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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面和花朵》 作者:刘震云

卷三05秋风过后,对头颅们的法庭调查.2

    听完小刘儿的一段话,恢委会的调查员小小刘儿又开始紧张了。不但小小刘儿紧张,我们所有的骷髅也开始紧张了。以前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我们把他推举上去,没想到他来了一个真相大暴露。他对我们对他的信任这么玩忽职守和贪污腐化。如果他只顾个人的淫乐而不管大家的死活,我们一群骷髅可到哪里去找人做主呢?我们一开始认为他大不了就是一种逞能,现在看他就是彻头彻尾地对我们的狠毒和报复了。他已经开始把自己凌驾于集体之上了,如果他这样代表着我们的调查我们多年的骷髅的愁眉不展的表情都是白做了。痛苦的感情都白白浪费了。于是会议室里所有的骷髅都在那里嘬着牙花子,一会议室都是骷髅上牙嗑下牙的声音在那里说「苦也,苦也。」但是一切都已经晚了。我们已经把他推上去了。我们还非得他代表才有法律效应,而我们自己就代表不了自己和把握不了自己了。我们只好听天由命了。一群骷髅在那里苦兮兮地听之任之地等着放到过去谁眼里也不眨的小黑孩小刘儿来决定和判决他们的命运了。他们再一次开始愁眉不展。如果说在田野上愁眉不展还有些盼头和希望所以才愁眉不展的话,这次的愁眉不展可是因为彻底的绝望。这次愁眉不展比上次的愁眉不展从层次上可要深刻和绝望得多。又往下深了一步。深刻原来就是这么形成的。上次我们还有客观和集体可以怪罪,这次可是我们自己把小刘儿推上台的。想到这里,我们才明白刚才我们为什么对牛屋和拴牛的秋千架那么熟悉。我们果然是自杀而不是他杀。法庭索性不用再开下去了,我们索性承认这一点也就完了。就是小刘儿现在拿着鬼头刀一刀下去把我们的脑壳砍了下来我们的后脖梗子里掠过了一阵秋风,我们到了任何地方也不认为是小刘儿的责任责任还在我们自己身上我们还是自杀。我们死得其所。我们死得活该。小刘儿,我们的亲人,和你在一起相处这么长时间,我们没有想到你还有这么一手。我们死而无悔,我们视死如归。你现在说什么对我们都无所谓了。──说到这里我们倒破碗破摔地想开了。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到了骷髅的时代我们还怕他们个鸟?我们不被理解也没有什么,只要你小刘儿这次──通过出卖我们头颅的利益──彻底痛快了舒坦了也就行了。就好象过去异性关系时代,你只考虑你自己的感觉就行了。──当然话是这么说的,可当骷髅们说着这些话的时候,从历史到现在,从心灵到梦境,还是略微飘过一阵辛酸。一个个本来干枯和风化的骷髅,现都一个个潸然泪下。从这眼泪里,我们还是看到他们想通过眼泪对小刘儿的感化劝小刘儿有些回头,乞求小刘儿在心里能激起对骷髅的一丝亲情。我们是谁呀,我们都是你的叔叔大爷和你的亲人呀。一个个亲人像鬼影一样站了出来。小刘儿的爹爹,孬舅,猪蛋,老袁大爷和老曹大爷,白蚂蚁和白石头──白石头小的时候还和小刘儿玩过尿泥,玩尿泥的时候两人还起过一些纠纷;过去儿时的纠纷,到了成年和骷髅不就成了一种亲情吗?还有牛绳·随人和横行·无道,牛绳·随人就不说了,当年横行·无道当村长的时候还给过你一个枣饼。还有卡尔·莫勒丽和冯·大美眼,对后者──这美丽的舅母,当年你不还一往情深吗?还有瞎鹿,还有剃头匠六指,刚刚过去的秋千架时代他把别人的头都剃了而自己在那里大哭。还有女兔唇姑姑,还有牛根哥哥,牛根哥哥当年不还拉着你的小手在河边走吗?……众人用眼泪和回忆煽情,还真煽得小刘儿有些不好意思了。看来他还是年轻呀,还是一个人斗不过众人的智能呀,生前是这样,到了头颅时代还是这样。小刘儿这时就心软了,就口馁了,就心平气和而不那么牛逼和盛气凌人了──他还是一个干不成大事的人哪。他在小小刘儿面前,一下又变成了一个被调查的罪犯而不是刚才爹爹的口气了。法庭上的气氛一下就陡转了,气氛的控制一下就不在小刘儿里而到了小小刘儿手里了,就不在被告的手里而在法官的手里了。气氛一下子就正常了。头颅们一下子就放心了。事情还有希望,事情还有转机。众头颅这个以柔克刚的策略到底是谁想出来的呢?多少年过去之后,在众人之中──当众人已经又不是头颅而又枉生为人的时候,当老一辈开始在后代面前叙说和各自写回忆录的时候,大家对这个在关键时候挽狂澜于既倒的功劳到底该属于谁还是有一些争议的。仅我所见,同一件事起码在10本回忆录中出现过,都说在当年的遥远的那个不堪回首的头颅和骷髅时代,在庄严的法庭上,一个疯子和虱子小刘儿,如何让他(她)给制服了。还不用兵戎相见,就凭以柔克刚,凭着三寸不烂之舌和几滴鳄鱼的眼泪,就把当年大名鼎鼎和叱咤风云的小刘儿给拿下了。为了突出他们自己,甚至小刘儿的形象在他们的回忆录里也无形中给拔高了。我降的是一头大马而不是一头毛驴──这些后人的争论就不去说它了。本书卷一的开头,就是小刘儿本身和他的孬舅,不也因为一个回忆录的细节在那里口诛笔伐和大打出手吗?──我们还是客观地说我们当年的法庭调查吧。小刘儿的架子一下就放下了,小小刘儿当然就陡然增加了一些勇气。这样气氛也就正常了,起码可以开展正常的调查工作了。当然小小刘儿面对着变得和蔼和平易近人的爹爹,心里还是有些不大放得下,心在那里还有些稍稍悬着。也是多少年之后,小小刘儿已经长大成人,有一次带我──这个时候他已经成为爹爹我已经成为儿子──一块去到街上有大浴室也就是公共澡堂洗澡,前胸上下都各自搓了以后,我们爷儿俩开始相互搓背,泥卷当然是四处散落了,这时他一边身子随着我的搓动也在前后运动──这令我一下想起了当年同性关系时的一个动作──一边扭回头──这就更像了──对我语重心长地说:
    「知道我们日常的心态是什么吗?」
    我在那里搓得和运动得满头大汗,这个问题一下来得过于突然,我只好一边停下来在那里喘气,一边傻乎乎地摇了摇头。他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时我有些年轻无知,他老人家倒是有些老气横秋了──对我说:
    「就是我们的心总在悬着,我们对世界总是放心不下。这个放不下可能是因为一个人,今天到底会不会对你发火;或是对一个事情,这事情到底会怎么样和发展到哪里去;或是对整个世界,我什么时候离开你呢?你说对不对呢?」
