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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商玄鸟纪》 作者:海青拿天鹅

63

63、湡宫(上)……
宫中的巫师击着铜铙沿宫道穿行驱鬼,叮叮当当的声音伴着念念有词的吟唱传来,棠宫中愈加显得沉寂。
“罂……”姱看向一旁的罂,她坐在榻上,眼睛看着壁上的玄鸟彩画,已经出神许久。
听到声音,罂转过头来。
姱的眼睛里满是不安和询问。
“这么干等着真磨人,是么?”罂牵起唇角笑笑。
姱不知道怎么回答,想说些安慰的话。
“罂,”她斟酌着,说,“你放心,不过是日晕……”她话刚出口,却咽了回去。上回大邑商日晕是在七十年前,先王盘庚为此杀了五百仆人和一百多头牛。
罂抚抚姱的肩膀。她忽然觉得嘴里淡得很,下意识地伸手探向袖中,却什么也没摸到。她一愣,这才想起来,自从去了亳邑,她已经许久没有吸过草梗了。
“找什么?”姱问。
罂摇摇头,正想说话,外面忽然传来些声音。
“宫正!”妇仟慌慌张张地跑进来,睁着眼睛:“小宰那边来人了,他们……”
话没说完,她后面几个人跟了进来。
“睢罂么?”为首小臣身形魁梧,腰间佩着铜刀,盯着她,浑身肃杀之气。
罂看看妇仟,从榻上起身,颔首:“正是。”
小臣道:“大王有令,睢罂即刻羁入湡宫。”
姱闻言,脸色一变,忙看向罂。
罂看着那小臣和他身后的人,嘴唇微微发白。
“罂……”姱心中惊惶,攥紧罂的衣袖。却忽而见那双眸黑沉,没有了慌乱,寂静得教人心惊。
罂一握她的手,转过头去。
“劳小臣带路。”她对小臣说。
小臣面上闪过一丝诧色,一瞬之后恢复清冷,带她朝屋外走去。
“罂!”姱看着罂离开,着急得眼圈泛红,追上前去低低道,“我去找王子……”
“不必,”罂唇边的笑意凄凉,“他必定已经知晓。”说罢,抚抚姱的手,迈步离开。
湡宫罂一向有所耳闻,却是第一次来到。这里位于王宫一角,相比起其他的宫室算是人迹罕至。
罂被关在一处偏室里,空间狭小幽暗,地上几块木板拼凑着,上面盖一层干草,就算是床。看守的人似乎并不把她这个女子当回事,在外面插上门闩之后就再也没了动静。
世界突然安静下来,除了门缝里投入的薄薄光照,满目满耳的幽静。
罂往铺上的干草里摸了摸,折下一段草根,凑在鼻子边上闻了闻。味道不坏,这些干草似乎是还是新的。
她放下心来,往铺上一躺,把草梗放到嘴里。
无论她在别人面前表现得多么坚强,当只剩下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外壳就像瞬间破碎了一样,所有的担忧和不安奔涌而出。
罂用力地吸一口草梗,长长吐气。
跃在哪里?
心里冒出第一个问题,才琢磨着,她突然觉得好笑。相对于跃,自己才是处境危险的那个,担心他做什么?
罂手里夹着草梗,看着黑洞洞的屋顶。自从日食出现,她的心就一直提着,似乎早已经预见到了这一刻。
她设想了许多种可能,至少有一点已经毋庸置疑。因为日食的出现,她已经成为了不祥之人。方才来湡宫的路上,宫人们见到她就像见到了鬼一样避之唯恐不及,她听到有人朝她背影吐口水的声音。
他们会拿她怎样?杀她除祟么?
罂接触过许多卜辞,知道不少献祭的方法,杀头、腰斩、肢解、火烧、活埋……他们会用哪一种?
不知为何,在这种幽暗的地方想这些恐怖的事,罂并不感到十分惧怕。
她狠狠吸一口草梗,不禁苦笑。
她已经死过一次,若说这个世界她有什么遗憾,那应该就是跃了……与世隔绝的环境容易引起倦意,罂想着想着,渐渐昏沉。
她似乎回到了骊山,白雪染满山林,男子将一只莹润的玄鸟放在她的手中。
“你我还可再会么?”他低声问,脸上因为羞赧而带着些隐隐的不自在……火光中,那个身影手执干戈为她起舞,一招一式皆矫健而用心,罂看得目不转睛……“罂!”那火光仍旧熊熊,他张开臂膀望着她,英俊的脸庞映在火光中,双目灼灼明亮。罂纵身朝他跳下,他结实的双臂稳稳接住,耳边传来他爽朗的笑声。他们热情地拥吻,气息交缠。
他呼唤着她的名字,声音低沉呢喃。
他在水中将她抱起,轻轻地吻去她眼角痛楚的泪水……迷离中,手上似有什么忽然跌落,罂低头,却见玄鸟的绦绳散了开来,莹白的光泽坠下,瞬间被脚底的黑暗吞没……罂一下惊醒。
面前仍是黑洞洞的,那熟悉的气息却并非梦幻,一个温暖的怀抱紧紧拥着她,触感真实。
“跃?”她回头,有些不敢相信地轻轻张口。
那气息微微起伏。
“嗯。”跃的声音低低,徘徊在耳边。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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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遁……
64.湡宫(下)
室中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罂睁大了眼睛盯着面前,虽然什么也看不见,近在咫尺的男子气息和紧挨的怀抱却真实而熟悉。
心里一动,像破了个口,白日里积压的情绪一下奔涌上来,罂的喉咙像被什么卡着。她抬手向前,指掌一下触到了那面颊。肌肤的触感
柔韧,罂用手指轻轻顺着那轮廓描绘,心底似有什么满满胀着,鼻子忽而抽了一下。跃握住她的手,裹在手心。
“我来迟了。”他低低道,嗓音里满是歉疚。
罂没有说话,忽而紧紧搂住他的脖子。温暖的气息沁入呼吸,罂将头深深埋在他的颈窝里,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安抚心中的忐忑。
“勿担忧……”跃亲吻她的头发,手臂牢牢地环在她的肩头,话音在胸膛沉沉回荡,“勿担忧,有我……”
好一会,罂的心绪平缓了些,抬起头来。
“他们要如何处置我?”
跃的身体僵了僵。
他知道罂的心思精细,直接问出这样的话,恐怕今日庙宫里发生的事她都猜到了。
“未有定论,过两日再卜。”跃答道,音调平静。说罢,他的手臂紧了紧,补充道,“你勿慌,有我在,他们不会拿你怎样。”
罂听着他的话语,面颊贴在他胸前,那心跳有力而急促。忽然,她感到跃的手绕过自己的脖子,似乎套上了什么。
她伸手摸去,却是光滑的物事挂在脖子上。
“玄鸟。”跃道,“绦绳编好了,还给你。”
罂一怔,握着那玄鸟,只觉上面还留着些淡淡的体温。
跃沉默片刻,忽然道:“罂,你去过涂么?”
“涂?”罂不解。
跃的手指缓缓摩挲她的鬓角:“那是我的封邑。你且去涂住下,待得大邑商这边的事疏通,我就接你回来。”
“疏通?”罂苦笑,“我如今已是不祥之人,有日晕为证,如何疏通……”话音未落,突然,她的下巴被跃的手捏着抬起,灼热的气息
一下把她的嘴唇堵住。
跃霸道而热烈,唇舌如掠夺一样,双手和身体禁锢着她,罂几乎不能呼吸。当二人气喘吁吁地分开,跃与她额头相抵,热气起伏间,声
音低沉而执着:“听我的话!谁也阻不得你我!”
罂平复着呼吸,没有答话,手指紧紧攥着跃胸前的衣服。
“谁也阻不得你我……”跃低头重复着,却不挪开身体,将吻细细地落在她的脖子上。
躯体的重量压在身上,罂感受着亲密无间的温度,闭了闭眼睛。
“跃……”她望着头顶无尽的黑暗,手抚着跃的头,好一会,轻声开口:“你可记得在亳邑时,我曾问你,若小王不回大邑商,你可会
继位。”
跃的吻停住:“嗯?”
“如果再来一次,你还会回大邑商么?”
跃的呼吸似乎滞了滞。
“你会。对么?”不等他回答,罂淡淡地笑。
“罂……”跃捧起她的脸,声音不容抗拒,“你给我两日,两日后,你这里出去,此后之事由我安排。”
黑暗中,虽看不见对方,罂却能感受到他的注视。灼灼的,如同那时骊山中的篝火。
罂没有作声。
过了会,她的手指轻轻抚过跃的嘴唇,声音低缓而柔软,“跃,今夜你别走,陪我好么?”
太阳高高挂在头顶,跃抬头,觉得一阵眼花。
身上热得很,汗水的黏腻已经浸湿衣襟。可是跃一动不动,因为他站在兵车上,小手被商王牵着,从这里望去,跃只能看到商王高高扬
起的下巴。
骏马身饰彩绦金络,蹄声清脆。前方,无数的民人热情欢呼,向商王行礼,称颂他的功德。
跃想起来了,这是商王伐虎方归来,年幼的跃跟着母亲去城门迎接。商王很高兴,抱着他高高举起,带着他一起登上兵车进城。
民人聚合得越来越多,武士们呼喝得嗓子都哑了,仍有不少人争相上前来给商王行礼。
“……那是王子跃哩!”他听到许多人这么说,朝他露出称赞之色,“大邑商的王子!何赳赳哉!”
跃回头,母亲坐在翟车上,与他形状相似的眼睛里满是骄傲和笑意。跃像是受到了鼓励,将腰板挺得愈加笔直。
“……跃。”一个轻柔的声音在耳边低唤,跃回头,却发现不知何时,手里牵着的人成了罂。
人群仍旧熙攘,日头仍旧灿烂,罂的眉眼浸染着笑意,望着他,双眸脉脉。
跃的心中一动,忽而觉得心中前所未有的快乐。他紧握着罂的手,觉得有许多话要对她说,张开口,却觉得自己言语笨拙得很,只顾着
笑。
马车忽而一阵,跃的脚底霎时像踩空一样。回过神来,却发现罂已经不见了。
“……王子跃!”人群中好些人指着他,“那是王子跃!”
