  耕烟也不知道在树林里绕了多久,直到连红光的末梢也寻不到。四围静得可怕,黑暗似一张网,铺天盖地。她蹲下来,嘤嘤的哭,口里一直喃喃的喊着端木景灏,然后反复说,对不起,对不起。最后,哭累了,靠着冰凉的石头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睡了不多久,被一股暖意惊醒。

  耕烟发觉自己竟然躺在一张硬邦邦的床铺上,盖了鹅黄色绣牡丹的丝棉被子,有少女正在为她擦拭面上的淤痕,床边上,还坐了一个半百的老人,用一种探究的又极具威严的眼神看着她。她倏地坐起来。问:“我这是在哪里?”

  老人捋了捋花白的须,缓缓答道:“降龙城。”

  老人是端木景灏的父亲,亦即退位的老皇帝。并无特别彰显身份的装扮,只衣着稍微华丽。鬓角的白发,让他整个人看上去和蔼了不少。他说到自己的儿子,言谈间充满忧虑。

  他说:“景灏是为了你才离开降龙城的。”

  耕烟说:“我知道。”

  他说:“景灏一定没有告诉你,他在外界的时间越长,对自身,就越危险。因为我们的生存,都是以降龙城这块灵气之地为依托,离开了它,好比一根被连根拔起的树,是活不长的。”

  “你是他的父亲,你可以把他留在这里的。”

  老人叹气,继而讪笑道:“我这个父亲,怎比得上他一段荡气回肠的爱情。”

  耕烟顿觉尴尬:“那他,现在何处?”

  “他会回来的,只要你在这里,他就一定会回来。”说罢,起身欲走。耕烟掀开被子跳下床来,问他:“你这话什么意思?你要把我囚禁在这里?”

  但老人不再搭理她。她追出门,除了看见曲折的回廊,什么人影也没有了。一下子,像枯萎的花。因为不是没有领教过这里如迷宫一样的地形,更何况她压根不知道离开降龙城的那些通道究竟在哪里。是以对方连派人看守也不必,就已经料定她无法逃去。或许,惟一的希望,都只在端木景灏的身上了。

  惶惶不可终日。

  第六天,听说,圣上回来了。

  耕烟赶忙朝着端木景灏的住处跑。这些天她在皇宫里游来荡去,对这里的地形,多多少少有了粗略的掌握。

  还在书房外,隔得很远,便听见端木景灏说话的声音。但那声音并不愉快,甚至还带有愤怒的意味。他大约是在责备自己的父亲,未取得他的同意,擅自将耕烟捉回来,他说这样的做法对自己也是一种羞辱。他的父亲问他,倘若始终不能打动耕烟,是否就要连这个皇位都不要,连万千的族人都不要了,陪一个普通的女子在外颠簸,沦为俗人。

  端木景灏说,是。

  耕烟不明白什么叫沦为俗人,因为此前端木景灏的父亲告诉她的,其实有夸大的成分。端木景灏离开降龙城,其后果不至于会死,但他会失去他高贵的龙族血统,失去他超乎寻常的灵力,变为一个普通人。自然,也就没有资格做统领龙族的王。他两次身体散发红光,那种痛苦,就是先兆。还有树林遇险的那次。那刺耳的声音,也是他的父亲以龙族特有的传音术召他回去。但他始终坚持,他不对耕烟讲出实情,就是不想耕烟逼他离开,他希望能多一点的机会留下来,便能多一点机会得到耕烟的感动或者垂爱。只是,他越发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以及内心的失衡。得知消息以后他风尘仆仆的赶回来,对于父亲此举,甚为不耻。因而同父亲争吵,争得面红耳赤。

  那些话,耕烟统统听到。

  端木景灏说,我会陪在她身边,直到她爱上我为止。不管发生什么。不管皇位。不管生死。但惟独不要这巧取豪夺。

  耕烟默默的,转身退去。

  她感动于端木景灏的真挚,坦荡,可是她更清楚自己的内心,究竟想去,还是想留。夜凉如水时,她问他:“你能放我走么?”

  端木景灏说:“能。并且,我要和你一起走。”

  耕烟摇头:“不。你不该这样轻率。你的身份太特殊了。”

  少年的眼里有熄灭的火焰,湿漉漉的,挂着凄楚与彷徨。耕烟轻声说道:“我来和你讲一个故事吧。在很远的地方,另外一个从前,有一个女孩,爱上了一个男孩。她曾经天真的以为,可以凭借自己的爱与关心,将男孩打动,能够让他在某一天彻底爱上她。但那些日子,只有她一个人在爱的日子,很苦,很苦。后来,他们失散了,尽管她很用心的欺骗自己,说一定会找到他,可是,茫茫人海,她知道,这或许就是尽头,是上天安排的一场闹剧,他和她,其实并没有相爱的缘分。景灏。我告诉你,是不希望你重复我的角色。像从前的我,那么凄苦。我很清楚,我不会爱上你,所以请你也不要再为我浪费心思。”