    我觉得他说得句句在理。我忙点了点头。当然也是傻乎乎的了。我以为深刻的谈话到这里就结束了,接着我们就可以把悬着的心放下安心地搓背了,没想到他又问:「你日常的悬心是那一种呢?」
    我攥着毛巾把想了半天,把眼睛瞪着天花板,最后说:「大概属于前一种吧?」
    他又满意地点了点头:
    「你现在的表现,比当年你是骷髅我在法庭上调查你时要好。在这个问题上,你的确属于前一种。当然这是最肤浅和最常见的一种了。所以你是幸福的。知道幸福是什么吗?」
    我摇了摇了头。
    他直盯盯地看着我:「就是常见和平庸啊。」
    我点点头。这时我大胆地问:「爹爹,哪您属于哪一种呢?」
    小小刘儿这时大言不惭地说:「我当然是属于最后一种喽!」
    但是当年他在法庭上对我进行调查时,他对世界可没有这么自信和一切不在话下,就是在我和蔼之后,他还在那里不断地擦汗呢。在众多骷髅眼泪的鼓励下,他也没有从容地对我进行调查,而是哆哆嗦嗦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份事先拟好的调查提纲。同时从口袋里还掏出一些馍渣。临开始又看了我一眼,仍有些气馁地说:「爹爹,我们现在开始好吗?」
    我倒站在被告席上大度地笑着点了点头。
    小小刘儿(用木槌敲了一下桌子):法庭调查现在开始。爹地,按说照法庭的原则我是不能事先告诉你调查提纲的,我问到哪里,你就得答到哪里;动不动还给你来一个突然袭击,看你一下在那里傻了眼和措手不及,我们在心理上才能猫抓老鼠一样占到优势。问到任何问题你不回答都不成,当然你回答得越多对你越不利;问到哪里你答到哪里还是不成,也许我的本意不是问这个而是旁敲侧击。但我现在在要把我所拟的提纲一下就告诉你。当然我这么做不是单单对你的畏惧或者正好相反是父子情深;而是从心理上来说,我对你畏惧之下和畏惧之余,对你也有些生气、愤怒和现在要报复一下你。你刚才不是显得比我大度吗?我现在做得就是要比你更大度。用大度对大度,用大肚对大肚──我不跟你比别的,我先跟你比一下谁的肚大。到底谁肚子里是一兜子酒肉和谁肚子里是一肚青菜屎──谁更能包容历史。当然我这么做让你看起来也是我们小孩子有口无心的天真了。但我就是要用这种天真对付你的城府和大度。看着你跟我平等我没什么,看着你站得比我高比我大度我就要用这种办法给你拉下来。世界不都是成年人的世界吗?你以前面对你的爹地愤怒的时候不也这么说吗?过去在世界上说也没有用,现在不是在世界上,而是在骷髅法庭上,我就要用这种办法把你和你的爹地都拉下来,让你们这些有城府和老奸巨滑的混账们跟我玩一下天真的游戏。你们用你们年龄的优势居高临下以前总是重复和换汤不换药,现在我要告诉你的是,这种重复不再存在和终于到了头。而且我事先把这一切都告诉你,这对你来说是不是也是一个措手不及呢?你在那里表面上虽然显得大度和不在乎,其实心里也嘀咕怎么来防我的突然袭击吧?我就给你来一个天真。我把调查的程序告诉你。看着我拿着一个提纲,你以为我是胆怯了对不对?你不这样认为,我就不这么做;你这么以为,我就偏偏在你看似最强硬的地方给你来一刀;岂不知敌人鼻子底下才是最保险的现在我给你来一个灯下黑。当父亲上了法庭而世界成了孩子的世界的时候,你们趁早把你们那一套给收拾起来吧!我们后人的历史使命是什么呢?不就是为了把你们的生活和人生秩序一下都打乱让你们无所适从吗?怎么样,我不这么说你还在那里从容和大度,我一这么说你像皮球一下把大度和肚子慢慢瘪回去吧?
    小刘儿果然在那里有些干瘪和吃惊,儿子这么横来一刀,是他没有想到的。过去他对付自己的那个老杂毛爹,可不是这么做的,他总是暗藏不满,背地里以牙还牙和以血还血。用当年他对付爹爹的办法来猜想长安和猜想儿子是不行了。儿子有了新花样。他就有些措手不及。他就有些大眼瞪小眼。他的骷髅头明显可以看出有些呆傻在那里。我们这些其它的骷髅这时都暂时扔下自己的命运不管,一下都感到有些开心和幸灾乐祸呢。我们本来是不开心的一群,生前没有开心过,死后也没有开心过,现在将事比事和将心比心,我们生前和死后是不是还有些可以回忆和开心的时候呢?那就是看到自己的同类遇到灾难和尴尬无措的时候。这时就不是小小刘儿头上出汗的问题了,小小刘儿头上细密的汗珠早已经晾干和退去了,小刘儿头上倒是冒出了一层细细的汗珠。看到他这样,曹小娥的骷髅也有些太露骨──事后给曹小娥指出这一点,她还振振有词地说:「本来我们不都露着头骨吗?」──竟在那里肤浅地「咭咭」笑起来。倒是被她的干爹老曹给瞪了一眼。就是这一眼,当时她又咭咭地笑了。这可有些破坏当时小刘儿尴尬和无措的气氛。就是这一笑和出现了这个气氛,才使小刘儿头有了喘一口气和休养生息的时间。不管曹小娥事后怎么解释,表明和小刘儿在历史上有深仇大恨,但从当时的效果看,她还是好心办了坏事。她这一笑,就使小刘儿有了回神的机会。小小刘儿还在那里等着他回答他天真的挑战呢。如果曹小娥不笑,小刘儿那瘪了气的大度和肚子为了这瘪还不知怎么愤怒的反唇相讥呢?这不一下就达到了小小刘儿预期的效果接着不就好步步为营地继续对他紧逼对他围剿和歼灭了吗?不要小看我们的小小刘儿,不要看他的年龄小,他的肚子里还真有一套呢。但是曹小娥这一声世纪之笑一下就给了小刘儿缓冲和恢复自己的机会和时间。机会和时间对于我们是多么地重要哇。本来他都出汗了,他都文学了,他竭力保持的从容和大度、自信和自尊马上就要见鬼去了,他再也撑不下去和装不下去了但是现在他一下又想起了自己。不能这么玩下去了。于是他就又把这个从容和大度继续保持了一段。本来他应声嘶力竭地在那里大叫:「不要念了,不要对我突然袭击!」但是现在他一边擦着自己头上的汗,一边又绷着自己在那里故意解嘲地说:
    小刘儿:看,我都出汗了。
    有了这句自我解嘲,接着这个王八蛋就开始流利和从容了。本来他在台上都已经忘词了,现在曹小娥的笑声等于给他提了词,顺着这个词想下去就让他想起了别的词接着又把这个戏接上和演下去了。关于曹小娥这笑声对他本人所起的历史转折作用,小刘儿过后倒也没有一口否认,但是在他的回忆录里,明显地还是把这作用给压低了。写到这里,他只是简单地一笔带过。他写道:「当时女小曹的笑声也──关键是这个『也』字──对我起了提醒作用。」他事后口头上对别人还说:「其实没有这个笑声,我也有足够的能力保持自己尊严的自持。」
    小刘儿:接着你就念提纲吧。我在这里听着呢。你这儿子,当得比我当年好。我承认这一点,好了吧?