跃顾不得管别人,一双眼睛只往四下里找,却哪里还有罂的影子。
“……跃……”那低唤声再度响起,轻轻的。跃循着望去,只见罂被隔在了人群的另一边,伫立着望他,脸上仍挂着淡笑,眉间却多了
些无奈和忧伤。
“罂!”跃急忙向她呼唤,可是马车一直向前。他想跳下车去把她找回来,却有无数只手把他推回来,睁大眼睛,望着罂越来越远的脸
,耳畔回荡着众人的声音,“……王子跃!你是王子跃!”
一袭白衣出现在面前,跃仰头,母亲脸色严肃:“……你是王子。”
“……跃!”那张脸转而换成商王,双目通红地朝他喝道,“你是王子!”
跃猛地睁开双目。
四周寂静,眼前视野昏暗,几丝微光透入,勉强可辨出四壁和地面。
跃这才记起自己身在何处,忙转头看向身旁。
罂依偎着他的胸膛,露出半边安静的脸庞,睡得正香。
跃长长舒一口气,浑身放松下来。
他轻轻抬起一边手,往脖子上摸了摸,触感水润,自己竟出了一身冷汗。想起方才的梦,跃顿时觉得荒谬,不禁自嘲。
是昨夜太累么?跃想起那黑暗中的缠绵和火热,脸上阵阵发烫。昨夜,跃留在这里,罂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表现得热情。肩上有些麻麻的
痛,那是罂情不自抑时,用牙齿给他添的新伤。
“……跃……爱我……”她似喘息似低泣,在跃的耳旁一遍一遍地唤道。
跃想着,觉得自己的呼吸有些发烫。
他看向怀中,昨夜那只发狂的小兽如今沉睡得一脸无害,跃的裘衣把她裹得严严的,只有红肿的双唇昭示着不久前的激情。
二人肌肤相贴,跃轻轻地将她拥在怀中,感受着她的柔软和幽香,闭上眼睛,放任自己沉溺其间……“笃、笃、笃”,门上传来三声轻
叩。
那是跃与小臣乙约定的传讯。
跃睁开眼睛,眸中的柔和渐渐褪去。
他看看罂,小心地将身体挪了挪。罂无所知觉,跃再缓缓地翻过身,把罂环在他身上的手慢慢移开。
罂低低地哝了一声什么,未几,又没了动静。
跃放下心来,捡起散落在周围的衣物。
光照黯淡,草铺上有些凌乱。跃穿好以后,再看向罂。她的一只手臂裸在外面,跃俯下/身去,把那手臂收到裘衣底下捂好。停顿片刻,
他低头,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又在她的唇上流连。
罂始终一动不动,似无所觉。
睡得真沉。跃心里好笑,注视了一会,转身去开门。
“王子。”小臣乙见跃出来,松一口气,目光却不自觉地朝门缝里瞥去。不料,跃动作利落,出来以后立即把门带上。
“大王起身了么?”跃问。
“正是。”小臣乙讪讪答道,片刻,又犹疑地瞥瞥跃,“王子今日还要去求大王?”
跃神色无波地看他一眼,没有答话,迈步朝前走去。
不远处,湡宫的两名守卫不时瞄着这边,见到跃过来,连忙行礼。
“昨夜何人来过?”跃在他们身前停下,问道。
两人相觑以前,嗫嚅道:“昨夜无人来此。”
跃颔首:“尔等记好。”说罢,带着小臣乙径自离开。
听着那熟悉的话语声在外面渐渐消失,罂睁着眼睛,手里紧攥着脖子上的玄鸟,泪水顺着眼角缓缓滑下。65、密语……
姱来到湡宫的时候,正值午后。
早晨的时候,跃身边的小臣乙来找她,说罂那里缺少用物,让她送些去。姱心中本来就惦记不已,听到这话,一口答应下来。
湡宫本来就偏僻,加上现在人人都知道罂有祟,宫人避之唯恐不及。看着空荡荡的宫道,姱不禁苦笑,现在敢来看罂的,或许也就只有她了吧。
姱走进宫门的时候,两个守卫站在廊下聊天,似乎什么也没看见。状况和小臣乙保证的一样,姱放下心来,径自往宫内走去。
湡宫虽旧,宫室却算完好。姱不认为罂会被安排在正殿,她四处看看,走到堂后,果然,她见到一处偏室半掩着门。
“罂?”姱走到门前,试探地唤了一声。
“在此。”她听到罂回答。
姱推开门。
罂坐在离门不远的草铺上,手里正将一根禾梗慢慢剥着。光照从门外透来,只见她的头发和衣服收拾得齐整,神色平和,姱看着一怔。
“你来了。”罂看着她,微笑道。
“嗯。”姱点头,尽量让语气轻松,“给你送些用物。”停了停,她补充道,“是王子跃之意。”
“我知晓。”罂唇角淡淡弯着,“是我让他去找你的。”
大邑商的街市上,正逢圩日。天寒将至,许多人都出来交易些过冬的用物,格外热闹。
有人的地方就少不得八卦,一处有树荫的路旁,十余个闲人散散坐着,一边吃着糗粮一边谈论着大邑商最近的新鲜事。
“……大事大事,何事大得过昨日的日晕。”一名老者说着,仰头灌了一口陶壶里的酒,摇头道,“我活了这么多年,第一次看日晕,脚都软。”
“你饮了几十年的酒,哪日行路不脚软?”旁边一人嗤笑他,“我见那日晕也无甚好怕,今日大邑商还不是照常人山人海。”
“可不是!我妇人昨日生产,就生出了个□有物的!”
这话出来,众人一阵哄笑。
“你们懂什么!”老者再灌一口酒,脸色酡红地瞪着他们,“在我家那边,若遇到日晕,族长要亲身来殉!”
“你家在西边,此处可是大邑商。”一人笑道,“不过我听说,王子跃娶妇之事因此拖下了。”
“不是拖下了,是娶不成了。”另有人插嘴道,“昨日本是要卜王子跃与新妇生辰,可偏偏遇着了日晕。我堂兄的妇人的外甥在庙宫里供役,他说庙宫里都传开了,那新妇身上有祟,如今被拘入了圉中。”
“啧啧,那日王子跃入城我去看了,那新妇可是个美人,可惜哩!”
“可惜什么!招来日晕,那祟气可不是一般的重,我看处以祡刑也不为过!”
……这个话题是热门,众人议论纷纷,七嘴八舌地扯着街头巷尾听来的最新消息。
边上,一名中年人始终不语。
睢罂呢……心里叹一口气。他想起主人,昨日听到消息的时候,那脸色不是一般的沉。本来说好明日要离开,也不知还能不能走。
中年人听着他们说话,少顷,看看天色,日头又斜了一些。他心里寻思着该回去找主人才好,于是把糗粮吃完,站起身来,拍拍手。
离开的时候,那些人还在谈论着王子跃和新妇的事。中年人走两步,目光不经意地扫过不远处的一人。
那人一直坐在墙根,跟他一样不曾说话,头上的竹笠压得低低的,只能看到下巴上浓密的胡茬。虽然坐着,中年人还是能看出他身形精壮颀长,应该年纪不大。那装扮,无论怎么看都与市井中的普通仆役无差,可是不知为何,中年人却觉得这人身上有种说不清的感觉,让他扫一眼就停住目光。想多了吧。中年人自嘲,加快步子朝行人拥挤的市集走去。
室中寂静无声。
姱看着罂沉静的脸,嘴唇发白,方才的她说过的话仍然在脑海中回响。
“若是……”姱的心咚咚跳,有些语无伦次,“大王若查出是我怎么办?他会杀了我……”
“不会。”罂低声道,看着姱,“雀氏乃大王亲手扶持,大王如今体弱,更需雀氏支撑,且……”她的话语顿了顿,道,“日晕之事本已教他为难,我这般正合他意。”
姱默然。这话不无道理,少雀同她说过,王子跃那日在庙宫被激得发怒。若是罂被定下死罪,连少雀也觉得那父子之间恐怕不妙。
“罂,”好一会,姱想了想,侥幸地望着她:“你可想过,既是还要行卜,便说不定会有转机。”
罂淡笑,摇摇头:“他们若肯放过我,还会费尽心机撞上什么日晕么?”
姱看着她,无话可说,觉得心空落落的,仿佛动一下就会跌入万丈深渊。
“我须考虑。”犹疑许久,她低低地说。
罂似乎早有预料,安慰地握握她的手,道,“此事我并不强求,愿不愿都随你。明日我等着,一切凭你意愿。”
姱望着她,嘴唇紧抿。
跃一直在正殿陪商王处理事务,除了说些对政事的看法,父子二人没有更多的交流。
午后,商王累了要歇息,跃也告退出来,径自返回了自己的宫室。
他无心歇息,让小臣乙取了一尊酒来,自己在庭中找个僻静的地方坐下独饮。
地上的草很密,深秋里已经枯黄,囿人修理过,只剩下一层草梗。
跃坐在地上,身后倚着一块青石。他闭了闭有些发酸的眼睛,少顷,仰头把酒饮下。
青石有些棱角,肩背上被戳着有些痛。跃知道那是昨晚罂给他留下的伤口,挪了挪,换个舒服些的姿势,继续饮酒。
自己昨晚也有些不管不顾,不知她现在好受么。心里忽然冒着这个念头,跃的耳根一热。他有些冲动想去看罂,却知道现在万万不可。
须忍耐。
一切都在黄昏之时。
他再饮一口酒,望着望着被枯枝分割的深蓝天空,双眸渐渐黯沉。
兕骊找到跃的时候,看到他半卧在树荫下的身影,心像是被什么触了一下。
她记得自己第一次看到跃的时候,他也差不多是这个样子。她清楚地记得,那时跃是练习射箭累了,就在林苑中找了一块树荫睡觉。那时,后辛还在,她笑眯眯地走过去把跃唤醒,指着怯生生的兕骊对他说,“跃,这就是兕骊呢。”
跃……兕骊心里无数次地咀嚼过这个字,她很早以前就想这样唤他,无论人前人后,让所有人知道,能够这样唤他的女子只有她……似乎察觉到动静,跃忽然望过来。
兕骊的脚步微微一滞,片刻,随即含笑上前,向他一礼:“王子。”
跃看着她,脸上浮起讶色。
那目光扫来,深沉不定,兕骊竟觉得脊背上有些发凉。
“骊?”跃坐起身,神色淡淡,“你怎在此?”说着,他的视线瞥向四周,似乎在想守门通传的宫人何在。
“王子,”兕骊强自镇定,走过去,“宫人不知王子在何处,是我硬要入内。”说着,她将手中的东西捧前,语声温柔,“这是兕方的鼬裘,父亲让我送来给王子。”
跃的目光落在那鼬裘上,停了停,又看看兕骊。
“如此,替我谢过兕侯。”跃开口道,声音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和缓。
兕骊心中一松。
她看看跃身后的青石,微笑道:“如今天凉,王子正好将鼬裘垫起,以免受寒。”不等跃答应,兕骊上前,将鼬裘铺在青石上。
跃没有说话,片刻,颔首道:“费心了。”
兕骊唇角弯了弯,只看着他。
“你辛苦来此,回去吧。”跃声音温和地说。言罢,他靠在鼬裘上,拿起酒盏继续饮酒。
兕骊没有走。
跃再想倒酒的时候,兕骊先一步将酒尊抱起。
淡金色的酒液落入盏中,清亮晶莹,醇香温软。
“我知王子烦闷,但求王子许我逗留片刻,我必不出声打扰,”她低着头,声音中带着轻柔的哀求,“好么?”
