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 TXT小说天堂 收藏本站(或按Ctrl+D键)
手机看小说:m.xstt5.com
当前位置:首页 > 现代小说 > 《最后一名女知青》在线阅读 > 正文 第二部 欢乐家园.1
背景:                     字号: 加大    默认

《最后一名女知青》 作者:阎连科

第二部 欢乐家园.1

    25
    说起来,值这样的时候,夕阳把黄昏胀得大极,从夜饭的碗里漫将出来时,孩娃儿便惊惊战战着,把自己撕分开来,一半给了这乡土社会与他有关的日杂事情;另一半,送给了父母杜撰的人生传奇。
    在那传奇中间,菊子死了。菊子是山虎的新妻。菊子死后,张家营村最早的房舍前后,夜夜都响起男人那狼嚎的哭唤,听起来委实令人毛骨悚然。所以说,只要黄昏悄然到来,村人便早早地闩了大门,团在院落里,或窝在床头上。孙儿上茅厕,那是一定要拉着爷的裤带。女孩娃拉着奶奶的手走在村街上,虚汗点点滴滴地落下来,天久日长,便弄出了一地泥浆。
    这一年岁,是八十年代中期的一个盛夏;社会上大的动荡已经过去,小的风波还一浪接着一浪,比如分地,比如改革,比如升学,比如公社改为乡,大队改为村,重新选村长,之类之类,都日日夜夜干扰着乡土社会岁月的平静。不过孩娃儿不管这些。是年他已五岁,虚岁入六了。黄昏在他眼里无边无际。从这时候开始,他都想着那个传奇。菊子死了,山虎哭天嚎地。然而,在盛夏的一个清晨,一把火在麦场上烧将起来,就什么都不曾留下,仅有一把灰烬。
    要说的就是这么一回事。
    菊子是上吊死去的。故事非常之古老,古老得如一条自古至今的河流,婉转曲折,九曲回肠,望不到尽头,仿佛,没有张家营子,便有了这道故事。而事实上,张家营子是这道故事的后裔,村人们也都是故事的子孙。菊子是为山虎的不专死去的。他们结婚在三月的春天。春天在三月里,桃红李白,山梁上披绿挂彩。从冬末就开始绽红吐黄的北方梅,在他们的草房后面,日渐地衰败下去,然被梅花引开的山草刺、迎春红、节节高和极其平常大众的小红花、野白花,却开得盛艳烂漫。春天的气息,弥漫着这两间孤单的草屋。到了夜黑,远方贺喜的送客渐次去了,忙了一天的山虎和妻子,把最后一批吃酒的客人,送到梁上,返回时已经精疲力尽。回到家里,他们在门口有了,番亲热,菊子开始收拾酒席的残羹剩菜,山虎去屋里铺床拉被,准备着他们久渴的婚夜。菊子洗了菜盘,净了酒盅,把东西归到位置,从灶间出来,忽然看到一只言生从院落跑将出去。自家是没有牲畜的,也许是狼。为了不让狼在新婚夜里,房前屋后的饿嚎,她便端了一盆剩菜,出门往山梁上去,剩菜中多有肥肉,向香在月光中四溢漫散。她把一盆剩菜放在山梁上的一棵柿树下,重新回到家里,门上院落门,门上草屋门,到屋里山虎已经睡了。床上铺的是她亲手织的套花单子,他枕着她亲手缝制、亲手绣花、亲手装满香草的枕头,安安洋详地和衣睡了。他为他们的婚事操持了三冬三夏,多垦了一半田地,国存了几缸粮食,打制了一套家具,又新盖了这三间草屋。这屋里满是令人打噎的草香。他疲累已极,他该好好睡上一觉了。她动手脱掉他的鞋子,又去小心地解他衣扣。他睡得香甜如醉,一任她随意地解着。可是,当她解开他的布衫扣儿时,却看见他山峦一样健壮的胸脯上系着一个女人的胸兜。那兜儿簇新,贴着他的胸膛,如挂在山梁上的一块儿白云。她怔了怔,拿过油灯,仔细辨认一番。那兜儿委实是女人的胸兜。她家乡那片土地上的女人,只要生过孩娃,都要戴上这样兜儿,护着那猛然胀大的奶子下田劳作,胆大的女人,在炎热的夏天,坐在村头吃饭,脱了她的布衫,就露出这样的胸兜。这兜儿是终年不离女人胸脯的。只有在奶孩娃的时候才掀开兜儿的一边。不过,那些兜儿多是红的,红得如一片云霞。她曾问她们,她们说红的避邪,越红越好。不消说的,这兜儿是另一个女人给他的信物,贴身的信物。她没有想到他是这样一个男人。没想到他躺在婚床上,还敢戴着另一个女人的胸兜儿。原先,她以为他厚诚忠笃,勤劳无比,正直老实,却原来他是一个败坏的男人!和那些在村落追过她的男人一样,爱戴女人的胸兜儿,爱藏女人的发卡儿;有时,还把女人的耳环吃糖样含在嘴里。她于是想到了死,想到了人世的污浊,如盛雨时黄河泛滥的水。那水粘粘稠稠,涛涛漫漫,卷尽了土地上的尘灰、柴草、猪羊,和一切七七八八的脏物。
    山虎他们这道梁子,叫老虎梁子,一百八十里外的另一道山梁,叫豹子梁子。他妻子是豹子梁子的人。据说,豹子梁子的人,是黄河边上来的移民。黄河连年改道,泛滥成灾,今年淹了房子,明年淹了庄稼,人们终年过着饥荒岁月。后来,一位老人咬了牙齿,统领家小,便背井离乡,逆河而上,择高安业,在豹子梁上落营扎寨,耕种繁衍,终于又成了一处村落。
    山虎是当地土著,家在山林深处\世代以打猎为业。他有兄弟二人,哥能攀山走崖,枪法极好。一天夜里,他的老父亲忽地做下一梦,梦见山林起火,风助火势,所有野兽都闻火逃去,偌大山林,连只野兔麻雀也没留下。于是,一家猎户,便活活的饿死山上。梦醒来老人一身惊汗,虽是谎梦,老人还是痛定思痛,带上干粮、草鞋,在这茫茫山地走了三个月零七天,找到这道老虎梁子,见山高水深,土地丰厚,才决定送二子山虎到这种地,自己仍和大儿子回原处打猎,以备果真有一朝一日,山人突起,兽们远去,自己也好退至二子的田地为生。
