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双亲，万念俱灰；端杯盏，小心周旋。
漫漫的刑期，就像是一场马拉松式的跨栏运动，当我跨过了一个栏杆，前面还有好多更高的栏杆等我去跨越。这需要超人的耐力、激情和爆发力，我还能保存多少体力？还能保持多久的信心？还能坚持多久的时间？是否能跨过最后那个栏杆？无法预见。
但我很清楚，来自亲人们的关怀是我能够坚持下去的动力源泉。我无法想象，如果失去坤州市坤城县天顺镇东洼屯每个月都会邮过来的那封信，我的日子将如何熬下去。
父亲的信并不长，但总是充满着阳光，充满着乡村的色彩。父亲永远都在鼓励我，要保持一百二十分的信心，即使再苦再累，也要保持乐观的心态，并叮嘱我晚上一定要盖好被子，调整睡眠，偶尔也会提及村里发生的新鲜事。关于母亲，父亲只说，家里一切都好，爹娘都好，我儿不要惦记。
我怎么可能不惦记，那是生我养我的爹娘，那是给了我生命的至亲，每当目光望向家乡的方向，我总是很愧疚，亏欠他们的太多。
春节过后，一直没有收到父亲的信，我天天盼，还是没收到。我的情绪又开始低落，担心爹娘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是身体不好了？是邮递员一直没去村里？还是爹娘生气不想要我了？
不，我否定着自己的坏念头，父亲春节前来看我时，还说家里一切都好。太平世界，哪能说出事就出事呢？爹娘也不会不要我，父亲说过，全世界都放弃我了，他和娘也不会放弃我的。可是，父亲的信怎么一直没到呢？
在那个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的夜晚，我梦到了爹娘，梦到了故乡。梦里，我穿着灰色的囚服，我责怪自己，回家咋还不换件衣裳呢，这身衣服会把娘吓着的，也会把村里人吓到的。
刚进村口，就看到了那棵柳树，它又粗大了些，枝叶低低地垂着，像是害羞的小姑娘，实际上，这棵柳树的年纪和爹娘差不多，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就和它说过话。村里的房子也像回到了我小时的样子，那几栋新建的二层小楼都消失了。村子里有炊烟袅袅地升起，村道上还有几头牛慢悠悠地走着。不时有村里的乡亲从我身边走过，可他们好像都没看到我。我看到了邻居二婶，大声喊，“婶子”。她也像没听到一样，自顾自地向前走着。
我的身子好像变得很轻，走路的时候，像飘一样，只过了一小会儿，就飘进了家。爹娘都坐在家里的火炕上，火炕是朝南的，挨着窗，炕上放着娘的针线笸箩，里面放着剪刀、布头和针线包。
娘的发髻梳得一丝不乱，静静地看着我。从不吸烟的父亲反常地拿着姥姥在世时吸的烟袋锅，烟袋锅的背面，雕刻着两朵盛开的莲花，象征连年丰收，父亲每吸一下，烟袋锅里的烟草就闪一下红光，然后就有一缕烟从父亲的嘴里吐了出来。
我的眼泪像是忘记关上的水龙头，哗哗地流淌，宣泄着心里的思念。我的声音有些抖：“爹娘，是我，红萸啊，我回家了。”
爹娘还是不说话。
我扑上前，拉住爹娘的手，大声地哭泣：“爹娘，我是你们的红萸啊，我想你们。”
娘突然不见了，我没弄明白，娘的手是怎么从我的手里滑出去的。屋子里只剩下爹一个人了，我拉着爹的手，冰凉冰凉的，这时我才发现，爹的眼睛好像看不清东西了。
我问：“爹，眼睛咋了，咋看不清东西了？我这就找大夫。”
爹一把拉住我，轻轻地说：“红萸。”
我看到泪水从爹的眼睛里流了出来，很快把蒙在爹眼睛上的糊糊冲净了。爹好像一下子看清我了，眼睛里闪着光。这时，突然跑来几个小孩子，使劲地拉扯着爹。