跃看着她,并不言语。少顷,他仰头,将盏中的酒液一饮而尽。
兕骊回到宫中的时候,脚下轻飘飘地,像走在丝绵上一样。
跃没有赶走她。
他依靠着她送的鼬裘,让她为他斟酒。
二人虽然没有说什么话,兕骊却已经感到很满足。她的心柔软欲化,似乎从前那个待她亲切的跃又回来了。
会好的,都会好的。
跃会回到她的身边,会娶她,就像她想的那样……兕骊深吸口气,唇边漾起深深的笑意。
“侯女。”这时,一名小臣走过来,向她一礼,低声道,“侯女让我去盯雀氏新妇,今日确有些异动。”
兕骊回过头来,目光忽而锐利。
作者有话要说:战斗鹅~变身~
66、郊野(上)……
日头慢慢偏向西方,白天很快就要迎来尾声。
湡宫的两名守卫站了一天,终于等来了接替换岗的人。没有什么事情比结束劳累更让人高兴,一名守卫活动着筋骨,看着面前那两个面孔陌生的人,扬扬眉头:“今日来得倒是早,新来的?”“正是。”一人笑着向他行礼,“城门戍卫调来的。”
两名守卫相觑,一人示意得指指湡宫内,苦笑:“听说里面是招来日晕的大祟,好些弟兄不肯来。我二人乃小宰亲自点来,也是无奈。”
这是实情,守卫们笑了笑。
“那女子不难对付,好好看着。”他们不再多问,交代一句,转身走开。
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宫道的尽头,换岗的二人脸上笑意迅速消失,一人留在宫前,另一人即刻朝宫内走去。
晚霞渐渐染满天空,黄昏来到。
宫道上到处是急着在阍人落钥前回宫的宫人,行色匆匆。宫门处,守卫正在交接,一辆载满修筑废料的牛车通过时,守卫们略略地检查了一下,挥手准行。
霞光满地,王后妇妌的宫中甚是安静。宫人们穿行在廊下点燃松明,从庖厨中端出食物,一切都进行得悄然无声。
自从王子载离宫,妇妌就常常像今日这样闭门不出,脾气也变得很坏。宫人们为了不招惹她,无不小心翼翼。
外面的天光越来越暗,瑰红的颜色落在窗上,室中昏昏。
妇妌倚在榻上,面前的方案摆满了食物,她却一口也没有动。她望着门外漫天的霞光,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王后。”门外,小臣郊的声音低低传来。未几,一个高大的人影蓦然出现在门前,背着灿灿的霞光,影子在身前拉得常常。
“你来了。”妇妌看着他,唇边缓缓勾起一抹笑。
大邑商的城外的一处小树林里,姱身披长衣,像即将远行的妇人那样,头上戴着软笠。她把笠沿压得低低的,坐立不安。幸得几辆堆满货物的牛车挡着,她可以不用担心有人看到她在这里。商旅的头领和几名从人立在不远处说这话,也不时往大路上张望。
“来了。”一人忽而道。
姱望向城门,只见一辆牛车出现在那边,慢慢朝这边走来。
心头不禁“砰砰”跳了起来,待得近前,姱看着牛车上堆满的杂物,忙上前去,低声问:“如何?”
驭车的人点点头,姱心中一块大石终于落下。
众人连忙让开地方。驭者把牛车赶到一处隐蔽的地方,商旅头领立刻命令众人动手把杂物卸开。
一切进行得紧张有序,姱站在一旁,看着那些木块禾草卸下来,底下露出一个大木箱。
头领将木箱开启,一个纤弱的身影露出来。
“罂!”姱连忙上前。
罂咳了两声,抬起头来。看到姱和四周的人,罂露出笑容,讪讪道,“里面可真闷。”
众人长长舒一口气。
姱只觉自己刚才快紧张得发疯,手心里满是冷汗。
“你还有心思说笑!”她眼睛瞪着,忙伸手拉她出来。
事情顺利,皆大欢喜。
头领走过来,神色凝重地对姱说:“此处不宜久留,须即刻动身才是。”
姱颔首,对罂说:“这是箕丙,商旅之首,他可带你离开王畿。”
罂了然,与那头领见礼。
姱让从人拿了一个包袱来,塞到罂手上,道:“里面有糗粮,有衣物和些许资财,还有一把铜刀。”说着,她有些愧疚,“你原先的铜刀在棠宫,我不好取。罂,我能做的只有这些。”罂摇摇头,感激地握住她的手:“姱,若不是你,我命休矣。”
姱望着她,眼圈忽而一红,双目中水光泛动。
“罂,”她声音有些哽咽,“你……将来你会回来么?”
将来?
罂看着她,凉凉的秋风带着旷野的味道掠过耳边,她觉得这两个字缥缈得抓不住。
“不知。”她唇角抿起一抹苦涩的淡笑,轻声道。
姱咬咬嘴唇,没再说话。
商旅的头领招呼起来,众人已经准备完毕。罂看看他们,对姱笑了笑:“我该上路了,你多保重。”
姱一抹眼睛,点点头。
罂还想说什么,却发现鼻子也酸酸的。她转身,把包袱放在牛车上,自己也坐上去。
商旅头领呼喝一声,众人押着车队往前,朝树林外走去。
姱也登车,二人对望着,朝相反的方向慢慢离开。
大路上,那车驾的影子渐渐模糊,唯有大邑商的城墙仍在霞光中巍峨屹立。
秋风吹来,有些凉。罂拢了拢身上的裘衣,上面似乎还留着它主人的味道,温暖而教人眷恋。
跃……罂的手指紧紧攥着,眼眶里忽而升起一团涩意,那些光影和色彩倏而纠结,模糊一片……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回单位加班……但鹅是日更的好鹅~所以继续挤牙膏~
好吧……我并没有很理直气壮……
67.郊野(中)
晚风徐徐,金红色的霞光从门前铺陈入室,更显得殿内静谧。
“母妌。”
看着案前那人向自己低头行礼,妇妌仍倚在榻上,不紧不慢地喝了一口羊羹。
“你来是为了她?”片刻,妇妌唇边勾了勾,声音缓缓。
跃抬头,旁边的烛光映着他的侧脸,轮廓坚毅。
“正是。”他答道,“如今可救睢罂者,唯有母妌。”
妇妌闻言笑了笑,似乎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
“我为何要救她?”妇妌的神情满是讽刺,轻叹道,“睢罂之事,倒教我想起了十年前的妇妸。凤鸣于社,卜象指祟在棠宫,若非大王全力压制,她已经肢解入土。”说罢,她停了停,盯着跃,“跃,你可知当年是何人授意?”跃没有说话。
“你母亲很强,征伐四方,无往不胜。”妇妌在饮一口羊羹,“可她跟我一样害怕。”
她饶有兴味:“跃,你说我当年既诬了妇妸,如今为何要救她女儿?”
霞光已经慢慢变成了紫色,黑夜将至。大邑商的身影越来越小,变成了横亘在远方的一抹青影。
罂坐在牛车上,望着空旷的大道,不远处,洹水湍急。宽阔的水面映着斑斓的天光,如深秋的空气一般清冷。
前方那个叫箕丙的上了榜头领呼喝一声,行进的马匹和牛车停了下来。
罂看到箕丙朝自己走来,讶然问:“要露宿么?”
箕丙看着她,片刻,颔首:“天黑了,须用食歇息,明日再前行。”
罂瞥瞥路旁的野地,却有些疑惑:“水边露宿?”她曾听跃说过,在外露宿,不可选在地势不高的水边,以防洪涝突发。
又一次不经意地想到那个名字,心底忽而一阵钝痛。
箕丙目光闪烁,笑笑:“如今天旱,水边亦无不可。”说罢,他转身走开,大声喝令商旅众人拴好车驾牲畜,往水边歇息。
罂只得下车,抱着姱的包袱,与跟着他们走到野地里。
熊熊的篝火升起,众人各自用食。
罂坐在一段枯树上,拆开包袱找了找。果然,一只小布包里塞满了糗粮,足足能吃上好几日。
心里感激着姱的周到,罂把一块糗粮拿起,慢慢掰开放入口中。
看看天色,宫中各处也该落钥了,守卫会在这个时候给自己送水和食物。
快要发现了吧……心里想着,她开始有些担忧。姱会不会发现?还有跃,他若得知……一个念头飞速划过脑海,糗粮在喉咙里卡了一下,罂停止了咀嚼。
有些事不对。
现在离大邑商并没有多远,箕丙却决定露宿。
他不怕被追上么?
罂不禁看向箕丙那边。他坐在篝火旁,正与两个人低声说着话,目光却时不时地瞥来。
心跳隐隐不定。
罂面上的神色自如,将手摸向包袱里面。没多久,触到一根冰冷坚硬的物事。她不动声色,将它裹入裘衣宽大的袖中。
这时,一声怒喝忽而传来。
罂一惊,转头,却见两人推推搡搡地吵着。一个满面络腮胡子的大汉对另一人吼道:“今日说走就走!我装车拉货忙得要死,如今吃你一块糗粮又如何?”
被他骂的那人不服:“你未备下糗粮与我何干?头领早说过各人用物自备!你怎不去跟别人要?”
大汉怒瞪他,忽然,转头向这边,目光落在罂手中的糗粮上。
“那女子!”大汉走过来,粗声道,“你的糗粮给我!”
罂嚼着,看他一眼:“为何?”
