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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泯灭》 作者:梁晓声

第七章.2

    “也是我当时的想法。第二天早晨我陪着老人家吃过早饭,急急匆匆地就往我自己的家赶。我以为你不会那么早就离开,肯定正期待着我出现在你面前。当时我心里那么渴望。渴望极了。我想整整一个白天的时间都将是我们的,多好啊!开门时我激动得钥匙都插不准锁孔。我想我要亲自为你做早饭。守在你身旁看你吃得很香。多少年来我企盼着这样的一个日子。可是我冲进屋里你却不在……”
    “我没睡好,所以早早地就回宾馆去了……”
    “当时我也这么想。我几次抓起电话,几次忍了又忍,刚抓起就放下。我对自己说——让他补一上午觉吧。损失了一个上午,我们还有整整一个下午。可下午我往宾馆打电话,你却走了。哪怕留下一句话让服务员转告我呢?可你没有。我还傻乎乎地跑到宾馆去,几乎问遍每一位楼层服务员和总台服务员你是否留下一封什么信?当然也是白问。我并不认为自己有权知道你去何方了。那完全是你的自由。但是……但是有过那么一个夜晚,忽然的你第二天就消失了,把我内心里的一切欢乐感受都席卷了去。我真是想不明白了。不明白你究竟是一个怎样的男人了。觉得我似乎早已从你的小说里认识了的那个你,和实际上的你,竟是两个那么不同的男人。而我自己实际上又等于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了呢?……我一路往回走一路流泪不止,招引得行人纷纷看我……”
    她凝视着我,平平静静地说着。泪水就在她说着的过程中,从眼角滴落下来。滴落在被子上。一滴滴的滴湿了被面……
    我垂下了头。
    我低声说:“我是一个心理丑陋的男人。”
    她苦笑了一下。
    她说:“你倒不必这么严厉地批评自己。我清楚你肯定是由于一些想法才那样的。你愿意坦白地告诉我你那些想法吗?就像你坦白地告诉我,刚才你站在门口时的内心想法一样……”
    我说:“愿意……”
    她就默默地期待着。
    我说:“只不过因为那些诗……你写的吗?……”
    “我写的……”
    她眼中顿时充盈满了诧异和困惑……
    “也因为那个工艺品相框……因为那里的那个女人。还因为扶历上的那个女人……”
    她不再侧卧着了。她起身靠被坐着,曲收了双腿,用裙子罩住它们,手臂揽着它们,将下颏抵在膝上,好生奇怪好生不解地望着我……
    于是我坦白地告诉她,那一个夜晚,在她离开之后,那些诗,那工艺品相框里的女人,那挂历上的女人当时引起我的种种胡思乱想……
    当时,我那些胡思乱想,似乎都有足以促使我那样思想的种种根据。而且似乎很理性,很深刻。可一旦面对着她,一旦被她那样子望着,我却说不清道不明了。却逻辑混乱,前言不搭后语了。连自己都觉得,当时的理性彻底变成了可笑性。当时的深刻彻底变成了荒唐。当时种种的自以为是的根据,彻底变成了杯弓蛇影般的庸人自扰……
    我说时将枕头很紧地搂抱胸前,如同枕头是一本“释疑大全”什么的。我觉得自己两手心出了满把汗……
    “明白了?”
    “不明白。”
    “我……我说不明白了……”
    “我看也是……”
    “那,就让我们都糊涂着吧。也许,一件糊涂着的错事,比一件很明白的错事好些……”
    “我同意……”
    她凝视着我的眼睛渐渐眯了起来。目光变得极温柔了。温柔中织着缕缕怜悯。
    “你都把我……审问出汗来了……”
    我伸出两只手给她看。
    她用她的双手拉住了我的双手……
    “别认为,我是在审问你……你呀……一个男人爱一个女人时,是不需要有那么多思想的。就是任由心性地去爱,岂不更好吗?最伟大的思想家,和一个他爱的女人在床上所做的事,与一切男人和女人在床上所做的事没什么两样。所说的话录下音来,肯定也是一些最最古老的枕边话……”
    我笑了。
    她也笑了。
    “何况你成不了思想家。真正的思想家是孤独寂寞的。还是精神痛苦的。他们只愿和上帝对话,却又不相信上帝的存在。他们仿佛觉得没有一个世人能理解他们或抚慰他们,而他们也从不去理解任何一个世人或去抚慰任何一个世人。”
    我说:“这是一个‘bo’论。”
    她问:“什么论?”