    接着他倒又占了优势。小小刘儿又在那里傻了和有些不知所措。这是小小刘儿没有想到的。他只想到如何围剿小刘儿的失态和愤怒,没有想到他还能将大度继续保持下去。他倒是对曹小娥的笑声有痛骨之恨和永远记忆犹新。但既然已经开了头,稿子和提纲还得念下去呀,于是这提纲就念得结结巴巴和零零碎碎。而且还念得「一、二、三」,让我们都替他脸红。
    小小刘儿:一,日常生活,也就是你的意识;二,除了日常生活的另一种思想漫游,(说到里小小刘儿还是报复了一下),当然这时的思想并不是那种有什么想法的「思想」,而是你的胡思乱想;(当然这时小刘儿做出的反应又是大度地一笑。)三,你的梦,在梦里都梦见些什么?……怎么样?准备好了吗?咱们现在就开始第一项吧?你在日常生活中有什么不如意的地方没有?什么是你现在愁眉不展、反悔和懊悔的原因?如果有,你就说有;如果没有,你就说一声NO也就行了。
    接着就该小刘儿回答了。这时我们所有的骷髅都盯着小刘儿的嘴。我们的心又悬了起来。他现在回答就不是代表他自己,而是代表着我们全体骷髅。我们的痛苦和日常的愁眉不展、懊悔和反悔他到底了解多少呢?他的愁眉不展和我们的愁眉不展是不是一样或者说就是表面上一样皱纹上了额头或是上了眉梢,但是到头来在动因上是不是也殊途同归呢?是日常生活中的苦恼吗?在日常生活中有没有苦恼、懊悔和反悔呢?我们希望他答NO,我们在日常生活中是有苦恼、是有懊悔和反悔,但那个苦恼不是这个苦恼,那个懊悔和反悔不是这个懊悔和反悔,不是皱纹上了我们额头或是眉梢的根本原因。苦恼、懊悔和反悔,在层次上也有很大的区别呢。我们的苦恼不仅仅体现在日常人生的脸上,骷髅上的苦恼、懊悔和反悔,就是一个日常所能涵盖的了。我们希望小刘儿不要弄错了。这里就不要说「有了」,就省略了吧,省略了是对我们的开掘,说出来倒混淆了大家的视线。就赶紧越过它说下一步吧。树梢就不要说了,赶紧说树根吧、赶紧刨根问底吧。我们不但不希望他在第一项说「有」,就是到第二项我们明知道「有」也赶紧省略了吧,别说你的胡思乱想不会有什么价值,就是比这有价值得多的我们的胡思乱想这个时候我们也不想纠缠了,我们的主要失落还是因为我们的梦,从这里面,说不定倒能找出我们为什么愁眉不展、懊悔和反悔的原因来呢。但是我们的小刘儿果然不出我们的意料和担心,我们希望他在这里能出我们意料和能给我们一个突然袭击,但他马上就运用了他儿子的手法来对付我们这些他的爹地、叔叔大爷说起来也都是他的长辈,他跟他的龟儿子学得可真快呀,他以果然不出我们的意料,不是以一种意外而是以一种必然来使我们大吃一惊和手足失措。他把刚才我们得意的那点仇恨都反手打在了我们头上。我们的担心没有错。当我们知道我们选错了代表的时候,他果然就在技节上纠缠住了而忘掉了我们的根本。他一下就扎到目里而忘了纲,一下就抓了芝麻而忘了西瓜,一下就抓小不抓大,我们一下就跟他上了当和吃了亏──虽然我们也知道他生前就有这种抓小不抓大、抓了芝麻丢了西瓜的毛病,我们总是跟他搅不清就是在一起争论和打架,但争到最后和打到最后还是等于什么也没争和什么也没打,因为大家是在不同的层次和云层上打一个滑稽的交手仗,但是他生前这么做耽误的是他自己,他现在再这么做耽误的是我们大伙,我们就不能把这当成一个生前的习惯而要把他它看成是一个品质问题了。小刘儿坚定地说。
    小刘儿:你问我日常生活有没有苦恼?有。
    小小刘儿:(也吃了一惊):有:有多少?(这时小小刘儿也有些不太耐烦了。虽然我们的人证和代表不能代表我们,但是审判我们这群罪犯的法官还跟我们站在一起──这对我们也是一个不小的安慰。法和法官在我们手里,看你小刘儿还能猖狂到几时?小小刘儿这孩子这时甚至非常代表民意和让我们惬意地看到他对他的小刘儿爹爹皱了皱眉。这时我们看着孙子辈的孩子倒是显得可爱了,他到底是长大了,他到底是成熟了,他到底知道他爹是个什么东西对他皱了眉同时也就知道了他这些骷髅爷爷多么可爱和委屈到底还是隔着辈亲和岔着辈像呀。)少了可以说,多了就择其要和挑几根筋说说就行了,没有必要事无巨细和面面俱到。下边还有两项调查在等着你呢。你还是要节省一点时间和精力,当然也是节省大家的时间和精力对付后面的难题呢──就像长跑运动员科学分配自己的体力一样。好不好?
    我们这些旁听的骷髅一下都鼓起掌来了。可惜的是我们没有手。说得是多么地好呀。就这么办和这么着。但这时小刘儿又开始犯他的老毛病了,小小刘儿不这么说还好一些,小小刘儿一这么说他反倒在那里认真和矫情起来。在最应该省略的地方他反倒故意钻起牛角尖起来。最让我们恐怖和失望的是,这时他在神态上一点也不慌乱。他彻底稳住了阵角。他对小小刘儿当然也就是我们的进攻一点也没有后退,他倒是迎面而上兵来将挡和水来土屯。这又是我们没有想到的。他生前处处退缩倒是在骷髅时期显出了他的英雄本色。这时显得笨拙和挨打的是我们。他斗争得有声有色和有利有节。他听了小小刘儿也代表着我们的训斥之后,一点没有慌乱,而是──而且给我们做出早有这种思想准备的样子──左手拿出一个宪法,右手拿出一个骷髅协会章程──当然他也是没有手了,在被告席上不慌不忙地说:
    小刘儿:一个不让我们说话,一个不让我延长,一个让我说纲,一个让我说筋。我现在还是一个公民,我现在还是一个骷髅,我怎么就不能说说目和树叶子呢?秋风起了,大杨树叶子哗啦啦地落了一地,这难道就不是事实和我们生活的一个侧面吗?我们不是有春夏秋冬和分明的四季吗?我的辛酸和委屈,我的懊悔和反悔不在别的地方,还就藏在这些如生活、四季和生活流的大杨树叶子之中呢。我的日常生活就是要说一说──这里说彻底了,说分明了,倒是到了后两项我没什么可说也未可知(我们这些骷髅马上就面如土色当然本来也已经是土色了。)亲爱的儿子,我现在还不跟你发火,我就是要你和你们所料地延长、张目和刮刮树叶子。为什么不让我说话?当我作为一个骷髅在野地里扔着和在雨水里沤着的时候,你们不是哭着在那里唱歌吗?「爹爹爹爹你不说话」,现在我不是说话了吗?「你愁眉不展是为什么?」我现在就给你说为什么。就是日常生活。我的苦恼就在其中。我就是处理不了日常生活。处理不了日常生活并不说明我的愚蠢或已经沉浸其中而不能自拔,而是说明我的思想──这会儿开始有想法和「思想」了吧?──高邈深远而心不在其中。别人人生不如意十常八九,我是人生不如意十常十。──说起这些来我的儿话题可就扯远喽。