大汉冷笑:“不为何,反正你是将死之人,用不着用食。”
罂的目光一凛,站起身。
这话出来,周围鸦雀无声。
“丑!”一个声音大喝,篝火旁的箕丙站起来。
罂看着他走过来,目光相对,只觉寒气窜上脊背,脚步稍稍后退。
“头领,这时何意?”罂控制着气息,手攥入袖中。
箕丙看着她,忽而一笑。
“这位女子,”他缓缓道,“我受人财物,本当践诺将你送出去。”说着,脸上的神色遗憾,“可惜有人出了更高的价钱要我杀你,对不住呢。”
罂大骇,看到那些人露出狞笑,脚步后退着,忽然拔腿朝大路上冲去。
“想走!”大汉冷哼。
罂没跑出两步,被他扯住衣服。罂急起,抽出铜刀,往后就是一挥。
大汉始料未及地痛呼,汩汩的鲜血从脖子喷涌而出。
罂顾不得溅到身上的血污,就着黄昏的暗光狂奔.
“还等什么?!”她听到箕丙在身后暴喝,众人叫嚣的声音混着脚步声紧随而来。
野地里的草又高又密,灌木丛生。
忽然,罂的脚踝被草茎绊住,一个趔趄跌倒在地。
有人狞笑地追上来,罂只觉背上一痛,虽裘衣厚实,利刃却已经割入皮肉。
手被一只脚狠狠踩住,罂不及痛呼,头发已经被用力扯起,她被迫与眼前那张黑瘦的脸相对。
心跳剧烈而绝望,背上的痛像火烧一样。
那人盯着他,忽而猥琐地笑起来。
“头领!”他咧嘴,露出黑黄的牙齿,“我看着女子可是个难得的美人,这么杀掉岂不可惜?”
“色鬼!”箕丙笑骂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出来就想着妇人!昨夜你在城西还未饱足么!”
众人哄笑。
罂睁大眼睛,面前一张张脸无不放肆地笑,恐惧像深渊一般朝她拢来。
晚风和缓,烛光在跃的双眸中微微颤动,眉间投着浓重的阴影。
“我可立誓,母妌若救得睢罂,载归来之后,我即刻离开大邑商。”
他的声音沉厚,字字清晰。
妇妌盯着跃,清减的脸庞上眼眶微陷,幽深的双眸却忽而亮起。
“她……值得你如此?”她低低道,不掩语气中的激动。
跃望着她,神色不变。
陶碗“啪”地落在案上,妇妌倏而站起来。
“小臣郊!”她朝室外大声道。
未几,小臣郊进来,向妇妌一礼。
“去取侧室那神主来!”
小臣郊面有诧色,答应着退下,没多久,抱着一只木制的神主回来。
“你现在就对神主立血誓!”妇妌看向跃,眼底泛着笃定的光。
跃没有二话,即刻向神主跪拜,抽出铜刀割破手指,将血涂在额上,誓道:“王子跃誓曰,若母妌救得睢罂,必让位与载。”
“若不然,肝脑涂地!”妇妌字字如落石。
“若不然,肝脑涂地。”跃重复道。
誓言说完,之中静寂。
小臣郊瞪大了眼睛看着这二人,张口结舌,大气也不敢出。
跃站起来,神色平静。
“后日就要贞定,还请母妌费心。”他看向妇妌,淡淡道。
妇妌没有看他,闭目养头,口中念念有词,似乎在祈祷。片刻,她睁开眼睛,已经恢复了往日里的镇定高傲之态。
“自当如此。”她看着跃,唇边缓缓勾起微笑。
“王后。”小臣郊在一旁,踌躇片刻,道,“方才王子跃宫中的小臣乙匆匆来到,说有急事要见王子。”
“哦?”妇妌轻笑,“许是睢罂。”
跃已经没有多留的意思,看看妇妌,一礼道:“跃告辞。”说罢,转身离开。
“王子!”妇妌宫前,小臣乙急得团团转,看到跃出来,忙上前去,“王子!睢罂逃走了!”
68.郊野(下)
一团血色在面前蓬开,罂面前那张黑瘦的脸上,表情凝固在惊恐之间,锐利的矢尖穿透了他的喉咙。
头发的紧绷松开,罂仆倒在地。
周围响起了惊恐的声音。
她听到有什么破空而来,一下,一下,每次都伴随着一人的惨叫,还有倒下时地面传来的微颤。
“……勿慌!蔽入树丛!”她听到头领嘶声大叫,那些杂乱的脚步声带着慌张。
可是似乎没有用,仍然有人惨叫,全然不同于方才那种得意的叫嚣。
罂想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却抬不起头来。
背上的刀伤一点也不疼,力气却似乎正在慢慢流走流走,相伴而来的,是侵蚀而来的寒冷。
刀上有毒。
心里意识到这一点,脑海却无可阻挡地渐渐变得沉重。她听到兵刃相接的声音,似乎有什么人怒喝着砍杀,利刃刺入骨肉。
“……罂!”她听到有人在唤她。
那声音很耳熟。
不待仔细思索,她被翻了过来。
迷蒙的眼前,一张脸出现在眼前,眉目间满是焦急。
她很努力地想再看清楚些,却没有办法。
她觉得很累.
跃,又是你在救我么?
她唇边浮起一丝苦笑,眼前瞬间笼上无尽的沉黑。
兕骊收到妇侈让人带来的消息,匆匆在王宫落钥前赶回大邑商北城的家。
她走下翟车的时候,头顶的天空已经被蓝紫色的云彩覆盖,只有西方还有残留的金边。兕骊深深呼吸一口气,秋风清冽,带着些炊烟的味道,沁入心脾,似乎还有些微妙的气息。现在,那边的事情应该解决得差不多了吧?
兕骊心里想着,只觉从所未有的心旷神怡。她拢拢身上的裘衣,朝宅中走去。
果然,堂上灯火通明。
她的兄长兕任正坐在堂上,与母亲妇侈说这话。
“兄长?”兕骊又惊又喜地看着兕任,笑容甜甜,“你何时来的?”
“昨日。”兕任看看她,神色悠然地答道。
妇侈在一旁笑道:“我方才还说他,这孩子,来到大邑商也不即刻让人到王宫里告知一声。”
兕任笑笑:“我不过来大邑商闲逛几日,母亲与骊在王宫事务繁忙,不敢打扰。”
兕骊撇撇嘴。
她知道这个兄长在大邑商相好的女子不少,他口中的闲逛,八成就是来会美人的。
三人寒暄几句,妇侈心中欢喜,转头吩咐家宰多准备些菜色。
“是了,昨日的日晕,听说跃与睢罂的婚事不成了?”兕任忽而问道。
触到那询问的目光,兕骊眉头扬了扬。
妇侈微笑:“正是。”
兕任颔首,却看着兕骊:“昨日你问家宰要了十朋贝,为何?”
兕骊一怔,笑笑,答道:“哦,我前几日在宝氏那里挑了几样饰物。”
“宝氏?”兕任目光深深,“你那仆人交易的可不是宝氏,倒像是市井中的货贩。”
兕骊的脸色微变,登时哑然。
兕任盯着她,双目不移。
妇侈见这兄妹之间气氛有异,皱皱眉,笑道:“怎么了?任,骊大了,花些钱财也无甚紧要,逼她做甚?”
兕任“哼”一声,不理兕骊,对妇侈道:“不瞒母亲,我从国中赶来,为的就是日晕之事。前两日父亲同我说起,我以为不妥。”
“哦?”妇侈讶然,问:“何出此言?”
“母亲,后日问卜,睢罂必死,是么?”兕任问。
妇侈淡笑,不置可否。
“大谬!”兕任皱眉道,“母亲,我等本意,是确保睢罂嫁不得跃。可母亲知晓,跃如今深恋睢罂,若将睢罂处死,我恐跃被逼得太甚,反倒弄巧成拙。”
“兄长糊涂了么?”兕骊闻言,冷笑道,“还是你也被那*****迷住了?让她活着,跃再将她找回来怎么办?”
兕任不耐烦地说:“有了日晕之事,跃便是将她找回,他二人也不能在一起。”
妇侈与兕骊相觑,片刻,笑笑:“你多虑了。以我之见,王子跃纯孝,便是深恋睢罂,也不会不继王位。”
“继不继位另当别论,”兕任脸色阴沉,“只怕他将来再也不认兕方!”
这话出来,妇侈与兕骊皆一惊。
“他……”兕骊有些心虚,望望妇侈,嘴上却不退步,“他又不知晓……”
“跃不是傻子!”兕任急起,瞪眼喝道,“他是王子!宫中那些谋划,他经历了多少?你以为他无凭无据就不会想么?当年后辛与妇妌为何不杀妇妸?那是因为大王也不是傻子!”兕骊与妇侈脸色剧变,一时说不出话来。
兕任知道自己的火有些过头,过了会,语气稍缓:“我也盼望跃不曾察觉,可若是不然,睢罂一死,跃必定记恨兕方。”
“来不及了……”兕骊轻声道。
兕任和妇侈闻言,皆诧异。
“什么?”兕任皱眉。
兕骊唇色发白,却将头昂着,目光不定地望着他们二人:“睢罂今日出逃,我已下令不留活口。”
秋风在荒原中萧瑟刮过。
洹水边上,武士们手中执烛,正将野地里横七竖八的尸首一一查看。
“商旅中七人,三人中矢,四人为利刃所伤。”少雀脸色不定,对跃说。
跃立在火光中,紧绷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不远处,一具尸体朝下倒着,身旁的草丛凌乱。
跃走过去查看,只见一支箭从后面贯穿了那人的喉咙,血污染满了地面。他的手上,还握着一把刃口带血的刀;两步开外之处,另一把铜刀落在草丛里,上面染着更多的血。跃仔细看了看草丛,将铜刀拾起来。
少雀瞥见那铜刀,心中一沉。雀氏世辈出武将,家中有锻造兵刃的作坊。那刀刃和刀柄的形状独特,正是雀氏独有。
“姱说她送了一把铜刀给睢罂防身。”少雀脸上有些愧色,低声道。
跃没说话,转过头去其他尸首上。
“俱是一刀毙命,”一名查看刀痕的武士向跃禀报道,“三人刀口深长且齐整,看得出是上好的利刃所为;唯一位有异,似为另一利器所伤。”
跃顺着武士所指,来到一具大汉的尸体旁。他将雀氏铜刀与大汉脖子上的刀口比对,无论深度或宽度,皆与雀氏铜刀相符。
“她被制,反手刺入。”跃低声道,站起身来,看看少雀,“这些人要杀她。”
少雀愕然,脸色一变,急道:“跃,姱是睢罂族妹,必不会害她!”