    我说:“‘bo’啊。一个竖心儿,加上蓬勃的勃的左半边儿。”
    并在她手心上写“悖”字。
    “这个字念‘b6’吗?”
    “对。‘bo’论——相背离的思想关系……”
    “不念‘bo’。念‘bei’。”
    “念‘bei’?”
    “是念‘bei’。小芹这儿准有字典。在抽屉里,你查查看……”
    我拉开抽屉,找到字典,查看起来……
    “念什么?”
    “是念‘bei’……”
    我脸红了。不知从哪时候起,这个“悖”字在我的头脑中竟以“bo”字储存着了……
    “记住了?”
    “记住了。”
    “还是作家呢!”
    “是啊,还是作家呢……”
    我又笑了。笑得相当窘。
    “你们,当代的男人们,其实很难寻找出一个真正甘于孤独寂寞的。也根本寻找不出一个为人类的终级生命意义而痛苦的。都在装出痛苦的样子。这在我们有些女人看来极其可笑。当然。在另外一些女人看来,也许极其可敬。但他们正是为了博取那样一些女人的愚昧的钦敬才装给她们看的。对人类来说,每隔千年,出一个真正的思想家就足够人类承受的人。是不?可现在呢,几乎到处都是男性思想家。还有一茬又一茬竭力冒充的女哲人,这叫人类怎么能承受得了呢?像爆苞米花一样,你随时都可能听到嘭嘭新思想爆发出世的动静。把我们当代人的日子搅得更心烦了。你要记住,如果你不再伪装一个有思想的人,如果你能从当代芜芜杂杂乱七八糟的思想推销贩子的叫卖声中,归纳出三五条亘古不变的基本内容,你才有可能成为一个较好的小说家啊!……”
    听着她的话,我渐渐懂了——这个好看的女人的丈夫,那个叫翟子卿的男人,究竟为什么将她视为他的一道“咒符”了。是一种什么样的“缘”,最初使她这样的一个女人,和他那样的一个男人结合的呢?一个思想狂般的男人,和一个鄙薄思想若此的女人,又怎么可能长相亲爱地生活在一起呢?
    “可……还有人教诲我,连爱一个女人,都要用思想去爱……”
    “他?……”
    我点了点头。
    “我猜,在他面前,你常常感到自己是一个毫无思想的人似的,是吗?”
    “是……”
    我又垂下了头。
    “那么就听我的劝告,甘心情愿作一个毫无思想的人吧?千万不要学作他那种有思想的人,好吗?”
    “好……”
    她的话,仿佛对我也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催眠性。然而与那个叫翟子卿的男人的话相反,她的话丝毫也不使我感到邪性,只使我感到从来未有过的如释重负似的。两种话都是那么好听又那么动听。相比而言我更喜欢听她的“教诲”……
    于是我向她倾诉,站在黑龙江边,望着对面的布拉维戈申斯克,我怎样回忆起了小时候看过的一部苏联影片《两个探险家》。我童年时怎样暗恋着影片中那个叫娜嘉的异国少女,怎样由对那个异国少女的幻爱而想到了她,以及怎样因对她的无端的种种胡思乱想而憎恶自己……
    倾诉一经开始,便自行中止不了。
    于是我告诉她,我怎样碰到了那个叫翟子卿的男人。他怎样和那个叫小嫘的姑娘出双入对,同宿同飞。我怎样完全出于好心却惹恼了小嫘。翟子卿又怎样花五百元钱雇了一个本不相识的小伙子演戏骗我,以及他多么大方地给了我两万元钱,以及我怎样隐瞒了“情报”,使他和小嫘被公安局网了进去,我又怎样伪装两肋插刀的朋友,亲自出面四处周旋,将他和小嫘保释了出来,我们在黑龙江边进行了一场怎样的对话,为什么都很可能将成为我们的最后一次长谈,也许还是最后一次在一起……