    张家营人,从三岁起都会唱一道歌谣:
    老虎梁子高又高,
    树枝树叶在云霄;
    老虎梁子长又长,
    头东尼西不能望;
    老虎梁土厚又厚,
    麦粒儿长得像石头;
    老虎梁子甜又甜,
    一口入肚甜三年。
    梁上的汉子壮又壮,
    一脚能跺平黄土梁;
    梁上的女子纯又俏,
    人们见不得她的笑……
    那天夜里,山虎睡得呼风唤雨,每一个呼吸都一阵风吹草动。他的妻子在他身边哭得泪水涟涟,眼泪沥沥啦啦砸在他的胸脯上,洗湿了那个胸兜儿。另一个女人的兜儿。屋外世界异常安静,没有了往日夜里总被吵醒的狼嚎。夜莺偶尔的鸣叫,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自门缝挤进屋里,一丝一线地响在她的耳边,仿佛是什么在静夜对她的召唤。她咬着自己的牙齿,把哭声压成薄薄的气流,生怕吵醒了他的酣睡。可又一方面企盼着他突然醒来,听她对他有一番爱的诉说。
    然而,他鼾声如雷。另一个女人的胸兜儿,在他的胸上被震得瑟瑟抖动。样子像这一睡就再也不愿醒来。无奈何,她从屋里走将出来。天空月高星稀,一地清淡,她在浩瀚的天空下孤独了片刻,去他垦种的每一块田里走了一遍。然后,又回来在他床前站了许久,便毅然拿起一段麻绳,朝着梁上去了。就终于死了。
    26
    黄昏终于尽了。
    张家营子陷落在迟暮的静寂里。这孩娃儿跟着他的奶奶,带着他的黄黄,追着夜前的最后一幕亮色,从村头蹦回来,遇到一丛路边的草棵,他偏偏拐个弯儿,从那草棵中过去。有时能趟出一只飞鸟,有时能趟出一只“蹬倒山”的大蚂蚱,有时,趟出一个空空荡荡。遇到大的石头,他不绕不弯,从那石头跳将过去。他知道那草棵和石头,有时要伸出腿来,绊他一脚,可他偏偏就要从草棵和石头上趟过跳过,边跑边叫:“来电啦!打麦啦!”“来电啦!打麦啦!”他的叫唤像一股从山缝中挤出的溪水,清清澈激地在村落里流淌。这是麦季,村人都忙成五牛分尸,自己找不到自己的胳膊腿儿。田地分了几年,责任在自家门户,丰收歉收,粮足与粮缺,都是自家经营的事情。在这样的年月里,新得的土地,与乡人有极其笃厚的情感。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谁肯让自己的田里少了一成收获?在村街上挤拥的,是小麦焦枯的气味。脱落的麦粒,在牛、羊的脚痕中盛了半满。碰不到草棵、石头,孩娃儿就寻那牛脚窝儿,一脚踩下,麦粒儿隔着他薄薄的鞋底,虫儿一样蠕动在地上。他用力地拧一下脚掌,以为已经碎了麦粒,就跳到另一个牛脚窝儿里,他的奶奶在身后叫他慢些——慢些——他却反而更快,恨不能从村街上飞将起来。到自家门口,他飞射过去,破门而入,大声地叫道:
    “来电啦!”
    “打麦啦!”
    “机器都急啦!”
    父母正在说着他们撰作的故事。三十二万字的手稿,被他们冠以《欢乐家园》的书名,正堂堂正正地站在一张凳上,有将近尺厚,如同他们的孩子样得着孕育的厚爱。三年前的一个夜晚,他们给两周岁的孩娃儿过了生日,静躺在一张床上,彼此枕着对方的胳膊,孩娃儿熟睡在他们身边,他说了山虎和他妻子的坎坎坷坷,恩恩怨怨。她默了半晌。他以为她睡着了,她却隔着孩子,把他的头揽在怀里,说:
    “菊子死了?”
    他说:“死了。”
    “完了故事?”
    “才一半。”
    “写出来吧。”
    “写啥儿?”
    “这故事。”
    说的时候是在夏天,她用了整整一个季节,续续断断听完了他的叙述。炎热的夏季过去以后,土地迎来了秋天的凄清。他们夫妻去老君庙教书的时候,山梁上的土道边,沟溪的流水里,崖上的荆棘上,到处都是《欢乐家园》的片片段段,零零落落地飘着挂着。四下里看不见牧放的羊群,也看不见庄稼的棵秧。该收的收了,种下的还未及发芽。山梁上空空落落,从张家营去往老君庙小学,要通过一条河沟,那河水整个夏天都跟河槽吵吵闹闹,呆够了,厌烦了,此刻落了下去,变浅了。没有了青嫩嫩的生长,夏季的水草也日渐枯萎下去。梁上、山坡、小学的榆树、桐树、槐树等,北方的家常树木,大小叶子都在枝上果得腻厌,开始了一片片下落。小学的庙堂里有窝燕子,也不知哪天离去向南了。没有了河水的喧闹,没有了草树的绿色,没有了夏天的繁茂,他们就那么地踩着凄清,到小学教室里教书,到张家营家里吃饭。来来往往在那山梁的一段土道上,来来往往在《欢乐家园》里。终于挨到了深秋时候。
    她说:“天元,写出来吧。”
    他说:“写《欢乐家园》?”
    她说:“我们不能这样平淡了一生。”
    他说:“写出来了又怎样?”
    她说:“无论怎样。”
    他说:“写吧,我写。”
    她说:“别的家事和一应烦乱你不要应记。”
    这就开始了人生一段漫长的耕作。到了收获的时候,不消说人心平添了几分欢愉。三年的时光,除了孩娃儿与老母,张家营无人知道他们在日夜耕种什么。没人知道,他们在写一部叫《欢乐家园》的小说。孩娃儿冲进了院落里。
    “有电了?”