跃没有说话,眉头紧拧。
“王子!”这时,一名武士向他喊道,“有活口!”
跃心中一紧,忙大步奔去。
火光下,只见一人躺在地上,一支箭深深钉入他的左胸,脸上已经没有血色。
“睢罂在何处?”跃蹲下盯着他,迫不及待地喝问道。
那人气若游丝,脸上满是恐惧:“她……被带走了……”
跃双目凌厉:“何人?”
那人喘着气:“不知……”
“为何要杀她?”少雀急忙再问。
“头领……收,收了别人的……贝……”
听得这话,少雀暗自松了口气,再看向跃,心却再度悬起。
他的神色冷得令人望之生寒,那模样,竟是前所未有的陌生。
“何人将她带走?”跃开口,声音平静得犹如暴风雨前的凝滞。
那人却不答话,只睁大了眼睛,气息越来越喘,口中喃喃。
跃听了好一会,才辨出他在说:“白刃……白刃……”
他吃惊,再想问下去,那人已经没了声音。
旁边的武士伸手摸向那人的脖子,抬头道:“死了。”
秋风凛凛,愈显得旷野寂静。
跃看着那灰败的尸首,火光交错,面容犹如天色般黑沉。
“跃!”正在这时,身后传来一声呼喊。
他望去,却见兕任跳下马车,朝他奔来。
“跃!”兕任跑到他面前,眼睛向周围一扫,似乎明白了什么,脸上闪过一丝不定。
跃双眸如墨。
“跃,”兕任定了定气,看着他:“我听说你出来追睢罂,不知……”
他话未说完,突然拳风扫过。兕任猝不及防,被跃击倒在地,口中一阵咸腥。他疼得咧嘴,还没缓过来,跃扯着他的衣领一把拽起。
眼前,跃双目通红,杀气凛冽如同凶神,粗哑的嗓音如大石擂下:“她若有个闪失,兕方和庙宫,我一个也不放过!”
深秋的夜里,寒气已经很重。
篝火在空旷的野地里烧起来,远行旅人缩在各自的毡毯里,就着篝火的热气凑合过夜。
许是没吃饱,中年人觉得怎么睡也睡不着。毡子贴着地,骨头硌得发疼。他想起国中的家宅和妇人软榻,不禁想念万分。
他叹口气,索性起身,打算吃两口糗粮,把全身烘暖了再来入睡。
出乎意料,睡不着的似乎并非他一人。篝火旁,一名轮值的武士站立着,还有一名男子坐在毡子上,看着熊熊的火苗,似乎在沉思着什么。
中年人走过去,向男子一礼,想说主人,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改口道:“国君。”
男子转过头来,清俊的脸上露出微笑。
“未睡着?”他问。
中年人苦笑:“出门在外,安睡难得哩。”说着,在男子身旁坐了下来。
“国君还在想大邑商之事?”中年人问道。
男子颔首。
中年人伸手凑近火焰,慢慢搓着。
商王有疾,这个消息从大邑商跨越千里传入国中,上下议论纷纷。再三考虑之下,国君决定挑出二十名精壮勇武之人扮作商旅,亲自去大邑商探究虚实。
如今终于回程,似乎收获不小。王子跃要继位,这一点明了下来,许多事就好办了。
当然,也有遗憾之处。如果不是那天的日晕,睢罂大概就能当上王后呢。
中年人瞥了瞥男子,心中明白得很,他半夜睡不着,大概也正是在想着此事……正思索间,忽然,他听到有零碎的声音传来,渐渐真切。
男子和守卫的武士似乎也听到了,三人迅速交换一个眼色,都站起身来。
夜幕沉沉,大道上,一点火光渐渐清晰。待近了,他们吃一惊。
只见一辆马车正奔来,上面坐着人。
“起身!戒备!”武士恐有不利,大吼道。
声音惊醒了众人,他们纷纷爬起来,各自攥紧铜刀。
马车迅速奔到众人面前几丈处,拉扯的马匹忽而长啸一声,驾驭的人拉起缰绳让它停下。
“救命!”那人朝他们大吼,火光中,浑身染满血迹。
69、商丙(上)……
意识从所未有的轻,眼前很明亮。
罂看向四周,发现自己在孤儿院里,躲在一扇门后面朝外面偷偷张望。
院长妈妈正在跟一男一女说着话,旁边,那个跟她玩得最好的男孩神色茫然。
“罂姐姐……”有人在扯她的衣角,罂回头,一名小女孩望着她,小声说,“我们也会有爸爸妈妈么?”
罂一愣,撇撇嘴角,像个大人一样摸摸她的头:“没有也没关系。”
……她知道什么都要靠自己争取,年龄到了以后,她也离开了孤儿院。从此,打工、上学、谈恋爱、创业,她一样也没落下。
用朋友的话形容,她像一辆飚在高速路上行驶的汽车,一直往前冲,不知满足,似乎享受着油门踩到底的感觉。
当然,飙车就要有撞车的觉悟,一切都有戛然而止的那天。
但她仍然努力。
她努力学会这个世界的语言,努力了解生存的规则,努力学写字。
她可以用贞人陶给她的铜刀杀死野狗。
她在骊山里遇到了跃。银装素裹的世界,跃的笑容染着阳光,透人心扉……她听说,人在将死之前,会像倒带一样看到自己的生活掠影。她不信,因为上次她什么也没有看到过。
那么,这一次是真的要死了?
罂觉得不大确定。
“我等自大邑商往北搜寻三百里,查看各处山林、郊鄙、乡邑,无人见到所述女子。”野地里,将官向跃禀报,“王子,那马车弃在了水边,我担心是乘了舟。”
跃听着他说话,双眉紧锁着,眼底浮着血丝,眼眶青黑。连日来,他一直没有休息,黑瘦了许多,下巴上长出了胡茬。
“沿洹水搜寻,”跃说,声音低哑,“若是水路,舟楫何来?但凡渡水之处都要细细查问。”
将官应下,匆匆走开。
少雀站在一旁,觉得头都大了。
已经过去了整整三日,跃领着几百人出来找睢罂,风餐露宿夜以继日,方圆百里的土都要被他翻起了,却半个人影也没有。武士们都出身王师,跟着跃转战南北,这点苦倒不算什么。可是此事已经惊动了朝野,商王接连召他回去,小臣庸都派出来了。可是跃不为所动,今日又拖了整整一日,并且还要接着找。
少雀皱眉:“既想得到渡水,必是谋划万全。王畿每日渡水者无数,你这般查问,能问出什么?”
“他们走得匆忙,必有痕迹。”跃淡淡道,朝马车走去。刚转身,却被少雀扯住手臂。
“你要找到何时?”
“找到她为止。”
“够了!”少雀终于发怒,瞪着他,“跃,这不像你!已经过去了三日,睢罂若有心逃走,她可会等你三日?你也曾征伐四方,这些都想不明白么?你当镇定!”
“镇定?”跃猛然转头:“你让我如何镇定?她被诬受困,我束手无策;你妇人带她离开之时,我还在大邑商洋洋自得,觉得我能救她!她如今生死未卜,你倒来教我如何镇定!”
少雀结舌不语。
跃用力甩开他的手,头也不回地朝马车走去。
“返宫。”他对驭者吩咐道。
驭者不敢怠慢,忙将马车驱起。长鞭一响,朝大路上奔去。
秋风仍然冽冽,直直吹在跃的脸上,他觉得眼眶边上发寒。伸手摸去,竟有些潮润。
肩背上仍有些若有若无的疼痛,似乎时时提醒着他那日的温柔缠绵。
跃想抬手去摸,却忽而收住。牙齿咬在唇上,淡淡的腥气弥漫口腔。
心中不知什么滋味,他望着路旁萧索的景色,手捏得紧紧。
罂,那个时候,你就已经想要离开我了么?一个声音在心底低低道。
炊烟漫在院子里,忽而一阵高亢的笑声隔着墙壁传来,静坐在室内的载突然睁开眼。他警惕地望望四周,确定无人,这才放松一点。
他下意识地回头,一张简陋的榻上,罂静静地躺着。光从窗户上透来,她的脸上仍然苍白,但已经不像那天遇袭时吓人。她的睡容安定,似乎能感觉到她清浅而平稳的呼吸。
载注视片刻,将手轻轻地为她掖了掖毛毯,转过头去继续闭眼。
外面的声音仍然继续传来,没多久,门上轻轻一响,载睁眼,将陨刀横起。
门打开,一个中年人端着食器正要进来,看到浑身戒备的载,愣了愣。
载认出那是录,把刀收起。
录露出苦笑,摇摇头,将手中的食器放在案上。
载看去,只见是一盂粥,热气腾腾。
“还未醒么?”录问。
载看看他,答道:“未醒。”
录走近前去,看看罂的脸色,又摸摸她的脉搏,道:“毒已消退,过不久就会醒。案上那粥是熬给她的,醒来便喂上一些。”
载没说话,点点头。
录瞥瞥他:“你饿么?他们在外面烧了羊肉,去吃些?”
“我有糗粮。”载说。
录扬扬眉,不再说话。他看看地上,撩起衣裾在一块茵席上坐下。
载也坐下,手中仍然握着陨刀。
怪人。录心里道。
其实说起来,也当真算是奇遇。
离开大邑商的时候,他还为睢罂的事感到遗憾不已。可没想到就在当夜,这个至今不知名氏的男子突然带着睢罂闯来。那时看到睢罂的样子,国君的脸色当即剧变。她的背上被人划了一刀,裘衣都破了。刀伤不算深,但是刀上涂了虫毒,伤口肿得老高。幸而录的祖上是通晓医术的巫师,他辨明之后,当即去找草药,忙了一夜,终于使睢罂的病情安稳下来。
国君知道睢罂是逃出来的,为防着有人追来,疗伤的时候就躲入了深林之中。第二日天凉又即刻就着近路来到了这小邑。这里虽然还在王畿之内,却地处偏僻,邑宰是国君旧友,想躲避追捕又想养伤的话,没有别的地方比这里更安全。
想着这些,录看看榻上的罂,心里不自觉地叹了口气。为了她,国君此行不知陡增了多少艰险哩……录是什么心思,载当然不知晓。
那日情势危急,他急得见人就呼救。几日相处下来,他知道这些人不是普通商旅,但已经没有回头的余地。好在罂已经脱离危险,载时刻守在罂的身旁,一双眼睛毫不松懈地观察四周,殒刀从不离身。
他将眼角的目光扫向一旁,录静静坐着,没有走的意思。
罂是他救回来的,这些人里面,载也最相信录。
似乎察觉到载的视线,录看过来。
“何事?”录问。
载面无表情,片刻,问:“尔等是何人?”
