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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习书记》 作者:许开祯

第51章 家诗(7)

  可是,可是将来要是还不上呢?老二担心的是这个,他似乎从大哥的情急中看出什么,他相信不是什么好事。父亲压根不管这些,什么还不还的,有他就有你,没他这个县长,你屁也不是,借!

  父亲最后以砸了老二的公司为要挟,硬是逼老二按时划出了三百万。那时父亲刚刚退下来,火气大得能烧着天,老二怕他真把天点着,只好忍着性子将钱给了大哥。没想这笔款成了一笔孽债,不但毁掉了老二跟大哥原本就很脆弱的亲情,也让大安跟苏婉成了仇人。重要的是,此事以后,父亲突然间垮了,再也不像以前那么自信,他常常独自坐在残留着母亲体味的屋子内,发久长的呆。

  父亲当然不会过问这笔钱到底走了哪里,他坚信大哥所做的一切都是正确的,用不着怀疑。当老二告诉他让三百万逼得走投无路时,他却在替大哥着急。大哥真的闯了大祸,他将县上好几百万的救济款借给姓吴的男人做生意,结果血本无归。情急中他才想到跟老二挪工程款,就这,还是让对手抓住了把柄。大哥像热锅上的蚂蚁,见谁他都大叫,就连父亲去看他,也照样吼得震山响。父亲一看这阵势,马上找老二,要求老二再给大哥挪款,差点没让老二赶出来。

  这笔钱便成了一笔孽债,到现在老二也没能从大哥手中要到。

  我正在劝大安离去,大哥回来了,一看我也在,大哥没好气地说,三子,我对你咋样,你怎么能唆使她干这事?

  大哥,我的嘴唇动了几动,才说,要说这钱你也该还她,大安现在这样了,我们不能坐视不管。

  要我怎么管?你一个人管她还不够?大哥话里突然有了别种意味,三子,不是我说你,她是你什么人,这事用得着你在后面操心?

  大哥你?我惊得眼球都要跳出来。

  苏婉突地从卧室跑出来,三子,你们之间的破事我不管,往后,各走各的路,少往我这儿跑。

  嫂子你--

  少叫我嫂子,你害了小安还不够,还要害我?三子,做人可不能这样,没听过兔子不吃窝边草吗?

  他们的话还没说完,我拉上大安就逃。我怕再待下去,钱要不到,却要出一场血腥来。

  我想,我该把那个秘密告诉大安了。可我还是拿不定主意。老二在信中再三叮嘱我,这事绝不能告诉大安,他是把我视做唯一可以信赖的亲人才将这个秘密交付给我的,难道为了大安,我可以背叛老二?

  老二在某个地方藏了一笔钱,巨款。老二说,当他发现有人企图借红河大桥想置他于死地时,他突然想到应该留下一笔钱。这笔钱到底该派做什么用场,老二没说,但他再三强调,这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包括大安。你先替我保管吧,如果有一天我真的进去了,或者被那个了,你再按自己的意思去处置。但是在我的事没了断以前,这是你我之间的秘密。

  这钱就是红河大桥的工程款。

  刘莹曾说,红河大桥的事她一点也不知晓,完全是老二假借她的名义,将承包该标段的公司强行挤走,以转包的形式掠夺了此项工程。但老二却没自己修,他将红河大桥低价转包给江苏一家工程公司,自己吃过水面。几层剥皮后,江苏工程队到手的钱便少而又少,只好偷工减料,谁知关键部位他们也敢用次品水泥,大桥通了没几天,便发生垮塌事件。