  可是,端木景灏不明白。他问耕烟为什么不尝试接受他,或者给他一次机会,在他看来,连盲婚哑嫁都能够维持一辈子,他剖心以待,又怎能不成功。他当然不能明白耕烟这女子的一派作风,毕竟生存于不同的环境,耕烟对待感情的态度,来自数千年以后,就像她在学校的时候对待某个写情书的追求者,或者身边相处日久的好朋友,认定了对方只能是朋友,十匹骆驼也拉不回来。

  端木景灏迟迟没有开口说话。风吹过来,耕烟打了个喷嚏。开始瑟瑟发抖。

  同一时间,在中原。

  洛阳,沸腾得很。

  也不知道是谁传出的消息,说枯蚕子在殇花岭,于是,各门派的人纷纷向邙山顶上的那块荒僻之地前行,平日寂静的山岭,顿时热闹起来。因为事前向附近的人打听过,知道岭上的雾气有毒,各门派的人,服过解毒蔽瘴的药,方才敢进入。岭上风光旖旎,犹如另一个世外桃源。左一簇绿树,右一团红花,真真让人应接不暇。同时,又为这美得诡秘妖娆的景物,打醒了十二分的精神。

  花林的尽头,是一块陡峭的悬崖的壁。

  壁上有洞。洞口为杂草和蛛网封闭,隐约只能见洞内黑糊糊的一片。有石碑立于洞前,上刻:禁地。偏偏是这两个字,撩起了无数人探秘的欲望。这个时候,各门各派的人,尽管谁也不服谁,却还是勉强的拧在一起,相互照应着,往山洞里去了。

  火把点亮幽暗,墨黑的底版,变成通明的白昼。

  “圣女。”

  不多久,洞外传来有人说话的声音:“各门派的人,都在这山洞里。”

  “好得很。我倒要看看,他们到底有多大的能耐。”说话的人,正是天衣教圣女百里霜。但见她轻挑了眉毛,仰着脸,似笑非笑的,扬了扬手,随行的人也便跟着她钻进了山洞。

  洞内如迷宫。

  所有的人,相较于此,犹如庸小的蚂蚁,走了两三时辰,口干舌燥的,却发现连来时的路也寻不到了。而且这山洞,洞中有洞,错杂盘根,鳞次栉比,敌我两方,最后也难免碰上。少林的一苦大师最早发现百里霜等人的行踪,双手合十,叹道:“阿弥陀佛,该来的,终究是来了。”

  一场恶斗再所难免。

  未几。

  武当弟子,六死一伤。昆仑门人,七伤一残。还有峨眉,点苍,少林,华山等门派,皆是死的死,伤的伤。

  天衣教也不例外。

  只是没想到在这里动起手来,居然惹得洞顶坍塌,石块狠狠的砸下来,刀剑顾不得,也挡不住,待这一切平息下来,谁也不敢轻举妄动了。昆仑派的掌门宋天罡起身道:“眼下最紧要的,是找到八珍盒,大家无谓在此与这邪魔外道耗费时间。”

  “哼,我看这些人受的伤也不轻,何不索性趁机杀了他们,也为武林除去一大祸害。”

  “没错。”

  “但宋掌门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

  ……

  慕容天晴哈哈大笑起来:“谁若还想动手,我第一个奉陪。”他旁边有戴面具的女子轻轻的扯了扯他的衣袖,他拍拍她的手,小声道:“别怕。”

  这女子自然是薛如珩。

  而在场的人,多数并不认识慕容天晴,更何况他若公然以天龙护法的身份出现,通常都戴着半块银铜色的面具,或采用易容术换上别人的样貌,谁又会想到,这背后藏匿的,竟是堂堂君子剑的传人。

  突然,一阵张狂的笑声在洞内盘旋,只凭这声音的气势和力度,也可判断,来人当是武林中数一数二的高手。

  而且,是个女人。

  在场的天衣教众齐齐跪下,俯首高呼道:“恭迎教主。”

  谁知道话音才落,又有一阵尖利的笑声划过。

  “独天骄,你总算来了。”

  “你是谁?”

  “向你索命的人!”

  “未免也太狂妄了些!”

  人群正纳闷,突然,飕飕的两道光,分别从角落里射出,一方如鹰之凶猛锐利,一方如蝶之灵活轻盈。仔细看了,才发觉原是两名女子。虽然年纪并不轻,但容貌皆动人。尤其是披着紫红色绣金凤凰袍子的那个,倘若再年轻一些时候,想必也可称得上江湖中数一数二的美人。

  而她,正是天衣教主,独天骄。

  至于另外的一个,赫然竟是那古墓中的洛阳箫,花锦娘。

  “是你?”

  “是我。”

  “我找了你十六年。”

  “我也等了你十六年。”

  一个是练就一身惊人魔功的邪派教主,一个是曾劫富济贫颇得人敬重的侠女,八大门派的人,怯于对前者动手,更不会同后者为敌,只得退去一旁,作壁上观。

  “十六年前你抢走我心爱的男人,害得他身败名裂,最后还要惨死于他人手中。这十六年,我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找你报仇,如今,我的玄阴九式总算练成,我知道你想得到八珍盒,所以才散布谣言,请君入瓮。至于这些人——”花锦娘环顾着众人脸上惊愕的表情,冷笑道:“他们大可为你殉葬。”

  “锦娘——”点苍派的钟离赋同花锦娘曾有过一段交情,却没想到十六年之后再遇见,会是这样一个场景,这样一个残忍的局;而她说的阴狠的话,甚至她犀利的怨毒的眼神,都和十六年前不一样了。她已经不是当年的花锦娘。

  独天骄面无表情的看着花锦娘,问道:“你何以知道我是谁?”