    “场上灯亮啦,照明着一世界,蚂蚌蚊子都在那灯下飞。”
    我去打麦,张老师说你在家看稿,把错字白字挑透彻,不要让人家笑话我们是乡下秀才。新华字典就放在床头上。
    这年的张家营子,已经有了一丝现代文明的气息。虽说台子地那儿的知青房,已经败落到漏雨如柱,再也没有外面世界的消息,从那房里的知青嘴里夸耀出来。无论远瞧近瞧,那都不过是两排土房罢了。于是,从山梁外面,却艰难曲折地爬进来两根电线,使村里几位一生没进过县城的老人,在大年三十的通电之夜,在山梁上痛痛快快哭了一场。还有爱唱的媳妇,在村头的灯光下面,疯疯癫癫地唱了半夜古戏,将花木兰和穆桂英都差一点咬死在嘴上,然而用在打麦机上却是去年的事情。外面的世界,比如镇子和县城的城郊,打麦机都用了十年以上,这梁上的村落,才想起去买它一台。机器用牛车拉了回来,卸在场上,土地却分了,那机器就经受着它风吹雨打的命运。还是去年政府部门一道指令,强迫各村配置打麦机械,张家营才卖了三棵老树,买回一个马达,使村落的原始,朝着机械文明大大迈了一步。
    外面的夜晚,炎热里透着凉爽,散发出小麦的枯气。村里打麦是实行公正的抓阄排号,张老师家排在今晚下夜。现在,张老师要去将田里的麦捆一担一担挑到台子地的麦场上。孩娃儿跟在他的身后,他看见父亲的内心,有许多欢快的风景,省里的出版社说,无论如何,三月底要将《欢乐家园》寄往社里,下厂排印。就要出一本书了。这该是多大一件事情,想起来做父亲的真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和娅梅无非将那传说实实在在、详详尽尽、原汁原汤地记录下来。人家却说《欢乐家园》是中国版的《根》,作者是中国的哈利。《根》是美国什么样的小说,哈利是谁,张老师夫妇并不知道。但他们知道,原算子原馍,原汤原水地写也是好小说。
    是不是好小说倒无关紧要,然这《欢乐家园》却使这乡村的日子过得异常田园起来,连娅梅时常对郑州的思念,也淡薄了些许。往日夜夜念叨的父亲、弟弟,都从她嘴边渐渐少了。县里因为她是仅有的几位在当地落户的知青,曾要调她到县教育局去。不说不需天天与粉笔打交道,做一个乡野的教书匠,至少换个环境,房里有一盏电灯吊着,出门也能看到几栋楼房,可她却毅然回绝了。
    “我不想离开家。要调把天元也调去。”
    张老师说你自己愿去去吧,到底是个县城。她说正写这《欢乐家园》,我怎么会离开张家营子。
    究其实质,留下她的怕还不是家和孩子,也许真是那《欢乐家园》。每天夜里他坐在灯下,写上一千来字,几页稿纸,然后给她细推细敲,再涂涂改改。第二夜他写的时候,她便将前夜的手稿誊抄一遍。孩娃儿呢,由他奶奶领至村头听古,然后回来躺在床上,半睡半醒地看着他们,也看着欢乐家园。
    他说:“真怕我们白写一场。”
    她说:“没白写,反正我觉得日子厚实了。”
    她给他倒一杯开水,或者问他,还写吗?他说再写一会儿。她就去灶房,点上油灯,生起火来,挖半碗白面,擀一片儿面条,煮一碗夜饭,端到他的面前。她的贤淑,她的知礼,使他激动不已。吃完了他自己洗去,回来后她已经钻进被窝,将那寒凉的被子暖出一股四溢的热气。他腼腆地笑着,钻到她撩开的被里,夫妻的情感便火一样燃烧起来,将那间房屋烤得僻僻啪啪。夫妻的温馨,这时候在火光的缝隙,如这季节的一丝凉风,亦如雪天的暖气,流动出细细的欢乐,在床上床下,屋内屋外,播种着春天的青山绿水。那时候,装着睡熟的孩娃儿心惊胆战,在他们身边或脚头,紧紧地缩成一团,不敢弄出一丝一毫的响动。到真的睡着了,看见的却是菊子在梁上吊死的身影,如一条又黑又粗的柱子,悬在他的眼前,晃来晃去。甚至有些时候,菊子走来时,冰凉的脚趾,就踩在他发热的鼻头,还有山虎的哭唤,一波一浪地在村街上起伏成一个湖面。
    27
    山虎醒来的时候,自己的衣服齐整整放在一边,身边的床上,空落落如一片天空。他揉揉惺松的睡眼,阳光已经默默地走上窗台。他开始起床穿衣,穿衣时他看见自己为妻子准备的兜儿还系在胸上,便后悔昨夜儿没有送给妻子。依着他们土著猎户的习俗,新婚夜里,男人要从自己身上摘下一个充儿送给妻子,才能行做房事。房事后,女人要把那兜儿染上处女的经血,来日将兜儿挂在窗上,告诉行人自己的纯洁。回娘家时,她要把那血兜儿带给父母,倘若女儿没有这样的血兜儿,或兜儿是一片白云,不见一滴红梅,那就是说,你家女儿败坏不贞,所有猎户因此将对这个女儿众说纷纷。
    山虎出门找菊子去。外面的风景绚丽得无以说法。阳光里居然就没有一星尘埃,站在这条梁上,能看见那条山梁的风吹草动。草窠间的红花和石头,在摇摆之间,不时地露出它们的脸儿。麻雀星星点点地飞在天空,仿佛被什么惊动了,在山梁上叫个不停。一大群哇哇呱呱的乌鸦,在梁顶的柿子树上,挤成一团,乱麻麻的吵嚷,使这茫茫野野的老虎梁子,骤然间热闹起来,看看近处,房前屋后,自己开垦的田地,一片连着一片,庄稼油油的绿,和天空原本着一个颜色。山虎在这颜色中走着走着,在他几近走遍山梁和田地时,梁顶柿树上一团团的乌鸦,突然间沉静下来,整个山脉便静默悄息。这突来的沉重的静默,使他猛地停住了脚步,四下打量一眼,大声叫了一声菊子——,张开口时,嘴里立马被清香噎了。太阳晒在他的唇上,就像火光贴了上去。她干什么去了呢?他用舌头舔舔嘴唇,把日光咽进肚里,将手卷在嘴上,又叫着女人的名字。猛然有了一个惊怔,抬头往梁上一望,便狂呼乱叫着朝大柿树下跑去了。菊子死在了柿树上。
    月亮出来了,水嫩的光色照着张家营子的街街巷巷,这时候似乎每一棵树下,都藏匿了一个秘密,一个故事。那故事和秘密被月光洗成淡白的颜色,在树影里发出吱吱的声响。孩娃儿怀着惊惧的好奇,一棵树一棵树去猜测它隐藏的秘密,去编织他自己的故事。然而无论何样的开头,故事的结尾,却都是恍惚惚地看见菊子那清瘦的脸庞。在树下的月光中隐隐现现。山虎那一声声的哭叫,从极远的山梁上走来,穿过月光,穿过村落,到孩娃儿想象的那棵树下,变得微细而又明亮,如同一根根寒天的冰条儿,凝在树下的月光之中。进一步探寻下去,便果真看见山虎抱着菊子的双腿,像抱着两根宁折不弯的栗木棒子。及至将菊子从柿树上卸下来,她又不肯趴在山虎的肩上,不肯闭上她恼怒的双眼,不肯合拢她痛哭的嘴,不肯随山虎回到她的洞房里去。于是,山虎就抱着她冰硬的尸体,如抱着一段枯干的木头,每天夜里,在他垦种的田地走来走去,走来走去……
    孩娃儿害怕了,回头找自己的奶奶,老人正在后边与碰到的婆娘说着啥儿;找伴儿黄黄,又不知它钻到了哪儿,便慌慌忙忙追上父亲,拉着他的手说,我怕。
    “怕啥?”