  当时刘莹的表情是非常痛苦的,她甚至抓住我的手,说,三子,我爱老二,真的爱。你们根本不知道,他是怎样一个男人。他有胆略,有智谋,办事利落,而且有大将风采。我是被他一步步迷倒的,我承认,一开始我们只是那种关系,这关系你也懂,现在都这样,官离不开商,商离不开官。可日子一久,我便发现,老二他以顽固的方式走进了我心里,我赶不走,也不想赶。你们都认为他是个另类,是个无情无义的人,那是你们的家族,你们家族始终都以排斥的目光看他。可我是女人,一个在官场里摸打滚爬的女人。我渴望爱,也渴望被爱,所以三子,我真的想过要嫁给他,想要抓住这份爱情。别人眼里,我刘莹早已不是女人,包括我的丈夫,也把我当官看,当男人看,只有老二,老二他懂我,他懂我呀……

  可是,可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红河大桥,不是一般的工程呀,他毁了自己,也毁了我……

  三子。

  我到底该信谁?老二,还是刘莹?

  此时,老二留给我的信就在眼前。这是红河大桥垮塌的那天晚上老二写的,显然,他已知道脱不了干系,甚至,有可能把命也搭进去。所以他才急匆匆留下这封信,还有那笔钱。

  都是刘莹。当大桥轰的一声塌掉时,我知道,我的丧钟敲响了。是这女人,一步步为我挖好陷阱,又亲手为我敲响丧钟。而我,居然愚蠢地舍弃掉大安,幻想着能跟她同枕共眠。

  三标段我原本是不想插手的,我刚栽过大跟头,气力还未恢复,能把二标段拿到手就已谢天谢地。工程刚动工,三标段的马老板找我,说有要事相商,喝酒当中,马老板提出要把三标段转包给我,他一次性提走工程造价的百分之十便行。这事要说也好,比费心费力夺标还划算。但我不明马老板的底,没敢轻易答应。马老板笑眯眯地说,佟老板,你我都不是外人,眼下我有更要紧的事要做,三标段就算你替她建吧。

  她?从马老板的神色中,我立马明白这个她是谁。果然,马老板跟她通电话,我听得清清楚楚,尽管她啥也没明说,但那意思,分明就是让我接手。我傻啊,怎么就想不到这是个套呢?还以为她曲线救国,用这种战术帮我呢。谁知接手后才发现,我被他们牵住了。三标段的工程款必须先打到姓马的账上,然后才能付给我,名义上工程仍由姓马的负责,我只是替他干实事。工程进行到一半,钱一分不兑现,问姓马的,说钱在她手上。问她,她笑嘻嘻说,你就先拿二标段的款搞吧,缺口也不会太大。钱我先周转一下,到时一并跟你算。见我诧异,她又说,反正放我手里就跟放你手里一样,工程一完工我们就结婚。

  我这傻子,居然这样的话也信!这也罢了,款再紧工程还是有办法搞,谁知她又弄来一个工程队,说要把红河大桥给人家搞。还说这家公司是专门做桥梁的,没一点问题。我正愁甩不掉这个包袱呢,没怎么想就把红河大桥转包了。天啊,这家工程队竟拿着她弄来的水泥修大桥,那水泥的底细我一清二楚,是省里一个人物介绍的,当初正是因拒绝了这批水泥,才让我在工程招标中吃尽了苦头,没想她竟这么爽快。这女人,为了当官竟啥也敢做!

  后来我才知道,她是让钱逼住了。她将一千万工程款挪给丈夫做生意,谁知竟让那家伙拿到澳门赌掉了。情急之下,她才四处撒网,对自己的过失做补救,没料想越补救窟窿越大,她丈夫输掉的远不止一个一千万。走投无路之际,她才想出这么个臭主意,把恶毒的手伸向我,将我当做殉葬品。而我,竟相信她所说的爱情……

  我读不下去了,如果老二所言是实,那么……我不敢想,真的不敢想。刘莹啊,你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忽地,我脑子里跳出去年老二跟南方老板合伙开发工程的事,如果不出所料,卷走老二钱的绝不是南方人,是刘莹,一定是她。刘莹唱了一出好戏呀。可怜的老二,他居然能舍弃大安,去跟这样的女人奔爱情。

  可老二,老二他为什么还要相信刘莹,去搞银万高速呢?