一天又一天,一个世纪又一个世纪,一个秋天又一个秋天,一个四季又一个四季,从三国到现在,从中国到世界,一时一处,一点一滴,从头到尾,从东到西,爹爹我都有说不出的悲苦呀。(接着开始从头到尾诉说他的悲苦。听证会和调查会变成了一个诉苦会。不听不知道,一听吓一跳,怎么以前作为一个人,平日我们在生活中还蕴藏着那么多的悲苦、不幸和不如意呢?旮旯缝隙,挖出来和剔出来都是一蛋蛋的污垢和脏泥呢?我们平日活着活着就麻木了,我们知道生活中不如意事十常八九,但还有十分之一或是之二是支撑和照耀着我们生活的动力、阳光和灯塔,现在看这个灯塔也是虚幻和飘渺不定的。我们还是把这十分之一和十分之二给夸大了。现在小刘儿一点一点都给我们挖了出来。一开始骷髅们还不以为然,但是小刘儿说着说着,大家由小刘儿想起了自己,自己的生活并不比小刘儿好到哪里去呀。他在这一个旮旯里有污垢,我在这一处也许没有,但是由这个我想起在小刘儿没挖没说的地方也同样存在别的污垢呢。一切都联想起来和联系起来了。甚至小刘儿还有挂一漏万的地方呢。本来我们是不准说和不希望小刘儿说日常生活的,我们在日常生活中没有烦恼,就是有也是可以忽略的,现在经小刘儿这么一说,我们就上了小刘儿的当,我们也跟小刘儿回想起了往事一头也扎到往事的怀抱里不能自拔,一下也就把下意识的胡思乱想和梦给忘了,我们一下也丢了西瓜而抓起芝麻。我们一下也忘记我们是干什么来了。小小刘儿这时还代表着我们不时有小刘儿的唠叨中表示出一些不耐烦,而我们自己倒因为经历的相同而在那里听得津津有味。这就让小小刘儿也没有办法了。世上谁受的苦最多,这些苦是可以忽略和省略的吗?原来我们以为是可以的,现在看是绝对不行和不能那样做,不说清这个我们就说不清后两个,我们为什么变成骷髅还在那里愁眉不展、懊恼和反悔。我们原以为这和我们以前的日常生活没有联系,我们日常生活的苦恼随着我们吊在秋千架上已经像秋天的落叶一样被吹走和飘落了,我们日常生活的苦恼已经随着鬼头刀给砍去了──过去我们是这么认为的,现在看就错了,小刘儿说的和坚持得也有道理。这时我们就不由自主的和小刘儿站到了一起而忘记了这本身也是一个阴谋。当阴谋没有来临我们从理性上来分析它的时候,我们说得头头是道和磨拳擦掌,但当阴谋真的来到我们身边来到我们的日常生活和具体的诉说和诉苦之中,我们一下就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和脚跟应该站在哪个立场上了。这就是我们屡屡失败和不长进的原因。原因就在我们身上,是我们的屡见不鲜和屡教不改。当天上布满星辰的时候,我们围在炉火旁听着我们的祖母在诉说她往事的时候,我们知道不知道这本身并不是人生经验的积累而只是对我们的一种阴谋呢?她确实是寓教于乐,但一切的往事里面都有她的筛选和取舍,给我们留下的就是一撮毒药和教育。但我们还为她的往事和其实在往事中不存在的爱情而在那里感动得冒出了眼泪。刚才曹小娥的笑声搭救了小刘儿情境、思路和情绪上的尴尬无处,现在她又一次为小刘儿帮了忙,当然从长远看也许就是拆了台也未可料定,因为在她听着小刘儿的本来是一种枯燥和重复不变的生活现在在往事中竟显得那么生动和感人,她听着听着,特别是听到他还有为一个少女或是一个少男或是一个可爱天真的少生灵而要自绝和跳崖的时候,她竟感动得在那里「呜呜」地哭起来和抽泣起来。我们不是都一块长大的吗?我们不是经常在一起玩屎泥吗?作为一个历史上无人理睬的愚笨不可理喻的小刘儿,他身上和经历中哪有这些生动的往事呢?但是在他大胆的假设下,我们也竟大胆地认同、同意、和他一起创作和编造起他的童年和往事。他说着一个干巴巴的故事,我们还在想象中给他添油加醋呢,给他搭起了布景和舞台,甚至把我们自己的往事或假设都无私地奉献了出来。我们在整治对付我们的阴谋中竟成了他的同谋和帮凶。只是到后来,每当我们回想起这段往事的时候,就像我们也成了祖母这时再回想当年祖母灯下给我们讲的故事,有了人生体验的对照,我们才一下替当年的自己和当年的我们的祖母而感到惭愧和脸红。你要替谁自绝和跳崖呢?这时我们甚至感到无耻的不是我们的祖母而是我们自己。小刘儿在被告席上讲着讲着看到我们受了感染他的阴谋眼看就要不费吹灰之力的得逞这时越发地兴奋和昂扬起来了。当然讲到中间和后来的时候,过去三国到唐朝的时候,我们也就由当初的兴奋到了麻木和昏昏欲睡的阶段了。再好的故事和感人的情节也撑不了两个世纪。小刘儿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他在兴奋之余,也忘记了谁的江山也不是铁打的这个历史规律,于是他的讲演和回忆、回忆录也像世界上的任何讲演、回忆和回忆录一样,开头效果都不错,但是到了后来还是自己把自己给绕进去了。谁在世界上能做到适可而止呢?谁能忍心自己只要开头不要结尾呢?当众骷髅都已经昏昏欲睡的时候,他的兴奋还刚刚开始甚至又把自己的兴奋和和弦又往上挑高了八度。这也是他最后讲演失败的另一个原因。就好象我们开始失败的原因一样。这时的法庭调查记录已经到了一千零四百一十一页了。──他将来写回忆录都不用另起炉灶了,只要把这记录稿整理一下就行了。后来他也果真这么做了。当世界上的人都忙着写自己的回忆录时,他却在到处寻找自己过去的法庭调查。他说:「找到了法庭调查,也就找到了我的回忆录。不然我还真不知道我以前都干过些什么。从三国到现在。」说完这个还好意思地笑了两声。当然等法庭把这个法庭调查给他找到的时候,他对这调查和记录又有些犹豫和含糊了。他又开始对自己的往事和回忆、对自己的调查和记录有些怀疑。我的往事就是这样的吗?当初你们就是这样给我记录的吗?我过去的日常生活这样平庸和枯燥吗?我的往事和回想,我的当年的秋风刮落的就是这样的枯枝败叶和一地鸡毛吗?这不是我,这是你们想象中的另外一个人──当我们对这个往事和记录中的小刘儿已经习惯和认可和不再怀疑的时候,他在几百年之后倒是站在我们几百年之前应该采取的立场上对自己和往事,对风云和历史发生了怀疑。小刘儿为此在自己的前言写到──这个前言倒是当时现炒现卖写的:最近和朋友们之间的怀疑和误会是越来越多起来了。如果只是发生在朋友们之间还好说一些,问题是当这误会和误解了发生在历史和记录,发生在记忆和自己之间的时候,你企图辨明和解释的心情,也一下子犹豫和不知如何下嘴起来了,于是只好对它听之任之。所以现在你们看到的就不是真正的我而是回忆录中的我了;世界上原来没有真正的历史和回忆,一切都是我们想象的和假设的,是我们理想和美化的到了我这里怎么就单单成了丑化了呢?