    “黑影。”
    “你看见啥儿啦?”
    他当然不会轻易说出他的秘密,不会说出他听到的《欢乐家园》。他只是默默地走着,拉着张老师的手,走到台子地里。走到那一片麦场之上。走进那辉煌的灯光下面,由灯光的明亮,替他驱赶走那道恐惧的传奇。然后,沉进自己的乡下世界里,去灯光下捉飞蛾,去麦棵堆里扒蛐蛐,或者静静站着,比一比这电灯和月光,到底谁更显得明亮一些。
    麦场就碾在台子地以东,不方不圆,几分地的光景。这是孩娃儿家的麦场,台子地是分给他家的责任田。说起来台子地是村中的一块肥地,又平整,又肥沃,离村子又近。分地的时候,本来是用抓阄的古法,并不一定能分给他家,然做母亲的娅梅;却一定要种这块土地。张老师说,哪能你想种就给你种呢。娅梅就去找了队长。队长也说,哪能你想种就给你种呢。分地可不是分小麦蜀黍,这是分庄稼人的命。
    娅梅说:“可我想种这一块。”
    队长说:“村人都想种这块。”
    娅梅说:“给我家少分一亩地也成的。”
    队长说:“其实这地离村近,反而遭牛羊。”
    娅梅说:“我知道这地是块猪狗场。”
    队长说:“就因为这地能让你想起知青时候吗?”
    娅梅不语,队长说你到底不是我们乡下的人,想种了就种吧,到抓阄那天你捡最小最小的阄儿抓,那上面我写上台子地。那天娅梅就捡了最小最小的阄儿抓,就种了这块台子地。由此可想,她下乡十余年也算是实实在在的农民了,无论哪一样情形,她都十分在乎土地的好坏。再也不像当初做知青那样,一举一动,仍有着城市人的心境,对土地说到底无情感可言。头年分得地来,麦后播种玉米,她说咱们套播一些黄豆吧。张老师说这几种地,向不实行套播。她说地是我们的,我们想套播就套播,管别人什么。读初中时,自然课上曾讲过套播丰收。面对她那些都市人的天真固执,张老师有时也感到哭笑不得。不过对她这种对农物的关心,他还是深感一种兴奋。至少说,对于农民,对于乡土社会,对于犁搂锄耙,她已经不再是袖手一边、隔岸观火。他对她说,套播不是不行,只是豆子没有玉米耐旱,而这山梁坡地,望天吃粮,闹不好黄豆不收,玉米也少收许多。
    于是,她就勾下头去,说我二年回郑州一次,当了农民。总想给城里捎些稀罕的特产。捎些黄豆回去,由父亲做成豆糕,或者煮城里见不到的黄豆稀饭,也算做儿女一份孝心。张老师再也不说什么,单独辟出半亩地来,秋天种了黄豆。结果果然是大旱半年,玉米只有三分收成。为了保住黄豆有收,他放学回来,仰仗地离村近,从井里一担一担挑水浇豆,一季节下来,右肩膀上硬是磨出一层厚茧。这时候,她倍加感动,摸着他肩上的厚茧,和他拥在一块,如在床上一样,枕着勾担或者锄把再或别的什么,晒着暖洋洋的日光,久久地躺着不动了。之后她的手又摸着他乱蓬蓬的头发,微微闭着双眼,还真如睡熟了一样。
    “原来在乡下也有这样的快活。”她说。
    他睁眼望着朝他们惊望的孩娃儿。
    “乡下的快活和城里的快活终归不是一样。”
    她说:“比起来还是乡下的好些。”
    他说:“我就怕你厌了乡下娅梅。”
    她说:“不会,我是你的妻子,孩子的母亲。”
    他说:“还是老君庙小学的老师。”
    她说:“那倒是次要。我更喜欢的是咱们这个家,不伦不类,既不是城里的小日子,也不是农村的地道庄户,倒像穿了烂衣服的洋娃娃。”
    28
    走在村街上,人家说张老师,娶个城市的媳妇比乡下的受活不假,孩娃儿那么大了,她是城市人,说说笑笑可以,干活还要靠你自己,你可不能逮住了就是那种事情,身体要紧。
    他疑住:“怎的了?”
    人家不笑,一脸劝戒:“那种事半月一次,就行。”
    他更疑:“啥事儿?”
    人家说:“男女的事,你和娅梅在台子地上。”
    他一个释然笑了,说没有的事。
    有时候,娅梅拉着孩娃儿走在村头,会突然从哪扇门里走出一位她的邻嫂,一把将她拉至路边,声明说,娅梅呀,嫂子想问你一件事情,你千万不能见怪。她说你问吧,不怪的。人家却不立刻问她,只说我们乡下女人粗俗,说出来怕你生气,不说又觉得对你和张老师身体不好。这样反复地阐释说明,她也一再声明决不生气,那嫂才爆出一句:
    “你们城里女人是不是迷着那种事情?”
    “什么事情?”
    “男女的事情。”
    “怎么问了这个?”