  花锦娘笑道:“世人只知,江南第一美人胡月儿,嫁与剑气山庄薛印山为妻,可你的本名,独天骄,我想,除了你的丈夫以外,只怕还有一个人知道吧?”

  “仇衣鹤?”

  连独天骄自己都忘记了,是什么时候告诉过仇衣鹤,自己有一个如此不妩媚也不优雅的本名。当年,她是江南第一名妓,以美貌著称,有很多人慕名而来,甘洒千金,只为博红颜一笑。对于这样的青楼女子,大家是不需要考究其出身背景的,所以,她被人追捧着,被人谈论着的,都是青楼鸨母为她取的花名,胡月儿。

  轻软软的,颠倒众生。

  除了薛印山,她以为,几乎没有再告诉第二个人。

  独天骄轻飘飘的叹息一声,自嘲道:“想必是我老了,有很多事,也记不住了。”

  而彼时,山洞里所有的人皆瞪大了眼睛,愕然得很。他们没有想到这神秘的天衣教主竟然是当年的胡月儿,更没有想到她与花锦娘、薛印山还有仇衣鹤之间,居然有这样一段纷杂的纠葛。当年的仇衣鹤在江湖中的名声远不及薛印山响亮,人们即使宣扬他的死讯,也不过是因为他是死在薛印山的手里。薛印山为何杀他,几乎没有人知道。况且仇衣鹤的为人并不太光彩,大家也就无心盘根追底,只当他不幸得罪了剑气山庄,以至于弄丢了区区小命。

  到如今,从这两名女子的对话中,大家方才推测出其中的大概。

  十六年前,胡月儿同薛印山成亲。但她并不是薛印山的正妻。薛印山的正妻卢氏,亦即薛如珩的生母,彼时身染恶疾,喜事过后的第六个月,丧事亦接踵而至。

  而那个时候的薛如珩,仅有两岁。

  二娘的容貌、姓氏、来历出身,她一概不知。

  没多久,薛印山倾力于铸造青鸾剑,冷落了胡月儿,恰好在那个时候,她遇到生性风流,颇能讨她欢心的男子,仇衣鹤。

  惯于受人恩宠,又怎能耐得住寂寞。

  于是,胡月儿同仇衣鹤私下里往来,大半年过去,终于还是被薛印山觉察。但其实薛印山追杀仇衣鹤,并不仅仅是因为他同胡月儿不可告人的奸情,还因为他教唆胡月儿盗走了自己刚铸好的青鸾宝剑。薛印山恼羞成怒,将胡月儿打落山崖,但她却侥幸活了下来。而仇衣鹤一路南逃,终于还是未能逃得过。

  三个人之间不光彩的纠葛,受牵连的第四人,便是花锦娘。她对仇衣鹤青睐有佳,但万般的风情,总也比不过胡月儿那张倾国倾城的脸。但她就算清楚,仇衣鹤不过在敷衍她的感情,将她当作寂寞的消遣,身体的慰藉,她却依然沉迷。她嫉恨胡月儿抢了自己心爱的人,更累得他断送性命,亦将薛印山看作她的杀夫仇人。这十六年,她藏于古墓,并非如她所说的,心如止水的陪伴住自己的爱人,她其实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复仇,薛印山,胡月儿,他们都是她不共戴天的仇人。起初她以为胡月儿死了,但却又听闻江湖中后起一个强势的邪派天衣教,其教主为独天骄,她记得仇衣鹤曾在无意间对她讲过,胡月儿还有一个名字正是独天骄,她多番打听,方才证实自己妒恨了一生的女人竟然还活在世上,再加上白矜云等人的闯入,令她得知薛印山已不在人世。她失去了一次亲手复仇的机会,于是不想再失去第二次。而她的玄阴九式,无论怎样练习,始终都冲不破任督二脉,只能停留在第九重,但她知道,八珍盒是一个机会,这样的机会,错过了,也许她就更加没有胜算了。

  在场的人,没有人比得过薛如珩的惊愕,甚至惊惶。

  她的父亲与别人竟然有一段如此不堪的纠葛,她因为年纪尚幼,丝毫不知。如今再看前面那女子,她曾将她唤做二娘,虽然感情甚为淡漠,可是总有异样的亲切。

  心中满是说不出的滋味。

  独天骄与花锦娘动手之时,山洞再次出现剧烈的震荡。人群开始四散逃窜,往着一个自以为通往出口的方向。

  只有天衣教的弟子,再是惊惶,也不敢擅自离开一步。

  花锦娘曾经揣测,名动江湖的天衣教主,其武功之深,究竟深到怎样的地步。如今她知道了,她的武功,深到仅仅胜她一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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