录眉头一扬,笑笑:“你是何人?”
载不说话。
二人对视了一会,各自收回目光。
室中重新陷入沉寂,载再看向窗口发呆时,忽然,他察觉到身后的榻有些动静。回头看去,只见罂的脸偏向了一旁,嘴唇微张。
载心中一喜,急忙起身凑前去看。罂的眉头蹙着,嘴里喃喃地不知在说什么。
“水!”录反应过来,道,“她要饮水!”
载连忙从旁边取来一只水碗,一手小心地托起她的后脑勺,另一手将水碗凑到她的嘴前。
罂半睁着眼睛,“咕咕”地饮下。碗倾斜太过,她的领口被淌下的水浸湿了。
“慢些慢些,你这样她要着凉!”录在一旁看着,又好气又好笑。这个年轻人,不让别人碰睢罂,他自己却笨手笨脚,连喂个水也不会。
“我去告知主人。”录说着,起身出去。
载不管他,一心喂水。没多久,水碗空了,罂微微喘气,载又小心翼翼地把她放下来。忙碌一番下来,他竟觉得背上有些汗气。
清水带走了一些意识的浑浊,罂睁开眼来,发现前面的人是载,怔忡了一下。
“是你救了我。”之前的事她早已记起,看着载,唇边浮起一丝苦笑。
她这样突然醒来,载有些措手不及,看着她,嘴角动了动,觉得耳根有些发热。这时,他瞥到案上的粥盂,心里得救地一松。
“你……嗯,你饿么?”他开口问道,竟有些结巴。
罂正要说话,忽然,门“呀”地被人推开。
天光倏而进来,罂不适地微微眯起眼睛。待看清了来人,脸上的惊诧无以复加。
“邶小臣?”她睁大眼睛。
而当后面那人露出脸来,她的神色已经满是不可置信。
“国君……”她的声音很轻,如风一般飘入载的耳中。
70、商丙(下)……
“啪!”
笞条在商王手中重重劈下,一道带血的红痕即刻斜斜贯穿跃的脊背。
跃一声不肯,动也不动地跪着。
商王脸色阴沉,一下一下,毫不手软。
跃头也不抬,只盯着地面,嘴唇绷得发白。虽是深秋,豆大的汗珠却很快从他的额边沁出。背上一道道交错的伤痕织成血网,血滴在地上,染红了新制地茵席。
小臣庸在一旁看着,有些不忍。想劝阻商王又犹豫,不安地袖着双手。
足足打够了二十下,商王终于停手。
“知错了么?”他冷冷问,声音带着些喘。
沉寂片刻,跃开口,“知错了。”
小臣庸吊着的心放下来,想去搀商王坐下,却被他推开。
“为何一个女子!”他恨恨地瞪了跃一眼,把笞条扔到一旁。他深吸口气,待得情绪稍缓,转向小臣庸,“传我令,出城寻人的武士,全部召回。”
跃闻言,眼睛忽而一黯,下巴绷得更紧,却没有出声。
商王见他顺从,也不再发火。他坐到榻上,从小臣庸手中接过白玉水盏,“这几日堆积下不少事务,你明日去正殿。”
“诺。”跃答道。
话说完,他却不动,仍跪在地上。
“父亲。”他望着商王,“日晕之事未尽,乞父王仍行卜贞定。”
商王抬眼。
“砰”一声,他手中的白玉水盏飞出,险险擦过跃的脸颊,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商王看着他,目光沉沉,脸上却没有一丝怒色。
“你安分做个好王子,我就允你。”他声音平静。
邶小臣的医术不差。休养了七八日,罂的身体已经痊愈了不少,背上的伤口也结痂了。
派出去的人传回消息,说路上的关卡已经不见了踪影,畅通无阻。
西方的气候比大邑商寒冷,莘伯决定趁着寒气未重,及早上路。
于是,他来找罂谈了一次。
这些日子里,他们虽然同处一宅,莘伯却很少来。即便来到,他也是行些嘘寒问暖之事,两三句就结束了。
看到莘伯脸上的郑重,罂知道这回是正经事。
“我等明日启程,返莘国。”他开门见山地说,直截了当。
罂颔首:“如此。”
“你如何打算?”莘伯问。
罂望着他清俊的脸庞,唇边露出一丝苦笑。事到如今,她还能怎么办?出了王畿,莘国是最好的去处。说起来,不管莘伯心里想什么,他做事算是厚道的,至少不强人所难。
“蒙国君不弃,睢罂愿返莘国。”罂正容,向莘伯一礼。
莘伯微笑,目光柔和。
载到邑外打了一头野猪,拖回来的时候,人人都睁大了眼睛。
“嗬,商丙!不赖么!”邶小臣看到载这般架势,啧啧赞道。
莘国众人寄居在别人的乡邑中,衣食自理,许多日不曾沾荤腥。见到载猎来野猪,纷纷乐得跳起,不等载招呼,他们已经一拥而上把野猪抬走,兴致高涨地忙活起来。
“给我留两只腿!”载喊一声。
“知道,知道!”邶小臣卷起袖子,头也不回地应道。
载不再说话,朝内院走去。
自从罂醒来以后,他与莘国这些人相处得不错,有些事他们也并不瞒他。
那个邶小臣,开始的时候,他说他叫录,后来载从罂的嘴里才知道他是莘伯的近臣。都是有秘密的人,载并不觉得奇怪,因为他自己也一样。这许多人当中,只有罂知道他的身份。他留着胡子,穿着破旧,还时时戴着一顶竹笠。即便这里还是王畿的地界,也没有人能够认得出他。他自称商丙。商人的商,排行第三所以叫丙。罂曾笑他说这样的名字在人群里叫一声,回头答应的人多得是。
莘国的众人待他并无特别,他们认为载就是集市上帮闲为生的人,至于他为什么会跟着罂,谁也没有问过。
载走进内院的时候,看到罂坐在门前,手里夹着一根禾管。
“怎不歇息?”他皱眉。
“老是躺着,背都要生茧。”罂笑笑道,说着,她忽而瞥见载身上有血,吃惊地问,“你受伤了?”
载低头看了看,道,“哦,方才猎彘,是野物的血。”
罂微微蹙眉:“你一个人去?”
载目光动了动,微微昂首:“那自然。”
罂瞅着那表情,不禁笑了笑。她觉得载与从前比起来变了许多,变得沉稳内敛,说话的神气也没了过去那样的咄咄逼人。也只有和罂多说几句的时候,载才会偶尔流露出曾经的孩子气。
“载,”她拍拍身旁的台阶,看着他,说,“坐下好么?我有话同你说。”
载微微一愣,片刻,移步走过去,坐下来。
“他们明日去莘国。”罂说,“我也去。”
载目光定了定。
罂低声问他,“你接下来要去何处?返王宫么?”
“不返。”载一口否定。
罂笑笑,知道他的性子倔强,在亳邑的时候就见识过了。
“载,”罂斟酌着措辞,道,“你在外漂泊终不是办法,与我一道去莘国如何?”见他脸色诧异,罂连忙补充道,“莘国虽远些,却是不错之处。寒日将至,你至少可有个栖身之所。若想去别的方国,在莘国住到开春再去也不迟。他们不知你是谁,不会阻拦。”
载看着她说话,似乎怕他不去似的,语速有些急,一双眼睛里泛着清亮的光。
“好。”载等她说完,答道。
罂愣了愣。
“你答应了?”
“嗯。”
罂睁着眼睛,载看着那双颊上倏而漾起笑意,只觉萧索的院落都明媚了许多。
他不自觉地将目光移开。
“我去收拾东西。”罂似乎高兴得很,站起身来就朝室内走去。经过几日前那生死一劫,载在她心里的可靠指数已经远远超过了莘国那些人,有他作伴真是再好不过了。
载看着她的背影,唇角微微弯起。可出乎他意料,罂走了两步却忽而回头投来,眼神与他正正相对。
“是了,载。”罂想了想,道,“如今不比在大邑商,山中危险难测,以后若非必须,你勿只身行猎。”
载眉梢一扬:“担心我么?”