当我面对自己的法庭调查和自己的回忆录时,我的心情就是这样的沮丧。话已经出口就不再是你原来的意思,你的思想总是被你所说出的话在歪曲,何况在有人调查、记录和当你面对的是那样的大庭广众和哗众取宠的气氛有一大帮人的利益在等着你代表的时候呢?这个时候你能怎么办?你只能不负责任地的让历史就这么倒流和乱流。谁能使苍蝇灭绝?谁能阻挡肤浅丛生呢?一家子的人都睡了,就剩下我自己还在那里唠唠叨叨地说着什么。这些话你是让已经睡着的你的亲人了就是仇人来相信呢,还是让唠唠叨叨的你自己来听呢?当我不说话的时候,我感到一种忿懑,当我说话的时候,一切又都不是我要说的或者说一切的语意和语境都已经时过境迁,当已经时过境迁的时候你让我再逼真的去描摹过去,这时我就不由自主地也想愤怒地说一句:一切都见你妈的鬼去吧。你是在追究历史呢还是在捕捉历史的影子呢?你的这种集体的捕捉,到头来也被另一个行动的人利用罢了。你是在抱着一个爹来向另一个爹讨还血债,就好象当年小小刘儿抱着一个我而向我调查历史和我的爹爹一样。他让我忽略我的日常生活。他对我一千多页的调查和发言已经厌其烦──当然现在看这种厌其烦也许是对的,但是他当时的动机肯定也是不出于历史的胸怀和长远的目光,他只是对爹爹生前日常的不关心和敷衍塞责──一下就想钻到爹爹的内心和梦境里去。世中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呢?谁人不知道梦是可做而不可说的呢?如果我们每个人都把自己的梦境如实地说出来,我们只能证明我们个个都该挨抢子而爹爹们行动都是对的。于是我就编造了我的从三国到骷髅的日常往事。从给曹大爷捏脚开始──后来曹大爷都有些急了,你总说给我捏脚给我捏脚,说得多了我自己都相信了,但我记得我的脚怎么就不记得呀?我的脚怎么到现在还流黄水呀?是我脚的问题还是当年你小手的问题呢?我们倒是要把这个给说清楚了。老曹一下和一头倒扎到脚里去了──一直到骷髅时代自己面对秋风时的感慨。编着编着自己都有些激动和感动了,自己也像曹大爷一样一头扎进去和沉浸进去不能自拔了。这个时候支持你叙述的已经不是历史而是这个叙述和感动的本身。你挨过爹一回打,我爱上了冯·大美眼──历史上还不忘加一些爱情的胡椒,我经历了异性关系的时代、同性关系的时代、生灵关系的时代和灵生关系的时代,还有我自己的独特的自我时代。当然还有夜壶和风标,还有电视直播和打麦场最后的结果就是大家听得涕泪双流,越听越想听,我想结束也结束不了──这就是小刘儿回忆录中的前言,其实历史的真相是,最后的结果是大家──法庭调查员和众骷髅──都睡着了,法庭上醒着的就剩下一个叙述者小刘儿。夜已经很深了呀,该结束了。但是他不,又唠里唠叨地说到了黎明。最后还是五更的一声鸡叫突然使他惊醒,才突然不再说了或者说再也说不下去了,自己给自己冷场了和断线了,一下不知身在何处和语焉不详,这种冷场和断线的本身一下子也把梦中的小小刘儿和众骷髅也就是生前的同事们叔叔大爷们惊醒了。他们也一下子有了今宵酒醒何处的感觉。大家都愣愣地怔怔地相互看着,就像是在水中大梦初醒相互不认识的水貂一样。酣睡的口水都流到了课桌上。这倒一下共同出了各方面人的意料接着我们各方面都出了一身冷汗和觉得世界上出了至关重要的问题和毛病。面对着老师,我们共同的第一个感觉就是:课讲到哪里了?接着半睡不醒的自己开始对刚才睡梦中的自己进行惭愧的自责:你怎么能这样?小刘儿在那里吃惊:我接着该说什么?小小刘儿也在那里发愣:我接着该调查些什么?众骷髅在那里发呆:我们到这里干什么来了?这里和一切与我们何干?只是当屋檐上的八哥说了一句「往事与随想」、「战争与风云」的套话和老话的时候,大家一下共同又明白了。噢,往事已经结束了。这个时候大家才一块回到了睡前,大家一下又对小刘儿起了愤怒。日常生活怎么能这么长呢?在你说日常生活的时候,我们可是在梦里。我们刚才的追随还是错的,我们对日常生活没有什么可说的。这不是我们懊恼、反悔和愁眉不展的根本原因。接着快调查下意识和梦境吧。那个时候你再接着说和让我们出一次意料吧。这个时候小小刘儿也想起了自己的身份,知道接着该调查什么和怎么往下进行了。不过说起来他也不失为一个聪明的孩子呀,他在为自己的遗忘懊恼的时候,他一下也抓住了小刘儿的尴尬和断线。大家的遗忘不都是因为小刘儿的断线给引起吗?于是他就又一次代表民意地抓住小刘儿的这点短处,在那里故作若无其事和没有遗忘的样子问。)
    小小刘儿:说完了?没有日常生活了?(有这个开头接着就来劲了。)到底还没有了?我们可都在这里听着哪。有就接着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你不是自己还担心它的虚构和真假吗?我们倒不怕这个,我们就当是听着一个无边无际的早晨和一个无边无际的故事吧。我们就当是我们睡觉时候的一首催眠曲吧。我们就当是姑娘在做针线的时候开着一个无线电和话匣子吧。听也就听了,以为我们是在听你无线电的演讲和你自以为动人的故事吗?错了,我们在听,也不在听,我们在听和不听之间,这是不是你写作和在日常生活中所要追求但永远也没有达到的目标和境界呢?我们在做针线和听着话匣子的同时,一边在想我们自己姑娘或是姑娘自己的心事和房事呢。一边做着针线,这个时候我们倒是一边在埋怨爹爹呢。爹爹不知道姑娘的心事和房事。本来我们在各个关系的时代还没有这么切身的体会,但是当我们一个独处做着针线和听着话匣子的时候,当我们脸前没有爹爹的时候,当我们不做房事想着我们心事的时候,我们才体会到了这一切的深刻含义。说到这里我们还得感谢你呢。感谢你给我们这种体会和反刍的机会。除了感谢这个,我们还得感谢你对我们的催眠。你的话语对我们如同放屁,我们只是当作我们想心事当时想着想着就伤感和怀春就睡着了的一种催眠。针线筐还摆在我们的身边。平时我们这些骷髅长辈还睡不着呢。我们还一肚子心事和一脑门子官司呢。我们还愁眉不展和几十年没睡过一个好觉踏实觉和安稳觉呢。你是在伤我们吗?我们一开始是这么认为的,认为你该说的地方没有说怎么倒在无关紧要的地方盘桓上了?你怎么那么重视日常生活而忽视了我们深刻的独处呢?但现在我们不这么认为了,在世界上还有什么比睡上一个好觉更让人舒坦和放心的呢?你没有伤着我们,你是在帮我们。但你后来怎么就自顾自或者说是自己顾不了自己地断了线呢?你怎么就没词了呢?你以为我们对你的断线会猛然惊醒和幸灾乐祸吗?