我大喊：“放开我爹。”孩子们并不理会。
爹尽力地挣脱他们，把手伸向我，身子却被几个孩子越拉越远。
我使劲地向前跑，想要撵上爹，却一下子被其中一个小孩儿推进了深渊，顿时“哎呀”一声。睁开眼睛发现，我从上铺摔了下来。
……
半个月后，一本日记送到了我的手里。那是一个很花哨很卡通的日记本，封面是日本的动画人物樱桃小丸子。如果我没记错，是塞儿读初一时落在爹娘家的。日记本的前几页是塞儿的字，里面记的，多是一些英文短语。后面的，则是爹的字。
我看到父亲的第一篇日记，上面的日期正好是我入狱的日子。
No.1
在一堆书里发现了塞儿的日记本，才用了几页就扔了，浪费了太可惜，琢磨就用这个本子写日记吧。要不心里的那些话对谁说？全吐在这里面，让这些日记陪着我熬到红萸出狱那天吧。
今天是红萸入狱的日子，心里头有说不清的滋味。红萸判刑的事，我瞒着玉儿，怕她受了刺激，病情又会加重。
得空的时候，整理红萸的东西，看到闺女自小到大用过的课本，心里就发酸。俗话说，三岁看大，七岁看老，红萸自小又懂事又听话，咋就有了这步劫难呢？不管别人咋说，也不管法院咋判，我都不相信自己的闺女是个坏人，坏官，到死我都不信。
估计红萸以为我们不知道她出事了。哪能不知呢？村子里就出了她一个“大官”，现在又是电视又是电脑的，有个风吹草动，早早就传过来了。村里人都过来劝我，说红萸知书达理，肯定是法院判错了。
当着别人的面，我咬着牙根：“法院能错吗？她肯定是做了错事，活该！”人家都说：“桑大夫，你心太狠了，闺女出事咋还这样？”可我能说啥？咬碎了牙咽进肚子里。我只跟大家请求了一件事，别把判刑的事告诉玉儿。
乡亲们都答应我了，乡亲们的心善着呢，不像边宇扬那只白眼狼。大家隔三差五的就来看看玉儿和我，当着玉儿的面都是捡着说话，谁都不提红萸，生怕哪句说错了，刮着碰着玉儿。但玉儿后来还是知道了。
我惦记红萸，想去看看她，不管她做过什么，不管她是对是错，总是我身上掉下的肉。可我又放心不下玉儿，自打听到红萸出事了，她的病更重了。原本就弱的身子，变得更弱了，饭也吃不进去，脑子也一阵清醒一阵糊涂的。看着闺女的照片就掉眼泪，一会儿问：“咱丫头不是作恶的人哪，这到底是咋了？是不是世道又要乱？”一会儿问：“我想闺女了，要不让她请个假，回来看看我？”隔了一会儿又说：“你把闺女藏哪儿去了？”她一问接着一问，把我的心，全给揉碎了！
唉，我也不是话多的人啊，怎么记起日记，变得这样啰唆了，也许，我真的老了吧。
父亲的信里没提苦，没提累，也没提伤心，却硬生生地把我的心揉碎了。我问自己，这些年都在做什么啊？当我做事的时候，可曾想过小时父亲的教导，可曾记得他教我背诵的那些道理？我一页页地翻下去，一个字一个字地读下去，泪水一滴滴地打在日记本上，浸湿了父亲蘸着血泪写下的字迹。
No.2
今天天气挺好，玉儿气色不错，早上起来，我就把她抱到太阳底下晒着。《黄帝内经》云：“阳气者，若天与日，失其所，则折寿而不彰。”人啊，着了阳气，身体才健康。
玉儿挺喜欢这样的，她戴着帽子，眯着眼睛，太阳照得她脸上也有了点儿血色。她让我去晒葫芦条，说是闺女最爱吃小鸡炖葫芦条。我去晒了，过些日子编成辫儿，等玉儿身子好些了，炖好了给红萸送去，也不知道监狱里让家属给送不？
玉儿还是一阵阵地犯糊涂，听到外面有汽车声，就撵我去瞧是不是闺女回来了。我没敢告诉她，红萸判了12年，我只说闺女的案子还没最后定呢。她就一口咬定，肯定是有人诬陷闺女了。
医院说玉儿的病治不了了，让回家熬日子。人家说得没错，癌症晚期，谁能治得好？可我不甘心，按照淘弄来的中医偏方给她配药，她和我的心里都明镜一样，不过是死马当成活马医，但也是没法子的事，只要还有一线的希望，我也不能放弃。