    “有人看见你和天元大白天还在台子地上睡着,当着孩娃儿的面就那那个个了。你得应记天元的身体,他得种地还得教书。”
    她听了这样的话,拉着孩娃儿格格格地大笑一场,一方面觉得乡下女人的粗野,一方面又觉得人家是对天元身体的真正关心。前后推算,来到张家营已十年有余,开始,还对这样的野事感到深恶痛绝,简直俗不可耐到无以容忍。可是到了今天,她也已习以为常,不仅不会感到有什么不适,相反的,当呼吸在这乡村大众的气氛里时,反感到异常愉快了。这种心境,发自对于返城的彻底绝望,和对于乡土生活气息的消化。或者说,她已经完完全全把自己看作乡村的一员了;完完全全,被一种乡村的家庭温暖所溶化。夜晚躺在床上,她竟说天元呀,那一天真叫人后悔,倒不如真的在豆地里夫妻一场,看看光天化日下到底什么味儿,也免得今天让我背这样的黑锅。
    台子地头上的酸枣棵已经半人多高,在月光中呈灰黑之色,小球似的酸枣在那灰黑里,发出一种蓝莹莹的光色。夏天夜晚的习习凉风,将野枣棵儿吹得前后摆动。孩娃儿和蝈蝈僵持不下。他不走那蝈蝈竟死了样无声无息。他怀疑蝈蝈就猫在面前最高的酸枣刺上。他紧紧盯着那棵枣刺不动。盯得久了,那枣棵忽然在风中晃动成黑乎乎一团,仿佛一个魂魄在向他靠拢。他忽然间身上颤了一个六岁的孩娃儿特有的哆嗦,张了一下嘴巴,紧迫地后退一步,本想惊叫一声,可还是凭着他的胆略控制了自己,努力使自己没有叫出声音,只回头看了一眼,借助着麦场上的灯光,和在不远处走动的父亲的身影,他就战胜了自己,战胜了惊恐。
    不就是一枝枣棵吗?他对自己说,可又隐隐看到,似乎母亲也立在麦场上的灯光下面。他想证实一下,可又不敢回头,生怕在转眼之间,蝈蝈会从这棵枣刺跳到另一棵枣刺上。那样就前功尽弃了,可是,一想到母亲,他就又想到了那一道传奇。母亲总是拿着那一叠儿传奇读个不停,还念出声音,仿佛是专门读给孩娃儿的故事。读到一个章节,她就合上稿纸,和父亲商商议议,然后,由父亲用红笔在那稿纸上圈圈画画,涂末涂去,弄得一天云霞,满纸是灿烂的红色。最后,到了夜晚,月色在窗上水样游动,发出很响的声音,如同一丝头发在风中摆动那样。他在被窝里看着那月光摆动的声音飘来飘去,他们却以为他已入了梦乡,父亲拿起他刚写过的稿纸向母亲朗读起来,他念到:
    那天夜里,风高月黑,山梁上模糊一片,远处的森林是一种墨的颜色,看上去像没有边际的一湖黑水。还有他垦出的大片田地,庄稼在夜里不时发出一种怪异的响音,虽然微细,却委实令人悚然。山虎就那么坐在山梁上,望着山野的黑色,听着田地喃喃的细语。他就那么坐在寒凉的山梁上,抱着菊子的的尸体,默默地等着死去,像等着死去的菊子醒来。他把自己的手搁在菊子的脸上,从她的额门往下抚摸,她的脸冷得如冻了三冬的青冰,把他手上的热气吸得一干二净。夜是静得不能再静。蛐蛐的叫声,在脚下的地埂儿上,嘹亮而又单调;山梁下的河水,哗哗啦啦,也似乎在酝酿着一场从不曾有过的山洪。那些声音也都寒冷得很,带着湿淋淋的水气,挤拥进山虎的耳里。山虎的手摸到菊子伸出的舌头时,他浑身哆嗦一下,说菊子,你把舌头放回嘴里吧,菊子不言不动,他便解开衣扣,把菊子的脸悟在胸上,捂在那还未及送给菊子胸的兜儿上。他暖啊,暖啊,直从三更暖至东方发白,嘴里还不停地念叨,说你好苦的命呀菊子,才活了十九年就寻了短见,是我对你不好吗?我哪儿对你不好呢?为了娶你,我三年前开始日夜地垦荒,整整开了九十九亩;为了娶你,大小家具,我一应准备了九十九件;为了娶你,我用马往你家驮了九十八样彩礼,还有这件胸兜儿,加上去也是九十九件;为了这件小小的胸兜儿,我一个男人家,一针一线,亲手缝了九千九百九十九针,可你不等我把它戴在你的胸上,你就先我去了。为了什么呢?你好狠心的菊子呵……他说。山虎这样自言自语,自言自语,到天亮时分,菊子吐出的舌头果然缩了回去,眼也终于闭上了,模样儿极如睡熟似的了。
    说起来,老猎人选上了这道梁子,自然也要为儿子选一房媳妇,这样才能使儿子在老虎梁上有家有业,安心耕种。老猎人扛着他的猎枪,带着他的儿子,走越森林,走越河流,一直正南走去。早听说正南的重山峻岭之中,有一道豹子梁,那儿居住了许多从黄河边搬迁过来的移民。据说,那儿的女子,因食黄河浑水,长得浑圆结实,因食黄河鲤鱼,皮肤又白又嫩;加之连年遭灾,人又变得勤俭纯朴。且因之移民,更愿和土著人结婚,以求尽快在当地落叶生根。他们父子夜宿露营,日夜兼程,整整走了三七二十一天,翻过了九九八十一道山梁,多绕了七七四十九道山弯,才终于找到那道梁子。原来这豹子梁并不富足,林不深,树不高,上亦不厚。移民们因久惧洪水,择高而居,多住在一些山顶岭脊。冬天北风呼啸,夏时烈日曝晒,岁月并不比河边悠闲,无非再也不需对洪水担惊受怕而已。他们到那梁上时,已是薄暮时分,住进一户草庵人家。人家中有二位老人带着孙女过活,其儿女儿媳,都遭黄洪淹没。那当儿,孙女上山砍柴未归,二老在门口种菜,他们过去攀谈一阵,讨些水喝,太阳也就西尽,不得不住宿下来。老人给他们父子烧了绿豆汤喝,说赶路人辛苦,绿豆汤清热败火,喝汤时说起家事,才知这儿多有野狼。白日尚好,夜间便狼嚎阵阵,谁家有一头猪、一只羊,多则能引来上百条黄狼,少则三条五条。所以各家各户,不能饲养,不能牛耕,无不惧怕狼灾。于是,猎人父子,便应记在心,夜间装好火药,将枪靠在门后。