我们猛然惊醒是猛然惊醒了,但是我们却对这惊醒大失所望感到惊醒和到了现实间的一种怅惘和一下不知身在何处了呢。我们自己都开始怀疑自己了。这时我们明白了一个道理。在这个道理的基础上,我们对你的感谢和感激就又上一个层次和更接近了我们心理和我们刚才与现在的关系了。我们所以不重视日常生活,不就是因为你在那里唠叨现实生活,才使我们到达了我们梦寐以求的梦境了吗?我们为什么愁眉不展,就是因为我们要调查和回味我们过去的梦境,我们不愿意在日常生活中纠缠我们的过去,但是我们这些可怜和可爱、天真和固执和骷髅就是在风雨和雷电中,在野地里和秋风里找不到这样的道路和桥梁,我们把希望寄托在你的身上,但你一开始是让我们多么失望呀,你正好抓住我们不希望出现的日常生活在那里喋喋不休,可我们就是忘了在世界上还有这样一个辩证法,事情的过程往往就是别扭,世界就是在别扭中生成和长大的,我们如果要找我们希望的境地,我们在希望之地或直奔希望是找不到的,而希望往往藏在我们讨厌和厌恶的地方和人身上。我们要找和调查我们的梦境,但是我们在你要说的梦境里(假如你要说的话)是找不到的,我们恰恰在我们最讨厌的你最爱说的日常生活之中找到了我们的一切,找到了我们的理想之地、幸福之地和我们的梦境──我们睡着了。虽然我们也知道这梦境不是那梦境,这是新出现的一个产物和我们从来没有到过的地方,这不是我们要调查的昔日的难圆之梦,但是我们还是在这新的梦境之中,找到了我们熟悉的气味和气氛,我们的枝条起码可以在这熟悉的气氛、温度和土壤里舒展一下和伸长一下,象征性地抽一下条和长一下身,打一个哈欠和出一口长气,如果你现在问我们感觉怎样,我们的回答就会和过去不同,我们过去是一脸痛苦和深刻的表情,我们长吁短叹和欲言又止;也许我们什么也不回答什么也不说让你愣在那里和不知所措,好象这错误都是因为你出现的这一切引起的一样,但这是我们被你催眠之前的心态,我们看着你在日常生活里纠缠我们是多么地着急现在看我们就跟你是一样的无知和不懂辩证法了;你歪打正着;你用你的无知唤醒了我们感觉和良知,这个时候如果你问我们的感觉怎么样,我们就会比以前轻松得多──当然由于面子的问题,我们也不会一下子说得那么轻松和让你得意过分──谁知道你将来在你的回忆录里会怎么写呢?你肯定要说你所做的这一切都是清楚和清醒的就是要唤醒我们利用我们的一时来显示你一惯的聪明和高明吧?(当然过后小刘儿果然这么做了。又一个不出我们所料。)──他说:我们的感觉现在好多了。但是当我们和你的感觉都好得多的时候,我们呼呼酣睡离大天亮还有一段时间你怎么就自动地没词和中断了呢?怎么到了一千四百多页接着就没有下文了呢?就像是你以前写文章一样,我们从你说话和唠叨的感觉来看,一切还只是一个开头和破题呀,还没有中间转折和关键的部分,帽戴的是很大的呀,我们都怀着盼望的心情在这里期待着呢,怎么刚刚开头就断线了呢?怎么刚做了一个帽子接着上衣和裤子就没有布料了呢?结束了吗?不说你在那里突然出现了尴尬和犹豫,我们这些刚刚从梦中醒来的人──虽然我们也不知道你那一千四百多页说的是什么,但是我们还是怀疑:小刘儿就这样江郎才尽了吗?小刘儿就这样玩完和去球了吗?就这样终止和回姥姥家了么?──也对你产生了一点愤怒呢。如果真是照你后来在回忆录中所说你是清醒地导演着这一幕的话,你这样断了和没了对你倒没有什么,但是因为你突然的中断把我们扔到了感觉和回味、反刍的泥潭里回不来这点责任谁负呢?你不清醒我们还能原谅,你清醒了我们反倒更加愤怒了。我们刚刚开始,我们刚刚入睡和做了一个好梦,就无缘无故地被你这小王八蛋给弄醒和搅和了。你生前是这个操性,你死后和成了骷髅还没有一点长进。为什么你在日常生活中烦恼多呢?当初你爹打你、拧你和掐你一点都没有错。你在日常生活中再扑腾几年和挣扎几年才好呢。但是你到头来就是这么让人失望,你就是突然中断和什么话也没有了和不说了。你结束了。你接着还要靠我们的搭救转到下一个话题才能使自己出现转机和新生。你是代表和引导着我们吗?倒是我们在搭救泥潭中的你和无望中的你呢。你这不争气的东西!但我们现在骂你还管什么用呢?我们只有接着对你再调查了。如果说这是你的阴谋的话,我们也只好让你这阴谋给得逞和实现了──在搭救你的时候,也把我们自己给打捞出来。悲惨的结局是:我们不是拴在一条绳上的两只蚂蚱吗?当跑不了你的时候不是也跑不了我们吗?搭救了你不是也就搭救了我们自己吗?如果不是这样,我们这些让你弄醒的半拉脑袋还在梦中眼睛还是血红的爹爹们,是不会饶了搅了他的好梦的儿子的。但是现在我们一切都既往不咎。这个既然没有调查好,我们接着调查后面的也就是了。一开始调查的时候调查第一个问题的时候你不是显得还挺大度的吗?但我们现在告诉你吧,你那个大度也是平白无故的大度,说起来是没有什么支柱的,现在当你出现了问题和麻烦的时候我们的大度才是深刻的和深入的,言之有物和有的放矢的。这个时候你的惭愧和无地自容才是让我们感到可笑和可怜的。第一个问题就这样有头无尾地结束了。这个有头无尾的责任完全不在我们而在于你。当然从根本上来说这不是你所希望的而是我们所盼望的。你还想一直洋洋洒洒地说下去呢。我们倒想早一点把它结束,因为在这个问题上你只是代表你自己而代表不了我们大家,这一千四百多页除了将来对你写回忆录篡改历史还有些用处,对于我们和法庭来说都和废纸差不多。但是突然的中断并不是我们的打断而是你自己继续不下去了。由第一个话题和调查转到第二个问题和调查不是我们的强迫而是你自己的中断所引起的。那我们也只好顺水推舟地一下离开你的统治和天地到达我们的故乡了。我们本来就讨厌日常生活,看着我们是在日常生活之中,其实我们的心不在这里。所以你经常可以看见我们在酒店和宴会上走神。说着说着吃着吃着我们就发呆和不知身在何处了,当前的一切好象都跟我们没有关系了。我来这里干什么?这里和我有什么联系?这些大喊大叫和兴高采烈的人是谁?我为什么要和他们在一起?弄得我们自己都不清楚了。你说你有时也不知身在何处,我们相信对你来讲也不是不可能的──这是你唯一向我们靠近的地方。你刚才不还在滔滔不绝和兴高采烈吗?怎么说着乐着乐着就中断了呢?怎么也和我们一样神情在情绪上向我们靠拢了呢?怎么傻了和愣了呢?既然你在你的宴会上中断,接着就只能看我们的了。接着就只能走到另一个天地和调查第二个问题了。第二个问题是什么呢?就是除了你的日常生活──这个日常生活我们就不说了,现在我们开始调查下意识──你在内心和脑子中还经常胡思乱想些什么呢?