    对我而言,那无疑于一次“呕吐”。不,岂止是“呕吐”而已,简直就是一次猛烈的“喷吐”!我早就有一种“恶心”的感觉了。究竟始于哪一天我已记不大清楚。也许,从我第一次对别人由嫉妒而痛苦,由憎恨而产生暗算的念头,由幸灾乐祸而体验到分外的快感那一天就开始了。最初不过像一般性胃病患者或肝炎患者的征兆一样。轻微地涌动一阵渐渐的就会平息无恙。当然不是胃里,而是灵魂里。当然也没有吃过药。尽管各种新药广告层出不穷,花样翻新,但医治灵魂“恶心”之症的药我却不知到哪里去买。后来“恶心”的程度一天天加重了。常常想呕却呕不成,呕不成则愈发“恶心”得难受。我明白我的灵魂它是从生活里吸收了太多太多肮脏的东西了。它们在我的灵魂里乱搅成粘粘乎乎的一团。发酵、生菌和沤烂着。以至于只要我一张开嘴,口中就会呼出腐臭和腥浊的气味。无论使用哪一种据广告宣传足以保持口腔卫生的牙膏都毫无意义。一天刷十次牙,也还是不能消除那一种虽然从口中一股股呼出,但却是散发自灵魂里的腥臭气味。有一个时期我曾打算常年都戴口罩。以避兔继续从生活里吸收入肮脏的东西,同时避免从自己口中呼出的腥臭气味进一步污染四周的空气。但一年四季戴口罩未免使自己显得滑稽。结果那打算也就只不过是打算而已。后来朋友交给我一套自抑“恶心”的方法,他说我这一种顽疾,似乎应该称作“心理洁癖综合症”。说心理方面的病,自然要从心理方面进行医治。而且最好是进行心理自疗。他说生活空气里的肮脏和霉菌成份实在已经很多很多了。除了吸氧的病人,一般人是吸不到什么干净空气的。说多了我那点儿微不足道的污染并不至于显得更其肮脏。少了我那点儿微不足道的污染也并不至于变得干净些。说灵魂这东西,好比鬼神,信其有则有,信其无则无。最好是信其无。子虚乌有的东西,何必遑论美好和肮脏之分呢?说具体如我而言,既然是一个诚信其有之人,那么干脆想象自己的灵魂美好如花园,如绝无瑕疵的一块纯玉,如透明而又磨成镜片可以养目的水晶。说只要我自己真的能够想象自己是那么一个人,便会觉得自己完全地无可争议地就是那么一个。说我的“灵魂恶心症”就可以自痊自愈了……
    我接受了他的友善建议,那么样地尝试着自我想象过,自疗过。一个时期内曾挺见效果。可后来还是不行。旧病照样复发。“灵魂恶心症”折磨得我想死舍不得命,想活又着实感觉自己活得肮脏又讨厌。不必从别人的目光中读出讨厌的意思,自己先就对自己讨厌极了。我常想我自己已然如此之不可救药了,那么也就肮脏讨厌地苛活下去吧。但在家里,面对妻儿,羞愧而又不安。我想从我灵魂里散发出来的有害气息,肯定也会污染自家的室内空气啊!肯定也会被妻儿吸入体内啊!妻子也就由她自认倒霉吧,谁叫她做了我的妻呢?可儿子尚年幼啊。无论在家里还是在家外,他本是有权呼吸到清新的、爽净的、卫生的空气的。他本是有希望成为一个与我不同的,灵魂相对美好的人的。而非是像我一样,得完全靠自我想象成为那样一个人……
    许久以来,我曾一次次祈祷,但愿遇见一个灵魂比我美好的人。那么,如果他能怜悯一个灵魂已经肮脏得够呛的男人的苦楚的话,并且能替我按摩通着人的灵魂的某些经络和穴位的话(希望是有的),那么我将在他面前彻底呕吐出我灵魂里的一切肮脏。我常想,具体如我者,只有经常进行“灵魂呕吐”,它可能才会也有较美好较干净的时候,我才不至于总处在“恶心”的状态。才不至于总感到自己肮脏又讨厌……
    我没有遇见过一个我一次次祈祷巴望遇见的人。
    可能比我灵魂美好且卫生的人我是遇见过的。但他们或她们往往并不怜悯一个灵魂肮脏的男人。而且根本不清楚人身上究竟有没有通着灵魂的经络和穴位。
    某些人也曾摆出灵魂比我美好比我卫生的模样,也曾很灵魂优越地作出怜悯我的表示,但我的灵魂虽然肮脏目光却并不愚钝。我发现了他们的灵魂并不美好并不卫生的真相之后,也就咬紧我的牙关屏住我的呼吸强忍住恶心压下呕吐的强烈冲动了……
    我猜中了他们是企图兜住我从灵魂里呕吐出的秽物去四处展示以图一时的快感甚或去卖钱……
    这个时代派生出了许多新的行业,有专门收购人从灵魂里呕吐出的东西的地方和一些人。在那些人的那些地方,人的灵魂里呕吐出的鲜血、本欲、隐秘的情愫和对自己罪过的忏悔,是与秽物搅和在一起,一古脑儿“加工”了再卖高价的……