    说老人家孙女拾柴回来较晚,进门时见家中有陌生客人。头一低进屋去了,对猎人的儿子并不在意。只是夜饭已过,睡至夜半,先听到日常的狼叫,后听到一声枪响,再听到狼群四逃的疾速之音,心里便有些警觉起来。第二天早早起床,便看见院内扔着一条死狼,枪眼透了脑儿,一股铁砂从左眼进去,由右眼出来。这下孙女惊了,四处张扬家里住了一位神射。闹得天刚亮就有许多村人来这看这神射猎人。
    及至猎人和他的儿子起床,人们便都惊了,原来打死野狼的不是老猎人,而是他的儿子,是年儿子才刚满十九。
    这是村中打死的第一只黄狼。
    然而,狼灾来了。这天日落时分。忽然有四队狼群从四个方向拥来,把几十户人家团团围定,狼嚎声如洪水泛滥,涛涛浪浪漫滚在山上山下,一时间移民惊得怨天尤人,家家闭门关窗,无不埋怨猎人多事。可猎人父子,对此不惊不诈,似乎早有所料,一面通知村落人家,大人小孩不要出门走动;一面离开房舍,躲到一个隐处,朝东面、南面的两群黄狼察看一阵,找到两队狼群中的两个头狼,父子一齐开枪,砰砰两声,两队狼群便失了头羊的羊群样四散开来。之后,父子又躲躲闪闪,移至村落西北,爬上一棵老树,又找到两队狼群的两只头狼,射了两枪,这狼群便狂叫起来,然却并不往村落靠拢。如此三番五次,每天都有狼群在黄昏时分朝村子扑来,每天村落人家都足不出门,只有猎人父子守在村头。先是父子二人同守一处,后来狼群日渐多了,扑来的次数日渐勤了,二人就分开守村,一东一西,或一南一北,这样整整达半月之久,每天都要打死头狼。继而,狼群渐次少了。再往后,三朝五日才会有一群复仇的黄狼扑来,到了村口,又不敢真的扑进村庄,只是在村外转悠怪叫。再往后去,十天半月没有一群狼来。可是,忽然有天夜里,没有听到一声狼叫,早上起床,人们发现夜间开始下的大雨逐渐少了,村落里并没有积存多少雨水,稍高的路面都还露在外面。就在那稍高之处,家纳凉吃饭的门口石上,都有一只两只黄狼站着卧着,它们不吼不叫,只睁着深蓝黝黝的眼睛,盯着各家大门。谁也不知它们是什么时候摸进了村子。谁也不知到底有多少黄狼。谁也不知这偌大的狼群静悄悄溜进村落,要给人们带来什么样的灾难。这个时候的猎人父子,从床上起来,趴在墙头看着,又对视一眼。
    儿子说:“怎么办?”
    老猎人说:“它们要走了,可又不肯轻易地走,总要讨点血的。”这样,父子就在院里对视沉默,直至雨水最后完全消停下来,只是偶尔从天空掉下迟来的几粒雨滴。老猎人对他的儿子说,没别的办法了,便很从容地走进灶房,手起刀落,砍掉了自己勾动枪机的食指。父亲出来时,右手鲜血淋淋,散发着一股热腥的气息,左手拿着他的右手食指,看着他的儿子。时间已经是日出以后,村落上空一尘不染,被一夜雨水洗涤成冰洁的玉色,深绿的玛瑙样闪着光泽。村外四边的天空,则呈出红铜白银的合光。合光下潮湿的土地上,洁净的森林里,茂盛的野草中,到处都散发着浓烈的清新之气和阵阵的凉意。父亲那血腥的气息,在这清新里如同突然汇入的一股河水,将那些气息的平稳、闲适,冲得踉踉跄跄,站不稳脚跟。儿子望着父亲那张坚毅的脸,学着父亲的样子,决然走进了人家的灶房。
    儿子举起刀时,听见父亲在院里猛唤:“左手食指。”
    然后是手起刀落和涌流的一股血气。
    老猎人左手用盘子端着父子二人的指头,举着右手,明证着他们砍掉的正是勾枪机的右手食指,大开院门,朝村中央的一只老狼走去。从食指的断口涌出的鲜血,在日光中红红亮亮,如同半空中的一个血泉。整个村落的街街巷巷,都汩汩潺氵爰着他们父子的血气,仿佛整个村落都沉进了一个红色的湖中。卧着、站着的狼们,嗅到这股血气,都朝村子中央拥来,黄爽爽一片站着,如同茫茫的重山峻岭,一只只狼眼,好似重山峻岭中幽深的一洞洞井口。那只小牛一样大的老狼站了起来。老猎人把盘中的指头放在它的面前。那两段手指呈出苍白的云色,断处倒还是艳艳的水红,极如两截白皮红心的萝卜。老狼朝前走了一步,看看那两截指头,又把目光搁在猎人的胸上,老猎人这时回望一眼,他的儿子和几个胆大的小伙,扛着几十只被打死的黄狼,走过来放在老狼面前,然后退了回去。
    那一刻村子静极,冷丁儿从树上滴落的雨粒,轰然炸响在村子中央。就那么静了一会儿,老狼过来在盘上对那手指辨认一会儿,没有认出其中一个是左手指头以后,才衔了那两段指头,尾巴在空中摆动一下,又过来数十只大个黄狼,从地上背起了那十余只同类。老猎人终于松了一口气。
    老狼衔着那两节断指慢慢朝村外走去。
    背了同类尸体的大个狼们仍跟在它的身后。
    狼群走了,千余只黄狼举家北去,开始了往深山移民的大迁徙。村人们都爬在树上、墙上眼看着狼们离开了豹子梁。从此豹子梁再也没有了狼灾,人们过起了能够养鸡、养猪、饲牛饲羊的日常生活。在黄狼大迁徙以后,村人们在村中没有散开。早知这父子来意的族长老人,集中了整个梁上十六岁以上的姑娘,任他们父子挑选。老猎人看上了老族长最小的女儿,她又健壮,又漂亮,是年二十二岁,大儿子三岁,娶回去正可以下田劳作,生儿育女。老族长说你们为豹子梁上除了一患,就领她去吧。可是猎人的儿子却不同意,他看上了房东老人的孙女。老猎人说她才十六,儿子说我愿等她三年再婚。为了什么呢?老猎人问他的儿子。儿子说她虽然十六,长得瘦弱,也没有族长的女儿漂亮,可我们父子分守村口的那些夜里,都是她陪伴于我;就连我们断指还狼,也是她替我砍掉了她的一个指头。