    这个问题当然也是大家关心的。我们在日常生活的调查上还是上了小刘儿的当,我们在小刘儿的日常生活里是深入和沉浸得太久了,我们又一次把他乡当成了自己的故乡。本来我们在日常生活中没有什么,但是让小刘儿从头到尾(当然最后的结局还是有头没尾)那么一说,我们好象还和日常生活有什么联系似的。不是为了别的,不是为了小刘儿在那里喋喋不休的时候我们呼呼入睡而惭愧,而是为了自己的这种大意和失去原则而感到痛心。现在好了。我们终于醒过来了。恶梦终于结束了。这个时候我们一点也不感谢小刘儿的主动中断。我们以为一切对于他来讲都是活该。我们终于到达了我们可以控制的天地。我们终于可以关心一下不是日常生活而是在日常生活之外或是飘浮在日常生活之上的胡思乱想了。感谢调查员小小刘儿,代表我们说了那么一番话。我们现在不是人了,我们是一群骷髅。这才是我们调查和开庭的前提。我们为什么愁眉不展?我们为什么懊恼和反悔,这一切绝对和我们的日常生活没有联系。如果有联系,一切都显得肤浅了。我们应该追究和调查的不是具体而是抽象,不同固定而是漫游,前提不是规定性而是假定性。不要说当我们是骷髅的时候是这样,就是当我们是不幸当然从现在骷髅的角度来看也是快乐的人的时候──那是一群多么快乐的人呀,不就是日常生活中的一切吗?不就是柴米油盐和争权夺利吗?不就是关系的游戏和各个阶段吗?你们的游戏快乐极了。我们现在骷髅的沉默才是逼人的闷人的呀──其实我们重视的也不是像小刘儿所说的是日常生活,恰恰相反是和我们日常生活匹配而行的胡思乱想。我们不是在否定你们日常生活,问题是什么在支撑着你们的日常生活呢?就是和我们骷髅一样的胡思乱想。也可以说是你们说的一种信念。一下你们就走了神。你们在吃饭的时候,你们在谈话的时候,你们在演戏或是看戏的时候,脑子里一下就离开了眼前的一切开始胡思乱想。想的是乱七八糟,想的是云天雾地,这还不包括当你们面对自己妻子和丈夫的时候心里想的是另外一个这样肤浅的一种──就是这些每天不停的胡思乱想和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让你们个个脑仁疼。你们每天下班回家一下就倒在了沙发上,你们说今天上班累了和累的脑仁都疼了。那是上班累的吗?是你们上班累的同时你们的胡思乱想也加剧了。越是劳动强度大的工作,这种胡思乱想同时也就越多呀。说到这里我们倒对你们也有些同情了。不然你们怎么能支撑下来这日复一日和年复一年的日常生活呢?不胡思乱想一些,你们不就疯了和跳楼了吗?调剂和拯救你们的,就是这些飘浮在你们日常生活之上的胡思乱想。现在我们调查的就是这个。小刘儿,你是我们的代表,刚才你在日常生活的调查上表现得有头无尾我们就不追究了,现在你给我们好好说一说你的胡思乱想,说不定从这里倒是能找到我们愁眉不展的原因和结果呢。你在日常生活中也不是一个多么洒脱和开朗的人,你整天的形象不就是闷着头吗?这个时候你要说你没什么下意识、没什么胡思乱想要向我们说明和交待的,你就是一种信念上的堕落。我们对你充满了希望。我们对你还是有所寄托。不然当初我们就不会选你当我们的代表。我们现在可都是清楚和清醒的,我们都看着你和你的嘴呢。我们可不是逼你。我们只是想和调查员共同对你说一声:
    众骷髅(对小小刘儿的和声):你平日都胡思乱想些什么?
    这个时候小刘儿可真让众人给吓傻了。日常生活我都中断了,我还胡思乱想些什么?你们现在说些什么和为什么这么说我一下都不清楚了呢。一个声音和提问还不够,接着又来了一个和声。我亲爱的儿子,我敬爱的叔叔大爷和二舅们,我现在不是不愿意陪你们回答下意识的胡思乱想,我是在日常生活中的中断里──不怕你们见笑──现在还不能自拔呢。为什么中断?为什么说断就断了?我明明还在说着,我刚刚开了个头或刚刚说了一半,接着怎么说中断就中断了呢?好象电梯上到17层和第18层之间就停电了,好象婴儿刚出娘胎就夭折了,好象一个才子在中年就早逝了,昨天还见他在那里唠叨和不平,今天怎么就去球了呢?我们不是为了别人,我们不是为了那个早逝的朋友,而是这早逝和中断的事实让人头脑里一下子出现了空白。但是我的日常生活的活题和辛酸的中断又和这才子的中断不同,它甚至比他们还要进一步呢。这中断的就是我昨日床上的情人哪。仅仅隔了一个夜晚,她(他)就不见了。就去球了。我们除了对这中断的本身感到突然和震惊之外,我们对昨天的床上还感到有些后怕呢。如果是乡村路上的一个孩子,这事实的本身真能给他吓傻。他一下扎到这震惊和往事的中断──这时就不是扎到往事和日常生活里去了,这个你们满意了吧?──还回不来和越坠越深,哪里还能和你往前再走一步去看新的景象和风景呢?这个调查的本身还没有完,中断能算是一种结束吗?我怎么能一下就对前事忘恩负义和不负责任地甩甩手就走到下一步的调查呢?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我怎么能做这样的负心人和负心汉呢?戏子无情和婊子无义,虽然我是这样的戏子和婊子,就算我过去这样坑了不少的人,但是我现在在这中断的震惊中就不能觉醒一下吗?我再也听不得往事的哭声了。我再也不能只听着新人笑而忘了旧人的哭了。虽然日常生活是那样地繁琐、无趣和让人伤感,如果没有这个中断也许我说着说着也就完了,就干结了、萎缩了和小儿麻痹了,也就自然而然地头大尾小和雷声大雨点稀了,我也就说不出什么了,但是正因为这个中断,一下子倒是让我觉得心里还有说不完的话和做不完的事呢。我还有很多没有说呢,我还刚刚开了一个头呢。情人如果不死我们觉得日子已经够长的了我们相处还有滋味吗?但是正是因为他(她)的去世和去球,我们怎么一下又想起她(他)生前那么多的好处和动情之处呢?或者说就是一个前夫或是前妻吧。看着他(她)在日常生活中行走我们就恼怒地觉得她(他)是一个行尸走肉,但是他(她)突然一去球,一蹬腿和一完蛋,我们还是有些黯然神伤说不定还掉了两滴对过去怀念的泪蛋蛋呢。我现在对于往事和日常生活的感情就是这样一种感觉。我不是对下意识和胡思乱想没有话说,我是沉浸在往事和日常生活的中断和伤感中不能自拔。我不能为了胡思乱想就牺牲了我的日常生活。不说我是这样,就是你们这些儿子们和骷髅们,当你们在生前和日常生活之中时,你们又哪一个为了胡思乱想而牺牲了自己的日常生活呢?你们把胡思乱想都不告人,你们行尸走肉般地在日常生活中好死不如赖活着。当然你们这种为了日常生活而去牺牲胡思乱想和我现在的为了往事和日常生活的中断而难以进入胡思乱想又不是一回事了。它不是一个层次和意义上的事物,所以当我还傻在日常生活中而进不去胡思乱想经不起你们调查的时候,你们千万不要以为我没有什么好说和可以叙述的胡思乱想。当初为什么不把胡思乱想放到第一位去调查呢?如果是那样,我对胡思乱想的叙述也许就不会像日常生活那样出现中断了。看来中断的责任还是在你们而不在我呀。我怎么没有胡思乱想呢?假如一开始你们先调查的是胡思乱想,我说不定一马平川同时又凄清哀怨地一下顺下来两千多页也说不定在世界上还能有谁更比小刘儿更不由自主有时也是更善于胡思乱想呢?而且我还明说我不是一般层次的胡思乱想,不是像日常生活那么平庸和低迷,它还真是飘渺高远、飘忽不定还带着些伤感的情调。不是凭空瞎想──把我想到哪里去了,不是大白天说梦话,而是像青年的女性做爱一样,还要讲究一下气氛、环境和时间。窗帘要拉上,灯要打暗,先说一段温情和调情的话。还要抚摸。我的胡思乱想就像这些矫情的青年女性。