    自从我的灵魂变得肮脏龌龊以后,我的目光反而变得更加犀利了似的。
    于是我明白了这世上的一个道理——灵魂真正美好并且卫生的人,无论男人还是女人,其目光反而该是单纯的。其眸子里必定时常闪过惊诧……
    而目光犀利的人,仿佛看你一眼就能把你看透起码看得半透的人,你则就不必对他的灵魂抱什么好感了。当然他也可能根本就没有。有的只是在这个生活空气污浊的社会和时代冷静地活着的经验和狡猾……
    目光单纯的男人和女人是越来越少了……
    我不但经常为我灵魂的恶心倍感难受,还为我目光之越来越犀利倍感羞耻……
    我对她倾诉到后来失声恸哭,咽泣难遇。灵魂里喷吐未尽的肮脏随着眼泪汩汩淌出……
    我想我那时是将那一个叫翟子卿的男人的豪华之家当成教堂了。我想我那时是将那一个我由情欲迷恋之进而想以心胜去爱之的好看的女人当成一位神甫了……
    男人连哭都希望面对着一个好看的女人……
    男人面对一个不好看的女人大概想哭都哭不出来,哭出来了也必定哭不痛快——除非她是他的母亲……
    而她若好看,不是他的母亲也似是他的母亲了。尤其在他宣泄而哭之时——哪怕她的年龄实际上可以作他的女儿……
    不好看的女人是造物犯下的最不可原谅也最无法挽回的错误。
    细细一想,这世界的某些法则真是冷酷得令人恐怖……
    起初她只是瞪大双眼望着我,像一个听大人讲鬼故事的小女孩儿,脸上呈现出几分肃悸的神色默默倾听……
    起初我还尽量以笑谈掺半的方式来讲诉,讲到自己可笑之处先自便笑。并说几句调侃和自以为睿智的诙谐幽默的话。讲到那个叫翟子卿的男人,可笑之处我也不笑,为的是引她发笑……
    然而我笑时,她不笑。我不笑,她更不笑。
    但是讲着讲着,我自己先就笑不起来了。我倏忽间明白,无论是我自己还是那个叫翟子卿的男人,无论我们各自不相干的独立行为还是我们彼此心照不宣的对应行为,其实都没有任何可笑性。我自以为睿智的诙谐幽默的那些话,其实并不能使讲着的我和听着的她觉得轻松……
    我正是明白了这一点之后才绝望地哭了起来……
    “哦,你们这些男人……”
    “哦,你们这两个小时候最好的朋友啊……”
    她不时发出这样的诧叹……
    我以为,一个男人抑制不住地从灵魂里“喷吐”出的种种肮脏,定会引起她这样一个温良的女人的极大厌恶,甚至定会使她骇然,把她吓住的……
    但她既不厌恶,也不骇然,分明的更没被吓住。连她脸上起初那几分肃悸神色都渐逝了。一种对我,似乎也是对一切男人的大的悲悯凝聚在她脸上了。她的诧叹之语,既包含着对我的可怜,也包含着对我小时候最好的朋友的可怜……
    “他真是那么说的?……”
    “真是。一道咒符……这是他的原话……”
    “哦我的上帝……那也就难怪他冷淡我嫌弃我了……你不应该那么报复他……”
    “可我已经那么报复他了……”
    “你们这两个男人啊,你为什么要把你们的关系搞成那样啊!……你买的银狐大衣在哪儿?……”
    “在宾馆里,我出来时太急,忘了带来……”
    “哪一天你带来吧……”
    “我……我今后还能……再来吗?……”
    “能。当然能。你为什么要这样问呢?……”
    她说着伸直双腿平躺了下去,并从我怀中抽去了枕头……
    “不要想象自己是一个邪恶的人……”
    她柔声说,同时握住了我的一只手……
    于是我跪在床前,将头侧枕在她胸上,用乞求抚爱的目光望着她……
    “其实你不可能成为一个邪恶的男人。他也个可能成为。邪恶的男人和女人都是具有天生因素的。后天的因素只能使男人和女人堕落,但不会使人变得邪恶。你们先天都曾是两个好孩子。两个穷孩子中的好孩子,对不?”
