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恶霸，风尘，烟花镇

　　1992年，五里外邻村里一个大哥在黑塔镇开舞厅赚了钱，回家盖大房子。乡亲们下地归来，路过工地，指着铁架子说：“看，那就是他开舞厅挣来的房子，墙缝里不知藏着多少女人的大腿。”墙缝，女人，大腿，我此生再找不出比这更优美的修辞手法了。

　　1994年，我学会了骑单车，与小伙伴们迎风百里赶到位于沙城西部的黑塔镇，一帮快到青春期的土小子，只是观光罢了，身上带的钞票连顿炒饼都吃不起。我指挥大家下车，向一处街道走去。黑塔镇的小街并不长，却越来越窄，两边门脸儿十分拥挤，牌匾中都带着“舞厅”俩字，终于，一个又一个，再无新意。这地方比我想象中脏乱许多，电线纵横交错，枯藤爬满青灰色的墙壁，穿着超短裙的女人们站在台阶上，或抽烟，或嗑瓜子，与她们头顶上的霓虹灯一样无精打采。我逐个与她们对视，她们翻白眼骂道：“小屁孩儿，看什么看，滚蛋！”

　　早年沙城最穷的地方就是西部，西部人也因此饱受东部人歧视，东部人讥讽西部人为“山咯筋”，意思是“山里长大的语调可笑的土鳖”。沙城最先富起来的地方也是西部，山民打井，挖出了闪亮的石头，接着大大小小的私人矿厂齐刷刷地冒出来，其整体规模与产量甚至接近了国营矿厂。矿石造就了沙城的新格局，自古远离官府又有银两的地方便是帮会的温床，流氓地痞如雨后春笋般在沙城西部出现，他们操着棍棒、砍刀大肆合并私矿，纷纷暴富。富起来的地痞，买通基层官员，培养青壮年打手，在山冈上建起高高的别墅，他们也出资为当地铺路架桥，不过是为了开出自家百万元级别的大奔驰。

　　讽刺的是，平原人依旧在讲“山咯筋”的笑话，大家放下锄头，坐在地垄沟沿上，聊起黑塔镇最知名的两个黑老大。头一个是龟王，龟王出身于山沟穷苦人家，是个其貌不扬的小胖子，发迹后，置五处高楼，从山顶望去，形似王八，故得名“龟王”。第二个是龟王的徒弟，当过兵，好军事，跟着师傅成名，龟徒宅院刷成迷彩色，墙头架铁丝网，屋顶装二手军用雷达，号称能侦测到十公里内飞行着的导弹。

　　龟王师徒本是狱中相识的罪犯，龟王出狱后拉帮结派，攻取了黑塔镇一座山头，收五处矿厂。龟徒出狱后，借师傅之威攻取了另一座山头，收四处矿厂。龟徒年轻，过于猖狂，炫富杀人，惹到官场人物，龟王出面讲和，龟徒再犯，龟王怒而弃之，曰：“匹夫不识官威，必遭殃祸。”后师徒双方争地盘火并，死伤数十人，龟王军师遭绑架撕票，龟徒心腹被乱刀斩杀，他们各自给爱将筑起青石大坟，清明时节焚钞号丧。

　　除了帮会，矿石给黑塔镇带来的还有南蛮子和“小姐”。南蛮子是当地对南方打工者的蔑称，其多为目不识丁的赤贫农民或亡命徒，个子矮，脚板大，本地人不敢下的深井，南蛮子抽口烟就敢下，当然薪水也最高。南蛮子的高薪，不汇给家人，不存信用合作社，统统掷于酒色。在这帮人眼里，黑塔镇周围的山冈就是他们人生的巅峰，巅峰处，再无须韬光养晦。南蛮子饮下烈酒，唱完《爱拼才会赢》，搂着“小姐”走进房间，次日也许就被井内的石头砸死，被石缝中的瓦斯毒死，被仇家的铁锹敲死，尸体被拖到山沟隐蔽处架把野火烧掉，为那一带夜空增添一抹妖娆的红色。