    直至此时,老猎人才看见自己的儿子,十个指头完整无缺。豹子梁的老族长和他的村人们,也才发现躲在他们身后那十六岁的女子,左手食指正血流如注地昏死在地上。
    那十六岁的女子,就是新婚死去的菊子;那猎人的儿子,就是老虎梁人的早祖山虎。
    29
    菊子死了,她的尸体又瘦又小,如同活人一样终日伴着山虎。可她的魂儿却大得出奇,薄的出奇,呈出浅紫淡黑,如同一张剪纸样,轻飘飘的无处不在。每天黄昏,便来到孩娃儿面前,同孩娃儿说话游戏。尽管孩娃儿总是对那剪纸惧怕十分,然那剪纸却并不真的恐吓了孩娃儿,无非在他面前一闪一现,勾起他一些故事罢了。
    孩娃儿是果真抓了一只蝈蝈。那蝈蝈也果真藏在魂影似的野枣刺的一片叶下。它终于败在孩娃儿静默的僵持,耐不得寂寞地叫了一声,也仅仅是清了一下嗓子,孩娃儿便发现它卧的那片枣叶,在月光中比别的叶子晃动得厉害。孩娃儿是顺着枣叶晃动的声音,捉到了这只黄胖的蝈蝈。也恰在这时,麦场上传来了悠长别调的叫声:
    “强强——”
    “强强——”
    果然是母亲在叫。她从家里出来了。母亲毕竟是都市的人,她的叫唤舒缓清丽,像从嘴里吐出一条井水浸过的长带,没有一点生涩。不像张家营人那样,说话斩钉截铁,硬冷结实,仿佛是朝外吐着石头。听母亲说话,天大的事情,与她都可商量。而听村人说话,却钉铆得很哩,不见有再说的余地。然而,许多时候,母亲也是说一不二的。尤其从生性劳碌的父亲眼中去看,母亲倒不失为一位柔中有刚的女中豪杰。不能纵然地说,母亲她完全没有阴郁的一面,但自彻底身嫁于父亲以后,懊悔过去,悲叹未来之类的情况,确实少有。父亲爱看那些迟到半月的报纸副刊,称赞某一篇文章中的某一段落不错。母亲看了,却断然否认,说:
    “这难道就比你写得好吗?”
    父亲说:“不能这样比的。”
    母亲将报纸扔在一边:“你总是瞧不起自己。”
    父亲往往为乡村时事所虑,甚或对当今乡土社会的一些名堂持否定态度。而母亲虽然来自于省会的天地之中,却从不对这些叹息,甚至让人觉得她是漠不关心,而她关心的,却是《欢乐家园》中的一些事情。换一句话说,她更关心自身和这乡村的家境。一次,就是两年之前,地区报纸登了他们学生的六篇作文以后,县教育界终于知道,这全县最偏僻的老君庙小学,原来是藏龙卧虎之地,原来还寄籍有铁笔圣手,于是便来人让他们编写一份小学生作文辅导材料。来者是教育局的一位副局长,说出口的言谈,自然带有政府指令的意味。不料她却断然拒绝。说是义务编吗?答说教育界的事情,向是义务,老师们为人师表,也都从不计较酬谢。她说我们也有许多事情,老君庙一至五年级,所有课程都由我和天元负担,你想能抽出空吗?来人不得不败兴而去。倒使父亲深感不安,说怎么能这样待人娅梅。她说我们无求于人,何苦要弯下腰来,与其去义务编写别人的东西,倒不如赶早写完自己的还好。当然,日后正是母亲的这种外秀内刚的脾气,招致了许多人生的挫折。那些事情说起来,令人感到后背有阵阵寒风穿越。然也正是母亲的这种脾气,终于使《欢乐家园》于去年完稿,通过了省出版社整整一年的审查,四审皆过,还有幸被列入重点图书出版计划,要求他们将洋洋四十万字,就原稿删去十万,于本月底寄往省城。
    说起来时间还是绰绰有余。可因为上个月孩娃儿病了一场,日夜发烧不退,最后闹到不得不去县医院诊治,这样就凭白耗去了一个半月。接下,又临了麦收,对《欢乐家园》的删改也便不得不日夜兼程,以求三朝五日之后,能送往县城的邮局,让它尽早踏上最少半月的邮途。孩娃儿拿着蝈蝈走回麦场的时候,父亲正将一捆小麦撂在打麦机下,说娅梅你不在家里守着,跑到这儿干啥?她说我来帮着打打麦子,不然人家还真的以为我只能同你说说笑笑,好吃懒做哩。
    打麦机前边,已经高高堆起一垛晒焦的小麦。台子地那端,远远站着奶奶的身影和嗅来嗅去的黄黄。山梁别处的坡地上,月光溶溶,不时传来小麦割完没有的问询。除此以外,便是对面山梁小李庄的灯火,时灭时暗。偶尔看到一条路上晃着一盏马灯,不一阵拐进了一块田地,或挂在了田头的一棵树上。吸取去年的雨训,家家户户都乘着月色收割,力图赶早使小麦入仓。这当儿,多年不见的大跃进图景,倒很像是《欢乐家园》描写的一种风光:山虎成群的儿女,到每年的六月,开始播种一种叫“夜生”的粮食。这粮食便是玉蜀黍的鼻祖。它棵大粒小,穗儿圆圆滚滚,籽是红白颜色,中间有一小沟。父亲看一眼对面梁上有声有色的忙碌,说你回家去吧娅梅,通一遍稿子要紧,这儿用不着你。孩娃儿立在父亲身后,倒是首先看到母亲提了一个黄帆布兜儿,不消说里边装的是他们的传奇故事。每当他们忙的时候,去哪的时候,他们总是把那传奇故事装入布兜,提在手里或锁在箱里。有时也挂在墙上。母亲看着父亲的胸,先自笑了一下,说你们都来场上,连强强、黄黄也不在家,看着看着,我自己也害怕起来。又说灯里、瓶里也没油了。
    “看到了哪?”