    “对……”
    “你讲的,倒使我有些理解他了。你总怕自己堕落了,是吗?”
    “是……”
    “看来,他和你一样,也是深怕这一点的。好比一个人怕陷入到泥沼里去。所以呢,他本能地从生活中抓取两样东西往脚下垫。一手抓的是金钱,一手抓的是女人。这是他仅仅能抓取到的两样东西。也是社会和这个时代仅剩给他的两样东西。只有金钱他认为只能垫住他的一只脚。而没有金钱他便会失去他需要的那些女人们。没有金钱连他那张英俊的脸都不值得别人多看一眼。虽然俊没有金钱也没有技长,而且还不肯将自己降低成为简单的劳动力的男人,在以后的中国也许只能作男妓了。我以前也常感到,他对将来是慌恐极了。现在我终于明白了他为什么那样慌恐。可怜的男人。可怜的大男孩儿啊……”
    她流泪了。这是她在我面前谈到他时,第一次流下悲悯的眼泪……
    我问:“你为他流泪?”
    一阵醋意漫上我心头。
    她说:“是的。”
    并问:“你不解了?”
    我说:“不,我懂你的心情……”
    “那泥沼是有吸力的。我不是男人,我想,对于男人,那也许是一种非常巨大的吸力……所以他只有拼命地抓取金钱,轮番地与一个又一个女人厮混。然而那泥沼其实是没底的。金钱和女人,不能使他的双脚感到被垫实了。他越觉得自己还在往那泥沼下沉,越需要更多的金钱和更多的女人安慰他……你也有过这种恐慌吗?……”
    “有……越来越有……”
    “我安慰了你吗?……”
    她抚摩着我的头……
    我说:“是的……”
    我说:“可我也想……用心爱你……回报你……”
    我的眼泪又不禁涌出,流在她白皙的胸项之间……
    她笑了。笑得很淡。淡而苦涩。
    “不必强求自己。真的。不必非说用心。也不必非学用什么思想。像一个不粗野的农民爱他爱的女人就够好的了。牛郎也是农民。他是多可爱的一个农民呢?一切男人和牛郎比起来,不是都显得俗不可耐了吗?……”
    “是的,我俗不可耐……”
    “别这么鄙视自己。我不过是打个比方。全人类都正在往那个巨大的泥沼里沉陷下去。我们人类的堕落真是大趋势啊。再说什么又叫作堕落也说不清,不是?……”
    “是的,说不清……”
    “也许,按今天的看法,我们人类彻底的堕落了,倒可能意味着明天彻底的本性复归了?……”
    “可能……”
    “所以呢,不要用罪过感压迫自己,不要自鄙地把自己想象得灵魂多么丑陋多么肮脏而折磨自己,不要用忏悔意识惩罚自己。学会宽恕别人,也学会宽恕自己。在一切罪过、一切丑陋、一切真正的肮脏之事中,一个男人爱恋一个女人,一个女人爱恋一个男人,只要不产生憎恨,引发仇杀,是最值得宽恕的。再说,你和我,又去请谁来宽恕呢?没有人会理睬我们的忏悔……”
    “是的,除了他,没有人……”
    “冬天到了,我会穿你给我买的那件银狐大衣的……”
    “可,那是用他的钱……”
    “可他却没用他的钱给我买……这还是有点儿不同的。”
    “有点儿”三个字刺疼了我的自尊心。我想她是从我脸上看出来了。因为她随即亲昵地笑了。她那只始终抚摩在我头上的手,温存地滑下来,轻柔地抚摩在我脸上了,并说:“我用词不当。不是有点儿不同。是很不相同。是大不相同……是根本不相同,行了吧?……”
    我说:“我下半年一定要再写出一本书。我要把剩下的钱还给他……还要补上欠他的钱……”
    她说:“作家嘛,应该不断有新书问世。你写一部长篇,比如三十万字,一般能得到多少稿酬呢?”