罂点头。
载觉得耳根有些热,嘴上却咧开笑容,漆黑的双眸盛满光亮。
作者有话要说:
男子游泳比赛真是个美好的运动啊~~~~
鹅这几天光指望着游泳世锦赛拯救悲伤情绪了啊!!!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结局更新的公告:
各位大人,本文已经到了尾声,鹅需要花点时间整理一下思路。
所以决定停更几日,下周一开始更结局。
谢谢各位支持~~~
71、墓冢
次日清晨,莘国一行人告别邑人,踏上了返国的路途。
正如探听到的消息那样,一路上,畅通无阻。
商王朝的疆域广阔,历代商王很重视道路。以大邑商为中心,商人朝四面八方修筑王道,其中西向的王道可直达莘国。为了保障道路安全,现任的商王开始在王畿的道路上设立堞稚。每二三十里一个,筑于大道附近的高地上,有武士镇守。
罂身上的裘衣本来就是男子的,头上又戴着竹笠,看上去就像个身量不足的少年。她混迹在二十余人的浩荡商旅之中,根本没有人注意。
莘伯很是小心,起早摸黑地赶路,力图尽快离开王畿。
罂的伤没有好全,又是个女子,他们把一辆牛车腾出来给她乘坐。但是载就没那么多照顾了,他和其他人一样,只能步行。
罂有些过意不去,好几次暗示他可以坐牛车走一段。可是载并不领情,每次都淡淡地一笑,继续步行。
数日之后,王畿被山野阻隔在后面,众人终于松了一口气。
夜里宿营的时候,莘国人们的情绪明显欢快了许多,烧食休整,还有人唱起了歌。
莘伯与邶小臣在说话,罂坐在篝火旁,烘着把白日里被雨水打湿的衣服。
旁边忽而坐下来一个人,罂抬头,是载。
他手里拿着两块肉干,用树枝串好,放在火上烤。
“那日的彘肉?”罂看一眼,问道。
“嗯。”载回答。
火光映着他的脸,这几日赶路辛苦,罂觉得他又黑瘦了一圈,不禁有些愧意。
“你从前离开过王畿么?”罂问。
载颔首:“离开过,我父亲常带我们兄弟远足行猎。”
可那是行猎,前呼后拥,王子从来不需要走路。罂心里苦笑,片刻,轻声道,“对不起。”
载闻言讶然。
罂望着他,道:“我只能带你去莘国,路途还有很长,要累你受苦。”说罢,她自嘲一笑,“庙宫或许说得不错,我身上有祟。”
“你无祟。”她话音才落,载断然道。
罂一愣。
载瞥瞥她,低低地开口:“庙宫中不乏精通天象之人,贞人毂是其一。他年轻时,就曾算准了一次月食。”停了停,补充道,“你和兄长的贞定之日也是他卜下的。”
罂明白了他的意思,双眸一深。
“可终究被他算准了,连大王也不得不认。”罂望着衣物上腾起的白汽,淡淡道。
载没有作声。
“睢罂,”隔了会,他忽而问道,“你说那日是你族妹送你出来,那些歹人……”
“不是她。”罂肯定地说,“她若有意杀我,不会给我铜刀。”
载点头,唇边浮起一丝冷笑:“如此,只消想想谁最不愿兄长娶你,便可明白。”
罂默然。这些天来,她反复地将所有的事思索,得出的结论与载并无不同。
载侧过头去,过了会,又道:“你其实不必离开大邑商。”他转动着烤肉,双目中似乎包藏着什么,闪烁不明,“以次兄脾性,他不会任你身处险境。”
“我知道。”罂牵牵唇角,小声道,“可我若留下,便成了把柄,他做什么都会束手束脚。”
二人都没有再说话。
不久,肉干烤好了,载取下一块递给罂。
罂吹凉,咬一口,笑笑:“真香。”
“次兄教我的。”载看看她,答道。
罂的笑容微微凝住,片刻,继续低头用食。
她向来认为自己是个独立的人,无论事业还是感情,向来拿得起放得下。所以,在离开大邑商的时候,她并没有拖拖沓沓地犹豫不决。可事情并不如她想象的轻松,每当想到跃,罂的心里都会像被什么突然扎一下。那种痛并不强烈,却像发酵一样慢慢升起,并不好受。
她也曾想过如果留下来会不会更好,可是,她更明白身处权利中心的无奈。即便是照着跃的意思逃去涂,大邑商的那些人也未必会放过她。
她不知道自己做得是否对,但她知道跃身上背负着他想要尽心完成的事,罂不愿让自己变成跃的弱点,害怕自己会拖累他。
火苗在面前跳跃,罂却觉得身上仍然发寒,不禁把裘衣裹紧一些。才没出来几日,她就有些想念那个温暖的怀抱了。
跃,我做对了么?心里低低喟叹。
越是往西,天气愈加稳定,风也越来越凉。
平原渐渐变成高原,从前见惯的山峦和沟壑又回到了视野之中。一个多月后,罂看到洽水出现在前方,她知道莘国已经快到了。
莘伯是个重视仪容的人,离莘邑还有十多里路程的时候,他命众人停下,休整一番再前行。
附近有小溪,众人取水的取水,烧食的烧食。罂不饿,正想着要不要也去烧水洗漱一下,却见莘伯走了过来。
“罂。”他精神不错,指指田野那边,低声道,“那就是你母亲的墓冢。”
罂愣了愣,朝那边望去。只见一小片封林之后,隐约可望见享殿的屋顶。
“去看么?”莘伯问。
罂颔首。
莘伯微笑,招呼了两名从人,带着罂向那边走去。
“你去何处?”载看到他们离开,讶然问。
“去看我母亲墓冢。”罂答道。
载望望那土丘,瞥了莘伯一眼,对罂说:“我随你去。”
罂看向莘伯,见他并无反对之色,向载点点头:“好。”
树上的叶子已经落尽了,野地里落了厚厚的叶子,踩上去软绵绵的,“咯吱咯吱”地响。妇妸的墓其实并不远,穿过农田,已经到了封林的边上。
原野中到处长满了野菊,寒风里开得绚烂。旅途中没有太多的东西,罂只带了些糗粮作为祭品。她看到满地的花,想了想,停下步子去采,没多久就采了一大捧。
“做甚?”载不解地问。
“献花。”罂答道。
载莫名其妙地看她,没有再追问。罂手上的花太多,有些抓不过来,载见她笨手笨脚的样子,从地上扯起一根细长的草茎,无奈道:“束一束。”说罢,帮她把花捆成一扎。
莘伯在前面走着,感觉到后面没了脚步声,回头望见那一高一矮的两个身影站在一起,目光微微停滞。
妇妸离世将近十年,享殿虽旧,却并不破败。推门进去,地上干干净净,神主前的石台上还摆着些野鼠野狐偷吃祭品留下的残渣,看样子,时间也并不太久。
罂望向莘伯。
似乎读出了那双目中的询问,莘伯微笑:“此处我每年派人祭扫,不曾断了供奉。”
罂颔首,一礼:“多谢国君。”
说罢,她取出糗粮,连同方才采的野菊放在石台上。
载在一旁站着,看着那些紫斑黄蕊的花朵。阴暗的享殿因为着明丽的颜色多了几分生气,空气中流动着淡淡的芬芳。
罂向神主行了叩拜大礼,站起身来。
她从没有见过妇妸,可是自己的道路上总存在着她的身影。现在,她们虽然一个在地上,一个在地下,却是距离最近的时候。也许这个身体与她终有血脉之亲,如今置身在这享殿中,那种微妙的感觉更甚。
“逝者已矣,你母亲若见得你平安归来,必是欣慰。”莘伯在一旁温言道。
罂望着神主,微微颔首。
心中平添许多感慨。今天,她从也从大邑商回到了莘国,与妇妸当年何其相似。只不过妇妸将最终的归宿留在了这里,而罂又当何去何从?
“花甚美。”回程的时候,莘伯走到罂的身边,声音和缓,“你母亲定然欢喜。”
罂看向他,惭愧道:“若非国君告知,我竟不知母亲墓冢在此。”
莘伯莞尔,却看向前方隔着几步的载,道:“商丙是你的从人?”
罂摇头:“他是我友人。”
“友人?”莘伯神色不改,目光却多了些玩味:“罂的友人不凡呢。”
罂知道他的意思。
对于载的身份,他们其实很有些怀疑。不为别的,就为他身上的那把刀。金属制品在这个世界为贵族所垄断,民间能用得上铜刀的人本来就是凤毛麟角。几天前,他们露宿时有山狼来袭,载拔刀,一下砍死了三只饿狼。罂仍记得,当载把刀上的血拭净,刃上白光如雪,众人脸上惊诧得无以复加。
铜刀光泽金黄,载的利刃是陨铁打制,传说中的白刃,在许多人连见都不曾见过。这下,再也不会有人相信载是什么市井闲人。
私下里,罂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把心里的担忧告诉载。载却不以为然:“让他们猜去好了,我只有这陨刀,难道不用?”
而事实证明,罂似乎也真的过虑了。往后的日子里,载的神秘身份不但没有带来麻烦,反而让众人对他尊敬有加,没人再用从人的态度来对待他……
罂的面上平静,向莘伯一笑:“国君若欲褒奖,可当面与商丙去说。”
莘伯与她对视,片刻,无奈地叹口气。
“罂,你回到莘国,仍觉得不安心么?”他轻声道。
罂一怔。
莘伯注视着她,声音温和而不失严肃:“罂,你两度离开王畿,莘国皆以容纳,莘国才是你的家。”
72腊日
算起来,罂离开莘国的日子并不长,来去不足一年。可当罂乘着牛车走入城门,感觉却恍若隔世。
她没有打算在莘邑住下去,一来对莘邑实在不熟,二来觉得带着载,唯恐张扬。于是次日,罂就向莘伯提出去巩邑。
“你不喜莘邑?”莘伯微微诧异,问她。
罂微笑:“并非不喜。只是我在巩邑生活多年,如今归来,总该去见尊长。”
这理由足够堂皇,莘伯看着她,没再说什么。
隔日,罂又坐上了牛车,带着载上路了。
莘国地处西方,无论原野或屋舍民风,与商人都有很大的不同。
载似乎兴致不错,一路上,到处张望。
“到处是山,必有许多野兽。”他望着一路上延绵不绝的山林沟壑,眼睛有些发亮。
“可多哩,麋鹿虎狼,什么都有,人在夜里可不敢行路。”赶车的驭者答道,“是故巩邑偏僻,再往西一些,地势平缓易行,野兽便没这么多了。”
载还想说什么,却发现罂盯着他,似乎在提醒他莫忘了先前叮嘱不要深入山林的话。他讪讪地一咧嘴,不再说下去。
罂突然回来,巩邑的庙宫里炸开了锅。
首先看到她的是两个修补宫墙的仆人,他们大吃一惊,随即高兴地叫了起来。庙宫的众人很快得到了消息,纷纷走出来看,没多久,连白发苍苍的贞人陶都出来了。
“贞人。”罂连忙走上前去,向贞人陶深深一礼。才躬身,她的手臂却被扶起。
“我昨日行卜,曰有吉自东而来,果然不假。”贞人陶笑道,苍老的声音依旧缓缓。
望着那位佝偻的老人,罂也笑了笑,却觉得有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涌起来,双眼不禁发热。
“罂,那是你的夫婿么?”有人指着载大声问道。
罂的脸一讪,这才想起忘了载。
“这是我的好友,名商丙,随我来莘地暂居。”她连忙向贞人陶介绍道。
载方才看着,知道这位贞人深得罂尊敬,亦移步上前,向贞人陶端正行礼:“商丙拜见贞人。”
他声音有力,身量高大,虽衣着简朴,举手投足间却有一股傲然不迫之气。众人打量着他,瞥到他腰间的铜刀,不掩好奇。
贞人陶笑容可掬,颔首道:“既是罂的好友,住下无妨。”
一番见礼,众人皆欢喜。莘地民风本是好客,罂和载还没有走进庭院,众人已经开始四处张罗着给他们准备屋舍和食物。
看着他们热情的样子,忽而有一种踏实的感觉。莘伯说得没错,或者这里才是她真正的家。
夜幕垂下的时候,庙宫中点起烛燎。当小食开始的时候,贞人陶甚至允许仆人们也坐到席上。
气氛很是热烈,众人像过节一样一边吃,一边滔滔不觉地向罂提出各种问题。
“罂,大邑商大邑商,真的很大么?”