她也真是肯吃苦，那么苦的药汤，眼睛都不眨一下就咽了。一晃也吃了一个多月了，咋就没起作用呢？倒是她的头发长出快到一寸了，居然全是黑的。她天天盼着头发快点长，她最喜欢长头发，没成想，几次化疗，把头发全给化没了。
晚上临睡前，玉儿像是突然清醒了，说了一句：“你等红萸回来。”我的心里“咯噔”一下。她睡着后，我又在红萸的房间坐了一会儿，好像养成习惯了，每天睡前要是不在闺女的房里待会儿，我的心里就闹腾，看着贴了一墙的奖状，我就想哭，眼泪却掉不下来。我从没想过，自己的老年会是这样度过。
No.3
玉儿走了，走的时候，她歪着头，眼睛睁得很大，死死地盯着门口，咬着牙拼命地吸气。看着玉儿痛苦的样子,我心如刀绞,我明白她的心思，她是在等闺女回来，她是盼着咽气前，能再看一眼闺女。
我把红萸的相片拿给她，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抬起手，抚摸着相片，望向我,终于呼出了身体里的最后一口气，可眼睛还是瞪得大大的。
屋子外头原本刮得很厉害的大风,突然间就停了,时钟指在了12点……我一遍遍地抚玉儿的眼睛，可她的眼睛就是闭不上。
后来，我跟她说，玉儿，你闭上眼睛吧，要不我也跟你去。玉儿这才闭上了眼睛，眼睫毛还微微地眨动。我知道，她闭上了眼睛，也放不下心啊！
从墓地回来，我觉得很累，真想和玉儿一起躺进泥土里。可我还不能，我要等闺女回家，我不能扔下闺女一个人，不能让她孤单单的，我要给她一个盼头。
母亲终于回到了那片曾经浸透过她的血与汗、爱与恨、苦与乐的土地。别人的母亲去世，有儿子抱头，有女儿哭灵，我的母亲走得孤孤单单。
仔细查对了一下父亲日记上的日期，我突然想起来，那晚正是我梦见母亲让我照顾父亲和塞儿的日期。我知道，我猜得没错，是母亲不远百里来看我了。
No.4
我去看红萸了。丫头的头发剪短了，脸色不好，眼圈都是黑的，身子也瘦了不少。她的手上长了茧子，估计在大狱里把一辈子的活都干完了。
她说狱里吃得好、睡得好。她骗不了我，黄土埋到脖子的人了，大狱里啥样，不用谁说，我能想出来，要真是像她说的那样，人们还不打破脑袋往大狱里钻。
闺女还和小时候一样懂事，她是怕我担心。唉，这孩子咋忘记一个道理，打她出生那天起，我的心就注定为她担着，啥时候眼睛闭上了，担着的心，也就真的能放下了。
她一个劲儿地问她娘。我没敢告诉她实情，只说都好。我估计她也看不出来啥，临见面前，我特意刮了胡子，收拾了一番，照镜子一瞧，和玉儿生前给我收拾的样子差不多，估计玉儿在天有灵，也愿意让我收拾利索去看闺女吧。
这孩子，心气还是那么强，眼泪在眼圈儿里打着转，也不掉下来。这孩子傻，眼泪能治病，总让眼泪往心里流，又咸又苦，会把心肝都沤坏的。倒是我这个当爹的没管住自己，让闺女看着了我的眼泪，跟着我难过。
可她那最后一跪……唉！要是玉儿也能听着红萸说的那句，我错了，多好！
闺女命不好，咋就遇上了边宇扬那个白眼狼？红萸才进去几天，他就守不住了？还不如那个耿仕轩有担当，把罪名都往自己身上揽。唉，人的命，究竟是谁定的？是老天吗？老天有眼吗？要是真有眼，就让雷劈死那个白眼狼。
进了家，我的眼前一阵阵发黑，昏天黑地地睡了两天两夜。玉儿走了之后，我的身子好像也不行了，是不是玉儿要来接我了？我愿意跟她走，可塞儿在国外，我走了以后，红萸咋办呢？谁能去看看红萸？我得熬下去，我得等闺女出来，我得给闺女一个盼想。
……
我的眼泪已经收不住了，透过泪水看到的字，扭曲、变形。我能想象得到，父亲的心里承受着什么样的压力，难怪他第一次探监的时候，只跟我说，娘很好。