    “扣除了税,一万多元。”
    “那你再写一本书是还不完他的钱的。”
    “那我就再写两年。”
    “真是个有志气的大男孩儿。”——她又笑了:“两万元对他不算什么。他每年的利息就十几万。何况他赚钱的本事和手段比你高明。有时他为了赚一笔大钱,对某个需要收买的人行贿也不止用两万。我的意思是,书,是应该写的。钱,却未必一定归还。他在外面的世界赚钱,我在家里替他孝敬老母亲。就算我也是他雇的一个保姆,那他还欠我很多工钱呢!等于你替我讨回了一部分工钱吧……”
    “……”
    “我相信他给你两万元钱,本意还是真诚的。尽管和他策划的那一场恶作剧连在了一起。伤害了你。可你不能因此就否认了他的真诚。毕竟,你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不愿存心伤害的人。他对你老母亲也像你对他老母亲一样有感情……”
    “我……我是不是不应该……报复他?……”
    “不应该……”
    “可我……当时也认为,是在替你报复他……”
    “所以我也并不想太谴责你,就在这间屋子里,就在这一张床上,有天我撞见了他和小芹这孩子乱作一团,而当时老人家在自己的房间里安睡着……我能发作吗?我能闹起来吗?我一声不吭地退了出去,悄悄地就走了……他受一次惩罚就受一次惩罚吧。再说小芹那孩子,本质上也是一个好孩子。对老人家不错。从没因为自己和他有了那种事,就有恃无恐地向他要这要那。许多东西是他主动给她买的。也有我主动给她买的。她家里很穷。家人期待于她的,是她每次回去能带回更多些的东西。更多些的钱。我想,也许并不太在乎,她回去时究竟还是不是一个女儿身。女儿身并不见得使她的家人多么替她庆幸。女儿身也并不能确保她嫁给一个好丈夫,从此在穷乡僻壤过上幸福生活。穷人的原始股是他们的讨男人喜爱的女儿们——这句话是萧伯纳说的。卖淫是穷人的女儿们的‘传统工业’。过去限制她们这种自由。现在还给了她们这种自由。不但是还给了她们自由,甚至还意味着调动了她们的自愿……”
    “现在,卖淫被认为是‘无烟工业’……”
    “那么,她们就该被认为是新时代的‘慰安妇了……’”
    “南方叫‘黄色娘子军’……”
    “设身处地,替小芹那孩子想想,在我们这个形有实无的家庭里,‘慰安’于因为赚钱而常常感到精疲力竭的男主人,还是要比直接加入什么‘黄安娘子军’的行列强些。以前我嫌恶过小芹这孩子。后来我不嫌恶她了。倒是很同情她了。我并不稀罕什么银狐大衣。但那是你为我买的。我还是要穿一阵的。之后我就送给小芹吧,好不?……”
    “好……”
    “她肯定会再把它卖了……”
    “那就由她吧……”
    “你不再小心眼儿地想一些事情,我就高兴了……”
    她坐了起来,捧住我脸,吻我……
    “我想……”
    她轻轻抓住我一只手,导它探入她的衣衫下,并探入她的乳罩下,用她的另一只手隔着衣衫按住……
    “可是……”
    欲火顿时在我胸膛里燃烧起来……
    “只说想不想……”
    “想……因为想,才来的……”
    “这就对了。男人在这样的时候。如果对女人都不说实话,对这个世界就没有诚实可言了……”
    她又亲昵地笑了。她那白皙的脸庞,也被情爱燃烧得绯红绯红。她的眼睛那时期明亮明亮的。两颗眸子里闪烁着钻石一样的熠熠光彩。我的手感觉到了她的心在心房里怦怦激跳。仿佛还感觉到了她的心血正往她那只丰满的乳房里流注,使它充盈得更加富有弹性了……
    她赤脚下床,牵着我的手,引我离开小芹的房间,引我进入她和他的卧室……
    “可是……”
    她用另一只手捂住我嘴……
    她说:“把窗帘拉上……”
    我把窗帘拉上了……
    我回转身时,她已仰躺在床上。她的衣衫和裙子已在地上……
    她凝视着我。目光炽热又亲爱……
    她用一种格外平静的语调说:“这是一个空间。将我们同外面的世界隔绝起来。这是一张双人床,比小芹那张单人床宽大。做爱需要足够躺下两个人的面积。此刻的时光完全属于我们……为什么不这样想?这样想不是更好吗?……”
    她说着,渐渐地就笑了。平静的语调中,也渐渐地掺了几分调侃的意味儿……
    “把电话插头拔了吧。我可不愿在分不开身时,听到电话铃响……”
    我就把电话插头拔了……
    再回转身时,她已裸在床上了……
    我望着她,觉得外边并没有一个所谓“世界”。尽管它是真有的,但对我已没了意义。我觉得那时世界就是这一个空间,这一张床,这一个脸儿好看身儿优美温情又善良的女人……
    加上我自己……
    “牛郎,到织女的身边来爱她……”
    她抿着嘴唇,亦庄亦谐,欲笑还羞的一副模样,向我伸出着修长的优美的手臂……
    她伏在我身上,一根纤细的手指,从我眉间顺着鼻梁往下一次次划着……
    她嬉戏地笑问:“男人,现在,你打算用思想爱我呢,还是打算用心爱我呢?……”
    我紧紧地搂抱住她。
    我迷迷幻幻地说:“我不明白……”
    她喁喁哝哝地问:“不明白什么?……”
    “世界上已经有了你这样的女人,还造出美丽美好、美妙、美感、美伦美免这些词干什么呢?我要是当了一个国家的国王,就要传下一道圣旨,严禁再使用那些词,一概用女人这两个字的派生词代替……”
    “抱住我的竟是一个为此妄想当国王的男人,你好可爱!”——她吻了我一下,佯装认真地问:“那么国王陛下,美丽的风景该怎么形容?”