    “菊子快要活了。”
    “你就在这儿看吧,冷了围住麦秆,开机器时你帮我递递麦子。”这样说着,父亲便解了麦捆上的绳子,大步地走入了月光下的田地。
    30
    小麦是丰收得十二分可以。倘若你有幸在三天之前站在台子地边上,看那涛涛麦海,倒也不失为一种享受。那当儿,母亲同父亲收割麦子,父亲地地道道农民似猫在麦地,把哗哗的割麦声扬在天空。母亲却到底不行,每割几步,便要直起腰身,望望太阳,掐一穗迟熟的青麦,揉揉放在嘴里。她说天元,料不到这么丰收,要每亩打八百斤小麦,如何能吃得完呢。
    “方便的话,就往省城捎上两千斤去,也让你爸你弟吃些鲜面。”
    她就遥望南边。那边是省会郑州的方向。当然她看到的只是黄黄爽爽的田地,灰白茫茫的麦海。然在她的心深之处,自不消说,她已经灵犀到近千里之外省会郑州。无论岁月和命运对她如何苦口婆心,想让她彻底忘却那方生养之地,实则是胜于蜀道之难。尽管父亲和弟弟,都曾经对她的生活有过诘难掣肘。回想过去,毕竟父亲对她有过养育之恩;而弟弟,也毕竟是一奶同胞。
    除她之外,知青们全部返城那年,春节她回到省城过年,张老师作为一位知音,将她送到镇上的车站,又忽然想把她送往洛阳。偏这时买过了车票,她又说天元,我这一走,如在郑州能找个临时工做,也许就不回了,你就忍心在这和我分手?他就把她送到洛阳,买了火车票,又在洛阳呆了一天,同游了龙门石窟。第二天才搭上往省城去的过路客车,到家时已近黄昏。父女二人见面,少不了各自哭了一场。家里住的是父亲单位的一间一分为二的老民房,建于解放初期,在屋内能看见太阳月亮和点点星光。所谓的两间房子,共是十三平方,父亲、弟弟各住一间,她回去了,便将弟弟赶到了父亲床上。这样三朝两日尚好,过完春节,还没到初五,弟弟便忽然问说:
    “姐姐,你什么时候走?”
    “去哪?”
    “四伏牛山那个张家营子。”
    “我不想走了,那儿的知青只剩下我一个。”
    “真不走了?”
    “真不走了。”
    “天呀……”
    听说自己真不走了,弟弟差一点惊叫起来。那时候,弟弟已经参加工作,因家境贫寒,工种也不甚好,仅是一个街道小厂的车工,连大集体的工人也还不是,却又偏偏谈了一个模样不错的对象。且对象还是一家银行的出纳,上班时总穿一套配发的绿色制服,胸前别着“中国人民银行”字样的徽章,向所有遇到她的人们宣布,她是全民性质的工人。这样力量悬殊的对比,弟弟自然要对人家敬如尊神。
    她说:“人家真心和你好?”
    弟说:“我这样的人她去哪儿找?郑州城也只有我一个。没结婚我连她的袜子都洗了。”
    她说。“你是男人,腰杆要直着谈恋爱。”
    弟说:“谁让咱家条件不如人。不瞒姐说,她妈她爸的衣服我都洗。”
    少不了替弟一阵难受,可又无可奈何。一句谁让自己条件不如人,道出了弟弟多少辛酸泪水。晚上躺着,听着一板之隔的那边,父亲和弟弟睡在一张床上,父亲说你往里边躺躺,我都睡到了床下。弟弟说你没看我是挨着墙睡,也不能让我睡到墙缝去吧!于是吵了几句,父亲就索性不睡,坐在床头彻夜地吸烟。弟弟霸占着床,睡了一觉,动起恻隐之心。自己到大街上彻夜未归,把床让给父亲,这样熬到初七,弟弟索性家也不回,睡到了对象那儿,只吃饭的时候回来待上半个小时。
    父亲说:“你小子真是不要脸啦!”
    弟弟说:“姐姐不走你让我睡到哪儿?”
    她开始找同学们以叙旧为名,晚上就住在那儿,白天则回家里给父亲、弟弟烧饭。同时,一方面请求以父亲的诚实厚笃,到父亲单位换回一份同情,给自己找一份工作,哪怕是煤厂的搬运工人也成;另一方面,夜间向朋友诉苦,看是否能在哪儿弄出半间房子。类似的努力,耗去了她许多心血,到头来唯一的收获,是父亲在工厂的车间头上,钉了半间油毡棚子,搬出了这间老房,给她和弟弟备让出一张床来。父亲搬走那天,她暗自哭了一场,说:
    “我还回到乡下去吧。”
    父亲说:“都已经住下了,回去干啥。”
    弟弟没吭。可父亲搬走的第二个晚上,弟弟却把对象领回家住。一间房子,木板一隔,两边各设一床,他们说笑到深夜,她说弟的对象,我们一块睡吧。人家却直言不讳,说姐呀,你在乡下辛苦,自个儿一张床睡吧,我和他挤在一张床上,反正我俩早就想结婚了。那个时候,省会再也不是她熟悉的省会,随着时势的急剧开放,西方文明洪水一样东渐,使这个大都会城貌虽然依旧,然人的精神却日新月异。市内出现了几家不售舞票的舞厅,终于转得使青年人有些疯癫的状态。影院上演日本的《望乡》和墨西哥的《叶塞尼娅》、《冷酷的心》等片子,创下了建国以来罕见的票房收入。据说,有的待业青年,在本市连场看《望乡》,可以通宵达旦,甚至追着片子,到一百多里外的古城开封去看。面对这种景况,你能说些什么?弟弟说他对《望乡》没怎么看,只陪着对象看了六场。他这样说时,有一种对《望乡》被政府禁演了的遗憾。又说其实《望乡》是很健康的,不过是中国人少见多怪罢了。少见多怪,他说得多么有理有据。那个晚上,他和对象睡在里屋,先是嘀嘀咕咕说些啥儿,压着嗓子,还惟恐她在外面听见。就连对象的笑,也压成了一股细泉。再后来,也许他们以为她睡着了,开始无所顾忌起来,把床铺弄出天崩地裂的吱吱嘎嘎;连彼此喘息的声音,都仿佛暴风骤雨一样穿越隔板,哗哗啦啦浇注在她的内心,
    她一夜未睡,也未敢在床上动弹一下。
上一章 下一章 (可以用方向键翻页,回车键返回目录) 加入收藏阎连科作品集
为人民服务发现小说年月日最后一名女知青受活黄金洞日光流年阎连科短篇小说集坚硬如水斗鸡潘金莲逃离西门镇情感狱耙耧天歌夏日落丁庄梦生死晶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