我这样了，他们能好吗？如果不是因为我，他们一定不会六十几岁就双双离世，他们还不老啊！如果不是因为我，他们不会操那么多的心，流那么多泪。一切都是因为我，一切都是我的错。
我很奇怪，父亲怎么会知道我和耿仕轩之间的事，我从未向他们提及过。很快我又释然，父母知道的多着呢，我是他们的骨肉，什么都瞒不过他们。
除了日记，父亲还留给了我79封信。
表舅告诉我，春节前来探监之后，父亲就病了，他先是在家里自己给自己开方子，熬中药，后来被亲戚们送进了医院，他不让人告诉我，说怕我着急上火。直到去世，父亲才让表舅把日记和那些信交给我。
表舅说，父亲本来想写更多，按照12年一个月一封的数量来写，让我每月打开一封信。父亲说，深牢大狱里的生活太过寂寞，如果每个月可以看到一封亲人的来信，也是一个盼头。父亲没等全写完，就走了。
当着亲戚的面，我一滴眼泪都没掉。我决定按照父亲说的，每月打开一封信，然后一个人悄悄地读。
看完那些日记后，我打开了属于这个月的信。我很奇怪，父亲的每句话都能说到我的心里去，我的情绪，我的劳动，我的生活，我的心理变化，甚至那些琐碎，他都能够一样一样地给我指点。仿佛他从来没有离开我，仿佛他就在我的身边，在看着我的一举一动。
那晚，监室里人们都睡着之后，我跪在上铺的床上，朝着家乡的方向，磕了三个头。我相信人死以后还有灵魂，父母的灵魂就在看着我，他们听得到我心里说出来的话。我更相信，只要我按照信里说的去做，父亲一定会看得到，一定会！
可是失去亲人的痛苦还是让我觉得万念俱灰。
我想到了自杀。
差不多历任中心医院的院长都会对门诊楼、病房楼新建重建或是装修，这好像成为了一种约定俗成的规矩。从分配到中心医院做一名普通的医生，到成为院长之前，我已经亲历了几次这样的事。
眼看着医院从两栋小楼变成了三栋、四栋、五栋。对此，我和其他医生的观点基本差不多，认为除了能改善患者就医环境，提高医院的硬件建设水平，院里的领导们也是工程的最大受益者。“要想富，搞建筑，拆也富，建也富”这几句话的流传范围远远超出了领导们的控制。
我没有像一些人似的掰着手指算计，领导们可以收到百分之多少的回扣。那种做法在我看来实在有些无聊。我一向比较懒，与我没有关系的事，我没必要浪费那么多的脑细胞去思考和琢磨。
但当我真正走上了院长的位置，换个角度看待这个问题，我才渐渐懂得，如果把扩大医院规模、建设病房楼、加大硬件投入单纯看成领导们贪占的载体，是不准确的，至少是有失偏颇的。
当一个人的肩头承担着事业兴衰的责任时，当一个人要面对几百名职工工资待遇时，当一个人推开门就要负责整个单位水电气吃喝拉撒的消费时，当一个人总希望取得超过上一任的成绩时，不论把那些做法或结果归结为政绩工程，或者归结为自我成就感的满足，都不准确。
即使不说立党为公执政为民之类的官话，至少是一个人不断向上的动力，是一个人想要实实在在地做些事，当然，我不排除这中间存在着某些利益上的交换。
对于我这样一个过马路都不敢闯红灯，开车不敢逆行的人，谨小慎微的本性是生在骨子里的。我一再地告诫自己，绝对不可以重蹈前任院长们的覆辙，把好自己这关。
母亲常说，脚上的泡都是自己走的。我要慎重地走好每一步，不能有所偏差，这样做，冠冕堂皇地说是为了对得起医院职工，实际上更是为了自己。我深知，自己从一名小医生到院长，每一步都走得很不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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