　　与老百姓嘴边的笑话不同，黑塔镇是前沙城官员眼中的明星镇，因为它贡献了巨额税金，带动了西部十几个乡镇的发展。得意忘形的官员们规划融资，在沙城市中心建起十七层楼的夏风大酒店。十七层楼的夏风大酒店，也是个笑话，据说设计师的初衷是十八层，领导后知后觉，称十八层是地狱，强行减掉了一层。

　　故乡在很多年里流传着一句话：“沙城市是靠娼妓业发展起来的。”言下之意，夏风大酒店的墙缝里也藏有无数女人的大腿。那些年，沙城民间充斥着大腿，几乎每个从西部回来的人都怀揣香艳段子。我有个叔叔，常年在沙城市西部村落行医，他的诊所大晚上被一个满脸是血的女子叩开，正是夏风大酒店的“小姐”，外商包了她，她却触犯行规，私下多接了几个单子，于是在巷道中被人用刀片划花了脸蛋。叔叔边缝针边问原委，“小姐”咬牙陈述，一声未哭。我问叔叔：“后来呢？”叔叔说：“后来？这种人只能回老家了呗，脸毁了，也得罪了人，还在沙城混个屁！你小屁孩儿问这些干啥？滚！”

　　1996年，我认识了一个初中同学的邻居，一个美丽的短发姐姐，皮肤白皙，双眼非常大，语气温婉，每次去同学家玩，都见她蹲在院子里与一帮萝莉玩石子游戏。同学说：“她在黑塔镇当“小姐”，家里穷，初中没毕业就跟着别人去赚钱，听说在那边很红。她爹中风半瘫，所以要时常回家来帮忙。”同学接着告诉我，短发姐姐曾对他妈妈吐露过想改行的心声，她说：“婶子，我不想去黑塔镇了，您帮我在咱们这边找个对象吧，我想成家。”

　　1997年，短发姐姐嫁到我们村，丈夫是我小学同学的哥哥。大婚时，娘家亲戚一个没来，陪她出嫁的只有母亲和弟弟，母亲在车上哭了一路，不知是喜是悲。

　　1998年，民间风言风语：一名“小姐”衣衫不整地从夏风大酒店的高楼上飞下来摔死了，沙城市千人围观。那是个多事的年头，政府为维持社会秩序，展开一轮又一轮的严打。黑塔镇龟徒因频繁吞并地盘伤人，引起市公安局注意，沙城矿区的黑恶势力成为重点清剿对象。一时间，贪腐走动，土豪乱窜，连住在夏风大酒店的外商都惶惶不可终日。当时我在沙城读私立中学，同学向我炫耀龟王的名片，名片上赫然印着“公安理事会理事”几个字，这个搞笑的头衔并没有保住龟王，他“跑路”期间翻落桥下，被冲上来的干警团团摁住。龟王脸贴泥泞，喊出一大串沙城高干的名字，并威胁在场的每一名警员，警官急了，猛击他脸部，直到他满口血沫讲不出话。

　　龟王因“恐吓”“绑架”“伤人”“杀人”“行贿”“非法经营”等罪名被判了死刑，四肢戴上镣铐，脖颈插好木牌，在武警陪伴下游遍黑塔镇和沙城市，最后，在白马桥刑场，半自动步枪鸣响，龟王流着哈喇子倒在尸坑里。

　　黑塔镇龟徒的人生远比其师傅干脆，躲在自家雷达后面，一面朝天开枪，一面高喊：“哪个过铁丝网，就让哪个上西天！”派出所老所长看了一会儿，挥手让手下把他送上了西天。

　　2001年，老同学告诉我，沙城更换高层，迎来省里指派的新领导班子。新班子新铁腕，一年内就将沙城西部的小黑矿关完、炸完了，同时查封了黑塔镇所有的舞厅，驱逐了上万个非法务工的南蛮子。从此，那里傍晚再无霓虹灯，夜幕再无青烟。

　　2009年，还是那个老同学，邀我参加他的婚礼，他是黑塔镇人，而黑塔镇再不是我当年见到的模样。我一个人站在路口许久，找不出当年走过的街道，到处是青纱覆盖的高楼和散发传单的业务人员，黑塔镇，已是开发商的天下。

　　苇子在艳阳下飘舞，时而青绿，时而金黄，

　　淹没了姑娘的身躯，像一场温暖的梦。