  蓦地,我的脑子里划过一道闪电,天呀,老二他,老二他--

  我望着眼前一大堆钱,明白了,啥也明白了。

  这个世界,到底怎么了?

  大安再次发病。从大哥家回来,大安睡了一夜,第二天早起,她突然就发病了。钱,我的钱,三子,快抓住呀,我的钱跑了。老大,你给不给,不给我就把你的丑事说出去,别以为我不知道,哈哈,我啥都知道,你们这个家,瞒不了我的。钱,我的钱呀--大安笑着,哭着,喊着,忽而跑向阳台,忽而又奔向我,她的目光发出尖锐的寒光。

  我赶忙给老张打电话,求他再帮我一次,把大安送进那家医院。老张却说,三子,我现在在羊下城,正在全力抢救你父亲。

  父亲是在半个月后死去的。他死得很狰狞。两手奋力乱抓,像是要拼命抓住什么

  。我和老张一人抓着他的一只手,仍不能让他平静下来。老张说,老人家一定是有啥遗憾,想想看,你们啥地方没让他如意?我们?我结舌地盯住老张,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小安从外面跑进来,扑向父亲,她扑的姿势就像当初我扑向母亲。父亲的手仍在空中舞着,不过,一听到小安的哭声,他脸上的表情开始转向宁静,慢慢地,闪出一层雪后阳光的颜色。小安拿出让我收起来的毛衣,一件件地,往父亲手里递。父亲仿佛溺水的人抓到一棵树,手剧烈抖颤着,幸福地抖颤,痛苦地抖颤。终于,他抓到了所有毛衣,紧紧地,将它们搂在怀里。父亲搂得是那样的忘情,那样的满足,他笑了,最后露出一层笑,然后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小安的泪水夺眶而出。

  我和老张都哑在那里。

  老张后来跟我说,毛衣,你们都是他的一件毛衣。

  安葬掉父亲的那个晚上,小安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平静地跟我说,我们分开吧,三子,这样对你我,都算是公平的。

  我突然抱住小安,哽咽得说不出话。小安替我抹掉泪,三子,我不该到你家来,这一趟路走得,大家都累,好在现在都过去了。三子,我再也不欠你什么了,也不欠她什么了,我答应过她的,总算办到了。

  说完这句,小安便夺门而出。

  我终于明白,小安说的她,是死去的母亲白美伊。

  两个月后的一天,我从医院推着大安出来。大安瘫了。

  她从精神病院跑出来,跑到对面的神女山上,对着悬崖下的河水喊,我不是疯子,我没疯,我要回自己的家。然后纵身一跃,蝴蝶一样展开翅膀。

  我看到一片美丽的天空,然后是血,然后是谁也说不清的爱情,还有恨。

  还有像河水一样哗哗流过的我们家的家诗。

  银城很静。冬日的银城把什么都藏在了雪中,圣洁的雪,光芒四射的雪。

  刚到怀水巷楼口,突然冒出四个警察,恶汉一样扑住我,我的脸被蹭在水泥地面上,冰冷的水泥地,带着雪,还有刺痛。我听到一个声音,快说,老二跑哪去了?

  我被反剪着双手上楼时,看到对门的女人,她一脸坏笑,正恶毒地冲警察挤眼睛。

  一定是她教唆警察这样做的。

  警察跟我说,老二逃走了。

  哈哈,老二就是老二,只要他想逃,警察是挡不住的,谁也挡不住。高墙深狱算什么,能从我们家逃出去的人,还有什么能阻挡住?

  大雪再次落下的时候,我抚着大安的长发,心说,如果她真的该死,就应该死!

  大安傻傻地笑了笑,她的笑化去一大片白雪。

  这话我没跟警察说,这是我跟老二之间的默契。

  雪落雪融中,我果真看见那个女人倒在了血泊中。

  雪纷纷扬扬,像飘逝的爱情,我看见裤裆巷,看见裤裆巷中那个一脸白雪的女子。

  猛地,我吓了一跳,老二会不会也把大哥那个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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