我不再要白天和大好晴天,我要夜晚和下雨,我不要炎热的夏天和寒冷的冬天,我要不冷不热但是一下雨还有些寒冷的初春和晚秋,我不要电灯和汽灯,我就要蜡烛和煤油灯。夜雨秋灯,匪夷所思。当然坐一会夜也就深了。夜久雨声绝,如闻泣幽咽。这个时候你想什么不成呢?你可以披着一件衣服坐在炕上,你可以天马行空要谁就是谁唯一的不好就是天快明的时候人容易犯困。但我们坚持着就是不困。雨声的萧疏淋沥,灯影的半明半昧,不是容易常常让我们把墙上的剑和杯中的酒矫情和幻化吗?一胡思乱想,我们又是多么地怀恋那个农业社会的麦秸垛和葡萄园呀,但是真让我们在日常生活中背着喷雾器去打农药,我们就又不干了。这就是我们矫情和爱胡思乱想的根本。接着来吧。夕阳明灭乱山中,落叶寒泉听不穷,已忍伶俜十年事,心持半偈万缘空。当然,就是撑着让我们胡思乱想,我们还能胡乱到哪里去呢?就是不到哪里去,我在叙述的时候也可以说到哪里就到哪里,调查到哪里就说到哪里。只是我现在不是春秋而是冬夏,不是夜晚而是白天,不是蜡烛而是电灯,还没有雨和抚摸,我没有这个心情。心大呢还是世界大呢?胡来不胡来和胡想不胡想呢?这就要看我们的心情。当我们心情好的时候,我们就天马行空,整个世界就在我们心中,现实中的世界不会爆炸,而它在我们心中就是一个小尿罐。说打破它竟不费吹灰之力它立刻也就成了一个少女怀中抱着的打破的水罐。久违了的朋友远隔万里,当我们想他的时候,她(他)就笑吟吟地来到了我们面前。现实中许多高傲的人对我们不理不睬,现在都匍匐在我们脚下向我们摇尾乞怜。我们怎么不能和我们相中的动物交合呢?现实中不能办到的事和就是生灵关系和灵生关系不能办的事,现在你说办也就办了。这是我们枯燥的日常生活的支撑点和我们一天一天生活下去的源泉和动力。我们走累了,走渴了,这就是我们路边的一洼泉水和飘出饭香和映出炉火的一个驿站。当然这是在我们乐观的时候前瞻的时候而不是悲观的时候钻着日常生活里出不来的时候,如果是后者,情况也就恰恰相反了。这时我们和胡思乱想的关系就开始掉了个个儿。这个胡想的世界的大门就「轰隆隆「地向你关闭了。向你表示温暖和温情的恰恰就是我们的日常生活。这时你什么都不想。不管是刮风还是下雨,不管是蜡烛还是电灯,不管是冬春还是秋夏。甚至你有些厌饭和厌食。你有些慵懒和怠意。你不想洗脸也不想梳头。一大早就看着你披着衣服在床上坐着是不错,看着你是在那里胡思乱想也不错,但是你也就是在那里呆坐着,你的脑子并没有转动和用功,你什么也没有想。你在怠速。似乎是在想,但其实什么也没有想起来。这是我们日常生活的另一种境况。不是动不动就不停地胡思乱想。这时我的不想就和一般的你们的不想和无动于衷不同了。看似一样,其实大相径庭。换言之,我就是什么也不想,也比你们胡思乱想的境界要高得多。当然这对你的书面的和机械的法庭调查是不利的。首先你们这种机械和流水线量性的划分和调查就把世界同一种类型的东西千篇一律了。你们在一个容器里要装下看似一样其实是大不一样的液体,你们要在一个笼子里装下看似一样其实一出笼子站在树枝上叫起来和歌唱起来就大不一样的鸟。你们就是这样的调查,你们就是在这种时候来调查我的胡思和乱想。别说我这个时候没有胡思和乱想,我没有这个心情,就算我现在有这样的心情,一切就像调查我日常生活那样来配合你们的调查,当你们记录到两千多页的时候,你们拿着厚厚的一叠材料,你们就觉得这个调查是你们所要的东西吗?那也是看似一样其实还是不一样。你们得到的并不是你们要得到的东西。我说的也不是我要说的东西。就好象我刚才虽然也对过去、往事和日常生活说了那么多,现在不说下意识和胡思乱想还好一些,一说这个我对你们手里已经拿到的虽然后来也断线了的日常生活的材料,到底是不是你们所要的和是不是我要说的现在也随着这个胡思乱想的结论对以前发生了怀疑。为什么调查着调查着会断线呢?刚刚我们还苦恼着找不出原因,现在知道原因在哪里了。我们的心不对口,我们的口不对心。加上这个时候的天气和气氛,灯下和时间又不合我的心情。我脑子已经不想动了这时我的脑子已经不在这里换言之它的心不在这里它以不动的方式更加在高远处胡思乱想,但恰恰这个时候,你们又来调查一般的和低伏的胡思和乱想──你们这个胡思乱想对于我来说也是一种低伏也和日常生活没有什么区别,这个时候我怎么回答你们呢?我只能苦笑着摇头罢了。我只能说我平日并没有你们所要的胡思和乱想罢了。因为我的胡思乱想说出来,也不是你们所要的胡思和乱想。我如果现在和你们纠缠起来,单在这个名词上,也要和你们开一场战争。我对你们的提问,只能拒绝回答。当然我知道我这样做就等于一下挖了你们的老根和挖了你们的祖坟,你们会暴跳如雷和如丧考妣,但是我没有办法。我知道这是一道好风景,但这个好风景在你们眼里同时还是一根实用的救命稻草,于是我就只能无动于衷了。我连自己都救不了,我怎么能救你们呢?我救得了你们的命,我救不了你们的心。这是你们所不理解和感到愤怒的。我误了你们的大事。但是你们既然要调查我的心,你们可了解我的心?我不是对风景不懂和没看过风景所以在风景面前无动于衷的人,我对世间和阴间的风景还没有看够呢。但既然你对风景没有看够当船行到你们的秀丽的江上的时候他为什么躲在船舱里不出来呢?他无动于衷,不是因为你们这风景不好──我还这么鼓励你们,是因为风景虽然在他眼里没有看够,但是在他心里──他的心狱的大门,已经在如画的风景面前「轰隆隆」关闭了。在风景面前,他已经是一颗苍老的心。他知道这世界和风景不会再变出什么新花样了。同时他还另有心事。就是你们强着把老人家劝出去和抬出去,当他坐在船头的藤椅上,微风吹着他伟的头发的时候──这个时候你们已经懂事得把船开慢了,不要让硬风吹着他,但是老人家还是头也不抬在低着他的头想心事。大好的秀丽的如画的江山就从我们的身边缓缓通过和慢慢地往后退着。这时你们就看出来了吧?风景在他心里已经没位置。他不是不看风景,而是没有位置了。我现在对下意识和胡思乱想不愿意回答和提供任何证词,也是因为我胡思乱想得多了而不是少了所以现在懒得开口罢了──这一点我要向法庭陈述清楚,不然我这么一谦虚你们还以为我是一个傻蛋你们当初选代表的时候找错了人呢。当初你们的挑选没有错误。你们的购买物有所值。就好象成熟的政治家坐在主席台上都是一副傻相和一言不发一样。轮到他发言的时候他也摇摇手表示没有话说。看着我们这副傻猫似的憨态如果你们以为我们是一群喜剧演员那就大错特错了。这就是我们为什么要经常给你们制造一些悲剧的根本原因。我们就是像孩子一样为了向你们证明你们的判断是多么地错误和经不起历史大事的检验和推敲。从这一个意义上来说,我刚才对日常生活还那样地滔滔不绝一口气讲了一千四百多页,也从反面证明我对日常生活过得是多么地不够。就像任何伟人一样,我们欠缺的不是伟大的生活和决策,而是像平常百姓那样的日常生活。当我们没有这种生活的时候,我们总是假惺惺地说:「其实我是多么羡慕和想过上普通百姓的日常生活呀。」如果真让他下台给了他百姓的日常生活,伟大的和决定别人命运的生活向他关了门和离他而去,现在就是让他决定自己的时候,他很快就会犯心脏病。但从这一千四百多页的记录中起码可以说明这么一点:我是一个多么热爱生活和生命的人呀。好了。我已经说完了,你们再问不出别的了,再问就回去了,就又回到你们打瞌睡让我也断线的日常生活中去了。我现在对下意识和胡思乱想的调查已经不再说什么和无可奉告。接着你们再问后一个问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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