    “美女般的风景……”
    “美丽的花儿呢?”
    “女孩儿般的花儿,少女般的花儿,少妇般的花儿……”
    “建筑呢?”
    “建筑只许用男性化中性化的词形容。不许用和美有关的词形容。与女人的美相比,建筑的美算什么!……”
    她就格格笑出了声儿……
    而我一翻身,将她压在身下……
    男人对于成熟女人的情爱和性爱的饥渴感,强大于男人在当前这个时代的一切方面的饥渴感的总和。与那些在热恋中如胶似漆的少男少女青年男女间的情爱和性爱风景相比,其迷幻程度往往有过之而无不及。因为这个时代对于它的许许多多恐恐慌慌又心瘁力竭的男人,已再没有任何慰安的能力、手段、策略和计谋了。因为太年轻的女人恣肆于玩乐沉湎于享受,并早已学习和实践着专攻心计地从社会中攫取了。女人对男人的最最古老的悲悯天性,早已在她们内心里死灭了。而且不可能从她们下一代的女人身上复活。女人从传统的被爱怜的角色,一步跨越了反过来爱怜男人的角色转换阶段,直接变成了一批又一批仅仅利用男人或仅仅需要男人的女人。这世界上已仅仅剩下了一丁点儿对男人的悲悯,在少而又少的一些成熟的女人的内心里残存着,在她们中更其少的好看又温浪的女人的内心里残存着,在他们觉得自己最最需要爱怜和悲悯的这个时代……
    对于他们,这是它最后一次撒向世间的一小把幸运。这幸运一大半随风飘荡,不知落在了人间什么地方。由于没有直接落在男人和女人的“缘”中,而失去了幸运的意义……
    今天,尤其今天,男人不可能得到比女人的爱怜和悲悯更可贵也更幸运的东西了。金钱将会更加奴役他们。赚取的过程是它对他们驱使奴役的过程。挥霍的过程其实也是,挥霍连他们正常消费的那点儿愉快和乐趣都剥夺了。功名也将更加奴役他们。一切贪婪都将更加奴役他们。壮阳药的红红火火的研制、开发、推销和生产,证明阳痿的男人越来越多了。归根结底,阳痿源于贪婪。贪婪源于对时代的惊悸和恐慌……
    如果一个男人幸运地获得到了一个女人对他的爱怜和悲悯,不管他是不是一个相信上帝的男人,他都会从内心里说出——上帝呵,一万分地感激……
    我当时就是在内心里那么说的……
    爱的过程好比男人和女人共同升起一炉火。在它燃烧得最熊最旺之际,他们跃入其中将自己充作干柴。当炉火渐熄,他们发现自己并没变成一截黑炭。恰恰相反,他们彼此觉得双方是更可爱了。一个赤裸的男人和一个赤裸的女人相拥相抱,亲昵依偎的情形,其实是和一对儿双胞胎婴孩那么在一起的情形同样美好的。他们内心里都会觉得仿佛又刚刚出生了一次似的。都会觉得他们真是一对儿双胞胎婴孩儿似的。连他们的灵魂,在那一时刻也仿佛净化过了似的。爱的过程中,等于灵魂洗了一次澡。刚刚从爱河中洗浴而出的男人和女人,那会儿对这个世界也是充满了深深的感激和浓浓的爱意的……
    她看看手表,柔声说:“一个小时后我要到医院去,现在我想睡会儿。在我身边。别动。陪我……行吗?”