“大邑商的人果真出门都乘车么?”
“大邑商的女子好看么?”
……
“睢罂睢罂!听说商王长得比象还高大,鸟首熊身,能只手擎起巨石,是真的么?”
罂听到正在吃饭的载“噗”了一声。
也有不知死活的人无视罂之前的解释,笑嘻嘻地问:“罂,你夫婿怎不说话?”
这样的问话毫无疑问地惹得罂横来一个瞪眼,众人却吃吃地笑,交换暧昧的眼神。贞人陶微笑地抚着须,却不时闪来探询的视线。
罂尴尬地看向载,他却似乎什么也没听到,只低头用食,姿态从容,似乎并不觉半分局促。
“原来如此。”晚上,罂独自面对贞人陶,把自己在大邑商的经历禀告了一番。他听完以后,良久,缓缓叹了口气。
他看着罂,莞尔道:“我见你归来,便知事出有因,果不其然。”
罂赧然,道:“不想还要叨扰庙宫。”
贞人陶摇摇头,叹口气:“世事不定,平安归来也是大幸。大邑商的庙宫可代天子行卜,贞人若有歹心,势可祸国。”
罂听着他的话,心里有些沉重,默然不语……
“你来莘国,王子跃想来还不知晓?”贞人陶忽而问。
提起他,罂一怔。
“我遇到国君亦是偶然,想来他还不知。”罂答道。
贞人陶颔首,却又问:“那商丙,亦与此事有关?”
罂心里捏把汗,觉得那目光向明镜一样。
“商丙孤身在外,我恐天寒难捱,故而邀他同来。”她故作镇定地答道。
贞人陶微笑,不再追问。
“罂,”他缓缓道,“人虽有命,降世有生却不易,勿枉费真心。”
罂眉头动了动。
“贞人可知道些什么?”她觉得这话说得有些莫测,疑惑地问。
贞人陶却不答话,像过去一样咧咧嘴,露出无齿的笑容。
巩邑的生活平静而悠闲。
罂重新当了作册,帮贞人陶整理离开大半年以来变得狼藉不堪的藏室。
载对埋头整理文牍没有兴趣,宁可与仆人们一起干些修缮搬运的活。他还跟邑中几个狩猎好手交上了朋友,时常结伴出去打猎,给庙宫里添些野味。罂知道他有傲骨,不喜欢白白受人恩惠。做这些事的时候,除了叮嘱他小心,并不阻止。
巩邑不大,罂回来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周遭。
庙宫外又开始有年轻男子徘徊,仰慕的歌声不时越过矮墙传进来。日子似乎又回到从前,庙宫的人们看到罂就感叹地笑,劝她以后也不要走了,没人唱歌的日子当真无趣。
载却似乎不太乐意,皱着眉头说巩邑的人怎么这般散漫,庙宫乃祀神之所,竟敢来唱野歌。
罂听得这话,觉得他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那些唱歌的人也有不少女子,就是冲着他来的。
载的长相其实很出色,承继了妇妌那样细致的眉眼,又有商王那样高大结实的身材,走起路来带风一样矫健。这样的条件无论放在哪里都引人注目,何况是偏僻的巩邑。他每每出去,身后总会跟着好些偷看的女子,还有家长来向贞人陶打听载的身世,想跟他结亲。
可惜载总是黑着一张脸,不但对男子没有好脸色,女子们看了也不敢上前。若非亲眼所见,罂几乎不相信他是大邑商那个风流不羁的王子载。
天气渐渐寒冷,却不像去年那样凛冽,直到腊日将近,才下了一场雪。
莘伯像从前那样,给罂赐了贝。不过数目上翻了番,罂拿到了两贝。她想了想,在一个圩日出去换了几幅细麻布回来。
到了腊日前夜,她拿出两套崭新的麻衣,一套给贞人陶,一套给载。
“哦!还有我这老叟的!”贞人陶手里拿着麻衣,笑得很高兴,牙也不见眼也不见。
“你还会裁衣?”载看着衣服,眼睛也亮亮的,脸上却摆出一副不在乎的神色,瞥着罂,“能穿么?”
罂瞪眼,作势收回。
载连忙抓着衣服跳开,这才露出开心地笑容。
一年至终,即便有诸多不顺,商王仍然在腊日前夜设下隆重的筵席。
灯火辉煌,大殿上酒肉飘香。乐师在堂下奏乐歌唱,像是要跟人们的欢笑声较劲一样,铙鼓敲得热闹。
许多老臣都被请了来,商王性本好爽,说起话来滔滔不绝,放声大笑,酒喝了一尊又一尊。妇妌担心他的身体,在一旁相劝,却被商王不耐烦地喝斥,只得沉着脸坐在一旁。
“你不去劝?”少雀在席上看着,觉得商王畅快得反常,提醒跃。
“劝什么。”跃神色淡淡,喝一口酒,“我已同那些臣子打过招呼,再过一刻他们就会离开,父王自然作罢。”
少雀扬扬眉,知道这父子二人现在关系微妙得很,也不多言。
“兕方怎只有一个上卿?”稍倾,他往不远处瞄了瞄,讶然问,“兕任不来?”
睢罂失踪以后,跃追了几日就被商王召回大邑商。此后,谁也没有提过睢罂的名字,跃每日周旋于国事庶务,少雀没见他笑过,也不再听他说什么闲聊的话语。他就像换了一个人,不把自己累死誓不罢休。
但是,仍有一些小细节引起少雀的注意。
比如,跃每隔几日就有亲信从人自大邑商外面归来,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比如,从前与他关系密切的兕方似乎沉寂了下来,妇侈、兕骊还有兕任突然间都离开了大邑商……
“嗯。”跃低低答道,似乎心不在焉。
少雀早有预料他不会主动说出什么,瘪嘴“哼”了一声,闷头用膳。心道还是自家的妇人好,什么秘密都不瞒自己。
“看那边。”少雀捅捅跃的胳膊,示意他看向侧方。那边,十几名妙龄女子,衣饰华丽鲜亮,在席上欢笑得娇声一片。
“那些都是贵胄家的女儿,如何?大王特地为你挑的。”
“我去城墙巡视。”跃看也不看,却拿着铜刀起身离席。
“你不去同大王……”少雀话还没说完,跃已经大步走远。
“啧!”他没好气地摇摇头,只得继续饮酒。
寒风从外面吹来,脸上微热的酣气被吹散,一阵清醒。
喧嚣被抛在身后,跃走下石阶,深深呼吸,吁出一口浊气。
天空中,河汉横亘,无数星子汇聚如海。
跃仰头望着,忽而想起那时在亳邑,天空也是如此美丽。心被牵绊着,隐隐作痛,跃握着铜刀的手紧了紧,片刻,双目恢复黑沉。
刚出宫门,不料,差点撞到人。跃一惊,连忙止步。
“呵,原来是跃。”一个拿腔拿调的声音传来,跃看去,是一个年过半百的人,衣着华丽,两只眼睛盯着他打转。
“长兄。”跃认出来,愣了愣,向他行礼。那是商王的长子,名氐,年龄最大的儿子。
王子氐看他一眼,点头权当还礼,阴阳怪气地笑:“听说你现在可是小王了,嗯?”
“氐!说话怎这般无礼!”一个呵斥的声音在他后面响起,跃看去,却见一名鬓发斑白的妇人走过来。
跃认出来,那是妇奵。妇奵是商王的王妇之中,年纪最大的一位。她在商王未继位的时候就伴随左右,生下了王子氐。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她虽出身卑微,在宫中却没人敢惹她。跃与她并不熟悉,但一直以庶母之礼相待。
跃向她行礼道:“母奵。”
“王子。”妇奵露出满面笑容,和善道,“王子用膳不曾?”
“用过了,我还需去巡视城门,故而先行一步。”跃答道。
王子氐微不可闻地“嗤”了一声。
妇奵瞪他一眼,转向跃,微笑道:“王子辛苦,城头风寒,还须添亦才是。”
跃颔首,再礼过,也不多言,转身走开。
“不就是钻了小王不在的空子,傲什么!”看着跃离去的身影,王子氐白一眼。
“住口!”妇奵怒斥他,“人家再怎样也是嫡子!你给我收敛些!”
母亲训斥,王子氐不好反驳。
“哼!”他不忿地扭头,朝宫内走去。
腊日那天,众人都要去大社祭拜,罂和载也去了,献上备好的干果和脩肉。
回到庙宫,罂拿出胶墨,把门上已经淡了的“福”字描清晰一些。正写着,忽然,眼前横过来一样物事。
罂诧异地抬头,却见载立在身旁,手里拿着一支笄。
“给我的?”罂看看载,又看看那笄,诧异地问。
“嗯。”载的脸被寒风吹得发红,挠挠头,“我在外面逛了一圈,看到这个,觉你你或许喜欢。”
罂接过那支笄,只见它是用角雕成的,外表磨得光滑油润,做成一段树枝的样子,笄首有整齐舒展的树叶。
“桃枝?”她问。
“嗯。”载停了停,补充道,“卖笄的老叟说腊日买这个好,可除秽辟恶。”
罂点头,他挑得不错,自己近来时运的确有些背。
“多谢。”她璀然一笑。
载看看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脸撇向一边。
“这是什么?”他忽然指着门上的字问。
“福。”罂答道。
“福?何意?”
“祈安康之意。”罂笑笑,“你的门上也要写么?”
“不要。”载一脸不屑,“画得乱七八糟,一看就知是你胡乱生造。”
正说话间,庭院里有人喊了一声:“罂!”
他们转头看去,只见几个羌仆已经把雪人堆好。一人呵着白气,兴奋地向她招手:“你来看看!”
罂走过去,太阳底下,两个雪人并立在庭院里,足有十几岁的少年那么高。脸上嵌着石子做的眼睛,嘴巴画得弯弯。
周围的人七嘴八舌:“罂,今年为何要堆两个?”
“这两个一模一样,总该有些分别才好。”
罂朝他们笑笑:“这有何难。”说罢,她从袖子里摸出一根禾管,插在一个雪人的嘴角上;拾又起地上的笤帚,塞在其中一个雪人的怀里。
载看着她完成,愣了愣。那两个雪人并立着,叼着禾管的当然是罂,而另一个……他看向罂,目光染上些深邃。
“呵!原来是一对。”羌仆们笑起来。
罂也笑,神色平静:“去用膳吧。”
说罢,她看看雪人,深吸口气,转身朝庭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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