    我说:“行……”
    于是我安安静静地侧躺在她身旁,尽量不动。瞧着她,欣赏着她。我以为,只有在这样的时候,男人对女人的欣赏,才有点儿可信……
    我想吸烟,但拿起又放下了。怕呛着她……
    一个小时后我叫醒了她……
    她穿好衣服,偎在我胸前,低声说:“如果我并不是从心里真的孝敬老人家,我们即使是在我‘自己的家’里,老人家也还是可怜的……对不?……”
    我说:“对……”
    “而即使我们在这里,实际上也并不等于对老人家是伤害。如果你总难免觉得……罪过……我对老人家的孝敬替我俩全部抵偿了……对不?……”
    “对……”
    “你沉思什么?”
    “我……在想你呢?……”
    她凝视了我片刻,抓起我一只手,仅仅抓着指尖,使我手心朝上,默默从裙兜里掏出一把钥匙,放在我手心。并曲合了我的手指。
    于是我攥着它了……
    “我自己那个家的……”
    我说:“我更愿和你在你那个家……”
    一星期后,老人家出院了。
    老人家出院前,我去探视过老人家一次,老人家出院那天,是我和她共同去接的。老人家出院后,我和她,还有小芹姑娘,在她那个似家非家的富有之家里,为老人家摆了家宴,表示庆贺和祝福。那一天她放上“卡拉”磁带,唱了几支歌。我也唱了几支歌。小芹唱得最多。有些歌是我和她都没听过的。她家乡的山野民歌……
    接着我们三人陪老人家打了几圈麻将——我和她各自输给了小芹几十元钱。存心输的。老人家也输给了小芹几十元钱。分明也是存心输的……
    小芹赢得眉开眼笑……
    天黑后,小芹对老人家说:“奶奶,这几天就让俺婶儿睡她自己那边儿吧。她这几天够操心上火的了。得让俺婶儿歇息几天。我在这边儿一个人侍奉您几天。我保证侍奉得您高高兴兴,周周到到的,行不?……”
    小芹说时,狡黠地偷瞧我,也偷瞧她……
    我心里当时真不知该感激那小保姆,还是该告诫自己提防于她……
    而老人家爽快地说:“行啊!怎么不行!……”
    老人家一手拉着小芹的手,一手拉着她的手,由衷幸福地说:“子卿这小子,也不知哪儿去了。有一个孝顺女儿似的儿媳妇,有一个懂事孙女似的小芹丫头,还有你……”——望着我继续说:“一个二十多年后又见着了的干儿子,有你们几个尽量体贴我,哄我高兴,我这可是哪辈子修下的一份儿福气呢!”
    老人家落泪了。
    她和小芹也泪汪汪的了……
    她说:“妈,您老是好老人嘛。好老人当然应该受到好对待嘛……”
    又过了一个星期,我不得不离开哈尔滨了。
    她没送我。
    头一天晚上,在她“自己的”家里,她以另一种方式为我送别了……
    她在电话里说:“要像爱我一样爱她,能记住吗?”
    “谁?……”
    “该打!还能有谁?”
    我顿时明白了。
    我说:“能。”
    她说;“你发誓……”
    我就发了一个誓……
    “离开我,就要学会忘了我。也能记住吗?”
    “也能记住。”
    “好好儿地做一个牛郎那样的丈夫,啊?”
    “嗯……”
    “这才对……”
    我握着听筒,还想听她说什么,她却已挂线了……
    直到那一天,翟子卿仍没回哈尔滨。不知还在黑河,亦或到别的地方去了。不知还带着小嫘,亦或遣走了她,身边又有了别的女人陪伴。总之,我想,他是绝不会孤身在某处的。他向社会攫获的野心比我强烈。因而恐慌也比我巨大。这一点是我对他的更深一层的认识。翟子卿这一个男人身边已经无时无刻不能没有女人。没有女人他内心里的恐慌就将把他压扁变形。而他身边的任何一个女人,都不可能真正地“慰安”于他。因为她们既不爱怜他更不悲悯他。只不过利用他和像他需要他们一样简单地需要他……
    我想,比较而言,也许倒是小芹这女孩儿,算她们中对他最有真情实意的了。尽管那真情实意的主要内容,不过是一个从穷乡僻壤来在大城市的小保姆,对男主人的抬举和青睐的一份儿感恩戴德。我走那一天,已觉得她本质上不失为一个好女孩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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